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工商局的长长的走廊里每个房间门口挨个挂着牌子:
局长室
秘书科
办公室
人事监察室
商广科
企业登记管理科
市场管理科
个体经济管理科
经济检查科
财会科
个体劳动者协会
消费者协会
经济合同科
调研员室
……
钱梅子站定了,一张牌子一张牌子地看,只知道找工商局登记,却不知道工商局里有这么多的科室,也不知哪一个科室是管开饭店的,想了想,对企业登记科、个体管理科以及个体劳动者协会都觉得有点像,走过去朝里看看,三个房间人都很多,退出来,往办公室看一看,倒没有外人,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埋头在写什么东西,钱梅子站在门口问了一声,两个人同时抬头,其中一个女的说,你找谁?钱梅子说,我申请开办饭店,问话的女同志向男同志看看,说,这一阵开饭店开疯了,手向出门左边一指,说,出门往左,到个体经济管理科。
钱梅子谢过,退出来,听到男同志说,中国人做事情就是一窝蜂。
钱梅子走进个体经济管理科,站着,两位工商干部都忙着,其中一个抽空看了钱梅子一眼,说,你找谁?钱梅子说,我来申请开饭店,干部说,你是哪里?钱梅子说,长街17号,干部又问,个体?钱梅子说是,干部说,等着吧。
钱梅子便在一边等着,看其他人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人呢,是被工商局叫来的,要他改一改店名,他原先的店名呢,叫皇家酒楼,干部说,现在都讲精神文明,你个小破店,我们都知道,还皇家呢,皇家像你这样,也倒了霉了,改个名字吧,朴素一点的,那个店主不服气,说,我当初来登记的时候,你们也没有反对,是你们批准了,我才叫皇家酒楼的,干部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现在要求改,你就改,罗索什么,店主仍然嘀嘀咕咕,说,我好不容易做出点信誉来了,人家也都知道皇家酒楼了,你们叫我改,损失是我的,你们反正损失不到,干部笑起来,得了吧,老板,你那点信誉,我们还不清楚,你那破店,没有哪一处像是皇家的,那把刀,倒有点像,厉害,店主说,所以人家都说,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下半句没敢说出来,干部却接上去说,初一十五不一样,说得大家笑起来,店老板也挂不住脸了,认了输,说,我弄不过你们,我改,改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我就算想得出来,你们又嫌不好,你们替我想吧,干部说,你说得出,你开店挣钱,叫我们替你想店名,回去,回去,给你两天时间,想好了来改名,到第三天不改,我们叫你关门,店主嘟嘟囔囔地走了,第二个人呢,是个中年人,来申请办电子游戏机兼出租录像带的,先将烟一根接一根地递在干部面前,干部说,这一阵一律不办,停着,问到什么时候办,说不知道,等上面通知,也许几天就放了,也许要停很长时间,说不准,又问为什么,干部说,不为什么,上面叫不办就不办,那中年人愣了一愣,又递了一轮烟,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抖抖索索地交给干部,说,文化局的刘科长,写了条给你们的,干部接过去不用心地看了看,将纸条还给他,说,没有用,中年人又愣住了,过了会儿,问,找谁写条有用?干部说,找谁写条也没有用,那人就更愣了,退到一边不知在想什么,第三个人上前说,我的表格填好了,将一张表格交给干部,干部接了,也不看,搁在桌子上,也不向那人说话,那个人问,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答复,干部说,等几天来看看吧,那人说我的店面已经租了,租金已经开付了,能不能尽量快一点,钱梅子心想,我们的情况一样,干部说,我们会抓紧的,但是我们不是只为你一个人一个店服务的,我们手里的事情排到过年也做不完,招呼钱梅子,你这位女同志,刚才说,是干什么的?钱梅子赶紧上前,说,我申请开办饭店,干部说,说说情况,钱梅子就把情况说了说,干部听了,向另一个干部看看,说,长街那头,倒是应该优先考虑,另一干部说,是的,市局开会也说过这件事情,长街是市政府重点开发的老城区之一,要我们大力扶持的,钱梅子听了,心中一喜,说,谢谢,谢谢,干部说,你谢我们没有用的,上面不说话,我们也不会自作主张优先考虑长街的,这样吧,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先拿表格回去填起来,记住,别乱填,我们要来看的。
