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我们中国人不是一个特别具有开创性的民族,都是棍子敲在脑袋上,板子打在屁股上,或者,洋枪洋炮戳在心口,才肯变一变祖宗之法的。独独在烹调上,我们完全可以扬眉吐气,趾高气扬,全世界的人,都不能不膺服于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饮食文化。
而中华民族饮食文化的发扬光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五千年来这班能吃、好吃、善吃、懂吃的大小官僚们的嘴巴。而要评功摆好的话,光荣非皇上万岁那张嘴莫属。
读清人昭梿的《啸亭续录》,看到乾隆皇帝这种摆宴成瘾的癖好,实在深感这个世界上,拥有极大权力的统治者,竟能将其权力的使用,发挥到极致。竟能想出许多名目、道理、办法,把人找来陪他吃饭,在大宴小宴,便宴盛宴,赐宴召宴,贺宴寿筵上,寻找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同声欢呼的感觉,以及被宴请者受宠若惊的感觉,战战兢兢的感觉……这可谓达到了极致境界。
所有这种种加在一起美滋滋的感觉,吃到嘴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味道已无关紧要,而体现权力之顶天立地,才是摆宴的主旨。
在这本野史笔记中,乾隆办宴,有下列各种:
曲宴宗室——“每岁元旦及上元日,钦点皇子皇孙等及近支王、贝勒、公曲宴于乾清宫,及奉三无私殿。皆用高椅盛馔,每二人一席,赋诗饮酒,行家人礼焉。”
廷臣宴——“每岁上元后一日,钦点大学士、九卿中有勋功者宴于奉三无私殿,名廷臣宴,其礼一如曲宴宗室礼。”
茶宴——“乾隆中于元旦后三日,钦点王、大臣之能诗者,曲宴于重华宫。演剧赐茶,仿柏梁制,皆命联句以纪其盛。复当席御制诗二章,命诸臣和之,后遂以为常礼焉。”
宗室宴——“乾隆甲子,上宴王公及近支宗室百余人于丰泽园。乾隆壬寅,普宴宗室于乾清宫,凡三千余人,极为一时之盛。”
除夕上元筵宴外藩——“每年终,诸藩王、贝勒更番入朝,以尽执瑞之礼。上于除夕日宴于保和殿,一二品武臣咸侍座。新岁后三日,宴于紫光阁,上元日宴于正大光明殿,一品文武大臣皆入座,典甚钜也。”
大蒙古包宴——“乾隆中廓定新疆、回部、哈萨克、布鲁特诸部长争先入贡,上宴于山高水长殿前,及避暑山庄之万能树园中,设大黄幄殿,可容千余人。”
昭梿为嘉庆朝散秩大臣,因为他是近支宗室,八旗勋族,可以享受优渥待遇,不必认真上班做事。所以才得以喜好文墨,雅爱辞章,写下这部随笔。因为其中记述了很多有关皇家的礼仪庆典、章法制度方面的资料,还是一部很有参考价值的书。
他的先人,肯定也有过进宫与宴的光荣,参与盛会的功劳,所以,娓娓道来,记忆犹新。乾隆这个皇帝,史书称他“性喜夸饰”“好大求功”“晚年倦勤”“蔽于权幸”。这些中国历代老年统治者的毛病,他都拥有。后来,老是官员给他齐唱颂歌,看的都是熟面孔,听的都是老调子,老爷子嫌不够过瘾。于是,别开生面,让百姓也加入到礼赞大合唱中来,声势无疑更壮观,内容无疑更新颖,这就是昭梿笔下所描写的“千叟宴”了。
据昭梿说,千叟宴始于康熙:
癸巳年,仁皇帝六旬,开千叟宴于乾清宫,预宴者凡一千九百余人。乾隆乙巳,以五十年开千叟宴于乾清宫,预宴者凡三千九百余人,各赐鸠杖。丙辰春,圣寿跻登九旬,适逢内禅礼成,开千叟宴于皇极殿,六十以上预宴者凡五千九百余人,百岁老民至以十数计,皆赐酒联句。
乾隆无论在次数上还是在人数上,都要胜其祖父一筹。前后共找九千八百多个老头子,跪在一个老头子前面,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那场面一定很壮观,但也不免滑稽。
当时,要一下子在京城地界找数千老头子,大概着实要让八门提督大伤脑筋。
我们可以想象,那些拿着请柬,颤颤巍巍的、步履蹒跚的、瘪嘴缩腮的、耳聋眼花的老头子,一个个穿着像装椁一样的朝服,向紫禁城迸发的场面,那肯定是一幅世界末日来临,木乃伊大巡行的景象。
