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家老宅的墙门推倒的那天晚上,钱梅子刚躺下,忽然听到向小杉在院子里大声喊,快来帮我一把,她急忙和向觉民冲过去,一看,老太太倒在地上,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送到医院,一路上,向小杉一直说,医生说的,她不能倒下,一倒下了,怕就难再起来。
向绪芬被送到医院,医生查了,说,就这样了,要维持呢,要花很多钱,不维持呢,也就几天时间了,向小桐说,当然要维持,医生说,交钱。
交了钱,仍然没有能够维持多长时间,老太太一直没有再开口,也不能吃东西,靠流汁维持生命,大家估计老太太也到时候了。
过了一天,向绪芬却突然清醒了,神清气爽,喝了两大碗粥,向守在身边的向小桐说,小桐,我要去了,你去把大家叫回来,我有话说。
向小桐吓了一跳,自从老太太倒下,就没有听到过老人口齿清醒地说话,向小桐愣了一愣。
老人又说,小桐,我要去了。
向小桐回过神来,说,姑奶奶,您身体好了。
向绪芬摆摆手,说,我这是回光返照,我看见你们的姑父在向我招手,历来的书上都这么写,看见死了的亲人向自己招手,这是要上路了。
向小桐无法相信将要死去的老人如此清醒,按老太太的吩咐,把大家都叫到床前,只有吴同志没来,正在县城出差,起先向小桐怕叫起来麻烦,就没有叫人带信,可是向绪芬没有看到吴同志,她不同意,一定要等到吴同志,向小桐无法,只好往吴同志的单位打电话,问在县里什么地方,电话号码是多少,吴同志单位的人还和向小桐开玩笑,说向小桐你查丈夫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查呀,也不遮人耳目,也不掩掩饰饰,其实你放心,吴同志也不是一个人到县里去的,再说了,到县里去有什么意思,陪跳舞的小姐要比城里差远了,向小桐说,吴同志不会跳舞,问明了县里的地址电话,就给吴同志打过去,吴同志接了电话,就赶回来了。
向小桐说,姑奶奶,吴同志回来了。
向绪芬说,人到齐了,向绪芬口齿清晰地说,很快,就几句话,我不占你们很多时间,其他我也不交代了,你们商量着,该怎么就怎么,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你们中间的一个人答应下来。
大家互相看看,什么事?向小桐问。
债,老人说,一笔债。
什么债?
谁欠你的?向小桐问。
你们谁先答应了我再说,向绪芬说。
谁的?
你们谁答应了,向绪芬说,我告诉他。
没有人吭声。
你们谁?向绪芬说,你们中间的谁?
仍然没有人。
向绪芬目光炯炯,她的清醒和固执使她的孩子们惊讶而恐惧,我不闭眼,向绪芬说,你们中间没有人答应我,我不闭眼。
谁?
向绪芬的眼睛停留在吴同志的脸上,吴同志觉得自己的脸红起来,他赶紧避开向绪芬对他的盯注,这时候向绪芬的目光已经转向钱梅子,钱梅子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她也想躲开一个垂死的老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盯注,但是向绪芬的目光如同钉入铁板的钉子般的坚硬,一直盯在钱梅子脸上,钉入她的内心和灵魂。
向绪芬始终不肯闭眼,向小桐向钱梅子说,钱梅子,你就答应她。
钱梅子根本不知怎么回事情,犹豫,钱梅子说,我,我?
向於说,你就答应她吧。
钱梅子说,我是,我不是……
向於说,但是她的眼睛盯着你。
向小桐说,你就答应她吧。
钱梅子终于点点头,说,好吧,姑奶奶,我答应你。
向绪芬说,我一辈子守在我们的老宅,终于也到了守到头的时候,想不到在我离开之前,老家的墙门倒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老太太所言是什么意思。
向绪芬继续说,你们呢,我也知道,对老宅根本已经不关心了,你们也不知道它有历史,也不想知道,不想了解,三里塘镇的巧娣,有一年进城来,喝我的茶,看了我们的老宅,告诉我,说她家里有一本古书,是她爷爷留下的,名字就叫《向宅》,是从前的人写我们向家大院的书,巧娣答应下次进城来给我带来的,我一直等呀等呀,巧娣却再也没有来。
钱梅子说,你是要我去把那本书找回来?
向绪芬两眼发亮,脸色也泛红。
钱梅子着急,说,姑奶奶,你等等,这个事情我恐怕,我恐怕……
向绪芬没有等钱梅子说出下面的话,笑了一下,说,你去找巧娣。
钱梅子说,到哪里去找巧娣?
向绪芬说,你记着,巧娣会唱民歌,随后笑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去了,慢慢地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她去了。
向绪芬的平静,让孩子们觉得在她上路的时候哭天喊地是不合适的,他们平平静静地送老人上路。
过了好些天,大家回过神来,向小桐说,奇怪了,老太太怎么叫嫂子做这个事情?
向於说,老太太知道只有嫂子愿意做这件事,我们这几个,手指指自己,再指指向觉民向小桐,再指指吴同志,我们这几个,谁愿意?
钱梅子哭笑不得,说,我愿意,我怎么愿意呢,你们都是她的小辈,我又不是,她怎么找我呢?
向於说,老太太知道你下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你外出去走走,说不定歪打正着,碰到个好运气呢。
钱梅子说,她叫我到三里塘乡去,又不是叫我到什么好地方,乡下能有什么好运气给我,再说了,我这个人,天生命运总是不好的,门槛上的鸡蛋,总是滑出不滑进的。
向绪芬的后事办过以后,一切归于平静,一天钱梅子向向觉民说,哪天我们一起到乡下去。
向觉民没有听明白,到乡下去,干什么?
