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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青年作家长篇新作丛书城市民谣 第五章

教委招待所到底还是卖掉了,钱梅子果然又要下岗,招待所也算不错,给下岗的人每人增发一个月的工资,算是安慰,临时工也有,钱梅子到财务科领了工资出来,碰见所长,所长说,钱梅子,对不起了,现在这事情也由不得我做主了,是外商的事了,回去代我向向老师打个招呼,说声抱歉,钱梅子说,怎么说得上你抱歉呢,我这已经给所长添不少麻烦,所长又说,我自己呢,还不知怎么安排我,一旦我有了着落,我会替你留心工作的事情,钱梅子十分感激,谢过所长,就走了出来,回头看看工作了几个月的招待所,像是自己的一个家似的,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钱梅子从已经卖掉的教委招待所往回走,路不算近,但是她没有坐公共汽车,只想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大街小巷走走,经过市中心新开的一家购物中心,眼前忽然有向小杉的影子一晃,和另一个年轻女孩子,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袋,从购物中心出来,就上了一辆出租车,钱梅子定心看时,出租车已经走远,也不知是不是向小杉,还是看错了人,看错人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些,向小杉是护士,白天上班很忙,不可能有时间出来逛商场买东西。

钱梅子到长街,走到家门口,向绪芬仍然摆着茶水摊,老三和她打招呼,钱梅子,今天回来得早。

钱梅子说,又下岗了。

老三说,到底把招待所卖了呀。

钱梅子说,卖了。

老三说,也好,你又是白纸一张了,又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钱梅子说,我是一张废纸了,向向绪芬问道,姑奶奶,小杉今天是不是休息?

