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隆一声,我被父亲拽下去了。
这是个随时都会爆发危机的黄昏,天空澄澈,也许根本与落日无关。过山车缓缓驶到山谷,我欣赏美景,没有一点预感,一扭头,却发现父亲的眼神非常恐怖,他铁钳一样的手指,被迫将我松开,我的衣袖被拽碎了。父亲真的疯了,他嘶喊了一声,扭曲着脸,拽出腰里的小铁锤,敲碎过山车的玻璃,将手伸出去,当啷一声,门子开了,凉风灌进来,我还没弄明白,他就拽着我跳下去了。我的心咚咚狂跳,眼睛睁不开了。生命如风飘散,风呼啸而来,把宁静的山谷撞碎了。我飘在云彩里,飞腾着,朝着山谷坠落。一群鸟在我身边盘旋了一圈,仿佛受了惊吓,飞得无影无踪。
“俏俏……”父亲大吼一声,刹那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长得不算漂亮,但是,我的皮肤很嫩,仿佛轻轻一碰就捅出水来。我的鼻子有点俏,父亲给我起了小名叫“俏俏”。我是北京语言大学大一学生。灾难来得太夸张,太突然了。我张了张嘴,却喊不出话来,飞速坠落的过程中,我的心被风穿透了。我掉在山谷的树丛中,树枝弹了我一下,我才落地的。落地的一刹那,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晚风带来朦胧的气息,枫树叶子相互摩擦,沙啦沙啦地响着。母亲说我是精灵般的蝴蝶。蝴蝶就能飞吧,我才有幸活了下来。我苏醒过来,脸上和身上都是血。我滴血的心被人无形的大手攥住,痛得难以呼吸。我不希望自己浑身是血的时候,有一群傻瓜蛋伸长脖子望着我。我听见有人议论,我的父亲死了。我心中一痛,身体像触电般地震颤。然后就惹起新的猜疑:“是不是情人关系,双双殉情啊?”救助我的叔叔说:“不,是父女。”一个女人叹息道:“虎毒还不食子呢,自杀还有带着亲闺女的,怕不是亲生的吧?”还有人怀疑是不是父女在感情上有染啊?流言带着阴沉之气,我还听到他们发出虚伪的惋惜声。我顾不上生气,痛得脸色紫胀,暴咳不止。我大脑里不时地闪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
我又昏厥过去了。
我被送到医院抢救,第二天早上彻底苏醒。我喃喃地说:“爸爸呢?爸爸怎样了?”医生还是告诉了我真相,其实,我已经知道他走了。为什么呀?这个谜团困扰着我,可是,我再也不能从父亲嘴里得到谜底了。这样,我想见到母亲,我想见她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因为,答案只有母亲知道。护士说,母亲守护了我一夜,刚刚去锅炉房打水了。还说,我母亲听到这个恐怖的消息,一下子变了个人,她失魂落魄,一下子瘫在地上。她瘫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泪水越流越猛。护士喊我的母亲,说我苏醒了。母亲提着暖壶过来,疯了一样扑过来:“俏俏,我的俏俏。”母亲摸了摸我冰凉的手,我的手还在抖。可是,母亲的惨样把我吓得够呛,她的哽咽之声让我心痛。母亲捂着自己的脸哭:“唉,造孽啊,造孽啊!”我继续追问,母亲没有再跟我说什么。母亲少言寡语,像一堵墙。
我的悲剧惊动了媒体,记者怎样询问,母亲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始终缄默,默默地流泪。记者转过来问我,我真的不知道谜底。他们失望地走了。父亲的影子在我梦里闪现。我在尖声惊叫中醒来。母亲李凤珍过来安慰我。我对母亲说:“妈,这是为什么呀?你要不说,我就绝食,就拒绝治疗!”母亲还是默默泪流。我一生气,一手拽掉输液瓶,母亲急了,终于喃喃地说:“俏俏,没办法,妈有罪,都是那个时代的罪过呀!”我怔了怔,继续追问:“你的罪?为什么?”母亲脸一扭,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她欲哭无泪地说:“俏俏,你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我被砸蒙了,五雷轰顶:“为什么呀?不是的,不是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昏厥过去。
我被抢救过来,怎么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父亲叫王怀林,北京太阳能科研所的高级工程师。父亲瓦刀脸,瘦筋巴骨,怎么吃都不长肉,眉眼平常,辨认不出忠厚奸猾。与我母亲相比,母亲却是个漂亮的女人。都说我不如母亲好看。我家的日子过得安稳,不奢靡,也不拮据。我爱父亲,父亲更爱我。我乘坐过山车,以前的日子里,父亲常常带我坐过山车游玩。父亲是内向人,沉默,长久不说话,看人的目光总躲躲闪闪。母亲李凤珍太忙了,严格地说,我是父亲王怀林带大的。
