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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村庄 第六章 镜子映照的灵魂——明永村

让我们从尼西沿着滇藏公路往藏区的纵深走,多到几个村庄去看一看。请相信我,在藏区,每一个村庄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德钦县云岭乡的明永村位于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脚下、澜沧江峡谷西岸的山谷里。与尼西的几个村庄不一样的是,它是一个名声日益增大的村庄,也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你可以轻易地碰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从南腔北调的中国人到高鼻子蓝眼珠的老外。现在明永村的藏族人,见到任何一个国家的游客,都不会感到稀奇。他们都是明永村的客人。村庄里酒旗招展,客栈林立,游客熙熙攘攘,有时拥挤得连泊车的位置都没有,就像我们在闹市区一般。村庄的开放程度和发展变化常常超乎人们的想像。

我几乎每年都要到这个村庄走一走、看一看,每次都会为村庄狭窄的土地上新立起来的楼房和开张的饭馆客栈感到惊讶。明永村现在是一个开放的村庄,任何一个外地人都可以在这个村庄里放下自己的行囊,走进雪山和冰川的怀抱,冰川已不再是遥远的雪国冰雪王子们的宫殿,而成了人间的乐园;明永村又是一个正在迅速改变的村庄,并且,这种改变是全方位的,从外表到人们的心灵。

这一切都是雪山以及雪山下的那条冰川的賜予,如今雪山和冰川不再仅仅属于藏族人,它们被所有的人所敬仰。只要人们来到了这片藏区,就一定会去观光梅里雪山和明永冰川。他们进出明永村,就像进出一个旅游景点,在这里吃喝玩乐,拍照留念,往昔闭塞宁静的村庄现在已变得五光十色,像一个十字路口边的驿站。

瑰丽的明永冰川悬挂在明永村的上方,从村庄里沿一条山谷上行三四华里左右,就可以看到雪山上的冰川延伸到人间的最低处——冰舌了。据说在冰川丰沛的年月,冰川甚至还延伸到村子边。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明永冰川大约有8公里长,平均宽约500米。冰川从卡瓦格博主峰逶迤而下,像一条巨大的哈达飘向人间。它们从雪山脚下沿着一条“u”形山谷蜂拥而下,仿佛是一条凝固了的白色河流。冰川表层时而冰峰突兀而起,就像依天宝剑,闪耀着银色的光产,也像放大了的水晶石,在天地间晶莹剔透,纯洁孤傲;时而冰面忽然折断,遗下深不可测的冰缝、冰沟。在冰层堆枳深厚的地段,冰川呈现出幽蓝色,蓝得晶莹、纯正、阴森、可怖,就像神灵的眼睛。冰川为什么是蓝色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的一位朋友一语道破天机,他说水深而变蓝,冰厚而改色。信也。

这条冰川被冰川学家考证为世界上纬度最低、国内冰舌前端海拔最低的冰川,同时,它也是一条不安分的冰川,因为它的运动速度令地质学家感到惊讶。据冰川学家推测它明年可运动500米,而名气较明永冰川大的四川海螺沟冰川每年才运动150米。冰川的运动速度越快,对地表的改变也就越大。你只要看看山谷里那一川的乱石,就可推测出沉默的冰川蕴含着的巨大能量。它们都是被冰川从雪山上带下来的,地质学上称之为冰川的“刨蚀”作用。

实际上,冰川也并非绝对地沉默。当它怒吼起来,幽静的山谷为之颤栗,人的心也为之惊悚。这就是冰崩。冰崩是冰川上堆积的冰层因融化而断裂、坍塌,发出清脆、尖锐的声音,就像猛然折断了一块钢板,也像神山的千年一叹。我多次在冰川旁边看到过冰崩,和雪崩相比,它是局部而非大面积的,如果说雪崩仿佛是神山淌血,那么冰崩则像神山伤筋断骨。明永村人最了解冰川的习性,也最知道冰崩意味着什么。每当他们在村庄里听到悠悠传来的冰崩声时,他们的心都在痛。而且,根据明永村的习俗,听见冰崩声是不吉祥的征兆。