发给钱梅子一张表格,钱梅子接过来,是一张环秀区个体企业工商注册登记表,有许多栏目,正看着,干部说,也不用在这里看,带回去仔细看了,填了送过来,钱梅子便回家来,将自己能填的栏目,比如企业法人,钱梅子在填自己的名字时,心里很激动,再填住所,长街17号,注册奖金,经济性质,经营方式,经营范围等都一一填清,这都是事先商量定的,也有的比如经济性质这样的内容也不是谁和谁商量出来是一个事情,所以填的时候也不必犹豫,但是也有些栏目因为事先没有商量定,这时候钱梅子也不好自作主张填上去,比如,企业名称,大家也曾讨论过饭店的名字,七嘴八舌提过许多建议,比如长街饭店,万年饭店,瑞云饭店,环秀饭店等,都是和地理环境有关,再比如开口笑饭店,乐乐饭店,常常来饭店,再回首饭店等,就是希望顾客到饭店来吃了高兴能再来的意思,还有呢,抽象一点意思的,比如明天饭店,比如远望饭店,比如星星饭店,都有些向往未来的意思,总之名字想了一串又一串,总是不太满意,你冥思苦想想出来的呢,被他否定,认为不行,他煞费苦心取出来的呢,又被你推翻,认为太差,没有一个名字是被所有人一致赞同的,为饭店名字,大家耗了一个晚上,起先呢,一个个跃跃欲试,总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好名字,出口就成,到最后,却一个个都败下阵去,最后说,店名的事,先放一放吧,到填表的时候再想也来得及。
起先呢,以为工商局不会这么痛快把表就发下来的,哪想因为长街的开发,对于长街的一切,一路开绿灯,钱梅子到工商局的前一天,向於说,钱梅子,明天你去试试,我估计不一定马上就能同意,不一定马上就能拿到表格,我呢,明天一早就去找我一个朋友,他和区工商局的杨局熟悉,叫他给杨局说一说,请杨局帮帮忙,钱梅子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是不是等你联系上了再去,向於想了想,说你明天照去,你去打听打听行情也好,探探工商局的口风也好,钱梅子就到工商局去,想不到很顺利地就拿到了表格,这样,大家下班回来,就非把店名取出来不可了。
钱梅子在工商局看到的叫人改店名的事情说了,大家说,是的是的,现在正在风头上,取花里胡哨的名字肯定通不过的,不如取朴素点的,再说了,这几年花里胡哨的东西太多,老百姓也厌烦的,取个很朴素的,说不定反而让人耳目一新,这个意见倒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都朝朴素上面去想,去做文章,讨论中,吴同志说,现在的人都有些怀旧的想法,倒也不是怀念很旧的东西,我看主要是对早些年的那些良好的社会风气的怀念,大家看着吴同志,向於突然一拍巴掌,说,吴同志,你这个名字就很朴素,而且你又是董事长,就叫吴同志饭店,本色,没有富贵气也没有脂纷气,吴同志愣住了,大家也愣了一下,开始以为向於想不出店名来就开玩笑呢,但是静下心来再一想,同志这两个字,确实充满朴素本色的意味,也有一种普天之下皆兄弟的比较大的胸怀,愣了一阵以后,大家激动起来,说,好,就叫吴同志饭店,吴同志脸通红,又高兴,又担心,想了半天,说,不行不行,我是在职干部,我做饭店的事情,只能瞒着单位,怎么能拿我的名字做饭店名字,被单位知道了,不好,向於说,那就叫同志饭店,吴同志向钱梅子看了看,说,我想,不如叫钱同志饭店,一来呢,经理钱梅子姓钱,二来呢,饭店用的是钱家老宅的店面,也含有为钱家老宅门楣添光的意思,吴同志一语既出,大家叫好,向於补充说,三呢,钱这东西,是好东西,是我们的好同志,也是天下所有人的好同志,正好,叫钱同志,大家又称好,店名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一日,钱梅子带上填好的表格来到区工商局,仍然是等了好一会,才轮到她,将表格交了,站在一边守候,干部向她看看,说,你回去吧,我们研究过,会通知你的,钱梅子便回家来等着。