钱梅子说,咦,我答应姑奶奶的。
向觉民说,答应姑奶奶,答应姑奶奶什么?
乡下有一本书,写向家老宅的,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姑奶奶不肯闭眼,是他们叫我答应她的,他们都希望我答应她,她那时盯着我看,也许她根本认不得我是谁,钱梅子说,本来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是既然我答应了她,我不能不去,不去,我的心里放不下来的,你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我们从三里塘回来好多年了,也不知道现在三里塘是个什么样子,回去看看,也蛮好的。
向觉民说,你难道真的要去,开什么玩笑,干什么?
谁开玩笑,钱梅子说,既然我答应了她。
向觉民说,人都死了,眼睛也闭上了,她也不知道你去不去,她也不会再问你,你干什么。
钱梅子说,既然我答应了她,我要去做。
向觉民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请不出假来,学校最近又抓劳动纪律。
钱梅子说,星期天去。
向觉民说,难得有个星期天,你让我歇歇吧,也给我点时间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
钱梅子说,好吧,你不去,我只好一个人去走一趟。
隔日钱梅子便独自一人去三里塘镇,反正钱梅子下岗在家,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一个人晃晃悠悠来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三里塘的车票,上车一看,车上大部分人看起来是三里塘镇的人,公路的情况和以前有所不同,路面改善了,行车平稳多了,钱梅子昏昏欲睡,后来就打了瞌睡,她依稀感觉自己老是将脑袋歪到同座的老乡身上,一下子又歪过来,一会儿又歪过去,有一缕口水悄悄地漏出来,挂在嘴角,一觉醒来时,老乡说,你睡得真香,钱梅子抹去口水,说,是吧,车已经到三里塘镇了。
当年钱梅子插队的地方,就在三里塘附近,村里的人,上街买东西都走到三里塘镇来买,那时候,能跑一趟三里塘镇,已经算是一年中最愉快的事情了,钱梅子回想起认识向觉民的过程,就是在往三里塘去的路上,他们搭上一辆拖拉机,路不好,拖拉机开得颠颠簸簸,碰到一个大坑,把钱梅子掀翻在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向觉民怀里,钱梅子尖叫,向觉民呢,满脸通红,大家哄堂大笑,事情就开始了。
二十年过去,三里塘的面貌确实大变了,钱梅子走在三里塘的街上,心里有些激动,现在有许多人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喜欢回故乡看看,衣锦荣归,也许人们以为那样的人回到故乡心情才会很激动,其实是错了,像钱梅子这样,下了岗,很困难,她来到三里塘,心里也一样激动,一样心潮翻滚。
时间快到午饭时候,钱梅子肚子有些饿了,看看街上的小店,随便选了一家,走进去,也蛮干净,钱梅子要了一碗光面,店老板说,这位女同志,这么节省。
钱梅子说,下岗了,吃不起肉了。
店老板向她看看,摇了摇头,说,你是城里来的?
钱梅子说是,问店老板知道不知道三里塘镇上有个会唱民歌的巧娣,店老板笑了一下,说,你听我的口音听不出来呀,我不是本地人,不是三里塘人,我是外地来的,钱梅子听了听,说,你三里塘话学得不错,店老板说,你也懂三里塘话?钱梅子说,我在三里塘南边的农村呆过好几年,后来回城了,现在已经不会说三里塘话,但是当年我们在这里时,说得才好呢,连三里塘的人,都说我说得像他们的话,店老板说,女的学话比男的来事,就像我,我家属说的三里塘话,比我好多了,钱梅子吃了面,和店老板说了说话,临走时,店老板说,你可以到乡政府去问问,他们了解情况的,既然是会唱民歌的,可以去问文化站长。
钱梅子谢过店老板,向三里塘乡政府去,乡政府办公的地方还是老房子,一个老式的院子,里边有一幢老式的楼房,二层,全木结构,早已经破破烂烂,歪歪扭扭,像随时要倒下来似的,这还是四十多年前没收了地主的房子拿来作政府用的,一用就用到现在,新的政府大楼正在盖着,盖了有一段时间了,盖着盖着就要停一下,没有钱了,等钱来了,再往下盖,乡干部恐怕也没有什么翘首盼望等不及的意思,毕竟不是自己家造房子,急迫心情是不一样的。
在乡政府门口的大树下,仍然聚集着一些老人在喝茶,三里塘一带的风俗,喝茶不喜欢一个人关在家里喝,也不大去街上的茶馆,却愿意几个人来到大树下,坐着喝茶,聊天,许多年来一直这样,叫做喝野茶,钱梅子许多年以后再又看到当年的情景,忍不住走过去看看,听听他们说话,在大树下喝野茶的老人,他们向钱梅子打招呼,来啦,老人说。
来了。钱梅子向他们笑笑,喝茶呀。
老人说,喝茶。
其实互相不认得,钱梅子到乡政府,已经都下班了,问了问传达,传达说,巧娣到哪里去找,我们这个乡里,叫巧娣的多着呢,吴同志说,是一个会唱民歌的,传达说,我不晓得的,你下午来问吧。
钱梅子从乡政府传达室走开,就看到有个年轻人站在一边,钱梅子以为他是乡干部,过来问了一声,年轻人向钱梅子看看,说,你认得我?
钱梅子愣了一愣,说,你是?我,我不认得你。
这人说,你不认得我,你怎么能朝我笑,和我打招呼?
