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未词科”的参与人数,据清人福格的《听雨丛谈》,为一百八十三人,录取五十人。这班被保荐的考生,康熙十七年的秋末,就陆续到达北京,这样的好事,只有争前,哪敢趋后。谁知因为天气寒冷,考期延迟到来年三月。我估计,天气只是一个借口,玄烨虽胜了吴三桂,但吴的残兵败将,未必认输,困兽犹斗,让陛下腾不出手来。这样,吏部按人头逐月发放大家二两银子,三斗大米,以示皇恩浩荡。于是,那一年冬天,借寓于宣武门南各省会馆的待考生员,其中很多为好热闹,喜表演,耐不得寂寞,更爱起哄架秧子的文人,一个陶然亭,一个虎坊桥,成了他们表现自己的秀场。喝小酒,搂小妞,听大鼓,唱大戏,高谈阔论,吟诗联句,评骘文章,雌黄人品,给京城增添几分风流。
这其中,以汪琬、高士奇、毛奇龄、朱彝尊等才名卓著者,最出风头。
汪琬(1624—1691),字苕文,江苏长洲人,“当是时,海内以诗名者推士祯,以文名者推汪琬”,与侯方域、魏禧齐名,为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名声很响。起初,他热衷仕途,顺治年间中进士后,谋得户部主事、刑部郎中,也算是不错的差使,然而混迹于京师衙门,案牍劳形,深觉无趣。多血质性格的他,颇不耐烦这刻板生活,而且觉得为官前景渺茫,遂于康熙八年辞官回家。投资乡校,以其文坛学界之名声,招徕学生,赚更多的银子,写更多的佳作,日子过得也是相当优哉游哉的。然而,一听说京城要开“己未词科”,仕禄之心又活跃起来。在文坛上,我也见识过多位渴求不止,抓捞不止,奔走经营,贪婪不已的同行,如果三十五十,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尚可理解为欲望所驱使;七老八十,张口谈钱,闭口言利,就有点越活越颠倒,越活越混蛋的感觉了。汪先生将近花甲之年,何必再作冯妇?说实在的,上帝留给你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何不安安静静地享受晚年呢!
此公文章虽佳,人品却次,追求利益最大化,因而瞎扑腾、乱折腾,是他一生痼疾。可是要取得这一次考生资格,不同以往,按康熙谕旨,必须一位官居三品的要员推荐,这对他来讲,当然不难,但照规矩,或当时的行情,二十四两纹银的贽礼,是要递过去的。堂堂大牌文人,做此苟且之事,难怪有人以诗讽之:“纵然博得虚名色,袖里应持廿四金。”而李调元的《淡墨录》说得就更不堪了:“汪琬,十七年召试鸿博,时荐举诸人会于众春园,有以嫚诗缄呈汪苕文者,众止见其结句云:‘杯盘狼藉醉巢由。’嘉善柯维桢以语陆稼书,先生曰:‘文人轻薄之习,有以自取,可不畏哉!’”
由此可见,在这个秀场上看不到身影的一群,才是中国文人中最精华的,最有骨气的,最信仰坚定的,最正直最光明磊落的精英。他们拒不从命,谢绝招安,守拙安穷,不求闻达的高风亮节,令人高山仰止。而那些名嚣一时的走秀者,洋相百出,丑态毕露,轻薄浮佻,贻人笑柄,只能得到观众的倒彩罢了。1679年的“己未特科”,对他们来讲,也就无所谓抉择,既然已经出卖过一次、两次,还会在乎三次、四次吗?所以,有人写匿名诗恶心汪琬,因为他以巢、由自诩,可他做出来的事情,却卑劣得让人不齿。
当康熙谕旨传到江南,汪琬先得消息,随后,他的文友叶燮也获知此举。叶燮(1627—1793),字星期,江苏吴江人,诗评家。自然要来向他求证,自然也要谈及应对之策。按叶燮看法,如果他俩应选入试,绝对是胜券在握的。而汪琬则大不以为然,一脸正气,这不过是当今圣上,被吴三桂打得灰头土脸以后,一次收揽人心之举,我辈读书明理之人,有必要为当局粉饰太平乎?于是相约,不应征,不参考,不受职,清流到底。结果,出乎叶燮意料之外,这位信誓旦旦的汪琬,先已将北上的舟船备好,请托的银两裹好,东南风起,便要北上。他把叶燮瞒得死死的,只是为了排除潜在的竞争者,让这个其实很聪明,但毫无防人之心的朋友提前出局而已。
等到发榜,叶燮看到汪琬两字时,我估计他肯定是发昏了。
据王应奎《柳南随笔》,这次“己未特科”,一些不甘寂寞的“隐逸士亦争趋辇毂,惟恐不与”。这其中,就有诗人孙枝蔚。王士禛司理扬州时,与他相识相交,誉他为奇人,他也就以奇人自居。
孙枝蔚(1620—1687),字豹人,陕西三原人。一看征辟谕旨中,有“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的词句,与其相合,心动不已,有情不自禁之意,怀跃跃欲试之心,遂有“喜动颜色,脂车秣马,惟恐后时”的表演。时在金陵的明末遗民,诗人杜溶,给住在扬州的孙枝蔚写了一封信,劝其少安毋躁。这封《与孙豹人书》中,剀切地说道:“今所效于豹人者,质实浅近,一言而已。一言为何?曰,勿作两截人。不作两截人有道,曰忍痒,忍痒有道,曰思痛。”但“杜溶此信,虽苦苦相劝,终难阻止”。孙枝蔚“得书惭恙弥月”,病了一场以后,一边在打消自己的邪念,一边又抵挡不住诱惑。更何况为康熙高看的王士禛,在向他招手。文人,有硬骨头,有软骨头,更有贱骨头。既想吃,又怕烫,可又馋涎欲滴,终于还是端起这碗美味。“既逼于朝命,不得辞”,还是到了北京。
等他进得体仁阁,拿到卷子,试题不过“璿玑玉衡赋”“省耕二十韵诗”两道,他这才悟到杜溶所说“忍痒”“思痛”之深意了。康熙要奇才是假,要奴才是真,敢情不过被人当猴耍了一遭而已。于是,“应试不终幅而出”。他在离开都城时,写了一首《出京》诗自嘲:“自笑身如老牛,黄金岂可笼头……往日名衔不恶,今成添足之蛇。”
不管后人怎么样评价,有这点觉悟,有这点良知,也就难能可贵。
一言以蔽之,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类似1679年的这场对有些人来说艰难,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并不怎么艰难的抉择,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然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文人而言,自从事这项职业起,拿笔写下第一个字时,你说的话,你做的事,你写的文章,就在一点一滴地构筑着你的形象。因此,你也不能摆脱任人评说的命运,说好说坏,或褒或贬,你既然无法捂住别人的嘴,也只好没脾气了。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历史公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