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光原是保定大户人家,后来家道败落了,便做了街中泼皮。没有职业,终日在街中厮混。
白世光那日帮一户人家办丧事,挣了几两银子,就想去城东怡红院去会自己那个相好的歌伎芸儿。想了想,又觉得这几两银子少了些,就去城中贯通赌馆下注,想多赢些。不料手气却是鸟气得很,几只牌摸下来,输得光了。心一急,便放起泼来,被赌馆中伙计拖起来,扔出门外。白世光一肚皮恶气无处发泄,就二次冲进赌馆,扬声大吼要赌命。惹得赌馆的武师们上前摁倒了白世光,就要痛打。赌馆老板李义出来,喝住武师。
李义笑道:老白,你这人好不晓事。我这赌馆,原是有钱的进来,无钱的出去。我知你泼,却要泼得入理。你赌命?如何赌法?
白世光爬起来,盯着李义恶笑:李老板,莫要欺老白一时手面窄了。就从腰中扯出一柄刀来,咣的一声丢在桌上。那刀便在桌案上咣咣地翻了几个身,闪动着寒气。
李义大笑:李某也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却也多年不见你这等人物了。随你怎样赌?
白世光叫道:好说。就举起刀来,寒光一闪,就剁下自己一根小手指。血就扑满了桌案。白世光举着那根断指笑道:李老板,我要这算一千两银子。
李义笑道:就依你。一招手,就有人从柜上抬过一箱银子,从里边取出十封,齐齐地码在了桌上。李义取过一封,笑道:老白,上眼验过了。就在桌上一拍,那封银子便散了,亮亮的银子满桌乱滚。
白世光伸手将衣衬扯下一条,缠住伤口。吼道:上牌。
一个瘦瘦的牌工走过来,将牌洗得哗哗如流水一般。李义稳稳坐下,朝白世光笑道:发牌。
白世光就捉住一张牌。李义也随手捉起牌来。店内一片死静,只听得啪啪地翻牌声响。一局牌下来,白世光竟是输得净光。
李义笑道:老白,你还要怎样赌?
白世光紫了脸,呼地站起:今日白某就在此赌个壮烈。就抄起刀来,一指自己的左臂:我今日就赌这只胳膊。说罢,就挥刀要砍。就猛听到一声喝:且慢。
众人抬头去看,就见一个黄脸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人们认得,他是本城富商乔迈。乔迈在江湖上声名响亮,黑白两道与他皆有来往。乔迈哈哈一笑,就在赌桌前坐下。
李义忙起身抱拳笑道:乔爷今日闲得了?
白世光呆呆地看着乔迈。一脸茫然。
乔迈看一眼那桌上的断指,哑然失笑道:老白,大丈夫输得起,赢得起。何必用如此下作手段。
白世光脸就涨红,口硬道:你乔爷好不讲理的。李爷开的是赌坊,却没讲什么赌得什么赌不得。我白某赌罢了胳膊,还要赌脖颈上这颗人头哩。
乔迈摇头笑道:我乔某不与你赌这些,只赌一万大洋。你若赢了,我便与你;你若输了,便到我手下做事,如何?
白世光一愣,就笑:如此说,我赢输都是有饭吃了。
李义一旁冷眼看白世光:乔爷这是可怜这个泼皮了。
白世光恶笑:我与乔爷做注,关你屁事!
乔迈笑了:如此,你我就赌上一回。一招手,牌工就将牌哗哗地洗了。
二人就坐在桌前翻牌。一局赌下来,白世光竟又是输了。乔迈笑道:天意如此,白爷就委屈了。就哈哈笑着站起身,扬长出门去了。
白世光笑骂道:今日手气果然不济。就随乔迈去了。
到了乔迈府上,白世光就问:不知乔爷要我在府上做何差遣?
乔迈叹道:我知你也是一个热血汉子,只为一个穷字所扰,不得已坏了市井中的名声。我乔某素敬英雄好汉,今日就给你两个去处。
白世光笑道:还请乔爷明示。
乔迈正色道:其一,我给你几十两银子,你去街中做一个小本生意,养家活命,莫要再到街上撒野使刁。其二,你就在我府上听用,每月支你二十两银子。
白世光挠挠头皮,笑道:我虽识得几个字,心却粗糙得很,做买卖定要赔了,到时便不好再来寻乔爷告济。还是就在乔爷府上听用吧。白某一身的力气,牛马还是做得的。
乔迈点头一笑,就喊来下人,带白世光去换件衣服。
白世光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转身问道:我仍是一头雾水,不知乔爷为何接济白某?
