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汤满村呆的那段时间里非常荣幸地参加了一次藏族人的婚礼,就像上了一堂生动形象的民俗文化课。在现代文明日益渗透到中国的每个角落的时代,民族传统和民族文化保存得非常完整的藏式婚礼,对于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藏民族文明的传承和发扬,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藏族婚恋和我们汉族的婚恋在形式上大同小异,也是大体按从恋爱到定亲,再到举办婚礼这三道程式进行。但是在内容上就大不一样了,融入了浓郁的藏民族文化特色。可以说一场藏式婚礼就是一场藏民族民间民俗文化的集中体现,同时也是一次藏族情歌和舞蹈的大展演。无论是举办婚礼的主人,还是应邀来的客人,都是婚礼上歌与舞的表演者。
首先我们来看提亲。藏族人的恋爱方式多种多样,打自由恋爱,也有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在汤满村我问了好多年轻人,他们都是父母做主定的亲,自由恋爱结合的较少。这些年轻人喝起酒来豪爽,做事情也颇有康巴男人的风范,可是在婚嫁上,他们似乎很听父母的话。村庄里年轻人一般长到十五六岁时父母就该开始考虑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了,父母们在这方面是过来人,总是显得老谋深算,他们会把自己为儿女相中的对象的属相、年龄、家名、人名等告诉活沸或职业占卜者——称为“仓巴”的——打卦确定,请他们测算这场婚姻的吉祥与否。这是一套只有喇嘛们才知道的程式,一对有情人是否能终成眷属,神灵的关照必不可少。实际上这样的事,我们汉族人做的也不少,只是我们能请到的都是些走江湖的八字先生,而不是藏传佛教的活佛。
到提亲时男方家要请一长者准备一饼茶砖、一壶酒、一条哈达、五六斤新青稞到女方家,这些礼物算不上贵重,但体现的是一种传统。本地的一句谚语说,“藏家姑娘用茶换,汉家姑娘换馍馍”,"可见茶在其中的象征意义。当然,一桩不般配的婚事,你送再厚的礼,也是没有用的。若是女方答应,便会收下这些礼物,说些感谢的话。若是不同意,提亲的人会知趣地将礼物带回去。
到了定亲阶段,男方家要准备更多一些的青稞酒、几斤米、一条哈达到女方家,双方定下大喜的日子。和我们汉族人一样,藏族人也把定亲看得相当重要,有一套隆重的仪式。求亲一方要派出自家的舅舅、叔叔等近亲随媒人前往,他们先将定来茶等礼物放在对方家的中柱前,然后向对方的父母、亲戚磕头,恳请对方收下定亲礼。其词热忱、谦恭,要充分表达提亲一方的敬意和尊重。对方允诺后,便收下定亲礼品,捉亲方这才可以将带来的哈达献在主人家的神龛上,礼品也摆在神龛前。此后,媒人和对方的长者要致词,讲述双方联姻的过程和意义,父母高兴,儿女喜欢,神灵首肯,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到此已万事俱备,只等办喜事了。
