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天下有学问的人,大乱;有学问但不大的人,更乱。
据《清实录》,康熙十七年(1678)三月己未(二十三日):
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奏,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相当于红头文件的康熙谕旨,传到西安,省里督抚、布按四套班子,自然要聚集研究,商讨对策。大家一致认为,关中三李,应该是保荐的不二人选。在联席会上,关中三李都是些啥,有的清楚,有的也未必清楚。在中国历朝历代的官衙中,以清代的各级政府机构中饭桶最多,甚至有目不识丁者,因为那时候,官是可以花钱买到的。这类官叫“捐官”,而“捐官”充斥的清代衙门,居然还能转动起来,全靠“师爷”运作。于是有在旁的“师爷”解答,三李者,乃盩厔李颙,郿县李雪木,富平李天生。尤其这位李颙(1627—1705),二曲先生,为关学领袖。明末清初,讲学盛行,以关中书院为代表的关学,在学术界的地位不输南学、北学,自成一家。当时南学的重磅人物顾炎武,就经常到盩厔来拜访李颙,探求学问。明亡以后,很惭愧未能随之殉国的李颙,便成年闭门治学,与世隔绝,不事应酬,唯有顾炎武来了,才开门待客,于是,大家听到他们切磋学问的言谈笑语。
当时,士大夫可分三类:一类凛然大义,与明俱亡;一类苟活下来,绝不仕清;一类死心塌地,投机新朝。大概在中国,任何一次政治上的大变动、大改组、大分化,每一位知识分子都要面临着这样的抉择。小托尔斯泰在其《苦难的历程》一书中,有过这样一句题词:“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我记得张贤亮在他的一篇小说中引用了这句名言,拜读以后,不禁哈哈大笑,这实在太美化中国知识分子了。事实上,对中国称得上“士”的这个阶层成员来说,除了清水、血水、碱水以外,还得在粪水里滚三次,没有什么“纯净得不能再纯净”,只有脏和更脏的区别。
李颙很痛苦,自打崇祯上吊,闯王败走,清兵进关,顺治登基,已经抉择过一次。三十多年过去,想不到“抉择”竟不敲门又进来了。
他当然不能去应试,虽然已经脏过一次,他不想糟蹋自己,再脏一次。树活一身皮,人活一张脸,名节,或者脸面,虽然属于精神方面,浑不要脸的人可以不在乎,二曲先生却将它看得很重。那时他长住富平,对特地从盩厔县赶来向他传达当今圣上雅意的知县说,我病了,病得不轻,实在不能应命,还请您多加体谅。县官到省里复命,抚台大怒,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不识抬举!在官员眼里,文人还不如一个唱秦腔的,至少,戏子具有一点娱乐功能。因为中国的官,只怕皇帝,不怕百姓,如果皇帝怪罪下来,你连一个关学领袖都不给朕拿到,想找死吗?就对盩厔知县拍了桌子,只要这个李颙还有一口气,抬也将他抬到省城。去不去,不是他说了算,而由本官亲自过目,我说了才算。
其实,那年李颙五十一岁,告老,显然不是借口,身体不好,是事实,但也没到行动不能自理的地步,然而这是他唯一可以推托的理由。于是,全家大乱,全村大乱,全县大乱,看着他连床带人,被抬到西安省府大院。这就是史书所载:“李颙被征,自称废疾,长卧不起。陕抚怒,檄盩厔县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抚臣亲至榻前怂恿,颙遂绝粒,水浆不人口者六日,而抚臣犹欲强之,颙拔刀自刺,陕中官属大惊,乃免。”
同样的命运,落在了山西太原的傅山头上,进京应试,皇帝主考,十拿九稳,功名到手,这对别人是求之不得的幸运,对他而言却是一场噩运。
傅山(1607—1684),又名傅青主。凡经史、诗赋、音韵、书法、金石、绘画、佛道、医术,无所不涉,时人誉之为“学海”。梁启超将他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并称为“清初六大师”,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特别指出傅山“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所以,清朝顺、康年间,作为明末遗民的代表人物傅山,其声誉,其影响,超出山西,直逼京畿,远及江南,辐射全国。人望之高,堪称一时之盛。
因此,点着名举荐他的,为给事中李某某、刘某某,很识货。但这两位为最高检察院的实权人物,职务不高,说话算数,地方官员,如奉圣旨。听到要他进京赶考的消息,傅山急了,对太原府陈情,我已七十二岁,太老了!市府官员说,不死就得去。傅山向山西省恳托,我不但老,而且有病,省里官员说,抬着也得去。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好上路。