向绪芬茫然地看了看她,休息,向绪芬说,我不休息。

钱梅子摇了摇头,穿过狭长的备弄往里走,遇见了出门的高三五,高三五说,钱梅子,告诉你个事情。

钱梅子没想到高三五说的是向小杉。

向小杉的命运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改变的。

快下班的时候,打针的人多起来,还有一个打青霉素要做试验的,向小杉看看墙上的钟,指指,说,几点了,还来打试验,试验要等一刻钟,你还要去划价,付款,配药,再过来打针,我们等到你几时,不要下班了?病人愁眉苦脸,尴尬地站着,小凡说,你明天上午来打吧,病人说,我发高烧,医生叫我马上就打针,不打针不行了,向小杉不再多说什么,接过病人的药方,取出试验针剂,坐下,手臂,病人急忙坐下,挽出手臂,向向小杉讨好的笑一笑,向小杉说,现在的医生,也不管我们的死活,只管开药,打针打针打针,一点点小病也是打针,他们到时候反正下班走人,把我们苦死,一个病人说,护士是辛苦,另一个病人说,现在的针是不是质量有问题,效果很不好呀,我以前咳嗽,打三天青霉素一准能好,以后就不行了,三天哪里好起来,我这一回已经打了十几天了,也不见好,别的病人都看着向小杉和小凡的脸色,向小杉说,不一定是药的质量,谁叫你们小病用大药,病人说,不是我们要用的,是医生开的,向小杉说,那是,嗓子疼也叫你们吃先锋,得了大病看你们怎么办,拿什么药治,病人说,所以了,看一个小病,倒要几十块上百块的药钱,我们单位每人每年才给报一百二十元,哪里看得起病,看不起了,向小杉向他看看,说,一百二十元,算好的了,大家说,是,一百二十元,算好的了,有的单位根本就没有钱给你看病,我老婆两年前的一笔住院费,到现在也没有报掉呢,一个孩子屁股上挨了一针,大哭起来,挣扎不止,小凡批评孩子的家长,叫你抱紧一点,针头断在屁股里谁负责,家长面色紧张又心疼,紧紧夹住孩子,说,好了,好了,阿姨打针不疼,阿姨打针不疼。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向小杉脱下工作服,洗了手,对小凡说,我先走了,小凡说,你走吧,向小杉出门来,看到杨展推着自行车守在医院门口,走了过去,说,来了,杨展说,来了一会了,走吧,骑上自行车,向小杉往后座上一坐,杨展说,我送你回去我就得走,向小杉说,说好了今天在我家吃饭的,杨展说,有个当事人马上要见我,向小杉说,我特意叫我嫂子买了点菜,杨展说,没有办法,向小杉不高兴,也不说话了,杨展也不说话,闷着头骑车,正是下班时候,小巷里人来人往,十分拥挤,杨展的车笼头歪来歪去,有人指着说,这么挤的小路还带人,杨展也没有理他,只管往前,就看到迎面来了一个警察,也骑着自行车,探着头的向小杉也看见了,说,会不会管我们?杨展说,他又不是当班,也是下班吧,不会管闲事的,正说着,警察已经骑到他们身边,向他们看了看,也没吭声,骑过去了,向小杉回头看看骑过去的警察,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警察停了下来,也回头看他们,喊道,停下,向小杉说,不好,叫我们了,杨展停下来,下了车,等警察过来,警察推着自己的破自行车过来了,说,怎么骑车带人呢,杨展说,这又不是在大马路上,警察说,不是在大马路上可以带人?谁规定的?杨展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小巷里不能带人的,我以为大马路上不准带人呢,警察说,你这是狡辩,杨展说,怎么办呢,罚款吗?警察挥挥手,算了,我也是下班,罚你的款我也没有发票给你,就说你几句,下次不许再犯,走吧,以为警察急于回家,不会再管他们,想等警察走了重新再犯,谁知警察偏偏不走,远远地一直盯着他们,杨展只得推着车子,向小杉跟在一边走,杨展事情急,不由看了看表,向小杉说,你走吧,我去坐公共汽车回家,杨展说,现在正是挤的时候,向小杉说,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我不是天天挤么,杨展无话,将向小杉送到车站,向小杉说,你先走吧,还不知什么时候来车,来了也不知能不能挤上,你别等了,杨展说,我下决心买摩托车。

杨展走后,有人拍拍向小杉的肩,回头一看,是老同学阿娟,阿娟问向小杉晚上有没有事情,向小杉说没有,阿娟便邀向小杉晚上出去玩玩,向小杉答应了,说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车也来了,向小杉挤上车,阿娟说,说好了,不见不散,向小杉看见阿娟在车下向她挥手。

吃过晚饭,向小杉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地方,稍等了一等,就看见阿娟过来了,向向小杉笑着,说,小杉,你很准时,小杉说,是不是跳舞?阿娟说,叫你到舞厅门口等,不是跳舞干什么呢,向小杉是很喜欢跳舞的,医院呢,难得组织舞会,机会不多,听说阿娟叫她跳舞,当然高兴,开开心心跟阿娟进来,说,就我们两个人?阿娟说,还有几个朋友,手一指,果然在角落里有人在向阿娟招手,阿娟领着向小杉过去,给大家介绍了,大家说,噢,是向小姐,阿娟介绍你的舞跳得很好,向小杉不大好意思地向他们笑笑,因为灯光比较暗,也看不很清是些什么人,坐下了,就有服务小姐端上饮料茶水和小吃,才坐了一会,阿娟就被一个人请去跳舞,再一会,也有人请向小杉了,因为陌生,开始向小杉心里有些紧张,可是她的舞伴很大方,也很老练,和她随便地说说话,轻轻松松,舞步也走得比较正规,不是花里胡哨的,所以只跳了一会,向小杉的心情就放松了,良好的自我感觉也回来了,舞伴问她在哪里工作,向小杉说,在医院,舞伴说,噢,是白衣天使,向小杉说,是护士,舞伴笑了,说,护士也是白衣天使呀,向小杉也笑了一下,跳了一曲下来,此人就向大家说,果然,果然,向小姐的舞步,没得说,向小杉心里也很高兴很满足。