第三阶段是办喜事,两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要请到。一场婚礼,往往就是村庄的节日。我参加的这场婚礼的新人都是汤满村的,是由男方到女方家上门,因此我们将先参加新郎出门前一些特殊的仪式。这里顺带说一句,藏式婚姻中无所谓上门与否,男的到女方家做儿子和女的到男方家当媳妇,都一样。关键看哪方的人家更需要人手,男人们对去做上门女婿有一说法是“再找一对父母”,藏族人的豁达由此可见一斑。另有一个原因是迪庆一带藏区的风俗是家中的老大一定要和父母厮守终身,如果老大是女儿,那她一定要招女婿上门,而老大是儿子的,又有到寺庙当喇嘛的可能,所以一个村子里,上门女婿非常多。
送小儿子上门的男主人益西大爹是村庄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曾经当过村干部。他的大儿子郭崇先是迪庆州的一名领导干部,我能参加他弟弟的婚礼,就是承蒙他的邀请。我们那天到的时候,益西大爹家所有前来帮忙的亲戚都在开始换藏装了,在日常生活中藏族人一般都不会穿正式的藏装,只有在节庆日子里,你才可以看到令你眼花缭乱、惊叹不已的藏族服饰。这天身为国家干部的郭崇先先生脱下了我常见的汗式装束,穿上了节日才穿的藏装,这套行头由高大巍峨的狐皮帽,豹皮或虎皮镶边的藏族袍子,软牛皮高帮藏靴,以及腰间的腰饰和胸前的佩饰组成,康巴汉子的风采神韵全被这身昂贵精制的藏装衬托出来了,看上去非常剽悍威武;而藏族女子的藏式长裙、锦缎披肩、围裙等,佩带上各式珠宝胸饰、耳饰、腰饰等,用珠光宝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藏族
村庄在这一天猛然显得五彩缤纷、色彩斑斓起来。藏族人是最爱美的民族,在服饰上极为讲究,一套基本上说得过去的藏装少说也要几千到1万元左右,而价格昂贵的藏装能值百万之巨,单是胸前的一颗宝石,其价值就不是我们可以想像的。过去只有贵族和土司头人才会有这样一套完整的服饰,而现在几乎每个藏族人,不论男女,都有一套为节日和平时重大喜庆日子准备的藏装,那是一个藏族人的脸面,是他们所追求的时尚,也是他们所坚持的传统。我在藏族人家采访时,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尽管被采访的人家看不出有多富裕,但是他(或她)拿给我看的一套藏装,常装的少女和康巴汉子常是其所有家产的数十倍!我在西藏东部的一个高山草场上采访的一户人家,家中陈设最值钱的只是一台14英寸的彩电,但那套展示出来的藏装,可以抵一辆日本轿车。信不信由你。送亲的宾客们打扮完毕,就按辈分在主人宽大的客厅中席地而坐。这个客厅足有100多平方米,宽敞的客厅坐满了宾客,不断有人来敬烟倒茶。接下来的一个仪式非常有意思,就是益西大爹众人的面教育即将去做上门女婿的儿子。益西大爹一脸严肃,指出自己的小儿子平时生活的缺点,告诫他到女方家要勤劳,听长辈的话,和睦邻里,尊重妻子等等。这大约是今天的婚扎中最严肃的时刻,尽管我不懂藏语,但益西大爹说得声色俱厉,仿佛是在训斥一个闯了祸的孩子。据介绍说不论是送儿子上门还是送闺女出嫁,都必须有这样的程式,这被称为“出嫁(上门)训导”。被训斥的新郎或新娘是不能回半句嘴的,惟有老老实实的听着。
益西大爹教育完后,新郎在辈的带领下,到客厅的神龛前敬上最后一掌酥油灯,接着与送亲的亲友们绕中柱三圈。人们边围绕着中柱转圈边唱起了伤感的离别歌,那是一个很感人的仪式。尽管我听不懂藏语歌词,但我能从旋律中感觉得到即将离家的人对家庭的眷恋和依依不舍之情。中柱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一样,如今儿子要离开他了,他怎能轻易割舍家庭对他的养育之恩呢?
