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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画匠 HUA JIANG

民国初年,小城常来一些艺人,拣街中热闹处摆下地摊,操练谋食,赚些小钱便离去。也有些技艺高超的,赚狠了,就懒了脚,就在小城落户。那年代或许没有户籍制度,若有,也不似今日严格。

那年冬月,小城来了一个汉子。一脸硬胡碴,一对粗眉毛,在东街画匠袁鹤立的店门前摆下地摊,练些刀枪棍棒的把戏,引人来围看。

正值小刀似的寒风沿街疯跑。这粗眉毛汉子竟赤了膊,亮出一身黑肉,四下里拱手,笑道:“保定府郑洪,来贵方宝地乞一口饭食,还望各位前辈老大多多赏脸。郑洪这里多谢了。”说完,打一个揖,便扯起一条大枪上下翻飞操练。然后又是刀、棒、剑、叉各练过几趟。围观的看花了眼,便轰出一声彩来。郑洪面不改色,丢了家什,再打一个揖,弯腰解开行囊,取出些草纸包儿,当众打开一包,是些土色花末。郑洪口中念念有词,说是主治红伤的药散。围观者狐疑,无人上前买。郑洪空喊了一阵便窘住,粗眉毛拧在一处。猛听得人墙外有人大笑,人们闪开一条路,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汉子,众人认得是小城画匠袁鹤立。

袁鹤立取过两包药,打开,细看,就笑:“果然好药。”就掏出几枚钱递与郑洪。

郑洪拱手:“敢问先生大名。”

袁鹤立笑笑:“在下袁鹤立,本城画匠。郑师傅使得好枪棒。你在我店前操练,我已看了多时。”说罢拱拱手,转身走了。

于是,围观者纷纷效仿,拥上来买药。

郑洪如此一连卖了几日。那天,小城地痞何矮子带一帮串街混子来哄观。何矮子伸手从郑洪手里抓去几包药,坏笑:“外乡人,孝敬你何爷几包是你福气。若不灵验,回头找你麻烦。”说罢,抬脚便走。

郑洪紧一步扯住何矮子,笑道:“小本生意,还望大爷留下赏钱。”

何矮子沉下脸,骂道:“臭屎,不识抬举。”丢个眼色,一帮痞子就围上来。

这些痞子大都会些拳脚,欺郑洪势孤,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郑洪皱了眉头,喝一声,就伸拳抬脚,放平了几个痞子。何矮子黄了脸,扯腿就溜。

郑洪抢一步揪住何矮子,只一拎,一扔,何矮子便仰身飞出去,跌在袁鹤立画店门前,哇哇叫娘。

众人哄笑。

郑洪大步过去,仍要打。

袁鹤立走出店门,拱手笑道:“郑师傅放他一马。”

郑洪就踢何矮子一脚,骂:“滚□的。”

袁鹤立请郑洪收了摊子进画店饮酒。郑洪推辞几句,就随袁鹤立进了画店。

店内四壁皆是袁鹤立的画,花草鱼虫,呼之欲出。郑洪看呆了,喝彩一声:“袁先生神笔。”

袁鹤立大笑:“雕虫小技,餬口而已。”说罢,便喊店中伙计去采买些酒菜。

伙计片刻便回,拎来一罐酒,几碟菜。

几杯下肚,袁鹤立道:“我看郑师傅身手不凡,何不在小城开个武馆,传些弟子,既谋生计,也兴家学,总胜似浪迹江湖。”

郑洪苦笑:“自然再好不过,可惜郑某囊空如洗。”

袁鹤立笑道:“郑师傅若有意,我可帮衬些。”说罢,起身从柜里取出十几块大洋,撂在桌上。

郑洪慌得摆手:“使不得。萍水相逢,担不起袁先生如此错爱。”

袁鹤立淡然一笑:“袁某也是三年前来此谋生落脚的。同是浪迹江湖客,不必谦让。郑师傅若过意不去,可立个字据与我,日后发达了还我就是。”

郑洪呆呆地打量袁鹤立,见他神平气静,满面坦荡。一阵感动涌上来,眼就湿了,起身深深一揖,颤声道:“谢袁先生。”

过了两天,袁鹤立替郑洪在南街看好一处废宅,买下,打扫干净,稍事修补,就开了武馆,取名:郑洪武馆。那匾额的题字是袁鹤立的大墨,十分威武。

小城尚武者少,一些富家子弟便来着道。武馆的生意红火起来。第二年,郑洪便请了工匠重新翻建武馆。旧墙拆去,皆用石头砌新,很是打眼。院内四周栽着木桩,悬些沙袋,每日清早,郑洪的弟子们吼声若雷,扑向沙袋,一味痛打,十分武气,勇狠便满了院子。