这个晚上女伴少,男的多,所以向小杉和阿娟几乎就没有空下来过,虽然有些累,但是心情愉快,那些舞伴都比较正派,没有什么歪门邪道,都是规规矩矩地跳舞,舞步也比较正规,谈吐什么,也比较文雅,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向小杉开始有一点担心,后来很快就适应了,到十点多钟,有人说,时间差不多了,两位小姐也累了吧,休息吧,几个人都和向小杉阿娟告了别,走了,阿娟和向小杉出来,阿娟打了的,先送向小杉回家,车到向小杉门口,向小杉下车,阿娟塞了什么东西在向小杉手里,向小杉正要问是什么,车已经开走了。

向小杉回家,进自己房间,拿阿娟塞给她的东西一看,是钱,有一百多块,向小杉的心突然一沉。

第二天上班时,向小杉不方便在医院里当着同事的面给阿娟打电话问,找了个机会跑到外面公用电话亭给阿娟打电话,责问阿娟什么意思,阿娟说,小杉你别生气,也是人家几个朋友的一点心意,你也跳得蛮辛苦,向小杉说,阿娟你拿我当什么人,阿娟说,小杉你别往坏处想,大家都是朋友,跳舞的时候不都是正正规规的么,向小杉说,跳舞就跳舞,玩玩就玩玩,给钱算什么,阿娟愣了愣,说,小杉,我想不到你这么顶真,你如果真的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叫你了,向小杉说,那我手里的一百多块钱怎么办,阿娟说,总不见得叫我为一百多块钱专门来跑一趟,你送来也不必了,先放你那儿,下次见了面,若是气还没消,你就还给我,向小杉说,好,下次还给你,那边阿娟叹了一口气,说,你今天如果不打电话来,我倒想再约你呢,那几个朋友,都愿意和你跳,算了,我另外找人了,向小杉挂断电话,回到医院来上班,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不出来。

过了两天,阿娟又来找向小杉,仍然叫她去玩,向小杉说,你不是说不再来叫我了么,怎么又来了,阿娟说,你跳舞跳得好,你去了,人家跳舞的人才有劲,向小杉说,我不去,阿娟说,算我求你帮忙好不好,这回保证没有上回的事情,不提钱不钱,就是几个朋友一起聚聚,玩玩,向小杉抵御不住诱惑,又跟着阿娟去了一回,仍然是规规矩矩的跳跳舞,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甚至过头一点的动作也没有,这一次果然没有说什么钱不钱,下一天阿娟路过医院进来看看向小杉,给了一瓶香水,说是她送给向小杉的,向小杉够哥们,肯帮忙,阿娟走后,小凡拿香水瓶看了看,说,呀,这是c。d,法国名牌,这一瓶,好几百,你的朋友出手好大方,向小杉没有说话。

阿娟仍然来找向小杉,向小杉就跟阿娟去,后来也就心安理得地开始收钱,每陪跳一次,一百多元到几百元不等,但是钱不是由客人直接交给向小杉的,而是由阿娟转交,向小杉一直提心吊胆,怕被熟人发现,阿娟说,你怕什么呢,就是玩玩,跳跳舞,又不干什么不好的事,法律也没有规定不许跳舞,你单位管得着吗,向小杉说,我们毕竟是医院,阿娟说,医院怎么样呢,现在年轻的医生出来陪跳舞陪唱歌的也多的是,向小杉说,但是我们医院管得很严的,阿娟说,什么破单位,不要你,你反倒自由。

向小杉的事情向家的一点也不晓得,向小杉从小是个严肃有余的孩子,不苟言笑,骨头很沉的,所以即使天天晚归,做兄姐的也不会怀疑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都以为和同学朋友一起玩玩的,再说,女孩子有了对象,更多的时间恐怕是和对象在一起,而不是和父母在一起。