又过了一天,传呼电话来叫钱梅子听电话,过去一听,是区工商局的,叫钱梅子去一下,钱梅子匆匆赶去,看干部脸色不大好,不知什么事情,心里有些紧张,干部看到她,认出来,说,你叫钱梅子?钱梅子说,是的,干部说,在长街开饭店的是你?钱梅子说,是,干部把她的表格拿出来,说,你有多少文化水平?什么毕业?钱梅子说,高中,也上过电大,干部笑了一下,说,高中水平,还电大,怎么连个表格都不会填?钱梅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填错了,有些难为情,不说话,等着干部往下说,干部拿起表格,指着企业名称一栏,说,这地方叫你填饭店名字的,你填的什么?钱梅子说,钱同志,干部又笑了,钱同志算什么,钱梅子说,就是我们饭店的名称,干部向另一个干部看看,另一个干部也将表格拿过去看看,笑了一下,问钱梅子,怎么取这个名字,钱梅子就把大家一起想名字的经过说了,把钱同志这个店名的意思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干部听了,想了想,说,倒也蛮有意思,别出心裁,但又不是哗众取宠的,有点返朴归真的意思啊,向钱梅子挥挥手,好吧,就这样,你走吧,钱梅子呆立了一会,忍不住说,什么时候再听回音,干部说,你回去等着就是,钱梅子出来经过局长室,下意识地朝里看看,有两个干部面对面地坐在办公桌前办公,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向於说的那个杨局,也不知哪一个是杨局,更不知道向於有没有找到他的朋友说话,向於的朋友呢,有没有和杨局说说,说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晚上看到向於下班,钱梅子过去向向於把事情又说了说,问向於,你的朋友到底怎么样,看起来是没有打上招呼呀,怎么叫我们一等再等呢,向於说,我的朋友我今天才找到他,出差了好些天,今天刚回来,我冲到他家里,堵住了他,要不然,一出家门,就不见他的踪影,他就是那样个人,今天中午就有人请他吃饭,我说,我来请,结果,我就请他吃了一顿饭,钱梅子说,你朋友怎么说,向於说,小意思,我朋友说办个营业执照小意思,钱梅子说,他什么时候能和杨局说上话,向於说,我托他的事情,不会耽误的,钱梅子说,那就好。
自从钱梅子开始筹办饭店,前一进院子里的谢蓝因为在家无事,打麻将也打得厌烦了,就往钱梅子的饭店来玩,有什么事情,也帮着做做,钱梅子不好意思麻烦谢蓝,谢蓝说,这有什么,我们高三五也希望我到外面活动活动,老在家里闷着,要闷出病来的,她这样说了,钱梅子倒也不好不要她来帮助,想提出给她付点工资,却不好开口,一来高三五家也不缺这几个小钱,二来呢,谢蓝帮她做的事情,也不好用钱来计算。
这天钱梅子正在家做饭,谢蓝从外面进来,说,钱梅子钱梅子,来看房子了,钱梅子说,谁来看房子,谢蓝说,是区工商局的干部,钱梅子一听,急忙跑到外面饭店,一看,果然是那两个干部来了,他们一见了钱梅子,说,我们过来看看情况,钱梅子说,请到我家里坐坐,干部说,不坐了,看看你们的房子,跟着钱梅子一起进大院看了看,说,你把店开在自己家门口是个好主意,钱梅子着急,问,什么时候能够批准下来,干部说,我们把看到的情况回去再研究研究。
钱梅子怀疑向於的朋友根本没有在杨局那里说上话,便小心地试探干部,你们局里有个杨局长吧,干部看看钱梅子,说,杨局长?你认得他?钱梅子不知该怎么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认得他,我的小叔子有个朋友认得杨局长,很熟悉的,说是帮我们打招呼,干部笑起来,说,你这小叔子和他的朋友也够意思,怕也不见得和杨局有多熟,杨局长早就调走了,都有半年多了,还打杨局的招呼呢,钱梅子叹了一口气,干部又说,其实即使杨局没有调走,找杨局打招呼有什么用,找杨局还不如找我们,我们是具体经办人员,执照是要从我们手里发给你的。