郑洪由此成了小城第一武师,走在街上,徒子徒孙前呼后拥,街人见了便怵。久了,不再喊郑师傅,喊郑爷。

郑爷常去东街“四季茶楼”饮茶,与时常在那里饮茶作画的袁鹤立闲聊。

那茶楼外是河。岸上有些树木,或杨或柳。春来岸上绿草如茵,其间点缀野花,红黄白粉,景致十分爽眼。袁鹤立常在茶楼饮一碗香茶后,乘着兴致,看着河岸上的景观,饱蘸墨色,淋漓一纸。画完,便卖掉。

郑爷偶尔在一边看袁鹤立作画,就叹:“袁先生神笔,春红柳绿几笔点就,让人直想折下一枝来。”

那天,郑爷没去茶楼。袁鹤立多饮了几碗热茶,只觉周身气爽,便乘着一身爽气,挥就一张“春风杨柳图”。画罢,茶客们喝出彩来。有人问:“开价多少?”

袁鹤立笑:“五块大洋如何?”

就有人过来抢。

袁鹤立戏笑:“若哄抢,袁某要抬价了。”

话音未落,一个痞子挤上前,嘻嘻笑道:“归我了。”抓了画,拔脚便溜。跑几步,回头喊:“袁先生,大洋暂且欠你。”

众人乱骂起来。

有人叹道:“他断不会送钱与你的。”

袁鹤立笑:“一张画又值几文。”

过了几日,有人气不过,把这事说与了郑爷。

郑爷大怒,喊两个徒弟,找到那痞子家里,将痞子拖到街上痛打。那痞子被打得乱叫,交出了那画。

郑爷将画带到茶楼,交与袁鹤立。袁鹤立惊诧,问了缘由,叹道:“一张画,他若喜欢,送他便是,为此结下大恨,怎生好。”说过,饮一碗茶,不再画,下楼去了。

郑爷干在那里,没说话,心里却看弱了袁鹤立。喊一壶茶。闷闷地喝,竟不是滋味。

郑爷回到武馆,心下仍然不快活。细想,这等胆小之人,不交往也罢。

自此,郑爷不再去茶楼饮茶。

那天,袁鹤立在茶楼被几个痞子纠缠,白白索走了几张画。郑爷听说了,只是冷笑。

这年秋天,小城来了一个拳师,生得虎背熊腰。何矮子跑前跑后,替这拳师在郑洪武馆前摆下场子,操练刀枪棍棒,引得街人围住观看。郑爷挤进人群,看那拳师演练了几招,郑爷皱了眉,转身回到武馆,嘱咐徒弟们不可去找那拳师寻衅。

那拳师练了两日,便朝武馆叫骂。何矮子带一帮痞子也跟着哄骂。

郑爷听到,脸涨成红布,一跺脚,带一帮徒弟奔出武馆。

何矮子一脸坏笑,小跑着迎上来:“郑爷,这位拳师要同你过过手。”

郑爷大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师傅大名。”

拳师冷笑:“莫问,打了再论。”挥拳冲上。

郑爷身后两个徒弟抢上来,与拳师对打,只两招,均被那拳师踢翻,口鼻出血。

郑爷怒喝一声,挥拳取那拳师,二人斗在一处。几招过去,郑洪竟不是对手,身上重重挨了几拳几脚。

围观者惊呆了。

何矮子那帮痞子哈哈大笑。

拳师吼一声,飞起一脚,踢翻了郑洪。

拳师恶笑:“今日要你断条腿才是。”说罢,怪叫一声,就要出恶手。

“慢着!”有人大喊。众人回头看,袁鹤立大步走来。

“这位师傅,无冤无仇,何苦死逼?”袁鹤立劝道。

拳师打量一下袁鹤立:“与你无关,休要讨打。”

袁鹤立正色道:“点到为止,这位师傅就此罢手吧!”

拳师恶笑:“今日废了他,武馆便归我。”

袁鹤立摇头:“师傅怎好强取强夺。”

郑洪血往上涌,怒喝一声:“袁先生休要求他,我今日与他拼了便是。”

拳师哈哈大笑,挥拳直奔郑洪。

袁鹤立突然挥拳挡住了拳师,拳师不提防,肩上中了一拳,退出几步,惊讶地看袁鹤立。

郑洪也呆了。

围观者也一并呆了。

拳师怔了片刻,大吼一声,直扑袁鹤立。袁鹤立闪身、抬腿,那拳师惨叫一声,竟摔出去十几步,一口血喷了出来。一脸惊恐之色,愣愣地盯着袁鹤立。

人群中轰出一声彩:“袁画匠好身手。”

郑洪张大了嘴,欲说什么,却喊不出。

袁鹤立仰天长叹一声,扬长而去。

第二天,小城就不见了袁鹤立。

后来,那拳师就留在了郑洪的武馆,当教头。久了,街人知道了拳师姓刘,便称他刘爷。

袁鹤立再没回过小城。他在小城留下的画,至今仍有人家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