但是杨展多少有点感觉,他是从向小杉的性格变化开始感觉的,他认得的向小杉,脸呢,总是挂着的时间比笑的时间多得多,但是现在向小杉情绪好起来,看见杨展也没有很多冷言冷语了,也有了笑脸,杨展说,小杉,最近碰到什么好事情?向小杉说,杨展你别瞎猜,你别瞎说,杨展说,我没有猜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你紧张什么?向小杉真的有点紧张,说,我紧张什么,我哪里紧张了,杨展笑笑,也没有计较向小杉的紧张,说自己最近不算太忙,约向小杉下天晚上出去玩玩,向小杉答应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向小杉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事情,不能和杨展一起玩了,改日吧,杨展在电话里和向小杉开玩笑,说,向小杉,是不是另外找对象了?向小杉愣了半天没有回答,最后说,杨展,我不会那样的,杨展说,我相信你,杨展反正有的是年轻的朋友,向小杉没时间和他一起,他就和朋友们去聊天,朋友问起向小杉,杨展说,可能对我没有信心了,朋友说,怎么,嫌贫爱富了,杨展说,嫌贫爱富是正常的,人活着首先是要过日子,日子过不下去,哪里来的爱情呢,听不出他是感伤还是无所谓。

杨展虽然对向小杉晚上的事情有点想法,但他并没有去跟踪向小杉,看看向小杉到底是不是重新谈了对象呢还是干别的什么,向小杉陪跳舞的事情,是被高三五发现的。

这一天晚上,高三五车上载了几个乘客,是到某某舞厅去的,上了车,就听得其中一个问另外两个,今天谁陪?另外两个说,向小姐今天要来,那一个就很开心,情绪也高昂起来,说,向小姐跳舞确实跳得好,轻盈,飘飘欲仙,另两个就笑,说,你小子别动歪脑筋啊,向小姐这样的小姐,只是陪跳舞不陪其他的,你一旦动歪脑筋,她就不陪你了,他们说了说现在的几陪小姐,怎么样的情况,又说,文化水平也是很重要的,有素质的女人就是耐人寻味,向小姐,虽然也不过只读个卫校,但是到底不一样,素养高得多,等等。

起初呢,高三五只是听到他们在议论向小姐,向小姐,也没有往自己邻居向小杉身上想,后来又说到读过卫校,也仍然没有想到向小杉身上,只是想到现在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和护士也有三陪的,高三五倒是蛮同情她们,也是没有办法,工资太低,日子过得太苦,陪着跳舞就跳舞吧,只要不做得过分恶心,再说了,像高三五这样开出租车的人,还就指望着这些人坐他的车挣钱呢,如果小姐们谁也不出来做三陪,先生们当然就不愿意出来跳舞,高三五到哪里去做生意呢,普通老百姓除了有要紧事情要办,才坐一回出租,晚上一般是不出来的,要是没有这些三陪小姐,没有这些被小姐陪着跳舞的先生,高三五近三十万的车钱,到哪里去还?从某种意义上讲,高三五是蛮感谢这些晚间出来活动的人们,是他们给高三五生意,让高三五的生活慢慢地好起来,这么想着,车子就到了舞厅,停下来,收钱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车上三个人都说,向小姐已经来了,高三五直到这时候才把三陪的向小姐和向小杉联系起来了。

高三五犹豫了一下,侧着脸,没有让向小杉看见他,等三个客人一下车,他就将车开走了。

高三五也不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办,告诉人吧,也不知该告诉谁,向小杉父亲母亲早去世,姑奶奶向绪芬也有点老糊涂,和她说,恐怕说不清,向觉民呢,阴阳怪气的,高三五不大愿意和他多话,向小桐呢,脾气也是吓人,想来想去,只有钱梅子能告诉,将事情在心里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告诉了钱梅子。