可这些老掉牙的乾隆客人,一是得进皇宫之有幸;二是得睹天颜之激动;三是得吃华宴之感奋;四是得以远远地朝当今万岁爷磕一个响头之终生难忘,那雀跃之情,那欢呼之声,那喜极之血压升高,那失控的鼻涕泪水,整个皇城的各个角落,到处是暮气没落的老朽,到处是陈旧霉腐的古董。套用一句时髦的语言,这帮老东西,可真把老北京给“pk”了。
但是,虚荣好胜,喜谀夸功的十全老人,却得到空前的满足,自然是龙颜大悦了。
乾隆四十九年(1784),他就决定要开千叟宴,庆祝他登基五十年。以和坤为首的马屁集团,成立御诞筹备委员会,为迎合老爷子大张旗鼓的习性,规定四品以下,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始准入席,这样一算,人数已至三千。呈报上去,乾隆觉得人不多,不热烈,和坤马上领会意图,又将与会者的年龄标准降低,凡在京四品以下,现任、原任各员,年过六十者,俱准入席。这样,人数达到三千九百之多,老爷子微微一笑,“ok”了,批上两个字:“钦此!”很满意和坤的表现。
接下来,乾隆五十年(1785)的正月初六,帝御乾清宫赐宴,凡亲王、郡王、大臣、官员、蒙古贝勒、贝子、公、台吉、额驸、回部伯克、番部首领、朝鲜国使臣及士、商、兵、民等年六十以上者三千余人皆入宴。官员、兵、民年九十以上者、文武大臣年七十以上者,俱准其子孙一人扶掖入宴。
这次皇帝请客的饭局,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菜肴之丰,食品之精,可谓盛况空前。可以想象,为了这次宴请,可忙煞了御厨房,当天该是如何的紧张热烈?该是如何的热火朝天?我估计,为开这四千人的饭,摆上四百张饭台,上千个火锅,厨师、采购、服务员、卫生保洁人员,所谓火头军这支队伍,往少里说,恐怕也得需要两千多人,而且得忙上两三个月,才能保证这顿饭不出纰漏。
五年以后,乾隆五十五年(1790),恰逢这位皇帝的八十寿辰,那自然是更大的一次宴请。八月十二日,先进行宫廷寿筵,也就是所谓的“暖寿宴”。先是皇子、皇孙、皇曾孙、皇玄孙,王以下文武大臣、官员及绅民耆老,蒙古王公、贝勒,回部王公、伯克,金川土司,台湾生番及安南国王阮光平,朝鲜、缅甸、南掌等国使臣环跪称庆。然后,御重华宫,张乐设宴。
这还只能算是一次热身,正式宴会是十三日,帝八十寿诞的正日子,先于奉先殿举行庆贺礼,再于宁寿宫举行“千叟宴”。这次庆祝华诞盛大活动,当然仍旧由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污犯和坤主持,他真会哄老爷子开心,想出很多花花点子。内外宫殿,仪式卤簿,大小仪物,喜庆装点,无不新办。从紫禁城到颐和园,一路上,楼台饰以金银翡翠,华丽宏大,美轮美奂,戏装人物,栩栩如生。假山设以机关窍门,务求新奇,动其枢括,自动开阖,极尽奇巧。其奢侈靡费程度,更超过他六十、七十岁的生日庆典。这近六千人的连续好几天的大吃大喝,不用说,要比前几次宴请,组织更多的人力,动员更多的物力,至少得有四千个厨子,投入疯狂的煎炒烹炸之中。
牛羊肉、蔬菜、酒水、米面,源源不断地从东华门、西华门、地安门,往紫禁城里的光禄寺运去。
光禄寺,在封建社会里,就是为皇帝做饭的炊事班,也算得上是一个不上不下的衙门。既然是衙门,就有大大小小的官吏,既然有官吏,就有等级不同的阶别。据清人梁章钜的《称谓录》考据,光禄寺下设太官署、珍馐署、良酝署、掌醢署等机构,有主膳食的太官,有主饼饵的汤官,有主择米的导官,这都是一级主管。下面还有膳夫、尚食、庖人、酒人、品尝官等二级主管。按“尚食比郎中”的待遇,郎中相当于司局级,那么光禄寺是部级单位无疑。所以,皇帝的大厨,手下统率好几百个厨师,好几千个勤杂人员。