向於回来,一看到钱梅子,就兴奋地说,嫂子,别忧愁了,快了,我今天又找到我朋友了,他说已经和杨局说过了,杨局说,小意思,不就办个个体饭店的执照么,叫他们科里马上就办,说不定,明天就来通知,发执照,钱梅子说,向於,到底是你吹牛还是你朋友吹牛,我问过了,杨局长调走都半年多了,向於张着嘴愣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说,好个小子,竟然骗到我的头上,蒙了我一顿饭吃,今天又蒙我一条红塔山,好小子,我会找他算帐,钱梅子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向於说,我也是股东之一,还是副董事长,我怎么能做骗自己的事情,钱梅子说,那倒也是,我们大家绑在一起的,饭店开不起来,大家一起受损失,向於说,杨局长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他调走的,钱梅子把个体科的干部的话都说了,向於听了,思索了一会,说,他们说,即使杨局在,找杨局也不如找他们,他们是具体分管的,实权在他们手里?钱梅子说,就是这个意思,向於再一拍巴掌,说,明白了。
根据向於的意思,要请工商局个体经济管理科的干部吃饭,钱梅子到工商局等着,一直等到办事的人全部走光,才向干部说了请他们吃饭的事情,干部向她看看,说,怎么想得出来的,请我们吃饭,我们怎么能吃你们的饭,我们不吃你们的饭还被人家指责得一塌糊涂,我们吃了你们的饭,还了得?钱梅子就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尴尬地站着,干部说,你也不用尴尬,像你这样的人很多的,也不知道事情,也不了解情况,就瞎跑来请吃饭,怎么一点规矩也不知道呢,钱梅子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干部又说,我们有纪律的,不能随便吃人家的饭,钱梅子说,我不知道,我也是心里着急,干部说,我们若是吃了你的饭,你就更着急,万一被检查出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你呢,你的执照就难办了,不是更着急?
钱梅子碰了钉子回来,向向觉民说,向觉民说,哪有你这样办事的,这样办事怎么行,人家工商干部又不认得你,怎么肯吃你的饭,万一你倒是纪委派来的呢,他们不就落入你的圈套了,钱梅子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我若是纪委的,我还操什么心开饭店,向觉民说,我的意思,请客吃饭也要找得到门路,找不到门路,你花钱也没人来领你的情,吃你的饭,钱梅子说,只有再问问向於了,但是想到向於找杨局的事情,就不踏实,想了想,给阿兵打了个电话,寄希望在阿兵身上。
阿兵呢,外面关系是比较多的,但是偏偏这个区的熟人特别少,想了半天,想起区政府办公室有个办事员,名字已经记不起来,向钱梅子说,我和办事员也已经好多年没有来往,但是我还记得他家,我们买点东西,一起到他家去,钱梅子就去买了些冷饮什么,跟着阿兵一起到那个已经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熟人家去,还算运气,那个熟人倒是记得阿兵,若是他也忘记了阿兵是谁,这事情就不好办了,熟人也蛮热情,还说了说从前和阿兵交往时的事情,看阿兵和钱梅子都心神不宁,也没有再多说,就问阿兵有什么事找他,阿兵让钱梅子说,钱梅子就说了,熟人听了,说,个体科的?我知道,是王和张,很熟悉的口气,阿兵说你能说得上话吧?熟人说,能说得上,我明天就替你们联系,阿兵说,定在后天晚上,在水城饭店,档次还可以的,熟人说,水城饭店,我去过,阿兵说,请你一起去,要不要到时候我来接你?熟人说,我不能去,钱梅子有些急,说,你不去怎么办,你要去的,熟人笑起来,说,我这个星期的晚上,全部安排满了,都是我主请人家,我不能走开的,你放心,个体科的王和张都和我熟,我说了,他们那里没有问题的,你们尽管定在后天就是,这么说了,钱梅子和阿兵也不好再硬盯着他了,便告辞。