钱梅子更加发愣。
这人却笑起来,说,没事,没事,许多人碰见我,都和你一样,我说话不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绪说话的,你听出来了吧。
钱梅子不知怎么回答,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年轻人继续和蔼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是一个精神病人,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害怕了。
钱梅子说,你大概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病人说,我不喜欢开玩笑,我这个人天生缺少幽默感,我是一个精神病人,住在这个小镇上,小镇上的任何一处,我都走过,都看过,都摸过,烂熟于胸。
钱梅子说,你怎么得病的?
病人说,我是遗传性的精神病,到了一定的时候,没有什么原因也会发病,我们这个家族,也有不发病的人,但是我们家族里谁不发病,就会被当作奇怪的事情。
钱梅子忍不住一笑,嘿嘿。
病人说,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什么花痴,或者是因为受到什么刺激,我没有受到过什么刺激,我的生活很平淡,我出生在三里塘,从小就在三里塘镇长大,我没有离开过三里塘。顿一顿,又说,不对,我这话不够科学,我还是离开过三里塘的,在我发病的时候,家里人带我到精神病院看病,那时候离开过三里塘。
钱梅子现在笑不出来了,呆呆地看着他,站在乡政府的大门前,有些尴尬。
病人却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说,也有的时候,是我送我的家人到医院去,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别以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钱梅子说,我没有以为。
病人向钱梅子认真看了看,说,你刚到?
钱梅子说,上午坐班车到的,在街上吃了中饭,就来找乡政府的干部,他们都吃饭去了。
病人说,那你得等到下午两点,他们两点上班。
钱梅子说,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回去吃饭吧,你家里人会找你的。
病人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要紧,他们知道我有无目的游走的习惯,不会来找,而且,我不会出事情的,他们知道。
正说着,传达室的人突然在传达室里大声地骂他,叫他赶快离开乡政府大门,再不走就要对他采取严厉措施,病人却和颜悦色,笑眯眯的,钱梅子吃惊地看着,觉得这事情真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知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精神病人。
病人走得离乡政府的大门远了一点,钱梅子突发奇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民歌和巧娣,说,三里塘四周,有许多人会唱民歌,是吧?
病人点了点头,说,民歌?我也会唱,我唱你听听。
他果然拉开嗓门就唱起来:
做天难做四月天,
蚕要温润麦要寒,
秧要日头麻要雨,
采桑娘子要晴干。
唱了四句,不等钱梅子说话,又唱:
小麦青青大麦黄,
姑娘双双去采桑,
桑篮挂在桑枝上,
一把眼泪一把桑。
还有:
新打格只桑篮是篾青,
张小弟拣好格只桑篮送给六姐表表心,
那六姐姑娘拿仔格只新桑篮,
要到娘房里梳头打扮换衣襟。
钱梅子非常惊讶,说,你真的会唱,怎么你唱的都是蚕桑方面的事情?
病人说,我们这里本来是蚕桑之地呀。
钱梅子一下子感觉到自己愿意和这个自称精神病人的人说说话,可是他却向钱梅子露出笑意,挥挥手,说,再见了,我要回去吃饭了,反背着双手,沉沉稳稳地离去。
钱梅子奇怪地目送着他,看他走了一大段,还回头来向钱梅子挥手,心里有些感动似的,明知这是个精神病人,可感情上却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是个精神病人,也不知为什么,像当他是自己弟弟似的。
钱梅子又来到大树下,老人向钱梅子看看,有一张空着的凳子,指指,说,坐吧,乡政府的干部都吃饭去了,要到两点钟上班,你要喝茶,就在这里喝。
钱梅子坐下来,向老人打听,刚才那个年轻人,真是个病人?
老人说,是的,精神分裂症。
钱梅子说,他怎么说话一点不混乱?
老人说,有时候不混乱,有时候很混乱,混乱的时候就不像样子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仍然改变不了他留在钱梅子心里的好印象,彬彬有礼,谈吐很有修养。
老人告诉钱梅子,这个病人很有本事,只要他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他马上可以和你讨论你的专业,可以说天南海北,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钱梅子说,怪不得,他唱了几首民歌,唱得蛮好的,都是蚕桑方面的,又向老人打听知不知道三里塘有个唱民歌的巧娣,老人说知道,前几年有一长段时间,大家都来找巧娣,搜集民歌,天天叫巧娣唱民歌,钱梅子说,我说的就是她,她现在在哪里,老人说,巧娣早几年就死了。
另一个老人说,你又不知道她要找的是南巧娣还是北巧娣,南巧娣死了,北巧娣可没有死,也许她找的是北巧娣呢,说着又回头问钱梅子,是南巧娣还是北巧娣,钱梅子也不知道是南巧娣还是北巧娣,只知道是会唱民歌的,老人说,两个巧娣都会唱民歌,我们这里的人会唱民歌的多得很,不过南巧娣的名气比北巧娣大,正议论着,一个老人手一指,说,王站长来了,钱梅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乡干部走过来,老人说,他就是乡文化站的王站长,你找他,他知道的。
钱梅子上前喊了一声王站长,王站长也蛮热情的,看了看钱梅子,问有什么事,找什么人,钱梅子就把事情经过说了说,王站长看起来好像有点想笑的样子,但是没有笑出来,多少有些怀疑地问道,你真的就是为这事情来的?
钱梅子说,我想,我既然答应了老太太,我是要来的,如果我不答应她,我是不会来的,顿一顿说,我也不大相信老太太临死前的话,人到临死的时候,说话也不知算不算数,也许根本就是幻觉了。
乡干部说,不是幻觉,是有个叫巧娣的,是个民歌手,而且,家里上辈人确实是留下不少古书的,在巧娣去世时这些书都赠送给乡文化站了。
钱梅子说,我能不能看看,有没有一本叫《向宅》的书?