乔迈笑道:我观你面色不俗,才肯帮衬。好男儿总要有个正经着落。再则你并非出身寒微,日后总要做些光宗耀祖的营生才是。
白世光脸就一红,低头叹道:多谢乔爷一番好意。世光一定尽心做事。就退下去了。
自此,白世光就在乔迈家中做事。转眼过了一年,白世光在乔迈府上做得十分卖力。乔迈就让白世光做了“趟街”。即每日到城内乔家各个店铺收银,交回府中的账房。
这一日,白世光到城内各处店铺收了三千两银子。回府路上,太阳还未偏西。路过李义的赌坊,白世光心中一动,脚步就粘了起来。赌坊门前有相熟的笑道:白爷,久未曾光顾了。何不来消闲消闲。
白世光笑笑,心中就痒得难挨,拔不动步子。心下就想,今日或者手气济了,若进去赢上一些,今夜就去会会芸儿,也让她欢喜欢喜。定了主意,就拿步进了赌坊。
一进门,就被李义迎住。李义笑道:老白,在乔爷那里发财发得紧了,也不见你来试试手气了。白世光笑道:今日就来赢你。就在赌桌前坐下,大叫一声:发牌。几局下来,白世光竟黑了脸。手气竟是不济,几百两银子输进去了。白世光恶声骂道:再赌。两个时辰过去,三千两银子竟是全输掉了。白世光脸色灰灰地站起,软软地走出赌馆。暮色如水,沿着黑黑的街道涌涌淌来。白世光心下方寸大乱。暗想:乔老板对我厚爱,我却做下这等事,还有何面目见他啊。我只有到江湖上闯荡一番,日后发了财运,再回来谢他了。想罢,就转身大步出城走了。
乔迈等到半夜,仍不见白世光回来,就让人去城内寻找。下人去了,就来报白世光逃走了。乔迈呆住。半晌无话。
第二天,乔迈就到城中怡红院去了一趟,见了白世光那个相好的歌伎芸儿。芸儿哭道:我也不知他如何做下这种事情。乔迈叹道:他日后若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第二年春上,一伙山匪劫了官银,赃物不及运出,就潜在了乔迈的府上。不料乔迈手下一个叫王才的门人,竟是贪图官府的悬赏,告了。
官府内有乔迈的朋友,就早早将风儿透出来。
家人就劝乔迈跑掉避一避风头。乔迈笑道:我若走了,各个店铺岂不是要受我牵累了。就在堂前坐定。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就喊过账房,低低说了几句。账房就含泪去了。不一刻,官府的捕快就闯进门来。乔迈就起身迎住。
为首的陈捕头笑道:梁大人请乔爷进衙。得罪了。就一挥手,手下就上来锁了乔迈。
捕快们就押着乔迈进了府衙。知府梁锋升堂问案。乔迈横眉冷对,并不答话。
梁锋怒道:乔迈,你本是城内富商,就该知法守法,怎敢勾结乱匪,图谋当今?
乔迈恨道:天下无道,黄天当立。怎说是图谋?事已至此,生生死死,乔某早已置之度外。
梁锋笑道:你若招出匪人们的匿处,本府便可从轻发落。
乔迈哈哈笑道:大丈夫怎能卖友求生。我自不会讲的。就仰头不语。一脸凛凛的傲气。
梁锋大吼一声,两班衙役抢上来,就给乔迈用了大刑。乔迈竟是无一句话。梁锋心下赞叹,就将乔迈解进省城。后来乔迈就在省城处决,家人进省城将乔迈的尸首运回了保定。在城西埋了。
第二年秋上,发了横财的白世光前呼后拥地回到了保定。到了乔迈门前,便哈哈笑着,让下人去通禀乔爷。乔家的门人一脸哀容迎出来,告知了乔爷的事情。
白世光如雷轰顶,晕倒在街上。
白世光醒过来,就去了怡红院。见了芸儿。芸儿便哭成了泪人。白世光皱眉道:我只问你,乔爷如何得罪了官家?
芸儿长叹一声,就说了事情的经过。白世光呆呆的。
芸儿叹道:乔老爷说过,世光若回来,必要他做一个生意。就从床下取过一个箱子。打开,里边竟是满满的一箱银子。白世光就呆住了。
芸儿叹道:乔老爷讲,世光原是个精明仁义之人,若能做生意,便是成了结果。乔老爷一再叮嘱我,一定寻你回来。你……就说不下去了。
白世光呆呆地盯住那一箱银子。瓷住了一般。
空气闷得发紧。白世光一抬脚,踢翻了那箱银子,转身出来了。
白世光在乔迈坟上哭死过去。
白世光就在街中乱转。有人见到他恶恶的一双眼,冒着凶光,便不敢与他说笑。过了几天,王才的头便给人割下来,挂在了城门上。捕快们去看,见王才的人头上留有一张字条:狗官梁锋拿命来!竟是用血写成。捕快们看得心惊,慌慌地回衙报了梁锋笑道:何人敢如此?并不放在心上。
那天,梁锋到城西饮酒,回来时,天色暗了。路边风儿一响,就蹿上来一个汉子,持刀便杀过来。梁锋一惊,酒就醒了一半。左右便上前与那汉子恶斗。那汉子不敌,便被擒下。梁锋一声喊,便绑到眼前。有人识得,叫一声:大人,歹徒是白世光,原是乔迈家中的恶仆,输掉了乔迈的银子跑掉了,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梁锋一愣,就笑道:白世光,你为何要杀本官?