站在备弄里,高三五说,我昨天晚上看到向小杉的,钱梅子说,在哪里看到?高三五说,在舞厅,钱梅子说,大概是同学叫她去玩的,小杉喜欢跳舞,高三五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地说,钱梅子,这件事情我连谢蓝也没有告诉她,她嘴快,会说出去的,我本来呢,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想来想去,几个晚上也没有睡好觉了,还是要和你说说,钱梅子就听出些紧张的意思来,盯着高三五,你说,你说呀,高三五好像开不出口,过了一会,才说,你家里都不知道你们小杉在干什么?钱梅子说,干什么?高三五说,在舞厅里陪人家男人跳舞钱梅子说,你在舞厅里看见她,怎么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在玩,是在陪人家跳舞呢,高三五把自己在出租车上听到的话和所见所闻说了,钱梅子的眼睛突然就红了,高三五有些慌张,说,钱梅子,也可能是我搞错了,也可能是我搞错了,你先别着急,再问问向小杉,钱梅子说,高三五,这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高三五说,我知道,所以我连谢蓝也没有告诉,钱梅子含着眼泪说,谢谢你,高三五。

向小杉这一天整个就没有回来,钱梅子心里七上八下,又不敢把事情告诉向觉民,也不敢和向小桐他们说,只是憋在心里,坐立不安,到第二天上午实在坐不住了,便来到向小杉的医院,到注射室,看到向小杉正忙着给人打针,病人患者围了一大堆,都是等打针的,又是大哭小叫,吵得厉害,钱梅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向小杉也没有发现她,还是小凡先看到了,说,小杉,门口站着的,好像是你嫂子?向小杉才抬头一看,果然是,“呀”了一声,说,嫂子,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站起来走过来,钱梅子说,你先打针吧,这么多人等着,抓紧时间替他们打完针再说,向小杉说,再抓紧时间也打不完的,打完这批,又会来新的一批,一天到晚,哪有时间空着,钱梅子听了,心里难受,也说不出话来,果然就有病人说,哎呀,我是请假出来的,只给我半个小时,超过时间要扣奖金的,你快替我打吧,另一个说,我一大早出来看病,挂号排队,看病排队,划价排队,交款排队,配药排队,到了打针还要排队,向小杉说,那你就别来看病,现在的病,就是这样,看了,打针吃药也是那么几天才好起来,不看呢,不打针不吃药,那么几天也会好起来,不是省却一番麻烦么,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向小杉也不理他们的意见,跟着钱梅子走到走廊上,说,嫂子你怎么来了,家里有事情?钱梅子说,家里没有事情,向小杉说,那就是为我的事情,钱梅子心里紧张,说,你说什么,你的什么事?向小杉说,有天晚上高三五看见我在舞厅里的吧,向小杉说着还笑了一下,又道,我知道高三五会说出来的,他不说出来,要烂在肚子里,多难受。

钱梅子说,小杉,你别瞎说,高三五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告诉了我。

向小杉说,你相信他,他是个藏得住话的人吗,我知道他看见我的,他假装不看见,其实我知道他看见了,于是把阿娟怎么找她的事情说了一说。

有医生护士走过向向小杉点头,钱梅子怕他们听见,说,小杉,你乱说什么,钱梅子虽然相信高三五的话,也相信高三五的为人,不会乱说,更不会无中生有,小题大作,但是在她的心底呢,很希望小杉听到这个事情,会很理直气壮地解释,说高三五看错了人,或者说高三五误会了,根本不是什么三陪几陪,只是几个朋友一起玩玩,或者不是理直气壮,是有些慌张地辩解,说一大堆叫人听了不知是真是假的话,却想不到向小杉既不理直气壮,也不慌张,却如此坦然,如此镇定,好像她在舞厅里陪人跳舞是很光彩的,钱梅子一下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愣愣地盯着向小杉。

说话间又有好些打针的人涌进注射室,听得小凡在里边大声嚷嚷,骂病人,病人呢,多半不敢吭声,有的病人,从注射室里探出头来,看着向小杉,不敢催她,但却眼巴巴地希望她快点进去打针,小凡在里边又喊,看什么看,就许你们一个跟着一个来打针,就不许我们做护士的有事情,说几句话,吓得探出头来的人又缩回头去。

钱梅子说,小杉,你先打针,我在外面等你。

向小杉说,等我做什么?