明永村的汉语意思为“镜子”,是因为这个村庄上面的冰川明亮如镜的缘故。村庄因冰川而得名,也因这条冰川而发生着快于其他村庄的改变。

在明永村的旅游业没有被开发出来以前,人们是轻易上不了冰川的,冰川被认为是进入神山的一道门槛。只有那些放牛人和到雪山上修行的喇嘛,才知道上冰川的路,大多数的人只能在澜沧江峡谷对岸的公路上,远眺从梅里雪山卡瓦格博主峰下悬挂下来的这条巨大的冰川。冰川的两岸是墨绿色的山冈,映衬得雪白的冰川分外刺眼,像苍穹下展开的一块白色幕布,似乎有许多人间和神灵世界的故事要在这幕布上放映。由于其遥远,由于其险峻,由于其生长于神山的脚下,因此冰川也和神奇的雪山一样,被认为是有灵性的,是应该加以崇拜的。在当地藏族人看来,冰川就像是神灵世界抛下人间的一条洁白的哈达,它是吉祥的象征。

现在人们修了一条从村庄直达冰川上部人马驿道,骑马3个来小时就可抵达卡瓦格博雪山脚下的太子庙,那里是普通游客和朝圣者可以和雪山走得最近的地方。

我曾经多次在明永村流连,有一年甚至把家人带到明永村过年。但是作为关注明永村的文化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投入精力最多的一个。有许多作家、诗人、摄影家、民俗文化研究者、民族学者、人类学者,甚至一些文化公司的职员、遁世的志愿者等,都把明永村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这个雪山脚下的村庄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与雪山和冰川有关。

与前来观赏雪山的普通游客不同的是,我关注的是明永村的历史、生活现状以及护佑它的神灵们的故事。或者说,我对明永村人的精神领域深感兴趣。

相传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德行高远的活佛在梅里雪山上闭关修行,一天,他发现对面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一头牛,一条彩虹正好落在牛的身上。此草坪周围都没有路,活佛不明白牛是怎么上去的。这牛一段时间以来天天都在那里吃草。活佛闭关结束后,从修行的洞里下来,到草坪处时,牛却不见了,只看见一堆牛粪。活佛用法杖刨开牛粪,下面有一个佛像。活佛从此看到了自己和梅里雪山的佛缘。

(雪山脚下的村庄里类似的故事不止一个版本。有个故事说活佛在牛粪下发现的是一只金牦牛,活佛在念了一段经文后说:“有此牛,雪域之地的人们不再贫寒。”这只金牦牛被人们视为财神的象征,它的名字叫做“藏巴拉”。)

活佛得了佛像之后,印度的佛陀便托梦给他让在这里修一座寺庙。寺庙建成了,那座被发现的佛像便成了寺庙的镇寺之宝。

活佛想把这消息告诉在印度的佛陀,但是他又抽不开身,这时突然有一只猫跑到了他的身边,活佛于是把法力作用到这只猫身上,他写了一封信绑在猫的脖子下,然后从一个山洞里将猫放进去,从那里可以直通印度。后来这只猫不但顺利抵达了印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从印度带来了寺庙所需的经书,当然也是从那个山洞里钻回来的。

这个山洞明永村人叫它“猫走向印度之洞”,至今还在上冰川的山道边,已经成为一个景点了。它形象生动地说明了藏传佛教和印度佛教的渊源关系。山洞有数百米深,洞口不大,但里面很宽敞,最宽处有两米宽、两来高。由于没有相应的勘测设备,因此没有人钻到过头。这很值得庆幸,为人们想像的空间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要是某一天有个不知好歹、自以为是的人带着一身现代文明的玩意儿,把这个神秘的山洞钻透了,然后出来宣布说,它只有300米深,离印度还差得远呢,这个多事的家伙一定会触犯神灵。

“文革”期间,雪山脚下的寺庙遭到捣毁之前,百姓们将经书藏在这个洞里,使珍贵的经书躲过了那场灾难。“文革”结束后,宗教活动得到恢复,人们才将经书重新找出来,但有些经书已经被老鼠咬烂了。