两天之内,一直是心神不宁的,酒席呢,已经订下,也不知到时候王和张会不会来,如果不来呢,这酒席也不知能不能退,到了约定的六点,钱梅子在水城饭店门口候着,根据阿兵的建议,把谢蓝也拖来,说是男人喝酒时,桌上多几个女人,酒兴会更好,谢蓝听阿兵说话只是笑,钱梅子说,谢蓝不行,谢蓝去,小浪漫怎么办,谢蓝却说,没事,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叫她去接小浪漫,回头吃完饭,我再去接她,钱梅子说,高三五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谢蓝说,他哪里会知道,不到两三点钟他舍不得回来的,哪里有时间让他知道,就给母亲打了电话,跟着钱梅子阿兵几个过来了。
两位干部呢,果然准时来了,一脸的笑,说,原来和我们沈区长是亲戚呀,钱梅子这才知道阿兵的那个熟人已经做了区长,怪不得说话口气那么肯定,那么有把握。
桌上能喝酒的不多,两位干部看起来都比较喜欢酒,但是除吴同志一人能陪上几杯,别的人如谢蓝等几个女的都不能喝,向於呢,单位有公务也没能来,本来想把杨展也叫来,但是杨展有个案子要找当事人,也来不了,为了让王和张喝得开心,大家指望阿兵,阿兵呢,也不说自己不能喝酒,大家认为该阿兵敬酒,阿兵就敬酒,一口一杯那样干了,哪知道才敬了两杯酒,眼睛就冒火似地红起来,说话也语无伦次,自己却全然不知已经失态,还春风得意的样子,引得坐在阿兵边上的谢蓝笑疼了肚子,阿兵红眼看着谢蓝,说,谢蓝,我还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要开饭店了,心里高兴呀,这一说,谢蓝更是笑得厉害,差一点没有栽倒在阿兵身上,阿兵看起来是不能再喝了,钱梅子说,我来敬,她向干部敬酒,每人三杯,干部喝得高兴,说,其实呢,我们也不稀罕你们这顿饭,我们是理解你们的,你们请了,我们如果不来,你们就会担心,以为我们要卡你们的执照,其实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不了解情况的人对工商干部的误解,大家听了,都说是,说我们请你们吃饭,也不是要怎么样,仅仅是表达一点心意罢,你们工商干部很辛苦,有时还不能被人理解,别人不理解,我们理解,说着钱梅子又再向干部敬酒,干部说,哟,看不出,钱梅子,你酒量不小,钱梅子也不会说话,但又不能不应付几句,一急,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一句,张嘴就说,我是舍命陪君子,干部说,钱梅子不仅酒量大,而且口才好,能说会道,是开饭店的料,以后就做个长街阿庆嫂,钱梅子说,阿庆嫂有郭建光和胡传魁撑腰,干部笑,说,那我们就做个胡传魁,钱梅子说,你们是的的刮刮的郭建光,我的饭店就要靠牢你们的,干部听了很受用,大家也都很高兴,连吴同志他们也都觉得钱梅子今天晚上和平时判若两人,风采照人的样子,两颊红润,因为他们也不喝酒,也不懂酒,所以他们不知道这是酒的作用。
最后钱梅子在两个干部的包里各塞进一条中华烟,也是向於的意思,钱梅子也没敢在长街的店里买烟,跑到外面去买,店里的人说,送什么人呢,钱梅子说,你怎么知道我送人?店里人笑,说,这还不明白,我们开店的,谁来买烟,买了烟干什么的,一看就明白,钱梅子说,是不是买烟送人的人多?店里人说,这是我的大头生意,靠几个小老百姓买点蹩脚烟自己抽,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第二天工商局的电话打过来,叫钱梅子过去拿执照,钱梅子去了,干部将一正一副两本塑料硬壳的执照交给钱梅子,钱梅子说,这就是说,我可以开饭店了,干部笑,说,开饭店是好事情,特别是在长街开店,我们都是很支持的,你怎么搞得像做违法买卖似的,有什么好紧张的,钱梅子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干部又把中华烟拿出来,交给钱梅子,说,我们两个呢,都不抽烟,烟你拿回来吧,钱梅子伸着两条胳膊,张