乡干部说,书都在乡图书俱乐部,你自己到那里去找吧,你去的时候,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不然,那边可能不让你进去乱翻,另外,巧娣赠送的书,都专门辟开一个书橱另外放的,很好找的。
钱梅子来到乡图书俱乐部,果然很快就在巧娣赠送的书中找到了一本发黄的薄薄的线装书《向宅》,十分高兴,也有些意想不到,将书拿给图书管理员看,管理员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头,看了一眼,眼光似有些不屑,说,我还以为找什么了不起的好书呢,这本,早已经重新出版了。
钱梅子更加意外。
管理员从新书的书架上找出一本再版的《向宅》,给钱梅子看,又指指钱梅子手上的那本旧书,说,这书,你要就拿去吧,既然王站长说了,就给你,别的人,从我这里,是拿不到书的。
钱梅子谢过管理员,从图书室出来,又到大树下谢过喝野茶的老人,就往长途车站去,买了回城的车票,离开车时间还早,坐在候车室里等车,看着大人小孩吵吵闹闹,心里有些茫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到这地方来干什么的,有什么意思,正心无所属,突然就看到那个年轻的精神病人迎面站在她面前,向她微笑,钱梅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又稍有些害怕,又有些温情的,说,是你,你怎么来了?
病人说,我到乡政府去找你,他们说你已经走了,我估计你就是来车站了,就追过来,一看,果然在,他说着笑起来,笑容像孩子般的天真。
钱梅子害怕的心情慢慢升起来,说,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病人说,你别紧张,我对人没有伤害性,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钱梅子愈发紧张,再也不敢看着病人的眼睛了,病人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没有问题的,我也不知怎么的,刚才一见了你,就像前世就认得似的,就想来告诉你我的一个大秘密。
病人的话语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和他说话时,你一不小心就会以为你是在和一个正常人说话,说完了话,才会想起这是个病人,钱梅子不由自主地被病人牵着走,说,什么?你有什么秘密?
病人神情坦然,但是压低了声音,说,我计划今天晚上放火烧乡政府的老楼。
钱梅子吓了一大跳,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她从来没有和精神病人接触过,印象中的精神病人不是傻笑,就是骂人打人胡乱说话之类,眼前的这个人,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他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只想着班车早点来,早点上车走。
病人和言细语地说,没有别的事了,就这个事情,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我走了,往候车室外走。
钱梅子忍不住说,哎。
病人回头看看钱梅子,说,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今天晚上的这个行动,我已经准备了几年了,我会当心自己的。
钱梅子说,你真的要烧乡政府的老楼?
病人说,我从来不骗人的,说着再又往外走。
病人走后,钱梅子坐在候车室里,心神越来越不宁,越想越担心,站起来就往乡政府去,走到乡政府门口,就听到一阵哈哈哈哈,看见那个精神病人正站在她面前大笑。
钱梅子愣了,说,你到底是骗人的,返身就走。
病人在背后说,我是骗人的,可是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只有你。
钱梅子再来到车站时,班车已经开走,一问,这开走的竟是今天的末班车,钱梅子懊丧不已,慢慢地再往镇上来,今天走不了,要在小镇上住一夜,就近看到一家旅馆,叫三里塘旅社,是一幢木结构的老式房子,两层,已经很陈旧,摇摇欲坠,看到这旅馆的房子,钱梅子就想到乡政府的老楼,又再想自己被精神病人骗了的懊恼事,简直哭笑不得,向旅馆走进去,有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向钱梅子看看,好像觉得她不像是来住宿的,怀怀疑疑地问,你住宿?
钱梅子说,是的。
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钱梅子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好像要看看那个精神病人是不是一直跟着她。
服务员点点头,问,有两人间和三人间,你要哪个?
钱梅子说,随便,最便宜的就行。
服务员说,那还有统铺呢,要不要,十块钱一晚上。
钱梅子问,那么三人间呢,多少钱一个人?
十五块。
钱梅子说,那就三人间。
服务员再问,不包房?
钱梅子说,不包房,我一个就睡一张床,包房干什么?
服务员说,好的,登记。
钱梅子登记了,将表交给服务员,服务员说,拿你的身份证看看。
钱梅子没有带身份证,哪里想到会在三里塘住一夜呢,一想起来心里又懊丧不迭,说,是不是没有身份证不能住?
服务员笑了笑,说,住吧。
钱梅子说,没有身份证也给住,看我不像坏人是吧?
服务员说,坏人脸上又看不出来的,上回就来过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四十来岁,也是女的,看起来就像好人,一见了就像亲人似的和你亲热,谁知是个人贩子,到半夜里派出所来抓了,才知道,把我吓一大跳,现在想想还后怕呢,倒没有把我拐去卖了。
钱梅子说,那我没有身份证你怎么给我住,不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服务员说,不能因为怕坏人就连生意也不做吧,再说了,像我这样,也等于是卖了自己了,独自一人远离家乡,再卖也怕卖不到哪里去。
钱梅子说,你是外地人?
服务员说,是外地的,大家叫做外来妹的。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又说现在三里塘外来的人多着呢,星星集团有百分之八十外来工。
钱梅子说,星星集团我听说过的,是个搞丝绸服装的大企业吧?
服务员说,是的。
钱梅子说,看你的样子也是心灵手巧的样子,你怎么不到星星集团去做服装呢?
