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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清

雍正三年(1725)十二月辛巳,一位名叫汪景祺的文人被“弃市”。

那时在北京,只要“弃市”,就是押往菜市口杀头。雍正嗜杀,当然,康熙和乾隆也并不少杀,不过,雍正更残忍更可怕些,手段和花样,也更促狭更阴损些。这次杀汪景祺,大家原以为看一场热闹,随后作鸟兽散,回家喝二两,庆幸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也就罢了。谁知这次菜市口秋决,出了点麻烦,监刑官、刽子手,对着这具身首分离的死尸,直吮牙花子,不知如何办才是?因为一位刑部衙门的文案,指着这份将汪景祺斩立决的谕旨上雍正爷的朱批,有“立斩枭示”四个字,“立斩枭”遵旨照办了,还有这个“示”字,什么意思呢?臣僚们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陛下的意思,不光要砍下脑袋,还要把这颗脑袋悬挂在菜市口示众。示者,公示也,也就是公开展览。让大家看看,跟皇帝老子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枭首砍头,戮尸燔骨,这是康、雍、乾三朝时不乏见的场面,然而像雍正如此忮刻酷暴,将汪的头颅一直挂到他驾崩,也没说一句免了、去掉、拿下的话,在中国文人受迫害的全部历史上,还真是少见的暴虐。对知识分子恨到如此咬牙切齿,除了变态心理,哪里还有一点点当下文人鼓吹的“盛世”帝王的胸怀?整体看来,康、雍、乾三帝,一个赛过一个不是东西。

汪景祺在年羹尧的西宁大营中,当过两年的幕僚,他的灾难,即由此而来。

一个文学家,最好不要跳上政治家的船,哪怕是最豪华的游艇,也要敬而远之才是。唐朝的李白,一开始是绝对明白这个道理的。杜甫《饮中八仙歌》就写过他“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心想,我要登上皇帝的船,不被皇帝吃了,也会被皇帝身边的人吞了,岂是我能去的地方?可后来,估计酒喝高了,下了庐山,竟登上永王李璘的旗舰,检阅起水师,还大唱赞歌,“为君谈笑静胡沙”,结果好,永王失败以后,他也就充军流放到夜郎了。

这位汪景祺,号星堂,浙江钱塘人氏。康熙举人,小有文声,但仕途蹭蹬,一直不那么发达,萍踪浪迹,落魄秦*,并无定处。清代的武官,粗鄙少文,地位较高的统帅,通常要礼聘一些文人为幕客。名气大的,为客为宾,起参谋僚属的作用;名气小的,为职为员,司管文书笔墨等事。年羹尧,康熙进士,内阁学士,一代鸿儒,也非等闲之辈。康熙年间,他西征噶尔丹、郭罗克、罗卜藏丹津诸役的赫赫战功,总不能自己动手撰文吹嘘。恰好,这位汪师爷,一心想上他这艘艨艟巨舰,于是,给年大将军写了一封信,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者哉?仆向之所向慕,归往于阁下者,台阁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朝廷深赖贤佐,天下共仰纯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夫是以宸翰宠贲,天子倚阁下等山岳之重也。今阁下英名如此其大,功业如此其隆,振旅将旋,凯歌竞奏。当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伟人,此身诚虚生于人世间耳。(《西征随笔·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年公书》)

这样,雍正二年,此公被年羹尧延请入幕,聘为文胆。

其间所著《西征随笔》,在查抄年羹尧杭州邸宅时,被侍郎福敏发现,呈上。喜欢作批示的雍正在这方面有强烈的表现欲,在书上亲笔写上:“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此种”两字之间,也许雍正漏写了一个“杂”字,这个文人太招他的恨了。

我一直忖度,同案的钱名世,也是因年羹尧获罪的,同样,也是因写捧年大将军的马屁诗被参,但雍正并没有将他送往菜市口秋决,而是御书“名教罪人”匾额,要他挂在自家大门口,每日叩拜忏悔。虽然每天磕头,但保住了这颗脑袋。最滑稽的是,将钱遣返回乡时,雍正让朝廷所有官员,都写诗表态,认为钱罪该万死,幸皇上宽大为怀,令其居家思过。这部大批判集,故宫博物院作为文字狱一案,曾经印行过的。

雍正恨汪,胜于恨钱,道理很简单,汪和钱都拍年的马屁,但钱只止于写谀诗而已,而汪则参与机要,为虎作伥,出谋划策,助纣为虐,这是雍正早在储位的时候,就种下来的仇。康熙晚年选嫡,举棋不定,年羹尧的一票,起到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关键作用之时,雍正也对这位军门,殷勤致意,示好巴结,联络拉拢,不遗余力的。而汪景祺,对于这位功高震主的军事统帅,所能起到的左右作用,是非同小可的。这才使雍正始终戒之惧之,而留下刻骨铭心的影响,必狠狠报复而后快的。

这本《西征随笔》,让雍正逮了个正着。应该说,汪景祺不傻,他不是有小聪明而是有大聪明,不是有小野心而是有大野心,书中有《功臣不可为》一文,就是为年大总督写的,其意所指,年是会心的。不但会心,很可能首鼠两端过,雍正不会没有知觉。但文人从政,很难成气候,虽然他们喜欢染指权力,但十个文人至少有九个,在政治上属于无韬略无谋划的低能之辈。尤其稍稍得了点意的文人,无一不是狗肚子装不了几两香油,那张管不住的嘴巴,先就给自己挖好了墓穴。

雍正的情治系统,其效率之高,野史演义,多有记载,早把年大将军与另一可能接班对象允禟,在西宁的来往,密报上来。雍正三年四月,这位陛下最初发难,谕责年羹尧僭越之罪时,无心之言,泄露天机:“朕曾将御前侍卫拣发年羹尧处,以备军前效力,并非供伊之随从也。然伊竟将侍卫不用于公务,俱留左右使令。”这些侍卫,其实就是雍正安排在年羹尧身边的“克格勃”,而汪师爷的一言一行,岂能逃脱这班皇家特工的眼睛。于是,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赐年羹尧自裁。一周后,雍正就将这位年府首席文人,枭首示众,那身躯和脑袋分别挂在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任其鸦啄蝇聚,风吹雨淋。而且株连家小,“其妻发黑龙江给穷披甲人为奴,其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革职,发宁古塔,其五服以内之族亲现任、候选及候补者俱革职,令其原籍地方官管束,不得出境。”

这个雍正,近年来被奉为盛世之主,小说写过,电视演过,但是,从他对汪景祺这样一个文人的刻薄歹毒,以致那尸骸骷髅,在菜市口一挂十年,这位陛下的小人嘴脸,还不昭然若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