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人大多嗜茶,于是茶楼茶馆就多。
上等饮茶处如东关“春义茶楼”,南大街的“仙客饮”,每日早晚,饮者如云。大多是城中豪绅富商在此谈生意或者闲叙。
城北门外沿护城河,有许多茶摊,便是最下等的饮处了。护城河傍官家大道,为京津必经要冲,每日有来往车辆行客不息,大多在护城河的茶摊上打尖歇脚。于是,茶摊的生意就火。若只是保定人,即是牛饮,也养不活这多茶摊的。
各家茶摊大都是用几根木杆支起一间棚子。棚外炉火煮茶,棚内摆几张小桌,几只小凳,揩得水亮。夏日,桌上备有凉扇,供茶客去暑气。茶客用过茶,就掏出铜板丢在桌上,起身告辞。主人不看铜板,只看茶客,送出茶棚三两步,说声走好。再回来收拾桌上的铜板。大抵是两碗茶一个铜板不会错的。也有豪爽的茶客多付。
众多的茶摊中,大头的生意更盛些。
大头个子矮小,脑袋却大。真名不详,茶客都喊他大头,他也爽口答应。也有茶客问他姓名,他便笑笑:喊我大头就是。久了,人们就无兴趣追究他的真名实姓了。大头是外埠人。口音颇杂。有人传说他是河南人。一场洪水漂空了妻儿老小和家财,就只身流浪到此,开这茶摊活命立身。
大头不爱说话,呆相。他的茶摊生意红火,全是靠他那一副象棋招徕顾客。那象棋银元大小,为金属所制成,似铜似铁,掂在手里,很有些斤两。棋子涂一层厚厚的黑漆,天长日久,沾腻了许多可疑的油污,十分脏眼。棋盘就在茶桌上刻好。有瘾的客商在护城河边歇脚,就进大头的茶棚,喊一碗茶,再买两只大头的烧饼或取出自家带的干粮,边吃边捉对在茶桌上厮杀,把那脏兮兮的棋子摔得响亮,摔上一局或两局,便开心地上路。并无人计较输赢。
大头也常常与茶客对弈。棋瘾大些的茶客,总要与大头纠缠几局才肯罢手走路。大头从不输却也从不赢,竟都是和棋。久了,这事就在保定传开,说大头棋艺算得上高手了。
保定棋迷甚多,就有好事的瘾君子来河边寻衅大头。大头也不拒绝,但要人家先买茶,才肯厮杀。于是棋痞们就掏钱买茶,轮番与大头斗棋。几日过去,直战得天昏地黑,大头仍是局局不输却也不赢。人来人往,凑趣助兴的就平添了不少,大头的茶摊就更热闹。由此,大头也就成了保定棋界的话题,也就惊动了棋界的领袖陶然。
陶然是保定富商,三代经营酒店,颇是有些家财。陶然自幼嗜弈。能背梅花谱如流。那年天津棋手高世方耳闻保定棋界好手不少,就自恃有一些手段,特来保定以棋会友,就在保定望湖春酒楼摆下擂台。并放出狂话:如有人能胜他一局,则赠送黄金一两。于是,保定的棋手纷纷拥去,就轮番与高世方苦战。高世方相貌斯文,棋却霸道凶狠,保定的棋手竟都一一被斩下马来。高世方就笑:保定棋界无棋,好让高某寂寞。此话传出去,陶然就涨红了脸,就大步去了望湖春酒楼,与高世方厮杀。那一局棋直杀了一夜。高世方一败涂地,悻悻地丢下一两黄金。陶然笑道:高先生只凭这一两黄货也敢来保定踩街?未免太轻狂了些。一扬手,那一两金子就飞出了窗外。高世方皱紧了黑黑的眉毛,恶笑一声:今日算你狠了。就赤着脸走了,由此,陶然就成了保定第一狠家,陶然也就乘着兴致在“陶然酒店”旁买了一处旧宅,稍事装修,就挂出了“陶然棋馆”的牌子,以棋会友。由此,南来北往的棋士就常常来陶然的棋馆,却无人赢得了陶然。于是陶然的声名更噪了。
那天,几个棋痞就来到“陶然棋馆”,向陶然讲了大头如何凶狠,不免加油添醋,激陶然去斩大头。
陶然只是笑笑,却无动于衷。于是,就有人再激一句:那大头手段厉害,怕陶然爷也不是对手哩。陶然就沉下脸来。就有人再激:大头说保定皆屎棋。陶然就站起:我今日就去会会那个大头,摆摆平。
陶然就被棋痞们拥簇着来到大头的茶棚。大头迎出来,拱手笑道:陶先生来了。
陶然惊诧:你认识我?