新郎大概想到自此一别,自己就是另一家的人了,这个长得十分威武剽悍的汉子竟然痛哭起来。这倒让我感到十分地诧异,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的男儿也会大哭,而且,更为令人惊讶的是,新郎身边的几个亲友兄弟竞然也跟着哭起来。我印象中的康巴男人从来都是跃马横刀、敢做敢为的男子汉,还没有见过康巴汉子这样伤心地哭过。我想,这样的场面如果在汉族地区,可能会刚好调一个个儿,痛哭流涕的应该是出嫁的新媳妇和她的家人。后来我才了解到,哭是必需的,是仪式的一部分。但是我相信,我那天看到的新郎痛哭,也是真诚的。
现在我们开始为新郎送行,亲戚朋友们开始唱送行歌,送行的歌据说有很多首,有下楼歌、出门歌、离村歌、上马歌、过桥歌等等。这些歌词的内容都体现了藏族人的礼节规范,如在唱离村歌的时候,要唱出自己童年与村民们生长同乐的场景,诉说离别难舍之情,还要问候村庄里的老人身体健康,祝福出门的路人一路吉样,颂赞村里的男儿英雄、姑娘貌美贤惠等等。
送亲的队伍将把新郎送到新娘所在的村庄。那天天气晴朗,西藏高原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一溜大小车辆沿着乡村颠簸、尘土飞扬的小路向新娘家驶去,送亲的车辆并不豪华排场,更多的是平时载货物的东风大卡车和乡村中巴。一个送亲倌坐在我的车上,在藏式婚礼上,都有这样的专业人员,相当于我们的司仪,也叫喜倌,藏语称做“拔本”。女方那边也有司职此事的人,名曰迎亲倌或待客馆,藏语称做“赘本”。
他们都是能说会唱、歌喉舞技都相当出众的长者,其职责既是告诉参加婚礼的人应该遵守的各种繁琐的礼仪,同时负责协调双方送亲和迎亲的程序。他就是这场婚礼的总导演。
送亲的车队并不是直接开到新娘的家门口。车队来到新娘家的村口,所有送亲的人们都下了车,然后在村口外稍事打扮,排好队伍。送亲倌负责安排好队伍里的秩序,新郎的父亲和几个家族中的老辈儿自然站在第一排,然后是一些叔叔伯伯,新郎被夹在队伍中间,几个兄弟朋友簇拥着他。好像他很不开心的样子,据我在村里的藏族朋友介绍,新郎和新娘在这天不能表现出太高兴,那样的话会对老人显得不够礼貌。多懂老年人心理的藏族人啊,看看我们汉族人的婚礼上人们是如何闹洞房的,不知是我们根本就不在乎父母的心情呢,还是我们两个民族不同的文化传统所致。而在新娘家的村口,迎亲的人们早就站成了一排排。几个长辈和迎亲倌自然站在最前面,然后是负责背圣水的童女,倒酥油茶的姑娘,倒酒的姑娘,新娘则手持一束鲜花,和几个少女站在人群的后面。要在一群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女们中找出谁是新娘并不难,你只需看今天谁身上挂的胸饰、腰饰,以及脖子上、耳朵上的珠宝玉石最多、最漂亮就行了。据人们介绍说,今天新娘身上挂的那些纯银护心镜、银腰带、猫眼石、金耳环等,大约要值一两万元。
藏族人就是这样,在穿着打扮上,他们就像其豪爽的民族性格一样,并不在意自身经济能力与消费意愿的比例,怎么高兴就怎么做。
最精彩的一幕开始了。迎亲的队伍站在村口的核桃树下,仿佛万事俱备,又好像严阵以待。送亲的队伍准备就绪,排着队伍,威风八面地从山坡上走下来,人人神情严肃,衣着光鲜。队伍前面全是男性,大约有50来人,个个都是高大威武的康巴汉子,被那身漂亮的藏装衬托得更加英俊潇洒;他们腰别康巴刀,华丽的刀鞘镶银包金,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队伍的后面是送亲方的女眷,由于今天太阳大,所以戴白色藏式宽边毡帽的女眷居多。我发现藏族女子戴上白色的毡帽,人显得特别野性帅气,既有西部女子的粗犷,又不失女性的妩媚。送亲的队伍无论男女,都内穿红色的对通短衣——因为男方家村庄里的神山是主红色的,所以男人们的内衣都是红色的,如果神山是主白色的,那么,他们就会穿白色的内衣。今天女方家的男人们就全都是穿的白色的的内衣。
在送(迎)亲倌的指挥下,两边的队伍开始向对方走去,那场面就像一场会师。但是人们只是象征性地走几步就停下来了。送亲的队伍开始神情严肃地唱歌,男人们嗓音低缓,但曲调悠扬,这是一首迎福歌,歌词大意是:“我们来自草原上方,带来了百头牦牛,百匹骏马,百只瑞羊,请有福的人快来迎福啊!”