这是明永村神界的故事,它和这个村庄的历史与现实扣得如此紧密,使每一个明永村人对此深信不疑。一个没有神话传说的村庄是肤浅的,就像一棵大树没有古老的根。

明永村俗界的传说也颇有意思。相传村里的祖先是两户住得相隔很远的人家。一家叫司受格玛,有3个女孩,意为有很多黄金的人家,连犁都是用金子做的;村尾人家叫昂修格玛,意为有很多银子的人家,有3个男孩。家什都是用银子做的,都也是银子的。两户人家的父母都认为自己拥有财富,不用求对方,相互不往来。而双方的孩子却不这样认为,因为爱情随着山歌和弦子舞的旋律在他们之间蔓延。儿女们希望自己的父母能摈弃陈见,互相帮助。一天,司受家的女孩想了个好办法,把自家的金犁具藏起来了,父母遍寻不见,只好到昂修家借犁具,后者在孩子的劝说下把自己的银犁具借给司受家,从此两家开始往来。地犁好了,粮食也种好了,司受家的女孩才把犁具找出来交给父母,将团结和睦相处的道理讲给父母听。从此双方家庭开始通婚,村子才发展到今天有51户人家,300多口人。

这则传说说明了村庄发展的历史,藏族人的村庄总是以家族为单位逐代发展繁衍起来的。雪山脚下的明永村位于山谷之中,村庄里的房舍依山谷走势而建,耕地多在起伏的山梁上,冰川融化的冰水穿村而过,形成一条小河,河里遍布一些古老的巨石,带着雪山上的冷峻与孤傲,顽强地和日夜奔腾的河水抗争。在明永村每到夜晚,便可听见这冰河之水在山谷里的喧嚣,仿佛是雪山和冰川延伸到人间的语言。如果说雪崩和冰崩是雪山上的神灵传达给世俗世界的某种刚烈的信息,冰河则是它在人们美梦边的低吟浅唱,我们需要静下心来倾听,才可以感悟到冰川“化蛹为蝶”式的蜕变。它在雪山上坚守了千万年,寂寞了千万年,现在就像一颗最冷酷的心被融化了一样,它要宣泄压抑已久的愤懑;也像一个被囚禁了万年的囚犯忽然被解放,它来到广阔天地里舒展骨骼的声响构成了一段美妙的乐章。它最后注入到澜沧江,汇入到这条享有“东方多瑙河”之美誉的江河的大合唱中。

这冰河的水因为太凉,不能浇灌庄稼,而且,因为冰川侵蚀地貌,形成大量的沙砾石,因此明永河水是灰褐色的,看上去就像磨刀水,如果你把这条在不断运动着的冰川看成是打磨大地的一把巨大的刀子的话。可是千百年来明永村人就是饮用这河里的水,也没听说此地人患上结石病。因为卡瓦格博神山护佑着一切。明永人对我解释说。

在旅游业没有开发以前,明永村像无数藏族村庄一样,是一个宁静、封闭、鬼魂身影随处可见的村庄。藏东南的峡谷地区本来就人口稀少,山高谷深,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鬼魂做伴,反倒显得寂寞,茶余饭后也少了许多的谈资。鬼魂可以说是神界派到人间的使者,它告诫人们要敬畏自然,要供奉神灵,人并不可以主宰一切。

可是,现在明永村给人的感觉是人不仅能主宰一切,而且还在改变着许多东西。过去明永村不通公路,村庄相对闭塞,现在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一条柏油路直通村庄,人们开着各式轿车,可以直达村庄。村庄的农耕和畜牧业已退居其次,家家都养有几匹马或骡子,当然这些牲畜是给游客们上冰川骑的。孩子和妇女们成了为游客牵马的主要劳动力,他们成天在冰川的驿道上爬上爬下,在黄金旅游大假期,有的人一天可以上下五六次。而且人们牵马的收入远远比在地里和牧场上挣得多,据说一匹马一年可以为一个家庭挣来近两万元的收入。

村生富裕了,家家盖起了新房。有的人家干脆盖起了藏式风情的客栈,楼下供客人吃饭喝茶休息,楼上辟成一间间的客房。一到晚上,村庄里灯红酒绿,人声熙攘,天天都泊满了来自各地游客们的车辆,大大小小客栈的酒旗迎风招展。尤其一到黄金大假期,村庄几乎被汹涌的游客淹没了。入夜,卡拉ok厅里飘出阵阵流行歌曲,那些身在异乡的业余歌手,要么唱得人愁肠百结,乡情绵绵;要么唱得鬼哭狼嚎,一塌糊涂,让你恍然如隔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一个藏族村庄呢,还是在城郊的某个烟花之地。