服务员说,我去做过的,太辛苦了,要求太严格,我受不了,做坏了衣服,要自己赔的。
旅馆里很冷清,没有什么客人,钱梅子问服务员什么原因,服务员说现在呢,没钱的人都不出门了,有钱的人呢,出了门也不愿意住我们这样的小旅馆,说着拿出钥匙交给钱梅子,钱梅子一看,是205房间。
钱梅子接了钥匙,沿着木楼梯上楼,鞋踩着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开门进了205房间,屋里有些沉闷,钱梅子开了窗,看到窗后一片桑树林,腾升出清新的桑叶味。
服务员提着热水瓶进来,说,我们这里条件差,没有带卫生间的房间,要洗洗弄弄,到走廊顶头的公共卫生间吧。
钱梅子说,好的。
服务员说;你是来办事情的吧,你怎么不到新街去住有卫生间的旅馆,那边的旅馆条件好,晚上可以洗热水澡。
钱梅子说,我没有钱。
服务员说,你也不像很穷的样子,顿一顿,自己笑起来,说,不过,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
钱梅子说,是吗。
服务员说,来我们这里住的人,多半是这样,再又停顿一下,语气肯定地说,你是讨债的。
钱梅子说,也有女人讨债?
服务员笑起来,说,女人怎么没有讨债,女人讨债多着呢。
钱梅子说,是不是住在你们这里的讨债人很多?
服务员说,多,有的人一住几个月,讨不到就不回家,所以我知道你们。
钱梅子说,我和他们一样?
服务员说,差不多吧,要不,像你这样的人,到三里塘来干什么呢,做生意吧,也不会住到我们这小旅馆来,住我们这种蹩脚地方,带了钱,也不安全。
钱梅子说,除了做生意,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服务员奇怪地看着钱梅子,想了半天,反问说,除了做生意,还有什么事情好做的?顿一顿又说,新街那边的旅馆条件好,像我这样的服务员,天天洗头,卫生间发的洗发液,客人也不用。
钱梅子说,根据科学的说法,洗头也要有节制,洗得太多反而会对头发有伤害。
服务员说,那是说说的吧,有的洗总比没的洗好,不过,我在这里也有的洗。
服务员走后,钱梅子呆呆地坐了一会,想到今天回不去,家里会着急的,看看时间,向觉民可能还没有下班,便下楼到旅馆服务台,这里有旅馆里唯一的一台电话,给向觉民的学校打电话,向觉民的同事去叫了向觉民来,果然还没有下班,钱梅子只说没有赶上末班车,也没有说被精神病骗的事情,说晚上要在三里塘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赶回去,向觉民说,你看看,叫你别去,你一定要去,钱梅子说,现在说这话也迟了,向觉民叹息了一声,说,是迟了,今天的晚饭得我自己动手了。
钱梅子挂断电话,又回到房间,房间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钱梅子开了电视,接受信号也不强,看不太清楚,胡乱看了看,就关了,走到窗口向外看看,远处有一只狗在叫,钱梅子突然想自己的家。
下晚的时候,钱梅子出房间,想到街上小店随便吃点晚饭,混过一晚,经过服务台时,服务员说,你不到星星丝绸市场看看,在这里买丝绸比城里便宜得多。
钱梅子看看手表,说,已经快五点了,市场不关门?
服务员说,到晚里十点才关门,生意好着呢,每天有许多城里人赶来买丝绸的,告诉钱梅子出了门怎么走就到丝绸市场,钱梅子想这倒是丝绸市场的义务宣传员呢。
钱梅子走出来,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如服务员所说,十分热闹,虽然已是黄昏,市场仍然人山人海,钱梅子只是大概地看了一眼,就已经心意纷乱,心里算了算带出来的钱,还够不够买一两段丝绸料子的,又想是买花的好呢,还是买素色的好,正想着,就见拥挤的人群分出一道空来,看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过来,中间被拥护着的一位,中年,一派大款气派,其他的人呢,脸都侧着,向着他,笑着,笑意灿烂,钱梅子想这肯定是什么大老板,到底有派头,像个样子,正与己无关地想着,突然那个中心人物的眼睛就落到她身上,盯了她一会,明显地愣了一愣,又上前一步,靠钱梅子更近些,说,你是谁?
这样的问法实在有些不礼貌的意思,钱梅子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了笑,表示你认错人了。
哪里料到大款已经激动起来,一把就抓住了钱梅子的手,钱梅子挣扎出来,只好说,你认错人了。
大款说,我没有认错人,你是钱梅子,我呢,你一定记得我,我是金阿龙。
钱梅子也已经从金阿龙的一系列动作和表情中捕捉到从前的金阿龙的意思,笑起来,说,金阿龙,是你,你现在是大款了。
金阿龙说,你呢?
钱梅子说,我下岗了。
金阿龙说,你怎么跑到三里塘来了?
钱梅子说,这么多人等着你,你也没时间听我说。
金阿龙说,好,好,等会慢慢说,向跟着他的人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丝绸市场有什么好看的,手向周围的人一指,一划,说,你们要买,一会到星星集团去韩总会给你们,韩总也在人群中,笑着说,小意思,小意思,一群人也跟着笑着,继续往前,金阿龙见钱梅子不动,去拉钱梅子,钱梅子说,叫我也一起走?
金阿龙露出一个惊奇的表情,说,当然你一起走。
钱梅子说,到哪里去?