这边的队伍唱完以后,迎亲的队伍也有一首歌相赠,同样是悠扬高亢的调子,大意是问候送亲的人们一路累不累,辛苦与否等。歌毕,在迎亲倌的带领下,走出几个少女,他们是来给送亲队伍中的长者们献哈达、敬酒的,其中背圣水的童女也在其中,她是来接受送亲队伍中的长辈为圣水献哈达的。水在藏区被视为是圣洁的,人们的农耕生活一刻也离不开水,因此在婚礼上,水首先受人们的膜拜。送亲队伍中有资格向迎亲方的圣水献哈达的只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今天这个角色当然非益西大爹莫属了。他先把一条洁白的哈达献到背水童女的铁皮水桶上,然后用桶里的青松枝蘸了一些清水,洒向天空和大地,代表对天地间神灵的尊重。然后,他和队伍前面的几个长辈代表送亲方喝下了主人献上的青稞酒。
酒敬完后,迎亲倌拉着送亲队伍中益西大爹的衣袖往村里请,似乎益西大爹要客气一番,就像我们请人吃饭互相让上席一样,他在推托中队伍才开始缓慢向前走动。但仅走了几步,队伍又停下来了,歌声从男人们的喉咙中滚出,大体差不多的曲调,歌词大意也多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对对方的赞美。歌毕后又有少女们上前去为送亲队伍敬酒,然后迎亲的队伍回敬客人们一支歌,同样唱得款款深情,荡气回肠。
我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婚礼的主角新娘和新郎完全处于次要角色,双方的长辈和唱歌的亲友们才是这个仪式的主角,新娘和新郎淹没在各自的亲友队伍中,似乎没有谁对他们投以更多关注的目光,参加婚礼的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唱歌和把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下去。这种时候的对唱并没有竞赛的性质,双方唱的全是对对方的赞美和问候,属于礼节性的赞歌。
大约如是进行了三轮的吟唱,送亲的队伍才走到新娘的家门前,进门前同样要唱进门歌,由新郎的父亲及几位老者带领大家唱毕方得进门,主要是赞美主人家的门,喝的是“门宽阔大方,上门有老虎的印记”(喻之为这家有势力,有能耐),在院子里看见主人家的狗也要唱,看见马则唱马。到了楼梯口又唱楼梯——
“金子铺陈的楼梯啊,笔直宽敞,通向天上神灵居住的地方”,进到屋里后开始赞颂火塘、中柱、地板、窗台。旁边的人笑着说,迎亲方要“堵几次”,送亲方才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新娘家。
这一堵一唱,一唱一堵,把婚礼弄得既有声有色,又典雅浪漫。不仅是在婚礼上,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好久都没有看到这样文质彬彬、儒雅谦逊的人了。他们都是农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许多人连学都没有上,但是他们尊重传统,并身体力行地传承着传统所浸透的文明。一个人的人生大事里有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有这么多悠扬悦耳的歌声伴他(她)走入一个新的家庭,走进新的生活,该是多么地幸运啊。
送亲队伍终于进了新娘家,人们按辈分长幼在客厅里落座。