这就是现在的明永村,一个被现代旅游业注入了新鲜活力,同时又在丧失许多东西的村庄。游客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他们不知道村庄的过去,也许他们对从前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们到这里来看的是雪山和冰川,可是雪山和冰川对明永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2003年夏天,我去明永村作梅里雪山的内转经之行。一日在村庄里的一个客栈休整,客栈里的人们都上冰川观光去了,我坐在客栈的走廊里面对青山发呆。白天的村庄里比较安静,不像晚上,到处是卡拉ok的蹩脚歌声。这时我看见一个年轻喇嘛从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两手是泥,仿佛刚从田里回来。我一下认出他来了,一个多月前,我在梅里雪山下的太子庙看见过他为寺庙里的菩萨塑像,他是一个喇嘛雕塑师,称做“拉若巴”。那次我们还有过暂短的交谈,现在再次在客栈不期而遇,真是一段前世修的因缘。

我跟他打招呼,年轻喇嘛也认出了我,于是应我的邀请走过来和我一起喝茶。原来他在山上的工作已告一个段楼,这段时间在村子里塑一些小佛像。有供奉在寺庙里的,也有一些村里人自己花钱请他塑供奉在家中的。

他的法名为高茸仁治,是四川甘孜州那边的寺庙里过来的。虽然出家20多年了,但他的职业就是为各路佛菩萨塑像。这是一项专门的手艺,而且,高茸仁治喇嘛说佛陀的像山喇嘛塑,其法力更大。因为喇嘛雕塑师本身就是出家人,在为佛陀塑像时心中也在默念经文,同时,这也是一种修行。所以藏族人都愿意请像高茸仁治这样的“拉若巴”来为自己村子里的寺庙塑像。“拉”在本地藏语里就有“佛”的意思,“若巴”是雕塑之意。

高茸仁治喇嘛大约30多岁,面相英武端正,帅气十足。和我谈话时显得神闲气定,一个从事佛像雕塑艺术工作的人是要有很大的定力和内力才行的。他告诉我,为佛塑像其实就是一种修行。我想这就是喇嘛雕塑师和世俗雕塑师的区别。他们不是为了赚钱养家、谋生糊口而从事这项职业,而是为了广种福田,为来世积功德。高茸喇嘛说他从事这项工作已经20多年了,常年在外为藏区的信徒塑佛像。每年只是正月和6月才回家乡一趟,为的是参加自己的寺庙里的大法会。正月里的法会是祈祷一年里众生平安,国家和平,而6月里的法会主要是为夏季里的蚊子小虫们祈祷。因为它们在这个季节繁衍甚多,常常被人们在不经意间杀死、踩死。我知道这样的法会,我看到有本书里说拉萨三大寺的喇嘛们在这个时候是不轻易出门的,因为悲天悯人的喇嘛们害怕不小心踩到路上的蚂蚁等小生物,而犯了不杀生的戒律。

高茸喇嘛说每到这两个法会要举行时,他就是所在的地方再远,也要想方设法赶回去。同时还要交回这半年来在外面挣的钱。高茸喇嘛为人塑像是要收取一定的工钱的,收费方式以佛像的尺寸大小来定。一般来说,一个20尺高的佛像他要做一个月左右,每尺收费25元。高茸喇嘛说他挣的钱上交给寺庙一半,自己留一半。但是在外面花销大,自己的钱大部分都花在吃住行上了。不过高茸喇嘛说明永村的人们对他不错,请他来为太子庙和莲花寺塑像,除了给足工钱外,吃住都管。

高茸喇嘛正在塑的是身着盔甲、骑在马上的卡瓦格博神灵的法像。这是明永村人将卡瓦格博雪山神化后再拟人化了的神灵。高茸喇嘛将他塑造得活灵活现,像一个戏台上威武端庄的将军。我请他把一尊卡瓦格博神灵的法像请出来,为高茸喇嘛拍了几张工作照。我看见当他的手触摸到眼前的佛像时,神情一下就肃穆起来,仿佛他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对象,而是一个神灵。

我故意说:“明永村人都忙着为游客牵马挣钱去了,还有时间到寺庙为你塑造的佛像烧香磕头吗?”