金阿龙说,你跟我走就是。
走出市场,有几辆车子停在市场边,一群人分别上了车,金阿龙呢,拉着钱梅子上了他的小车,说,到星星集团去。
车开起来,金阿龙开始问钱梅子,钱梅子就把事情来来回回说了,先说自己下了岗,又找了招待所的工作,又下了岗,再从向绪芬摔倒到向绪芬临死的事情说起,说到被精神病人骗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金阿龙却不笑,钱梅子又说到误了末班车,住到小旅馆,这是出来找个小店吃晚饭的,服务员介绍到丝绸市场看看,等等,金阿龙听了,半天没吭声,钱梅子说,怎么,以为我骗你?
金阿龙仍然不做声,又过了好半天,突然说,钱梅子,你大概不知道,当初那一次,在拖拉机上,你歪倒在向觉民的怀里,我真恨不得你歪倒在我的怀里。
钱梅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思。
金阿龙说,我不敢告诉你。
钱梅子笑了一下,哪有的事,钱梅子说,不要拿我寻开心了,老也老了,还说从前做什么。
金阿龙说,你一点不见老。
钱梅子问金阿龙的情况,金阿龙也一一告诉了钱梅子,金阿龙在城里开着大公司,到三里塘来,是星星集团请来的,星星集团通过金阿龙正在谈一个很大的外商投资项目,钱梅子听了金阿龙的话,叹了口气,说,人和人的差别,越来越大了。
说话间,车到了星星集团,韩总的车先到,已经下了车在厂门口迎候了,金阿龙让钱梅子跟他一起下来,钱梅子说,到星星集团参观吗?
金阿龙说,有什么好参观的,织丝绸有什么好看的,做衣服有什么好看的,叫他们送礼,请吃饭,星星集团的餐厅,我们市里的宾馆也赶不上他的水平,手向身后一指,又说,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赤卵弟兄,平时做事很赤胆忠心的,带他们来玩玩,钱梅子不解,说,玩怎么玩到乡下来呢,金阿龙说,你别以为三里塘还是从前的乡下呀,三里塘这个星星集团里,什么都有,娱乐中心,五毒俱全的,钱梅子“扑哧”笑了一下,说,你说得出,五毒俱全,金阿龙也笑了。
由韩总引着,来到成品仓库,各种各样的高档丝绸产品摆满了,金阿龙手一划,说,大家随便挑,喜欢什么拿什么。
韩总也跟着说,对,随便挑,喜欢什么拿什么。
但是钱梅子看出来也没有几个人对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丝绸成衣有兴趣的,他们只是胡乱地挑了几件,多半是挑的女式的,每人适可而止地拿了一两件,阿龙让钱梅子挑,钱梅子有些尴尬,说,我没带多少钱,金阿龙说,不要钱,白送的,韩总也说,不要钱,星星集团送你们的,钱梅子就去挑了一件男式的,颜色比较嫩,怕金阿龙误会以为她自己穿,解释说,给儿子的,金阿龙说,你自己再拿几件,给向觉民也拿几件,钱梅子不好意思再拿,金阿龙就对韩说,韩总,你叫个人帮她拿几件,弄个袋子装起来,韩总说,好的。
拿过衣服,时间也不早了,一行人在韩总领导下,来到餐厅,果然如金阿龙所说,气派豪华,高档装饰,叫钱梅子眼花缭乱,钱梅子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高级的餐厅,她是连一般的餐厅也很少进去的,落座的时候,金阿龙当然是在主桌的主宾位置上,金阿龙坐下后,就顺势把钱梅子拉到他身边的位置上,大家就笑,金阿龙说,笑什么,这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单恋对象,今天能够在三里塘重逢,是缘分,要好好庆祝的,想当年,相思好苦呀,大家又笑,朝钱梅子看,钱梅子说,听他瞎说,我们是一起在农村呆过,算是战友,金阿龙说,战友多呢,怎么就你我能在今天相遇在三里塘,不是缘分是什么,大家起哄,嚷嚷,缘分,缘分。
一直是星星集团的韩总对金阿龙很恭敬的,好像言听计从的样子,金阿龙说什么他应什么,钱梅子以为这个韩总很老实的,哪里想得到,到了喝酒的时候,韩总弄了手下一大帮的人来轮番向金阿龙和金阿龙带来的人进攻,金阿龙喝了不少,眼看着呢,舌头也大起来,动作也不规范起来,韩总仍然不放过他,金阿龙不喝酒的时候表现得很威严的样子,说话大家也只能顺着他,现在一喝了酒,就有些无形的样子了,大家也不怕他了,也随便乱开他的玩笑,当然可能当着钱梅子的面,也没有开过分的玩笑,这么将酒敬来敬去,你欠我一杯,我欠你两杯的,算到最后,韩总宣布金阿龙已经欠下十八杯酒了,并且宣布如果今天金阿龙不把这十八杯酒喝了,就是看不起星星集团,就是看不起他韩总,话说得重了,气氛也有些紧张起来,韩总却笑了,向钱梅子看了看,说,当然,如果有女士肯代金阿龙喝,可以一杯抵三杯,那么十八杯酒呢,只要喝六杯就行,这话分明是说给钱梅子听的,因为今天桌上,金阿龙这边,除了钱梅子,没有别的女人,韩总的意思,只要钱女士喝六杯酒,事情就过关了,而钱梅子呢,从来就不喝酒,倒也不是有意地拒绝喝酒,根本她就没有喝酒的机会,只是逢年过节,家里人凑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弄点黄酒,或者亲戚朋友有什么家宴,也去过,啤酒为多,钱梅子喝过,不好喝,苦苦的,怪怪的,以后就再也不喝,平时就再不会有喝酒的机会,即使偶尔有什么机会碰上了,因为平时从来不喝,到酒席上就会对酒产生排斥心理,只要别人不强劝,钱梅子基本不喝,像钱梅子这样,年纪也过了四十岁,在酒席上基本上已经引不起异性挑斗喝酒的情绪,所以多半也不会有人强劝了,所以呢,现在钱梅子到底是能喝酒还是不能喝酒,酒量到底是很大还是很少,到底是可以喝一点应酬还是根本滴酒不能沾的,连钱梅子自己也没有数,事情逼到眼前,看金阿龙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笑,心想无