钱梅子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那么多病人等着打针,又不能不让小杉去工作,想到小杉居然出去做三陪小姐,心里难受,只好说,小杉,你要钱,你哥哥嫂子会支持你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向小杉说,你给我钱,你有几钱,自己下了岗,还给我钱呢,说着便回注射室去,钱梅子站在门口看看,小杉动作熟练地操起注射器,给人打针,一个孩子高兴地说,阿姨打针不疼。

钱梅子站了一会,心里酸酸的,来到医院的院子里,在花坛边沿坐下,看着进进出出的病人和病人家属。

这么坐坐,时间晃过去,到了下班时间,向小杉走过来,说,嫂子,你没有走?

钱梅子说,小杉,你答应我,不再做这样的事情。

向小杉说,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是陪人家跳跳舞,都是朋友,都很规矩的,你别以为陪跳舞就是很下作的事情,不相信你可以到舞厅去看,一点也不下作的,找我们跳舞的人,不是社会上那种混子,也不是那种暴发户,都是有档次的人。

钱梅子说,不管人家有多少档次,你去陪人家跳舞,你就没有档次。

向小杉说,本来,我一个小护士,哪里说得上档次,现在跳跳舞,和他们谈谈说说,倒也长不少见识,看钱梅子忧心忡忡,又说,嫂子,你别把这种事情看得太严重,现在外面,这也算是比较文明的事情,做老师的,做医院护士的,还有做干部的,女大学生,都陪人跳舞。

钱梅子说,不管人家怎么做,你不能再去。

向小杉说,嫂子,我这也是减轻大家的负担,也是给杨展减轻压力,杨展都当了三年律师了,还和人家合住一间小屋,省吃俭用的,干什么呢,还不是为我们以后的婚事,我多挣点钱,他也不要这般辛酸了。

说到杨展,钱梅子更担忧,说,杨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向小杉说,我没有和他说,但是我估计,他早晚会知道的。

钱梅子惊讶地看着向小杉,十分不解,说,小杉,你不怕杨展知道?

向小杉说,开始的时候,我真得很怕,他问我,晚上干什么,我就心慌,好像被他发现了什么,抓住了什么,但是现在我的心情不一样了,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我想通了,我这也是凭本事挣钱,和我做护士给人打针不也一样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同事们都拿着饭盒到食堂吃饭,招呼向小杉,向小杉说,嫂子,要不你也在我们食堂吃一点?

钱梅子说,你去吃吧,晚了买不到菜,我回家去了。

向小杉跟上同事一起往食堂去了,钱梅子看着小杉的背影消失,心里不是个滋味,出了医院,想回家,又想回家又怎么样呢,下岗了,再下岗,也不知再能到什么地方去,又想向小杉这事情怎么得了,总得想个办法阻止她,胡思乱想就想到了找小杉去跳舞的阿娟,想回头去问小杉阿娟的地址,但是知道小杉不肯告诉她,就找到小杉的另一个同学家,打听了阿娟的地址,找到阿娟家里。

阿娟说,我认得你,你是小杉的嫂子。

钱梅子说,是的。

阿娟说,你一个做嫂子的,管这么多干什么呢,小杉自己愿意,你就让她快快活活过过日子,不好吗?你想,小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姑娘,连化妆品也用不起,现在多好,想买什么都能如愿,逛大市场时心情多好,有什么不好。

钱梅子说,这代价太大了。

阿娟说,现在这样的时代,做什么不要花代价?

