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保定出过几个有名气的厨师。几个名厨中，有一个能做爆炸菊花油鸡的赵七。很是响亮过一阵。

赵七原是保定名店望湖春的厨子，曾拜过几个师傅，厨上的手段学了不少。据说能同时在12个火眼上，同时炒12道菜，且酸甜麻辣，色味香形，般般皆到上乘。爆炸油鸡一道菜，是他从宫中膳房的食谱中学来，又在刀工火候上做了变化。工艺如下：先将一只活鸡往沸水中蘸一下，那鸡便尖叫，提出来，便脱去毛。再开膛破肚，取出杂碎，冷水中涮得干净，装进早已准备好的作料，再用柳叶快刀将鸡丝丝连连割成菊花状，便在油锅中去炸。炉火腾腾，油锅滚滚，此时那鸡仍在哀叫，周身已被滚油激成菊花状。再提出放进汤盘中，勾兑上已准备好的汤饯，这一道菜便做成了。此时，那鸡头仍在微微动作，一双鸡眼哀哀切切，一张嘴丝丝颤叫。

此一道菜，皆靠厨师手上刀工麻利。不容得那鸡咽气，便上了席面。赵七这一手绝活，便在保定叫得响亮了。凡达官贵人豪商富贾喜庆的日子，赵七便被请去奉献。

那年秋天，保定来了一位团长。名叫马武。马武原是保定满城的山匪，新近被政府招安了，便在保定做了保安团长。

马团长嗜吃，官椅不曾坐热，便在保定城内窜街乱吃。吃过十几天，便吃到了城东的逍遥馆。

那天，马武进了逍遥馆，容貌俏丽的老板乐娘便春风儿一般到门外迎住。一声软软的招呼，马武便酥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乐娘，脚下便粘住了。

乐娘是城东逍遥馆乐老板的女儿，曾嫁得两个男人，还不曾生下一男半女，两个男人竟都是病殁了，算命先生说乐娘命硬，于是，男人们胆寒，无人敢娶。乐娘便不再嫁。乐老板死后，乐娘做了老板。乐娘脾气刁钻，与店内几个厨师不和。几个厨师便先后辞去了。乐娘便在街上另寻来几个厨师，这几个厨师的炊技却是平平，于是，逍遥馆便被城内的几家饭店挤兑得没了生意。乐娘便恨得心痒。

马武便坐下吃酒，几杯酒下肚，竟不知滋味，却是看乐娘直了眼，乐娘本是风月场中人，几句言语，二人便勾在了一处。马武便把乐娘带着进了府衙。一夜风流，二人竟是如鱼得水。自此，马武常来逍遥馆，大把大把地将钱扔在这里。乐娘便把逍遥馆开得火爆。

