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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清 顺治叫崇祯为大哥

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任帝顺治,对前朝的末代皇帝崇祯,颇为同情理解,很是优恤关照,这是挺特别的现象。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前后朝交替的皇帝,能如此不相寇仇,不相敌对,在心灵上甚至有所沟通,是不多见的。

据明末遗民李清的《三垣笔记》记载:

清世祖顺治十四年(1657),谕工部曰:“朕念明崇祯帝孜孜求治,身殉社稷。若不急为阐扬,恐千载之下,意与失德亡国者同类并观。朕用(因)是特制碑文一道,以昭悯恻。尔部即遵谕勒碑,立崇祯帝陵前,以垂不朽。又于所谥怀宗端皇帝加谥数字,以扬盛美。”又尝登上陵,失声而泣,呼曰:“大哥大哥,我与若皆有君无臣。”上为后代所惓怀如此,况其臣民乎!

这当然是野史传闻了,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值得存疑。不过,他为崇祯修陵立碑,确有其事;说崇祯乃锐意求治之主,不可以无德败道的帝王视之,也见诸正史。所以,他来到崇祯陵前,祭拜已毕,突然失声道出“大哥大哥”,接着发出“有君无臣”的感慨,应该说是其来有自。因为说来可怜,福临1644年登大位,还是个六岁的娃娃,在摄政王多尔衮的实际掌控下,他只是做着名义上的皇帝,直到1650年他的十四叔因病去世,随即他秋后算账,这才得以亲政,实施真正统治这个帝国的抱负。因此,来到崇祯陵前,看到对方,想到自己,嗟叹一番,也是意想中事。

由于朱由检没有料到明朝会垮得这么快,所以生前还未来得及给自己建造陵寝。崇祯十八年(1645),大顺军攻进北京,他仓皇逃上煤山(今景山)吊死以后,李自成将他与同时自刎的皇后周氏,草草葬于昌平鹿马山南麓,位于明十三陵区的西南一隅,原为贵妃田氏的墓中。这座崇祯与后妃的合葬墓,称为“思陵”。虽然至今仍未修缮开放,但问路于乡舍人家,择步于杂树荆丛,行走至此,还能觅得这座明末代帝墓。古陵崇碑,断垣残墙,松涛阵阵,白云悠悠,在此四望寥廓的苍茫天际下,看来,曾经喧嚣的历史,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只有归鸦呱呱的叫声,点缀着这秋日傍晚的荒凉。

古老的历史,如同一张古老的照片,有清晰的部分,有模糊的部分,也有完全销蚀的部分和根本就未纳入镜头的部分,所以这就给后人提供了推测、推断、推想、推演的广阔天地。福临的感慨,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们这对儿前后脚的皇帝,朱由检(1610—1644),登基那年18岁,福临(1638—1661),亲政那年14岁。这两位都做了17年的皇帝,有一种同龄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福临这个入关之主,在朱由检的陵前,甚至涌上来一点羡慕这位亡国之君的冲动,也许并不奇怪。在他看来,固然,从朱由检继位那天起,到煤山上吊,那一切无不是他自作自受,但那一切也无不是他亲作亲为啊!好也罢,歹也罢,有他崇祯个人的印记。而福临他自己,从嗣位为主,到正式亲政,都是这位摄政王说了算。他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也不可能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而多尔衮却以他的名义,做他想做而应该是福临所做的事情,做他想做而福临并不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当这样名义上的皇帝,实在太痛苦,对他来说,那七八年梦魇般的日子里,坐在龙椅上的人虽然应名是他,但发号施令的却是摄政王。从道理上说,摄政王再大,也是他的臣子。然而,他做不了这位臣子的主,反过来,这位臣子却要做他的主。所以,那位九泉下的崇祯,曾经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的无臣之憾,他也不同样如此吗?这才有感而发,大哥,咱俩都属于有君无臣之人啊!

据章开沅氏主编的《清通鉴》,以下的这些记载,应该是福临一生中铭刻最深的记忆。

三年五月庚申(十五日)摄政王多尔衮以信符收贮于大内,每当调遣,奏请不便,遂收定于摄政王府。

四年四月庚辰(初九日)顺天巡按廖攀因上疏称皇叔父摄政王为九王爷,而被革职,下刑部拟罪。

四年七月乙巳(初六日)和硕郑亲王停罢。

五年十一月庚辰(初八日)诏书将原称“皇叔父摄政王”改为“皇父摄政王”。

五年二月戊辰(初三日)定远大将军肃亲王豪格班师,以其出征无功,免死,幽系之,瘐死狱中。

五年三月己亥(初四日)郑亲王济尔哈朗,无为国宣劳之处,又无辅佐之功,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

七年正月己卯(二十五日)睿亲王纳已故豪格福晋为妃。

七年五月癸酉(二十一日)摄政王率诸王大臣亲迎朝鲜国送来福晋于连山,是日成婚。

七年七月辛酉(初十日)多尔衮先是埋怨帝不亲临其府,待固山贝子锡翰等人奏言于帝,帝亲临摄政王府后,又以锡翰等擅请临幸,治其罪,锡翰降为镇国公,冷僧机、鳌拜等黜罚有差。

七年十一月壬戌(十三日)摄政王多尔衮因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等围猎于边外。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九王爷,也有走到尽头的日子,“七年十二月戊子(初九日),清皇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逝于喀喇城”。死后不到两个月,就遭到福临彻底的清算。“八年二月己亥(二十一日)追论睿亲王多尔衮罪状,诏书称:‘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叔侄二人,强弱的位置颠倒以后,你过去压迫愈盛,我现在反抗愈烈,你昨天得罪愈多,我今天报复愈重。直到顺治十四年,福临二十岁,来到崇祯陵前,还念念不忘这笔旧账。

所以,对后人来讲,历史这张古老的照片,往往就是一面镜子;所谓“以史为鉴”,就是要人们常常对照。看来,任何人,得意可以,不要忘形;自大无妨,不能狂妄。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要种下仇恨,谁就准备遭殃。天道好还,千古定律,在人类全部历史上,鲜有例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