钱梅子说,阿娟,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小杉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我求求你,不要再叫小杉了。

阿娟说,现在我不叫她,她自己也会去的,小杉已经习惯了。

钱梅子说,我如果说不动小杉,我只好告诉她哥哥姐姐,叫他们来管她。

阿娟说,不管谁来,都管不了这事情的,你以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做事情都是有规矩的,小杉入圈,我是替她垫了保证金的,我告诉你,多少姑娘想进圈都进不来呢,你若是一定要叫小杉走,如果小杉自己也愿意走,是可以走的,但是要退还我替她垫付的保证金。

多少?钱梅子问。

阿娟说,两万,顿一顿,又说,还有,要经过大哥同意。

钱梅子说,大哥是谁?

阿娟说,你就别问大哥是谁,你先将小杉的工作做通,再拿两万块钱来,再说大哥,又顿一顿说,以我的看法,大哥不会同意,小杉是很出色的,顾客现在都知道她的名字,点名要她,如果大哥不同意,这事情就没门,你想也不要想。

钱梅子说不出话来,阿娟说的“顾客”两字,像两根针刺在她心上。

钱梅子回到家已经快一点钟,也不觉得饿,但是吃饭也算个任务,即使不上班,吃饭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没兴趣做什么东西,就下了一碗面,正吃着,有人在外面喊,钱梅子,钱梅子在家吗?迎出去一看,是居委会主任,迎进来,看看饭桌,说,哟,钱梅子,这么节约,钱梅子说,一个人,也不想吃什么,下碗面吃了就算,主任说,钱梅子,听说教委招待所那边你又不做了?

钱梅子说,不是我不做了,是不要我做了,招待所也卖掉了,我没地方做了。

主任说,正好有个工作,你看看能不能出来帮我们做做,便将事情说了说,开发长街五景和桥西游乐场的工作已经正式开始,在统一的规划中,长街沿街一面的住宅,都要开辟成店面形式,作出统一的修复和装璜,这就需要对沿街的房主,作一些调查了解和面积登记工作,看看沿长街到底能开出多大多小的一些店面,至于店面开出来,以后是派什么样的用场,卖什么样的东西,那是第二步的事情,总是要开能够挣钱的店,而不会蚀本的店罢,若是私房呢,当然是房主自己做主,上级领导只能有个倾向性意见,听不听,照不照办,还是房主自己说了算,如果是房管所的房子呢,当然是由房管所和有关部门说了算。

本来这种工作该是开发部门的事情,但是他们落实到居委会,居委会的一班人呢,老的老,病的病,文化水平也有限,怕做不好这个工作,想到下岗的一批人中间也有水平比较好的,但水平比较好的,有的又找到了新工作,有的呢,也不一定愿意给居委会做事情,排来排去,觉得钱梅子比较合适,也比较好说话,便过来找钱梅子。

钱梅子也知道长街要开发的事情,但想不到这么快真的紧锣密鼓起来,心里也蛮高兴,就答应了居委会主任,主任说,我就知道,钱梅子是好说话的,工资报酬问题,现在他们还没有谈到这个问题,但是钱梅子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亏待你的,他们若是亏待你,我们也不答应的。

长街相当的长,光门牌号就有二百多号,每个门牌号里又有复杂的情况,钱梅子挨家挨户了解登记情况,住户什么样的态度都有,是公房的,也没得话说,反正公家做主,若是私房的,事情就多了,有的人家呢,巴不得让他们开出店面来做生意,但也有的人家呢,偏偏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不愿意将自己家的房子改作店面的,再比如修复和装璜的钱吧,若是私房,当然得自己掏,干吗呢,我住得好好的,我不修房子也一样住下去,干吗要叫我出钱修房子,房子是我自己的,我愿意修就修,不愿意修就不修,政府管天管地,管得了我私房修不修?也有的呢,没钱,修也是想修的,修呢也是必需要修了,可是穷呀,没有钱修,你政府要叫我修吗,那你政府出钱,等等这些问题呢,钱梅子是说不清的,大家说,我们知道你,你也是帮他们做做事情,你也做不了主,我们和你说了也没有用,但是仍然要和钱梅子说说,甚至愿意和钱梅子商量商量开了店面做什么生意的。