那天，马武仍来乐娘的逍遥馆吃酒。马武笑道：心肝，非是马某挑眼，你这菜竟是吃得味淡。

乐娘笑道：保定城内名厨很多，您何不找几位来此烹饪。

马武哈哈大笑，就让手下去找城内的名厨。到逍遥馆来做厨事。

那些厨子便使出看家的本领，先是一个厨子上来，做了十几道大菜。马武吃过，就对乐娘笑道：果然不错。

乐娘摇头道：甚是没有滋味，督军果然是吃粗饭的人，不知这厨事的精细。

马武脸便红了，一掀桌案，便让人把那候在一旁等着领取赏钱的厨子绑了。让下一个厨子下灶。

一连几个厨子，做出几十道菜，竟是都不如乐娘的意愿。

马武就将那十几个厨子都捆了。押在了狱里。一城的厨子唬得心惊胆战。

马武就对乐娘笑道：偌大个保定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厨子？

乐娘笑道：这一干厨子，都是些平常手段。保定还真有一个大有名声的厨子，便是赵七。能做油炸菊花鸡。

马武摇头笑：老马做山大王时便已经领教过了，不过是席面上十分热闹，全看厨家的手快，却也是没有什么新奇的味道。

乐娘笑道：赵七是城内厨事的领袖。他手快如风，远非这些厨子能攀比的。他一手可在12只火眼上烧出12道菜来，这却是马团长不曾见识过的吧。

马武听得热闹，便笑道：如此真要见识见识了。就让差人去赵七的饭馆去唤赵七来。

赵七便被差人领到了逍遥馆。马武见了赵七，就笑道：我想见识赵七的绝活。

赵七忙笑道：马团长是否要小人的油炸鸡啊？

乐娘一旁笑道：马团长不点这一道的。

马武笑道：我闻听赵师傅手快如风，能在12个火眼上一并做12道菜。明日是我马某生日，就图个吉祥。麻烦赵师傅手上紧巴一点，给我做一桌12属相。就回头去看乐娘。

众人听得新鲜，就笑：乐娘快说。

赵七就皱了眉头，淡笑道：赵七手段平平，还望乐老板口上留情了。

乐娘笑道：这12道菜有名有道，赵师傅记下了。就朝伙计伸手要过一张菜单，扔给赵七。赵七接过一看，只见上边写着：鼠能生巧；牛转乾坤；虎风唤雨；兔故纳新；龙子耳朵；蛇近求远；马木不仁；羊儿防老；猴患无穷；鸡年累月；狗心斗角；猪连璧合。

赵七看罢，一头汗水淋淋。苦苦一笑：乐老板，直是要取赵七的命了。

乐娘也笑：赵师傅乃保定名厨，这12道菜怕也不是难事。

赵七笑道：乐老板取笑了，只那龙肉、虎肉让赵七到哪里去找？

马武在一旁笑道：宝贝，这龙肉虎肉委实寻不到的。

乐娘笑了：这两道菜我已经想到，就用壁虎地龙替代便可了。但要做得上口。

赵七稍稍松了口气：多谢乐娘开明。

马武笑道：赵厨师，若做不成，便不要应下这件难事。赵七笑道：我若做出，还望马团长放掉那十几个厨师。所谓物伤其类，赵七委实有些不安了。

马武笑道：这事好办，只要你做得出这一桌酒菜，便放了那些人。

马武笑道：只怕赵师傅也要难一难的了。

赵七硬声道：我赵某若是做不下这12道菜，听凭马团长处置。

马武恶声道：你若做不出，我就要将赵师傅的心肝挖出热炒了吃的。

众人就胆寒了，呆呆地看定赵七。赵七一怔，哈哈笑了：就依马团长。遂施一礼，出门去了。

乐娘送出门来，笑道：赵师傅，这马团长直是脾气暴躁，若吃得不高兴，却是要杀人的。这生意你若做得便做。做不得便不要做。我去回个软话便是。

赵七笑道：这12道菜，马团长点得要紧，躲不开的。

乐娘笑道：或者赵师傅艺高胆大，若是让我上灶，只怕是手儿颤，直是要晕了灶的。

赵七笑道：我只要尽力来做，明日还望乐老板为我捧捧场面。说罢，拱拱手，扬长去了。乐娘嘿嘿笑了：真是傲气得很哩。

第二日正午，红红的日头悬在中天，热浪滚滚，万里长空蓝得刺目。马武一行便来到望湖春，赵七一身短衣，早已经候在那里了。马武笑道：赵师傅，开灶吧，马某早已经饿得心乱了。赵七点头，就将准备下的一盆肉放在了灶上。各种佐味调料置在案上。乐娘笑道：我今日为赵师傅打一个下手。赵七拱手苦笑道：多谢乐娘了。就操勺在手，在灶前站定，一声喊，伙计就将12个灶口掀开，12个灶里火光炽烈。几个伙计过来，就将12只炒锅置放在灶上，稍顷，只听到炒锅被灶火烧热的脆响。赵七在12只锅中置油进去，再将各种肉放进去。放到第11只锅，赵七登时怔住，盆中的肉已经尽了。却还差最后一道菜了。赵七汗如雨下，猛回头，哪里还有乐娘的踪影。几个伙计正朝他嘿嘿笑。赵七便知道个中奥妙。四下看去，厨房内干干净净，竟无一点备料。