高茸喇嘛沉吟片刻后说:“有的,在卡瓦格博神山下,他们做的事,神山都看得见。不然他们怎么会花那么多的钱请我来呢?”实际上就像高耸入云端的雪山在大地巍然挺立一样,神灵的地位在人们心灵中是永远抹杀不了的。

几年前,我曾经和明永村的扎西村长有过一次火塘边的一夜长谈。扎西村长从前是个善打猎的好手,他会许多种狩猎的方法,下扣子、挖陷阱、用火绳抢打等。据他讲打猎时他一般将一把铅弹放进自己的口里,嘴就是他的子弹袋。当他看见猎物出现时,才吐出一颗铅弹来,从装弹进膛到点燃火绳枪再击中猎物,时机掐算得不差分毫。可是有一次他却被猎物伤了,或者说撞见鬼了。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在一道土坎处看见一头野猪,那土坎并不高,扎西村长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是野猪忽然像长了翅膀,飞走了,扎西村长追过去寻找时,连脚印都看不见。扎西村长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有喇嘛告诉他说他遇见的其实不是一头野猪,而是某个鬼魂的化身。

当时我问扎西村长,你真的看见野猪会飞吗?扎西村长说,那晚的月光很好,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村庄里还有人曾看见过猴子、野驴、獐子在空中飞的哩。

在明永村人的精神世界里,卡瓦格博神山依然控制着一切,他们依然认为万物是有灵的,人们应该知道敬畏。

喝冰川下的雪水长大的青年诗人扎西尼玛是我的一个好兄弟,同时他也是好多汉族文化人的兄弟。他们到了梅里雪山寻找创作的灵感和激情,首先要找的人就是青年诗人扎西尼玛。

扎西尼玛的家就在明永村里,他身材高大,面部线条刚毅,有康巴人粗犷豪放的气质,再加上一头浓密飘逸的长发,这个家伙很受汉地来的女孩子们的青睐呢。

他上过中师,毕业后到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同时写诗,然后又到乡政府工作,现在调德钦县旅游局当干部。德钦县许多旅游景点的美文就出自这位藏族诗人之手。

扎西尼玛身上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地突出,既有藏族人的厚道善良,又有一个现代青年诗人的许多坏脾气。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在不该醉酒的时候,你怎么提醒他都没有用。有一次这位兄弟酒醉后竟然在歌厅给小姐大声朗诵他刚写成的一首诗,让我们哭笑不得。

(这里顺带补记一笔,我在昆明写这一章节的时候,扎西尼玛从澜沧江的某个离我大约有1000公里的地方打电话给我,说他一人跑到一个村庄写诗,听澜沧江的涛声,还要我马上过去,他在那个村庄等我什么的。唉,这位老弟又喝多了,我在电话里都“闻”得出那像江水一样汹涌的酒气来。)

当了干部的扎西尼玛依然在写诗,这并不稀罕。凡是爱上了缪斯诗神的人,都可能会忠贞不渝热恋她一辈子。扎西尼玛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村庄,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对于诗人扎西尼玛来说,村庄里最近几年发生的巨变让他感到忧虑。

一个诗人心中的村庄应该是什么样子?扎西尼玛告诉我,在他小时候,村庄是孤独封闭、宁静而诗意的。那时村庄不通公路,人们外出时要么翻山越岭,要么必须通过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溜索飞越到江对岸。溜索是滇藏结合部峡谷地带的人们过江的交通工具,和我们现在在影视片中看到的特种部队常用的玩意儿相似。只是藏民们用溜索过江设备更简陋,风险更大。从前的溜索是用藤蔑索编织成的,后来改成了钢丝绳,溜索一般固定在江两岸的巨石上,一头高一头低,一来一去有两根,人们手握一个栗木做的溜梆,腰上系一拫羊皮绳,把自己的身体往溜索上一挂,利用由上往下的惯性,“刷——”地就从江上飞过去了。直到今天,在一些不通公路和没有吊桥的村庄,溜索仍然是人们的过江工具。我曾经多次看藏族人过溜索,可是自己从不敢去体验一下。凌空飞渡的感觉纵然很爽,但我不得不畏惧身下湍急的江流,以及对岸阴森的巉岩。要是你控制不好速度以及拥有超强的臂力,我总感到那是一次拿鸡蛋往石头上砸的选择。可是扎西尼玛说,他在10来岁时就在溜索上荡来荡去了。