我的有关童年的幸福回忆,几乎都和父亲有关。我是一周岁那年的夏天断的奶。母亲似乎挺不住了,因为我吃奶而影响到她的工作了,毅然决然地宁肯将饱满的乳房里的奶水挤出去扔掉,也坚持要父亲给我冲奶粉喝了。她的办法很简单,往乳头上抹了一些红药水,对懂事的我撒谎说流血了。我用小手摸着母亲的乳房,依依不舍地哭着,哭得一塌糊涂。当天晚上,我是在梦里含着母亲的奶头睡着的。母亲得以全身心地投身工作之中,父亲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和责任。父亲下了班,第一件事便是到幼儿园去接我。从我记事起,父亲便在我的生活中具有了双重角色,他永远是忙碌的。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父亲就爬起床给我准备幼儿园里的穿戴,还有小零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尿布,都是前一天晚上父亲洗好晾干,再整整齐齐地叠好的。那尿布是母亲拿亲戚家孩子穿剩的纯棉衣裳缝制的,柔软而舒适。中午父亲总要来幼儿园看望我的,向阿姨询问我的表现,哭没哭闹没闹,好好吃饭没有,吃了多少,午睡是不是乖,磨没磨牙,天天问这些,人家阿姨都嫌烦了。父亲却永远不厌其烦地关注着,有关我成长的每一个温暖的细节。
我是精灵般的蝴蝶。七岁那年的秋天,我背着书包上学了。父亲依旧在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便起床做早餐。父亲的厨艺是练出来的。在母亲提拔当车间主任之前,他是不会做饭菜的。就是因为母亲是个责任心非常强的工作狂,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才落到了父亲身上。父亲是一个聪明人,属于无师自通那类的聪明人,他买来一本菜谱,按照那上面要求试验三两回,便能做出让我和母亲吃得津津有味的饭菜了。有一次,我牙疼了,疼得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父亲心疼死了,变着花样给我做松软可口的饭菜以便下咽。我到现在还在回味当年父亲给我蒸的美味蛋羹,嫩嫩的,绵绵的,香香的,滑滑的,还没吃就口水流个不停。
母亲很少正点下班回家,有时候我都睡了她还没回来。节假日她更忙,陪我上公园逛街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奢望。父亲总是觉得我可怜,少了这么多的母爱,由此对我溺爱是情理之中的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不满足我的时候,我说要什么他准千方百计让我的愿望成为现实。我是个贪玩的女孩,玩起来真是达到忘乎所以的痴迷程度。父亲总是由着我玩,前提是作业必须认认真真做完,功课不能落下,不能影响学习。母亲跟父亲吵架,说父亲太娇惯我,让我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否则,将来是很难适应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的。父亲自有他的一番理论,他说死读书读出来的人才不是人才,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庸才,他鼓励我学习的时候就不要想着玩,尽情地玩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学习上的事。我非常认可父亲的这个观点,父女俩的感情真的是情深似海。
有一天下午放了学,老师没留作业,我便和几个男同学在操场上踢足球,玩着玩着,我想解手了。可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的关键时刻,我怎么能叫停激烈的比赛呢?就只好憋着,好在还能憋住。眼看比赛就要结束了,对方两个队员相互配合着把球带了过来,我方队员防守不当,对方的一个叫小胖的队员凌空一脚,圆圆的足球应声朝球门飞了过来。我手疾眼快身子一跃而起扑向足球,“啪”的一声我紧紧抱住足球翻滚出好几米远。我感到身上一阵疼痛,但很快随着爆发出的一阵叫好声而消失了。同伴们忘记了性别上的差异,纷纷和我搂抱在了一起。我得意极了,尖叫着和同伴们翻滚到了一块。忽然一个同学喊叫起来:“俏俏,你的裤子怎么湿了?”我低下头一看,天啊,裤子的中间那个地方早已湿漉漉一片,同时感觉出大腿上有一股热乎乎的水正在流淌着——我尿裤子了。