大头笑道:陶先生乃是保定棋界领袖,哪个不知。今日如何来此下等处饮茶?
就有棋痞在一旁笑:哪个来饮茶,陶然爷今日特来与你较量棋艺的。
大头摇头道:我不能废了生意。
陶然就笑:我自然会付你茶钱的。
大头就不再说什么,就引陶然进了茶棚。
摆上棋。陶然拱手:请了。
大头笑:主不欺客。陶先生请。
陶然也就不再推辞,就执红先走。一招一式稳稳走来,因陶然还不摸大头底细,就不敢放肆。大头也一招一式稳稳应手。空气就有些发紧。茶棚内就拥满了人,呆呆地围看。
终了,竟是大头输了。陶然淡淡一笑:承让了,再弈一局如何?
第二局,陶然大刀阔斧,长逼直入。大头皱紧眉头似乎颇费心思。走到二十几个回合,大头又输了。
众人哄笑,大头也笑。就起身唱一个诺:陶先生果然好手段。
陶然就有些微微脸红,笑道:搅了你的生意。抱歉。就掏出一叠大洋,放在棋盘上了。大头却也不谦让,只是笑笑。众人看那堆大洋,就直了眼,惊叹陶然出手如此大方。陶然拱一拱手,转身出了茶棚。
大头就送出来,淡淡道:走好。送出两步,就回茶棚,收好那叠大洋。有人笑:大头,这一下抵你做一年的生意。大头就笑,也不说话。围观者就星散了。
陶然就此把保定棋痞们的面子找回,大头也就没了精彩。渐渐,大头的茶摊就冷落。但大头的棋仍摆在那里,偶有路过的客商进棚饮茶,乘兴捉对厮杀,大头就在一旁淡淡地观看,也不说话。有时看得久了,就呆呆地一笑。
这一年秋天,高世方又来保定。径直奔了陶然的酒店,就看到“陶然棋馆”的招牌。高世方嘿嘿一笑,就抬脚走了进去,一路直呼陶然的姓名。
陶然就迎出来,见到高世方,先是一怔,然后就拱手笑道;几年不见,高先生可好?就吩咐伙计倒茶侍候。
高世方也笑:承蒙陶先生惦记高某。今日特来讨教。
陶然大笑:陶某料到高先生迟早要来。我已耐心等了很久。你今日刚刚驻脚,一路劳顿。且歇一日,你我明日再战。
高世方笑道:谢谢陶先生好意。高某并无倦意。
陶然道:还是歇息一日。否则传扬出去,就要说陶然以逸待劳。陶然断不敢担这一个恶名。
高世方笑:好。好。就依陶先生。就饮了一杯茶,起身走了。陶然送他出了棋馆微微皱了皱眉头。
第二天,“陶然棋馆”外就爆满了人。
陶然早早在馆内等候。不一刻,高世方就来了。进得棋馆,高世方就拱手见过陶然,然后就拣棋枰前的椅子坐下,就笑道:今日一战,高某要与陶先生赌一个东道,不知陶先生能否应承?脸上笑着,却已浮出了腾腾杀气。
陶然微微道:但请讲来。
高世方道:我今日与陶先生一局定乾坤。我若输与了陶先生,就输与陶先生三千大洋。说罢,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
围观的都呆住了,傻傻地看那张银票。
陶然一怔:高先生若是赢了陶某,又当如何讲?