着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办好,干部说,你呢,可能以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外面,不是前几年的行情了,对烟啦酒啦什么的,对礼什么的,都不像从前那么看重了,现在的行情是熟人好办事,你要办事,只要找到朋友熟人,朋友熟人说句话,顶你几条烟也不止,你这才跑了我们工商一家,下面还有许多家要跑吧,钱梅子说,是,干部说,你呢,若全要请客吃饭送烟,你怕也负担不起,如果你能找到朋友熟人,事情就好办,现在外面的人,相信多个朋友多条路,反正是公家的人情,都愿意做给朋友的,钱梅子非常感激干部,干部说,你也不用感激我们,我们呢,看你蛮合适开饭店,还希望你的饭店以后为我们环秀区争点荣誉呢,这烟呢,你拿回去,开饭店,烟是少不了的,而且你这饭店的经营范围,也有烟酒,算你的第一批货吧,将烟塞到钱梅子手里,钱梅子拿了执照,拿了烟,走出工商局,心里突然涌满了什么东西,胀胀的。
钱梅子走到外面,才将合着的执照打开来看。
正上方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鲜红的,下面几个烫金的大字:
个体企业法人营业执照
再下面就是表格上填过的一些栏目
企业名称:钱同志饭店
住所:长街17号
法定代表人:钱梅子
注册资金:二十万
经济性质:个体
经营方式:饭店
……
最下面是发证机关的大红公章:环秀区工商行政管理局
钱梅子将大红的公章看了又看,想起干部说的这才是十八个公章中的一个,第一个,后面还有十七个公章要跑呢。
税务。
卫生防疫。
消防。
治安。
供电。
……
但是经历了第一次以后,又有好心的工商干部提供经验,又有向於啦,阿兵啦外面朋友多的人一起出谋策划,钱梅子总算是比较顺利地把全部公章盖到手了。
接下来就一桩最重头的事情,筹备开张,钱梅子把大家叫过来商量,拿了三万块钱入股的吴同民也来了,也不和别人说话,也不抬眼看别人,只是自己坐下来,点根烟抽,也不把烟扔给别的抽烟的人,心事重重的样子。
钱梅子把筹备开张的事情说了,大家正要商量,吴同民突然说,让我先把我的事情说了,你们再商量。
大家听他口气沉重,不知出了什么事,紧张地盯着。
吴同民顿了一顿,掐灭了烟头,神情更严肃,气氛有点紧张,吴同民却又住了口,犹豫不决的样子。
钱梅子说,同民,什么事情你快说呀。
吴同民仍然说不出口的样子,大家就看吴同志,吴同志也许已经知道弟弟要说什么,心虚地低着头。
终于吴同民说,你们别骂我。
大家说,你说,我们不骂你。
吴同民说,我的资金,我要抽出来,我不入股了。
一语出来,真是震惊四座,大家看着吴同民,一个个呢,都张大了嘴,好像看人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嘴看的。
吴同民又点了一根烟,拼命地吸着。
钱梅子先回过神来,说,为什么?
大家的脸上也都表现出类似的问题,为什么?
吴同民低下头,也不出声。
向小桐接着钱梅子的话说,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抽资金,总有个原因。吴同民仍然不吭声,一副三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的样子。
阿兵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长街开店有什么问题?
大家都被阿兵的话弄得紧张起来,钱梅子激动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工商局的干部都说,在长街开店是好事情,他们大力支持,会大有前途的。
阿兵说,从前乡下农民有一句话,政府号召养猪呢,我们就种粮,政府号召种粮呢,我们就养猪,错不了,如果干部鼓励我们在长街开店,这事情,恐怕得再认真想一想。
吴同民说,我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你们不必跟着我紧张。
钱梅子说,那你到底为什么?