论如何得代金阿龙喝下这些酒了,也不说话,便举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是高度的白酒,很辣,一下子从嗓子眼烫到心里胃里,韩总带头叫了一声好,还有五杯等着呢,金阿龙呢,也不阻挡钱梅子,好像自己已经醉得不行了,根本管不来别人了,哪怕是钱梅子,哪怕是自己当年暗恋的对象,钱梅子原以为自己喝了一杯,就会有人出来阻止的,至少金阿龙会不让她喝,却没有,有些尴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喝,心想反正六杯跑不了,干脆动作快些,痛苦的时间也短暂些,就手脚麻利地把五杯酒并在一起,不等旁人说话,一口吞了,也没有怎么样,一时全场都愣了一愣,过一会才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醉醺醺的金阿龙也突然清醒了似的,钱梅子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产生了想再喝酒的强烈的欲望,便站起来,举个杯子向韩总说,韩总,我敬你一杯,谢谢你的丝绸衣服,韩总说,哟,哟,不好了,不好了,冒出来个女杀手,钱梅子也不管他说什么,一仰脖子,喝了,韩总从喝酒开始,一直在作赖,现在却不好意思和钱梅子作赖,便也喝了,钱梅子高兴,又举了杯子向金阿龙说,金阿龙,你刚才说我们二十年前的战友能相遇在三里塘是缘分,冲着这缘分,我敬你一杯,大家鼓掌,金阿龙说,你怎么来敬我,你怎么来敬我,钱梅子说,我怎么不能敬你,你不喝,看不起我?金阿龙跳进来,立即把酒喝了,钱梅子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人家敬酒,一直敬了很长时间,只见她两颊通红,神采飞扬,一点醉意也没有,韩总向金阿龙竖了竖拇指,说,想不到金老板到处都有秘密武器,金阿龙说,哪里哪里,这完全是歪打正着。
酒席终于散了,韩总问玩什么,金阿龙向他的手下看看,说,你们自己挑吧,玩保龄球呢,还是室内高尔夫,也有室内游泳,桌球,又指其中两个,你们两个呢,是要洗桑那浴的,去吧,大家分别散去,金阿龙对钱梅子说,我们到哪里坐坐?
钱梅子说,随便。
金阿龙说,到舞厅坐坐吧,喝点茶,或者咖啡。
钱梅子说,好吧,心里仍然觉得有些遗憾,觉得酒还没有够似的,心想,怪不得许多人喜欢喝酒,酒真是有意思,正想着,脚步跟着金阿龙走,听得金阿龙问,会跳舞吗?
钱梅子说,不会。
金阿龙说,怎么可能,从前你文艺很好的,不跳舞?
钱梅子说,我真的不会跳,人家常说,有牙的时候没花生吃,等有了花生呢,牙没了,像我们,年纪轻的时候呢,也不兴跳舞,等到兴跳舞了呢,我们年纪也大了,再去学跳舞,算什么呢?
金阿龙说,那人家老年人还跳舞呢,你还正当年呢。
钱梅子说,正当年什么呀,都下了岗了,单位也不要了,废料。
金阿龙也看出钱梅子不是假谦虚,说,想不想跳,想跳我教你,说着已经到了门口,钱梅子心里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金阿龙说,进去吧。
被金阿龙带过来,看到门口有窗口卖票,窗口前贴着女士免票四个字,而阿龙却不买票,只对看门人说,韩总的客人,看门的人点点头,就放进去了。
钱梅子跟在金阿龙后面进舞厅,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很清,只是感觉到周围一圈坐满了人,他们找到空位子坐下,服务小姐已经跟过来问要什么,金阿龙向钱梅子看看,钱梅子说,喝茶。
音乐声响起来,多数人却都坐着不动,下舞池的人很少,看看那些坐着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着话,大概把舞厅当作茶馆罢,过了好半天,听到旁边一桌的人在互相鼓励,说,既然来了,就去跳,既然来了,就去跳,有人说,不会跳呀,鼓励的人就说,不会跳学呀,但是跳的人仍然不多,看起来这几个人都不太会跳,或者还都不习惯,扭扭捏捏的,期间也有一个有些勇气的人,说,看我的,过去请了一位女士,女士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是想跳的,两人就去跳了,另几个都看着,也很想下去跳,但是没有勇气,钱梅子想,小镇上到底和城里不一样,舞厅里也有这样扭扭捏捏的。
跳完一曲,跳舞的人回到自己位子坐下,金阿龙向钱梅子说,这一曲让你先看看,下一曲就下去。
钱梅子说,我真的一点也不会。
金阿龙说,我教你。
下一个曲子响起来,金阿龙果然站起来,向钱梅子伸出手去,钱梅子无法躲避了,只好也站起来,学着那些跳舞人的样子,被金阿龙拉着手,走下舞池,感觉到金阿龙的手有点凉,心里掠过一点奇怪,但是没有往深里想。
踏进舞池,钱梅子又慌张了,说,金阿龙,我不行的,我一点也不行,被人家看了,出洋相。
金阿龙说,人家自己跳舞,哪个来看你。
钱梅子说,那也不行,我一点乐感也没有,踩不到点子。
金阿龙说,你跟着我踩,不再和钱梅子啰嗦什么,便拉着跳起来,钱梅子就觉得许多双眼睛都在看她,脸上发烫,眼睛不敢抬起来看金阿龙的脸,只听到金阿龙在说,这样走,那样走,这边跨出去,那边收进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只觉得自己的脚步乱七八糟,根本没有一步是走对的,几次踩着了金阿龙的脚,慌得心里直跳,金阿龙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很鼓励的样子,好像钱梅子根本没有踩着他似的,终于过了一曲,停下来,金阿龙和她一起走近座位,听到旁边座位上有人说,这个男的跳得不错,教舞也教得好,钱梅子朝他们看看,知道他们说的是金阿龙,心里居然也有点骄傲。