新郎的父亲和几个长者坐在火塘的正上方,右边是新娘家的人,坐在火塘左手边的一般被称为打茶的人,平时是家中的女人们的位置。火塘的右手边则是尊贵的客人坐的地方,平常在火塘的对面是小孩子的位置。今天涌进客厅的人至少有两百多人,辛亏藏族人的客厅大,要是在城里,是没有人家的客厅能容得下这么多人的。人们席地而坐,盘腿,负责招呼的女主人们忙着在每一个人面前摆茶碗、酒碗,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工作,因为不仅二楼客厅里都是人,三楼上也全是人。碗摆好了,再摆糖、瓜子、糕点、水果等。然后女主人开始为客人们上第一道青茶,也叫苦茶,实际上是在砖茶里加了盐的茶水。据说因为地神喜欢苦茶,所以第一道茶实际上是献给地神的;客人们喝的第二道茶才是我们在藏区随处可见的酥油茶、青稞酒、奶渣等。
在喝茶的过程中,送亲的人们又开始唱歌了,见什么唱什么,由于主人家先上茶,当然就先从那杯苦茶唱起。歌词一般采用赋、比、兴的手法,极尽礼赞之能事,从茶的产地唱起,一直唱到茶的醇香。比如歌词中说主人家的茶有来自印度的茶,来自北京的茶,还有云南普洱的茶,苦的像熊胆一样,甜的像蜂蜜一样。印度是佛祖释迦牟尼出生的地方,北京是***曾经住过的地方,它们都是吉祥如意之地。在藏族人心目中,这些地方遥远而神圣,应该用赞歌来礼赞它们,实际上也是在赞美主人家的吉祥。
唱完茶唱主人家客斥的中柱,赞美主人家的中柱如何大,如何美,如何直等,然后把客厅里能看到的一切依次唱一遍,从火塘、三角架、氆氇、地板等。这方唱了那方当然要回唱,婚礼就是在这一唱一和中热热闹闹进行下去。这是十足的在歌声中进行的婚礼。
唱歌进行到一半时,待客倌站出来用藏语讲了一通话,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这也是婚礼中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藏语称为“厦觉”,也即婚礼上为了烘托气氛而进行的幽默说笑。在这个仪式上待客倌要有相声演员般的本事引大家发笑,他的噱头一是取笑自己,二是取笑他人,被他取笑的人不论长幼尊卑,在这种场合下是不能生气的。当然他首先是拿自己开涮。那天那个待客倌就说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如何英俊、白皙,而现在又老又黑了,连姑娘也不喜欢他了等等,他还说自己从前牙怎么怎么好,可是因为羊肉吃得太多,把牙吃掉了。客厅里笑声不断,藏族人的幽默和欢乐在这时最充分地体现出来。而且我发现藏族人的笑声很特别,他们笑得很整齐,也很短暂,没有谁会拖着笑声的余音,是属于那种戛然而止的笑。
待客倌仿佛妙语连珠,包袱不断,每说一句都引来欢乐的笑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容易被逗笑,仿佛说笑的人是相声大师,婚扎的气氛在这时最为浓郁。后来我想明白了,日常生活中的藏族人是最容易满足的民族,一点点的欢乐,就可以令他们忘却生活中的诸多艰难,更何况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呢。
说笑过后仍是唱歌,还有许多歌儿没有唱完呢。这是规矩,是传统对人们的要求。我们被请到楼上,即三楼的晒台,不一会儿人们就端来饭菜了,是一碗饭和一小碟肉,肉是两片又大又肥的“琵琶肉”,为表示对主人的尊敬,我把两块大肥肉都吃下去了,赢得了大家的赞许。他们认为,这说明自己家的肉做得好,客人喜欢。
楼下客厅里的人们仍在唱歌,而我们则在三楼随意地聊天。好像沒过多久,主人的饭菜又端上来了,这次是火锅。听介绍说,藏族的婚礼上有时一天要吃五六顿饭,操办婚礼的人家一般要杀两头猪。
人们就是这样唱了吃,吃了又唱。因此藏族人家办婚礼一般都亏本,多的要亏到五六千块。因为人们赶礼的数额也不多,一般都只有20元至50元不等。我对我的藏族朋友说,在我们那里,办婚礼的人一般都能赚钱。他瞪着迷惑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明白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怎么会和赚钱有关系。可我该怎样对他解释清楚呢?