其实在整个一条长街最合适开店的还是向家老宅这里,向宅开间大,从前有一字排开八扇墙门,后来都砌了墙,将这堵十多米宽的墙推倒,再进深进去,可以开出百十平米的店面,比如能开做个饭店,也就蛮像样了,但向宅的性质比较奇怪,除了向绪芬家住的一进房仍属私房,其余的都是属于房管所的,包括墙门间开以开饭店的地方,都是公私合营合给了公家的,所以,开不开饭店,向宅里的人,谁说了也不算。

钱梅子没有敢把小杉的事情告诉向觉民,看起来高三五也没有对谁说过这事情,钱梅子很感激高三五,高三五问她和向小杉怎么说的,钱梅子把小杉的话说给高三五听,高三五叹息了一声,说,怪呢也难怪他们,现在老老实实做工作的人收入实在太低,钱梅子说,那你看该怎么办呢,她又不听我的,万一给杨展知道了,会不会有想法,高三五说,想法肯定是有的,人可以对别人的事情很开放,但碰到自己的事情就不开放,钱梅子说,是的呀。

钱梅子留心小杉的态度,看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去找过阿娟,向小杉却若无其事,向小杉说,嫂子你就别再操我的心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做的事情自己能够负责,你担心我,我还担心你们呢,你家里是不是也应该换个办法过日子,像现在这样,我大哥呢,老老实实教教书,你呢,下岗一六八,日子能过下去吗,我自己的事呢,我也不会指望你们,我靠自己解决自己困难,但是小辉还得靠你们呀,小辉明年要考大学,你们是希望他考上呢,还是希望他考不上,当然是希望他考上,但是考上了这四年的大学费用,你们到哪里去负担?

钱梅子说,我没办法。

向小杉说,什么叫有办法,什么叫没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如今的年头,社会发展有多快,你不进取不主动出击,你就活该穷。

钱梅子被小杉说得有点坐立不住,想如今这年头,社会发展确实是快,生活水平也是越来越高,眼看着有钱人和没钱人的距离越来越大,眼看着有钱人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他们坐高级的小车,住很大的房子,他们在家里养着一个,在郊外某个别墅再养一个,手膀子上还又再挎一个,唱歌的时候又有两个陪着,喝一瓶洋酒抵老百姓一年的工资收入,他们给狗买洗澡液,几百块钱一瓶,老百姓看着,说,哼,或者说,唉,对于有钱人的样子,老百姓虽有很多的想法,但是归根到底,老百姓也管不着别人的事情,老百姓只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想,到哪里去挣点钱来,将日子好好地过下去,这也是好事,如若大家都不想钱,那么会去想什么呢,这就不好说,也许就要想打架了,像从前那样,多不好,或者,你想东他想西,张三想这李四想那不能统一了,现在老百姓的思想倒是很一致,并且这一致倒也不是谁谁谁发号施令下来的,是老百姓不约而同的想法,大家说,现在的时代,不想办法去挣点钱回来,日子真是没法过呀,靠夫妻俩拿死工资,孩子要上学,再养一两个老人,日子紧紧巴巴,离小康太遥远,如果夫妻两个里再有一个下了岗,那就更难,别说小康,连温饱都要成问题。

钱梅子说,我现在正在做开店面的工作,看着人家能够开个店面做生意,我难道不想吗,可是运气总是找不上我们,我们的房子,偏偏又在院子深处,以前呢,以为住得深些更好,又安全,又安静,现在看起来,若是沿了街面住,多好,我现在就可以开店做生意。

向小杉说,长街将要开出那么多店面,我们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个来开店,若是家里下决心做事情,我也可以不去舞厅跳舞,我们全家齐心协力,都不是笨人,能干出事情来的。

钱梅子说,我借钱开店?

向小杉说,人家高三五不也是借钱开出租车的?

姑嫂俩人正说着,就听到外面哗啦一声巨响,钱梅子说,向家大宅的墙门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