吴同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不为什么。
向於说,既然不为什么,就不能让你随意抽掉资金,事情是大家商量了办起来的,入股呢也是你自己主动要入的,没有人勉强你,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还差一步就成功了,你突然釜底抽薪,我们不能同意。
吴同民继续猛抽烟,苦着脸,仍然不说话。
吴同志看不过去,说,入股开饭店的事情,同民没有和王琴商量,自作主张入股的,现在王琴知道了,不同意,天天在家里和同民吵架,要把钱要回来。
吴同民终于也开了口,可怜兮兮地说,我没有办法,我做不了主,我弄不过她,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大家本来是一肚子的气恨,现在吴同民这么一可怜,倒也不好再逼他了,过了一会,向於才说,家庭财产,应该是夫妻共有,为什么你就不能做主?
吴同志说,同民家的情况,大家也是知道的。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阿兵突然说,算了算了,捆绑不成夫妻,不愿意干的,拉倒。
大家都愣住了,本来高高兴兴商量开张之喜的,被吴同民无缘无故这么一搅,都想和吴同民论个高低,死活也要把他拉住的意思,哪知听了向於的话,一时又都觉得向於的话有道理,想,也罢,不愿意干的,勉强让他干,弄得大家不开心,何苦来着,反正吴同民为了这三万块钱把大家也都得罪光了,自己为人的嘴脸也都暴露出来,以后呢,大家也不会把吴同民一家像从前那样当作自己人了,所以阿兵的一句话,就把大家许许多多的话都挡回去,吴同民呢,原来是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准备来对付这些人的,一会儿作神仙不开口的样子,一会儿呢,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可怜的沉重的样子,如果没有阿兵的这句话,吴同民说不定下面还会有更精彩的表演,哪里想到阿兵只一句话,就把事情结束了,吴同民好像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愣了一会,又表白说,其实,其实,我是很愿意参加的,大家没有必要再听他表白,说,你就别说了,退吧,把钱拿走。
突然就缺了三万块钱,向於和阿兵是钱梅子最大的希望所在,果然他们呢,也没有辜负钱梅子的希望,第二天,向於就物色到了对象,说定了时间,和钱梅子一起到对象家去。
到约定的时候,钱梅子把工商干部退回来的中华烟带上,跟着向於来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向於管朋友叫果子,钱梅子也不知是绰号呢还是大名,只好跟着也叫果子,果子听说钱梅子叫梅子,笑起来,说,我们一个梅子一个果子,倒像是姐弟俩,向於说,钱梅子就像是我的姐,我的姐也就是你的姐,果子说,我就是少一个姐姐疼我呢,听口气,看作派,也和向於一样是个自来熟的人,向於呢和果子叙了叙旧,又问了问果子的近况,果子说了,向於就将来找果子的目的也说了,果子说,别的事情好办,借钱的事情可是不好办,你不听现在外面有一句话,你想失去一个朋友吗,你就借钱给他吧,你想得到一个敌人吗,你就借钱给他吧,向於,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钱,我也不能借给你,我不想我们之间化友为敌,向於说,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借钱不还的那种人,怎么会变敌人,果子说,你说的这种话我听得多了,哪个借钱的时候不是说得花好稻高,向於,你也别再和我说,我不会借钱给你,向於有些尴尬,来的路上向钱梅子吹过果子和他是割头不换的好弟兄,别说三万块钱,要什么果子愿意给什么,哪知现在果子这般的态度,愣了半天,说,果子,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你自己借不出钱来,能不能介绍个把能借出钱来的朋友?