白世光恨道:你不问就里,坏了我家主人的性命。我要杀你自然是要为乔爷报仇。今日被你捉住,便随你杀剐。
梁锋一怔,笑道:乔迈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再为他出这份死力?
白世光笑道:大丈夫知恩图报。
梁锋想了想:我今日念你忠义,就饶过你这一回。去吧。
白世光恶笑:你休得要打错念头。你若放我,我定还要杀你的。
梁锋笑道:我既放你生路,还怕你不成?
白世光冷笑道:县爷好大度,只怕日后悔疼了心口。就拱一拱手,转身消失在暗夜中了。四周只听得风声飒飒。梁锋就呆呆地长叹一声,带人去了。
过了一个月,梁锋与人在城东酒楼听戏。听得入神,就到了掌灯时分。只听到伙计的呵斥声,抬头去看,就见进来了一个跛脚汉子。埋着头,勾着腰身,一身褴褛,张着手四下讨食。伙计上前拦阻。汉子就被轰出门外。梁锋就起身对客人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就出得店来。一脚刚刚跨出店来,就见那跛脚汉子正在店门前坐着。就硬硬的目光射过来。梁锋一怔,就觉这乞丐似在何处见过。刚要离开,就听得一声大笑:梁锋,还不拿命上来。梁锋就觉得脑后有风,头一躲,一把刀便砍空了。梁锋惊出一身冷汗。回过头来,见那乞丐举刀扑上来。梁锋的几个随从就迎上去,与那跛脚汉子斗在一处。几个回合,便把那汉子擒了。押到梁锋面前。月光如水,梁锋就觉得这黑脸人十分面熟,就问:你是何方人,敢来行刺本官?
黑脸人大笑:你眼睛瞎了不成,竟认不出你白爷了?
梁锋就看出果然是白世光。就骂道:我已经放你一回,如何这般不知进退?还要毁容易貌,苦心害我。
白世光骂道:你害了我家主人,我怎肯与你作罢?
梁锋叹道:想乔迈家中百余口人,谁人似你这般亡命?我看你是条好汉,这次仍旧饶你,你去吧。
白世光一怔,转身就走。
梁锋身旁的师爷轻声劝道:大人,这白世光定会再来找麻烦的,何不杀了他以绝后患?
梁锋叹道:此人忠义,我下不得毒手。若能收降此人,是我所愿矣。
众人就呆住。
再一个月后,白世光乘夜混进县衙,不及行刺,又被捉住。捕快便将白世光押到梁锋面前。月光如洗,白世光一张黑黑的面皮显得十分凶恶。
梁锋骂道:你这黑鬼,已经被我捉住三次,还要怎样?我只看你是一条好汉,才几番留下你的性命。你竟是这般不知进退。
白世光恶笑道:纵是三十次,你白爷也断不会饶过你的。
梁锋怒道:你真的不惜死?
白世光恨道:只要杀你,纵然死上百次千次,也无二话。
梁锋看了白世光一眼:本官敬重你是一条好汉,你若留在我属下,我自会不计前嫌,厚重待你,如何?
白世光笑道:你若是真心敬重白某,就脱下你的衣服,让白某斩烂出一口恶气,然后再说旁的。
梁锋哈哈笑道:真是个愚顽不化。就起身脱去外衣,抛将过去。那衣服就飘落在堂前。
白世光笑道:再借一柄刀用用。
梁锋就拔下佩刀,扔给白世光。白世光伸手接过,赞一声:果然好刀。就走到那堆衣服前,仰天叹道:主人啊,白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无奈梁锋手段了得,我只是与你报不了这今生的仇恨了。就仰天高声唱道:
雨里深山雪里烟,说时容易做时难。拼将恶死酬知己,一诺千金亦枉然。
唱罢,纵身过去,挥刀乱斩那堆衣服,刀落处,扬起片片碎织。白世光仰天哈哈大笑:快哉!快哉!就猛地横刀向颈,就一抹,登时鲜血暴溅。白世光轰然倒下。众人看得眼呆,怔在了那里。
梁锋一阵酸楚,泪就涌下来。就差人去买了棺椁,在城西乔迈的坟旁葬了白世光。城内人见了,就将这两座坟唤做“主仆坟。”
一年年过去,主仆坟上竟长出两株树来,一年年地野野地长得高了,一些枝枝叶叶竟也搭在了一起。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风儿吹过,枝条间发出飒飒的声响,好似主仆二人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