李颙从盩厔到西安,关中塬上,一马平川,路上倒也没吃得甚苦。傅山从太原到北京,跋山涉水,穿太行,跨滹沱,老先生这把老骨头,居然没有被颠零碎了,也算老天可怜。他来到北京,有三种说法。地方官员说,我是用软轿抬其进京的;“公安”人员说,我是派“役夫舁其床而行”的。但我宁愿相信其子傅眉所述,他赶着一头毛驴,驮着干粮。他的儿子和他的侄子抬着老头儿,当然就呵护备至了。翻山越岭,来到京都。远远望见平子门(山西文献都如此写,想系口音之讹,其实就是平则门,即阜成门),老爷子发话,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若再前进一步,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年的三月初一,紫禁城里,各路文士齐聚,好不得意。文人尤其容易满足,“天子门生”,荣耀而体面的四个字,就把他们通通拿下,无不服服帖帖,从大明一百八十度转向大清。考前的预备会,主考官传达康熙的原话,他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地洗耳恭听:“汝等俱系荐举人员,有才学的,他们原不应考试。但是考试愈显你们才学,所以皇上十分敬重,特赐汝宴。这待遇,以前会试、殿试、馆试,状元庶吉士俱没有的,汝等要晓皇上德意。”然后,“宣讫,命起赴体仁阁,开设高桌五十张,每张设四高椅,光禄寺设馔十二色,皆大碗高攒,相传给值四百金。先赐茶二通,时果四色,后用馒首卷子红绫饼汤各二套,白米饭各一大盂,又赐茶讫复就试”(秦瀛《己未词科录》)。
这时大家才发现绝对应该坐在主桌上的傅山,文坛大佬,经学宗师,书画名流,医界高手,竟然不见踪影。在座的官方人士,做毫无知觉状,其实他们知道已经在阜成门外圆教寺落脚多时的傅山,其绝无转圜余地的三不政策:一是决不进城;二是决不赴宴;三是决不应考。为此,他绝食七日,粒米不进,以示其断然不肯从命的强硬。玄烨听人汇报了老西子傅山的“三不”之后,这位总操盘手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不考就不考吧,功名还是可以给的,甚至还可以给得高些,那就为内阁中书吧!话声一落,聆此圣音的枢密大臣冯溥、魏象枢之流,也都喊万岁了。中书舍人,虽无实权,名位却不低,相当于国务院的副秘书长,是享受部级或副部级待遇的高干,冯、魏二人也都艳羡不已。退朝以后,连忙坐轿来到圆教寺,向躺在榻上饿得快要脱水的傅山贺喜,同时要挟持着这位老爷子起驾进宫,叩谢皇上的大恩大德。
来者可是宰执之类的朝廷高官,驺从甚众,那班张龙赵虎之辈,一看主子眼色,不由分说,立刻架起傅山,直奔紫禁城。进得午门,才将他放下。快要休克的傅山,双腿一软,竟坐倒在丹墀之下。冯溥还伸出手去拉他起来,要到午门里的体仁殿磕头致意。魏象枢止住了他,连声说道:行了,行了,意思到了,意思到了。你没看老先生已经跪在地上,就等于谢主隆恩了。好吧好吧,将傅山交给他儿孙,两人径直到宫里,向康熙邀功买好去了。
据清人佚名著的《啁啾漫记》:
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开制科,以天下之文词卓越,才藻瑰丽者,召试擢用,备顾问著作之选,名曰博学鸿词科。敕内外大臣,各荐举来京。于是臣工百僚,争以网罗魁奇闳达之士为胜。宰辅科道题荐八十三人,各衙门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抚外荐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
虽趋舍各殊,然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当征试时,有司迫诸遗民就道,不容假借。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而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贤之盛典也,其然岂其然乎?
我们知道玄烨网罗人心之本意,近人孟森在其《己未词科录外录》里也说道:“圣祖于三藩未平,大势已不虑蔓延而日就收束,即急急以制科震动一世。”“要于康熙朝所以安定人心之故。”这位年轻帝王在谕旨中指出:“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据《清实录》,他决定在次年,即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丙申(初一日)在体仁殿开考博学鸿词科。
但是那些上自朝廷,下到地方的王八蛋官员,有几个能够体会他们主子的良苦用心呢?狐假虎威,横行霸道,视知识分子为草芥,“经是好经,全被小和尚念歪了”的百姓见解,倒是具有普世价值的警句。如傅山与友人书中所言:“地方官即时起解,篮舆就道,出乖弄丑,累经部验。”如《啁啾漫记》所记:“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尽管如此,无论来软的还是来硬的,如李颙、傅山、顾炎武、黄宗羲、万斯同、屈大均、陈恭尹、杜溶、阎尔梅、周容、张盖等人,对大清王朝的这一份学历,这一张文凭,硬是不稀罕、不买账。要杀要剐,听便;要考要试,没门,一句话,老子就是不甩你。这使我想起年轻时唱过的一首抗日歌曲,好像歌名叫作《中国不会亡》,歌词已经记不得了,旋律尚能哼上两声。但这歌名令我思索再三,为什么中国不会亡?为什么多少次亡国,多少次亡天下以后,总能凤凰涅槃,赓继延续?我想,就是因为在中国人中间,有这些顶天立地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