尽管藏区是一个宗教气氛依然十分浓郁的地方,但是在藏族人的婚礼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人的欢乐,而神灵的位置,则暂时退居其次。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是,在热闹的婚礼上,是看不到喇嘛的。喇嘛们绝不会来参加婚礼。
晚饭过后,进入到头天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跳情舞。也是送亲、迎亲的队伍对跳、对唱。婚礼上跳的这种舞蹈是具有本地特色的一种情舞,名为“尼西情舞”,关于这种舞蹈,我在后面将有专章来描述它。哦,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先把婚礼上的仪式说清楚吧。
藏式婚礼一般要热闹3天,且极为讲究程式。第一天主要是送亲、迎亲、对歌和跳舞;第二天中午才是正式的婚宴。前来帮忙的人们将几口大锅支在新娘家院子外的路边,待客倌这个时候是最忙的人,他要分配哪些人煮饭,哪些人打茶,哪些人招呼客人,哪些人为大家倒酒递烟。饶有意思的是藏族人的婚宴实行分餐制,人们在客厅的地板上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一套碗筷,有专人来盛菜和盛饭,菜的品种花样并不多,但很实在。我发现在藏族人的婚礼上,来宾们更看重的一是仪式要地道正宗,规矩要遵守,二是对歌和跳舞要尽兴,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了。前者主要是要对得起老人和传统,后者则是满足年轻人的欢乐。不管怎么说,在文化生活相对贫乏的乡村,年轻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对生性能歌善舞的藏族人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第二天的婚宴过后,人们又聚集在昨晚跳情舞的场所,然后是老一辈人对新人的教育仪式。新娘新郎双方的长辈当着各位在场亲友的面,用谚语的形式教育一对新人。日常生活中藏族人说话也好用谚语做比方,能常这样说话的人被视为智者。用谚语对新人的教育内容不外乎是在今后的生活中要夫妻恩爱,孝敬老人,勤劳可苦等等。比如那天新娘家的爷爷对新婚夫妇说的谚语就有“两个针尖的针不能缝衣服,两个心眼的人不能成事”,说的是夫妇两人今后过日子要齐心协力;“铁锅烂了可以补,名声烂了无法修”,“牛头藏不进怀里,错误瞒不了别人”,说的又是处世做人的道德修养;“做不得的是贼,吃不得的是草乌”,“贪心人前莫露财,坏心人前莫交心”,这是告诫新婚夫妇注意规范自己的言行。类似的谚语还有很多,那个老人家一套一套的,我请人翻译都来不及,况且那时我被主人家灌了太多的青稞酒,已经拿不稳手里的相机了。
不过教育归教育,娱乐归娱乐。老人们训话完了,年轻人又围成圈开始跳情舞。这毕竟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人们不会放弃这难得的欢乐。这天和头天一样,一直要从白天跳到天上的启明星升起,人们才会尽兴而归。
第三天是婚礼的尾声,吃了午饭后每个宾客都可得到一份主人的礼物,主要是婚礼上没有吃完的水果、糖、糕点等。主人为每个客人打好一个包,请他们带回家。因为在喜庆的日子里,一切东西都被认为是吉利的,客人们带这些东西回家,也被认为是把一份吉祥带回家了。藏式婚礼中的人情味由此可见一斑。据说连婚礼时的垃圾,主人家都会收集在一起,要放7天以后才会倒掉。
3天的婚礼中让我感触最为深刻的是传统在藏民族中的生命力,尽管藏式婚礼中也在逐步掺进一些汉文化的东西。比如新婚夫妇除了各有一套全新的藏装外,有条件的还备有一套西装和汉式婚裙,有的还去城里照一组结婚照什么的。送亲的汽车,新房里的彩电,床上的席梦思垫等,村庄里的人们也在追赶时尚的浪潮。只不过藏族人对民族文化和民族传统的尊重、传承,在藏式婚礼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对比我们汉族人的婚礼,尤其是在城市地区,传统文化的身影已经很难寻觅了。想一想那些在大酒店取举行的朋友们的一个比一个豪华的婚礼,仪式中似乎只有拜父母和夫妻对拜才是中国化的了。
谢天谢地,幸好这点东西我们还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