在没有电视机的时代,人们的娱乐活动简单而传统,温暖的火塘驱散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格萨尔王的故事是长夜里永远的主题。每逢神灵的节日,人们走村串户,赛马射箭,载歌载舞,篝火边的弦子舞跳得通宵达旦。那时的日子清苦、单纯,人们所求不多,也没有那么多的欲望。

村庄里生产队管人们的劳作和粮食分配,可是看不见的神灵控制着一切。扎西尼玛说。尽管人们的信仰被视为迷信并加以批判,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任何强大的政治运动也剔除不了的。比如,人们一直认为梅里雪山下面的冰川是有灵的,它是世道人生的晴雨表。每当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的时代,冰川便变得丰沛而饱满,有时冰舌会一直延伸到村庄的上方;而有天灾人祸的年份,冰川便会大幅度地往上萎缩,“文革”闹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冰川几乎退缩到了梅里雪山的边缘。改革开放后,冰川才逐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现实证明了人们的信仰,使村庄里的一些神奇传说看起来并非是空穴来风。藏族人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看得就是这样直截了当。细细一想,连南极的冰层融化不也是引起世界的恐慌吗?

扎西尼玛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段往事现在看来就颇为有趣。那时他们家很穷,生产队分的粮食和工分显然不够一家人开销,惟一可指望的就是家里的几棵核挑树。在峡谷地区,有村庄的地方一定有拫深叶茂的核挑树,核挑是藏族人家吃饱肚子后额外开支的来源。人们把核挑收回来,剥皮、碾碎,然后倒进大锅里煮,熬出油来,再拿到供销社出售,以换取家人的衣物钱和孩子的学费。

可是有几年他们家的一株核挑树老是不结果实。一天,扎西尼玛的父亲叫上他和他哥哥,说是要给这不怜惜家人的核桃树一点厉害瞧瞧。父子三人各提了一把斧头,来到核桃树下,扎西尼玛的父亲对着核桃树像骂一个孩子一般高声大骂,说我们对你那么好,你饿了施给你肥,你渴了浇给你水,我们对你比对自己的孩子都还要仔细,我们天天祈祷树神保佑你要多结果子,可是你总是不听话,你的脸皮太厚了。今天我们真的很生气了,要把你砍了。

当然他不会真砍,但他骂得声色俱厉,形神兼备。父子三人在核桃树下挥舞着斧子,耀武扬威,“吓得核桃树簌簌发抖”。这是扎西尼玛的原话。看起来核桃树真的被吓住了,第二年,这棵核桃树结的核桃最多最大,家里的箩筐都不够装了。

这个“吓唬核桃树”的故事当时听得我哈哈大笑,我完全相信扎西尼玛没有凭空杜撰。在藏族人看来,树是有灵性的,许多藏族人的灵魂就寄托在某种植物身上,那是他们的生命神,也即神树。

如今在明永村,谁还在乎一棵核桃树呢?扎西尼玛有些伤感地说。那种一家人围在一起砸核桃的温馨时光再也没有了。过去核桃挂果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飘荡着核桃的清香,家家传来砸核桃节奏明快的捣击声。那时人们的手掌都被核桃的汁儿染得黑黑的,很难洗干净。当然也没有人在乎这个,谁的手越黑,说明谁家核桃丰收得越多。一双黑黢黢的手和劳动有关,和丰收有关。

要是你的手干干净净的,恐怕你就要像扎西尼玛的父亲一样,提一把板斧,去“吓唬核桃树”了。

而现在这种溫馨的故事你在明永村再也听不到了。人们已经不缺钱花,也不熬核桃油了。即便家里要食用油,花钱到商店买就是,曾经维持生计的核桃现在只不过是人们的零食。人们只需为游客牵马上雪山,就可以挣到许多的钱。明永村的人现在太忙了。