清人方濬师的《蕉轩随录》,其中《光禄寺厨役》一节,提到这个管吃饭衙门的历代编制,从来都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官僚机构。依《汉旧官仪》:“太官、汤官、奴婢各三千人”,这就是九千人。依明首辅徐阶《清查光禄寺厨役疏》:“嘉靖九年议准不足四千名方许收补,盖本以四千名为额数。后虽加添一百名,揆之事理,总当不过四千一百名”,这也至少有四千人。从这里,可以看到在官本位的社会中,帝国政府的任何一个机关,都处于膨胀、压缩、再膨胀、再压缩,一直到谁也压缩不下来的恶性循环之中。
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冬天,乾隆的爷爷,曾经与大学士谈到明季之腐败,他认为最后导致明代亡国的根源,主要的原因:一败于宫廷奢靡;二败于官场冗员;三败于宦官擅权;四败于将相内讧。仅食国家俸禄的人员无限扩编一项,也使得这个政府不胜负担而垮台。这位皇帝统计,当时在紫禁城中,宫女有九千人,太监有十万人,尤其不可理解的,光禄寺做饭的有四千人。可是,在紫禁城里,“饭食恒不能遍及,日有饿死者”。
我想,康熙不会无中生有造前朝的谣。
任何一个政府的统治者,要想长治久安的话,都不能不严肃地对待精兵简政这样一个话题。也许有鉴于此,《大清会典》规定,“膳房属下庖长四名,副庖长四名,庖人五十名,厨役二十八名”,另加内膳房厨役六十七名,通计不过一百五十三名。但实际上,到了乾隆当政,凭这区区不足二百位厨师,为圣上大办宴会,简直就成了笑话。纵使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以一当十,也无法完成这位皇帝,动不动就是四五千人的庞大国宴。连把碗、碟、筷、匙,一一放到宴席的台面上去,也是来不及的。
所以,计划赶不上变化,政策比不上对策,上面的规定挡不住下面的灵活运用,各取所需,自然会有明的暗的办法,或巧立名目,突破编制;或假公济私,增加名额;或欺上瞒下,编外存员;或弄虚作假,暂借长用。这一切得以横行无阻,很大程度上由于乾隆晚年倦勤,虚荣日盛,不理政事,大权旁落;更由于和坤权奸当道,遮天蔽日,为非作恶,肆无忌惮。于是,可以想象,皇帝的厨房,与中国的任何机关一样,有人不做事,有事无人做。一方面,人满为患,人浮于事;一方面,永远感到人手不够,永远要求扩编加员。
即使英明如唐太宗这等样板皇帝又如何?《新唐书》的《曹确传》说:“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唐百官志》略略放宽一些:“太宗省内、外官,定制七百三十员。”而据杜佑《通典》:“唐文武官及诸色胥吏总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六十八人。”这样悬殊的差别,实在太惊人了。英主尚且如此,其他统治者恐怕只能更加失控了。
更不用说年事已高的乾隆了,他才不在乎这点靡费。因为,他已摆宴上瘾。而且,要知道,人老了,就有了老的“五怕”和“五好”,他是非如此这般不可的:
一、怕冷清,好热闹;
二、怕冷场,好铺排;
三、怕冷落,好风头;
四、怕看冷脸,好听恭维;
五、怕人们对他冷淡,好大家向他致敬。
大概这是老年人的通病,也是绝大多数老人都难免的人性弱点。
上了年岁的乾隆,怎么能例外?如果早年还多少有过英武之气,也渐渐消逝殆尽;如果早年还多少有过的睿智之明,也终于磨蚀无存。因此,热衷于在紫禁城里,宴请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举办盛大庆典,招待边疆各族、宗室耆老,用这种办法,祛除“五怕”,满足“五好”,恐怕是这位老爷子不得不常常使用的办法了。
因为凡赴宴者,一边吃着满汉全席,一边喊着万寿无疆,不过都是动嘴的事,何乐不为?
老实讲,动嘴吃,不难;动嘴说,就更不难了。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在皇帝老子面前,要做起这种事来,最拿手了。拍马屁,谁不会?唱赞歌,谁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