赵七牙一咬，提腿起来，手一扯，裤腿就开了，小腿就露出来，赵七捉住刀，一挥，小腿肚上的肉就被割下一条来。那血就暴蹿出来。

伙计们看得眼直。有人惊叫一声，软在了那里。

赵七拎着那块鲜肉，就奔了桌案，挥刀将肉剁开，再转身到了灶上，丢进了锅中，一阵滋滋乱响，赵七一声喝，炒锅一掂，那肉就在锅中蹿起，到半空中悠悠地打了个转，翻身落在锅中。众人不禁喝一声彩出来。赵七就在12只灶前大步飞奔，这只锅刚刚落下，那只锅又掂起来。此起彼落，众人看得眼直。直似赵七在锅中飞动。炉火正红，赵七一张脸，已经惨白似纸。

乐娘走进来，皱了眉，兀自长叹一声：赵七果然是厨界大勺。

赵七发一声喊，勺子就在锅上敲响，伙计们就上前端盘，12道菜鱼贯端出，马武哈哈笑道：好身手。就让下人赐了赏钱，赵七接了赏钱，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张张口，却讲不出一句话。众人低头看，赵七脚下已经红红地淌成了河状。

马武笑道：赵师傅，刚刚那道猪连璧合，怕不是猪肉吧？赵七一怔，苦苦一笑：不知马团长吃出什么滋味了？

马武哈哈一笑：你真是个好厨。好厨。

乐娘笑道：日后赵师傅便在逍遥馆做厨就是。赵七摇摇头，晃晃着走了。乐娘直直地目送他去了。抬头看，太阳已经软软地西斜了。

过了几日，赵七放出话来，至此在城中挂勺，歇业了。

又过了几年，日本人进了保定。马武摇身一变，竟做了日本人的警备队长。那天，马武要与小林大佐进餐，便要赵七去做几道菜。

乐娘得知便来找赵七，进门就笑道：赵师傅，几年不曾相见了。

赵七笑道：乐老板一向可好。

乐娘笑道：听说明日马武让你去上灶？你去不去？我知赵师傅已经挂勺多年了。

赵七一笑：我是一个手艺人，只为以技谋食。

乐娘苦笑一声：那马武已非旧日，他而今已经为日本人做事了。

赵七点头笑道：那马武狐假虎威，赵七一介厨子，有何能为，敢拂其意志？

乐娘怔了怔，长叹一声。转身走了。赵七送她出门，仰头观天，一天乌云阴得正紧。

第二天，赵七便去了马武的司令部。马武和小林正在院中饮茶。乐娘在一旁相陪。马武笑道：赵师傅，多年不见了，那十二道生肖大菜，马武至今念念不忘。今日我与小林队长专门享用你的菊花油鸡。你不妨多做几只。

赵七笑道：就依长官。就让人当院支起一只大锅，几个粗壮的汉子劈开一堆木头，沾了煤油点燃。不一刻，那一锅油便滚沸了。赵七将几只活鸡蘸汤煺了毛，做了刀工，就扔在锅中，马武和小林就呆呆地看。赵七喊一声：二位长官，现在鸡们正在锅中打架，可来一观。小林和马武听得有趣，就离席凑到锅前。

赵七笑道：二位看好，就猛地挥起刀，寒光一闪，小林的头便被削掉跌进了锅中，马武一惊，转身要跑，赵七笑道：马司令，何不下去看看。刀光再闪，马武的人头也落进了锅中。座上的人便醒过来，几个日本人便拥上来捉赵七。赵七哈哈一笑，手起刀落，自家的人头也削落到锅中。

只见油锅滚滚，乐娘不忍再看，转过脸去，泪就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