高世方不再笑,冷冷道:那就请陶先生把这棋馆输于高某,而且今后也就不要再摸这三十二个子了。
陶然听罢,血往上涌,脸就赤了。淡淡道:就依高先生。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陶爷果然直爽。
彼此彼此。摆上棋来。陶然大吼一声。
就有伙计匆忙端着棋跑上前来,快快地摆好,就悄然退下了。
请了。陶然拱一拱手。
高世方笑道:我今日寻衅打上门来,已是不恭了。还是陶先生先行。
陶然大笑:你远道而来。主不压客。请。
那就失礼了。高世方不再客气。就执红先走。架上了中炮,杀气顿时就满了棋枰。
棋馆外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二人每走一招,就有棋馆的伙计报出来,再传到门外。
这一局棋直杀到月上中天。那报棋的早已声颤。陶然眼见得局势累卵。门外有些棋痞耐不住心焦,有的已是一脸的惊恐之色,就硬挤进门来。就见陶然一脸土灰,额上已逼出许多细汗。高世方则是一脸狠气,嘴角溢出几丝寒寒的笑意。
一局残棋就僵在了那里。
观者就屏住了呼吸。真正是一片死寂。
高世方呷一口冷茶。扬手泼在了地上,哈哈笑道:陶先生何苦再作困兽斗?
陶然长叹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料你竟有如此长进。就哗哗推了棋子,惨白了脸,软软地站起,颤颤地拱手认负。刚要说句什么,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那棋枰棋子就染得乱红。众人一惊,陶然转身就走,却晃一晃,险险扑倒,慌得伙计抢上来扶住。
高世方笑道:陶先生这棋馆从此归高某所有。还请陶先生自重,今后也不要再摸这三十二个棋子了。
陶然脸白得似纸,却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叹息,自觉保定棋界的面皮已经丢尽,就要星散。
就听门外有人大笑:且慢。
众人盯过去,竟是河边摆茶摊的大头。大头就往里走,手里提着一只脏污污的布袋。众人忙闪出一条路来。大头走进来,看一眼高世方:不知高先生可否敢与老汉一赌?
高世方看一眼大头,就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大头就笑:我是何人并无妨碍。我今日只是来向你讨教一局。你若输与我,就把棋馆还与陶先生。你若赢了,我输与你五千大洋。如何?
高世方哈哈一笑:我已经苦战一天。你强兵袭弱,怕是不算公道吧?
大头也笑:自然。我可以先去一车一马。这也就算是公平了吧?
众人一片大哗。连陶然也惊得呆了,怔怔地看大头。
高世方气往上撞就仔细打量了几眼大头,冷笑一声:高某眼拙。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手段,在下就依你。
就有伙计跑上来,撤下那染血的棋枰,重新摆上一局。大头坐直,果然先自去了一车一马。
高世方笑道:不忙开棋,敢问先生的银子在何处?
大头就笑:高先生恁地小气,看不起老汉。就将布袋解开,倒出来,竟是他总在河边摆的那脏兮兮的棋子。围观的棋痞们就轰出一阵笑来。
大头却不笑:高先生见多识广,这绝不止五千块大洋吧?
高世方冷笑道:今日倒也长长见识。就捉一枚棋子掂在手里,细细看了,猛地,高世方就不再笑,脸就有些红,又变白,就又狠狠盯住大头,突然大叫一声:世方有眼无珠,就此认输。还请前辈恕罪了。就倒地叩头。
众人就一时晕在云雾里。陶然也呆呆的了。
大头淡淡一笑,就扶起高世方,又一推那堆脏兮兮的棋子,说:就送与你吧。说罢,就大步走出了棋馆。
全呆在了那里。眼睁睁看大头走远了,没在暗夜里了。
高世方先醒过来,匆忙收拾起那堆脏棋子,就追出门去了……
第二天,陶然一早起来,就和伙计们寻到护城河边。大头的茶棚却已经撤了。哪里还有大头的影子。问左右的茶棚,都说不准。陶然就突然悟出些什么,就仰头看天,天阴阴的,就下起了绵绵细雨,舒且缓……
大头再没来过保定。高世方也再没来过。陶然从此不再下棋,偶尔与人斗上一两局,也竟是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