果子说,向於你饶过我吧,若是两年前、哪怕一年前,你来找我,我没的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借钱做中人的滋味,现在呢,我已经尝够了,不想再尝,向於说,我不会害你的,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果子说,害我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八子你知道的吧,和我怎么样,够哥们的吧,去年就坑了我一把,把去年小八子的事情告诉了向於,小八子来向我借钱,我倒不是不肯借给他,只是那一阵正好手头紧,就介绍了一个朋友,借了去,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最后怎么办呢,打官司,果子一口气讲完全过程,末了说,当然也不全是小八子的责任,小八子也是被人坑了,但是坑小八子的人呢,也是小八子的好朋友呀,和小八子还是青梅竹马呢,还有那么点婚外的意思呢,不是照样不还钱,但是再说了,小八子的那个青梅竹马呢,也不是个坏女人,也蛮老实的,她坑小八子也没有办法,别人把她的钱挖走了,她拿什么还小八子,总不能卖自己吧,就是这样,钱拿不到,追究责任有什么用,你想想,弄到最后,最要好的朋友只好上法庭见,什么滋味,向於听了,过了半天,说,那么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借贷的事情发生了,银行不也是放出钱去收不回来,那人家银行怎么不关门,怎么还越开越多,果子愣了愣说,人家是人家的事情,我是给搞怕了,我不敢了,打死我我也不敢做中人。
从果子家出来,钱梅子看向於情绪沮丧,正想说什么安慰安慰他,向於却突然振奋起精神来,说,我想到了,到小季那里去。
向於向钱梅子说,果子一番话,至少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在你找私人借钱确实人家害怕,但是公家不害怕,公家的事情好办,于是向於就想到了小季。
小季呢,原来在市机关的一个部门工作,最近呢,调到一个离休老干部的什么公司去了,叫他替老干部的公司做点生意,这个公司呢,市里给了一笔基金,靠这点本,可以挣点钱,也替老干部解决点福利问题,也免得老干部一天到晚对现政府提意见,抱怨物价上涨,抱怨腐败之类,所以向於估计小季手里是有些活钱的,找到小季一问,果然小季承认手里有钱,说,这钱呢,是上面拨下来的无息贷款,正愁没地方发财,要小季去倒钢材棉花什么,小季也懒得动,如果能给两点的利,两年还,他就借出来,钱梅子听说要两点的利,犹豫了一下,向於说,两点的利不高呀,现在外面,三点的利都有人要,小季说,不是有人要没人要的问题,是你根本找不到地方借的问题,向於说,对,根本找不到地方借,钱梅子说,那向於你作决定,我也不太懂,你认为行,就借,两点利,两年还,向於说,就这么定了。
钱梅子根据小季的要求第二天就到小季的公司去办手续,找到了公司所在地方,走进去一看,里边有好多人,乱七八糟的,没见有小季,钱梅子问季经理在不在,也没有人回答他,七嘴八舌的也不知在说什么,钱梅子便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人向他打听小季,这人向钱梅子看了看,说,小季?他是哪个公司的?钱梅子说,就是你们这里的公司,那人说,我们这里?说着笑起来,说,我们这里,这一间屋里,有多少个公司你知不知道?钱梅子愣着,那人又笑,说,八家公司,你不说找哪家公司,我们怎么回答你,钱梅子想了想,说,公司名称我记不大清,只知道是市里离休老干部的一个什么公司,那人才点点头,说,有的,叫夕阳红公司,名字蛮好听的吧,注册地址是这个地方,但是他们基本上没有人来过,钱梅子有些吃惊,说,小季呢,你们也不认得小季?那人说,小季我们倒是认得的,不过他不来这里上班,钱梅子问小季在哪里上班,那人就叫住另一个人问小季在哪里上班,这个人也不知道,再问一个人,说,好像是在市老干部局的,钱梅子又找到市老干部局,果然小季在,看到钱梅子来,小季说,对不起,我请示了会长和副会长,我这是老年基金会的公司,所以做主的是会长和副会长,他们不同意,说,借出去的钱等于泼出去的水,我们不能因小失大,看到几个蝇头小利,就把大钱扔了,钱梅子说,我们可以订合同,到公证处公证,小季摇了摇头,说,回去替我向向於打个招呼,就向钱梅子摆摆手。
钱梅子回来告诉了向於,向於说,好个小子,什么会长不同意,副会长不同意,他是经理,经济往来根本不需要经过什么会长不会长同意,八成过了一夜又后悔了。
阿兵那里呢,也有了回音,也和向於的情况差不多,满怀信心和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下晚钱梅子碰见下班的吴同志,说吴同志,你是董事长呀,你怎么不着急?
吴同志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