毋庸置疑,旅游带来了生活的变化。从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模式被打破了;从前雪山下飘荡的高亢空灵的山歌,晒场上跳起来像风一样流畅欢腾的弦子舞在村庄里日益稀少了,神灵不能控制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扎西尼玛对村里人为游客牵马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不符合明永村人以前的性格。以前的明永村人,性格倔强,骄傲自负。现在为了一点牵马费,成天弓着身子在山道上忙碌。那些一点也不懂得敬奉神山的人,到了这里,指手画脚,大呼小叫。卡瓦格博主峰下有两个寺庙,分别为莲花寺和太子寺,它们都矗立在冰川一侧。有人在莲花寺边搞了个山庄,有个晚上一下上去了120人,他们在冰川旁边搞烧烤,又唱又闹了一晚上,搅得雪山上的神灵也不安宁。等第二天他们下山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村里的老人于是有了说法,说你们在山上做了不干净的事情,触犯了神山,当然要受到神灵的惩罚的。

扎西尼玛说,在藏语里这就叫“卡瓦格博查堵”,“查堵”的汉语意思为你触犯了神山,神山要发怒。在今天,神山如何发怒呢?请看一看那条正在萎缩的冰川吧。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自1999年明永村上方的冰川开始吸引大量的游客以来,人们没有料到的是冰川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扎西尼玛估计现在冰川已经萎缩了近200米,冰川的厚度从300多米减弱到150米,莲花寺附近的冰原来有500米宽,现在逐步向西南方向消融,融化了大约150米。

万年的冰川在迅速地消融,因冰川而得名的明永村人心在痛。旅游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的确给明永村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明永村的百姓日渐富裕起来,另一方面它打破了明永村以往田园牧歌般的宁静。人发生了改变是一件好事,自然产生改变就不那么美妙了,尤其是这条珍贵的冰川的变化令人揪心,连当地政府和旅游部门的官员们都感到惶惶不安,仿佛冰川一旦从雪山脚下消失,世界末日就将来临。官员和百姓都在忧虑:一旦没有冰川了,我们吃什么?

扎西尼玛和许多人都认为,是人进去得太多了。人气旺对宁静了千万年的冰川并不是一件好事,人们现在正在干着杀鸡取卵的蠢事。

“卡瓦格博查堵”令扎西尼玛和许多敬畏神山的人忧心忡忡,尽管有学者认为这是冰川自身运动的规律,人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可是还有比冰川萎缩更让人揪心的事,那就是明永村的民族文化传统在眼下这个商品经济社会中,面临着削弱甚至遗失的危险。

如今扎西尼玛的家中经常会有一些博士、硕士、作家、诗人前来拜访。他们一起探讨对卡瓦格博神山的看法,一起寻找在当前这个纷繁的世界中保护神山和藏民族文化传统的方法。2002年,扎西尼玛和一批志同道合者成立了一个影像工作站,计划搞一个“乡村社区影视教育项目”,这个项目的操作方式是在专家的指导下,让土生土长的村民自己拿起摄像机,拍摄村庄里的日常生活和人们的劳作方式。这是本土文化及生活的记录,也是对文化传承的一个贡献,此项目得到了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和美国福特基金会的支持。扎西尼玛参加的项目名称为“学习我们自己的传统”。他渴望有一台属于自己的摄像机,他曾经借朋友的摄像机跑遍了明永村周围的山岭,甚至深入到高山牧场上去拍摄放牧人的生活。与汉族文化人不一样的是,他拥有藏民族自身的文化背景,他没有语言障碍,他在村庄和牧场上有众多的亲戚朋友,当某个放牧的老人说到神山的某段传闻时,他知道如何用现代汉语来准确地诠释它。

“学习我们自己的传统”,既是一次自我教育过程,也是文化传承的最好方式。

这种传承一般都是由本民族的智者来担负这个历史使命的。这是一种选择,不仅仅是扎西尼玛的选择,还是时代的选择,神灵的选择——谁知道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雪山脚下的扎西尼玛有没有听到神灵的召唤呢?

这两年扎西尼玛乐此不疲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诗也写得少了。他要拍明永村的变迁,拍冰川的变化,从宗教的、自然的、社会的角度,用影像来阐述他的思想。他希望通过讨论冰川消融的话题,来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他毕竟是喝冰川的水长大的。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冰川的韵味,但他的血并不冷,火热着哩。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叫冰雪,一个叫冰河。我曾经对他感叹,多诗意的两个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