再一曲的时候,金阿龙又带着钱梅子跳,钱梅子就自在多了,也明白没有很多人在看她跳舞了。
钱梅子被金阿龙带着走了几回,又听了乐感好感觉不错之类的表扬,心里到底也有些活动,很开心的,突然就想到向觉民这时候不知在家做什么,总是备课,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
到很晚了,金阿龙带来玩的人也都玩得尽兴了,韩总要他们在三里塘住一个晚上,大家却都想回家,金阿龙说,想回家就走,反正自己有车,方便,回头对钱梅子说,你也没什么事了,跟我的车回去吧,钱梅子一愣,说这么晚了?金阿龙说,晚怕什么,我送你到你家门口,钱梅子说,我已经在旅馆开了房间,十五块钱房钱也交了,大家笑起来,钱梅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我要不要回头跟旅馆讲一声不住了呢,大家又笑,韩总说不用,一行人就各自上自己的车,钱梅子仍然上金阿龙的车,看到韩总在车外挥手,车子就开走了。
没怎么觉得,车子就进了城,金阿龙一直把钱梅子送到长街街口,仍然要往里开,钱梅子说,别再进去了,最近街面乱七八糟的,开辟店面,沿街的墙都扒了,要开店,金阿龙说,对的,长街是开发计划中的街,顿了一顿,说,钱梅子,你这条件很好呀,为什么不就近弄个门面,开个饭店,以后肯定能赚,钱梅子苦笑一下,也有人这么跟我说,我哪来的钱开饭店,金阿龙说,你这说法是不对的,错的,你若有了钱,还开什么饭店呢,就是因为你没有钱,才叫你想办法挣钱呀,钱梅子说,可是我的基础太差,金阿龙说,钱梅子,你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将名片给了钱梅子,钱梅子接了名片,下车,向金阿龙挥手道别,看着金阿龙的车开远去,拐了弯,才往家去。
已经是半夜,向觉民和两个孩子早睡下了,向觉民听到开门声,惊醒,喝问,是谁?
钱梅子说,是我。
向觉民惊愕地盯着钱梅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钱梅子呢,虽然只是到三里塘镇去了一天,却已经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向觉民说,也不顾向觉民第二天还要上班,便将这一天的经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说得最有劲的是上那个精神病人的当和巧遇金阿龙,当然隐瞒了金阿龙的那些玩笑话,钱梅子越说越觉得痛快淋漓。
向觉民听了,闷头闷脑,说,你什么事情都碰得上。
钱梅子说,你好像不高兴?拿出星星集团送的衣服给向觉民看。
向觉民说,你为什么要去拿人家的衣服?
钱梅子说,我人穷志短,这些衣服,都是高级丝绸服装,我哪里买得起。
向觉民说,你知道金阿龙是谁?
钱梅子说,怎么叫金阿龙是谁,金阿龙和我们在一个大队呆过,就是金阿龙。
向觉民说,那么你知道金老大是谁?
钱梅子疑惑了一下,说,金老大?就是那个最早下海做生意的九天公司的大老板,又传说是黑社会老大的那个金老大?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也有些变色,喃喃地说,金老大,就是金阿龙?
向觉民说,你现在才想明白,金老大就是金阿龙,就是和你一起喝酒,跳舞,开车送你回来,你还拿了他的衣服,你见了金阿龙就这么激动,连他是谁你都搞不清了。
钱梅子说,我怎么搞不清呢,我知道他就是金阿龙,我也没有搞错,嘴上说着,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有些疑惑,好像也感觉不出金阿龙像是传说中的黑社会老大的样子,除了他的气派蛮大,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着,就问向觉民,你早就知道金老大就是和我们一起在农村的这个金阿龙?
向觉民说,我早知道。
钱梅子说,你也没有告诉过我。
向觉民说,告诉你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钱梅子愣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
向觉民脸色一直没有好起来,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躺下,说,明天一早还有课。
钱梅子也躺了,却睡不着,千思万想的,想到三里塘的那个蹩脚的小旅馆,想那间205房间,有三张床铺,不知后来有没有人进去住,想自己没有回去睡旅馆,不知那个外来妹服务员会不会当回事儿,说不定也以为她是个人贩子,被说穿了逃走了呢,说不定警惕性高一点就去报案了呢,当然警察也查不到钱梅子,因为她没有登记身份证,想着,不由笑了起来,觉得很久没有这样的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笑。
钱梅子将找到的古书《向宅》给向觉民看看,向觉民翻了翻,说,这个向宅,不是我们家,钱梅子惊讶不已,也将书翻着看看,果然发现说的并不是长街上向家的这座房子,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另一座向宅,和长街上的向宅完全是两回事,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不知怎么是好,和向小桐说,向小桐也没兴趣听,和向於说了,向於也将书翻看了一下,说,也好,也算还了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