同学们发出一阵哄笑声,我恼羞成怒爬起身就踹了一脚离我最近的那个同学,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那天该我倒霉,母亲居然在家哪。她见我尿了裤子,眼珠子一瞪,不由分说扒下我的裤子照准我的屁股就是一顿抽打,我尖声哭喊着:“爸爸救我,救我——”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父亲听见求援,慌忙跑了出来拼命从母亲的手下把我解救出来,朝母亲吼:“你干什么呀,这么打孩子?你是后妈啊?”母亲余怒未消地朝他吼:“这个丫头都叫你给惯坏了,多大了还尿裤子,就是贪玩儿。”父亲还是吼:“你别犯主观,先听听是什么原因啊?”我哭着说了一下尿裤子的原因。父亲心疼地揉着我的屁股,瞪视着母亲说道:“你瞧,委屈孩子了吧。闺女做得对,不能因为自己要解手而耽误了整个比赛,没有集体观念还行!”父亲的这番话说得母亲哑了口,寻思了一会儿后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揪着我的翘翘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委屈闺女了,对不起了,是妈妈犯主观主义了。”父亲竟然让一向不肯服输的母亲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从此,我对父亲不光是爱,还有敬佩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给了我两次生命,一次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另一次源于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发生的一次历险。那年的寒冬,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星期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在冰面上滑冰,滑得正带劲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大冰窟窿,想停住已经来不及了,“扑通”一声我掉进了窟窿里,一边惊慌失措地挣扎着一边大声喊救命。很快,岸边聚集了十好几个人,他们焦急地朝我这张望。有人用绳子、钓鱼竿、木板往冰面上抛,试图营救我。可离我落水的地方太远,加上一部分冰面开始融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冰冷刺骨的河水浸透了我全身的衣服,我被冻得要失去知觉。就在我绝望无助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影朝我这跑了过来,猛地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水中。我哭喊道:“爸爸,救我!”父亲喊:“俏俏,别怕,坚持住,爸爸一定救你上来!”我抓住冰沿咬紧牙关看着父亲向我游来,只见他用手掌猛力地拍打着冰面,冰层嘎巴嘎巴应声而破。冰层越来越厚了,父亲就用自己的胳膊肘砸开冰层。随着冰层的增厚,他的气力越来越小了,再后来他已经没有力气,无法砸开冰层了。他就爬到冰面上,用身体把冰面压塌。就这样,随着一分一秒的推移,他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我。终于,我的手抓住了父亲伸过来的大手。我紧紧地箍住了父亲的脖子,两腿用力地夹住他的腰身。由于我太紧张太用力了,父亲被我的惯性压进了水底,但很快用力浮出了水面,他抱紧我,抖抖系在腰间的疙瘩绳子,使劲朝岸上大喊:“快拉我们!”岸上的围观者惊呆了,赶紧往回拽系在父亲腰上的绳子,我趴在父亲的肚子上,父亲背朝后被绳子拖着向岸边靠拢。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们父女俩拖上了岸。事后听我母亲说,那天她闻讯赶到医院,把父亲身上的衣服脱下一看,浑身上下都是被冰划伤的痕迹,有的伤口很深,周边已凝固成血块。母亲有点心疼地问:“疼吗?”父亲笑笑说:“不疼。”母亲的眼泪却“哗”地流了下来。我抱住父亲呜呜呜地哭了。
过了几天,我的体征稳定下来。我请求母亲把过去尘封起来的秘密讲给我听。母亲一直回避,我却咬唇皱眉,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吼道:“妈,你们也太自私了,要知道,对此我有知情权!”母亲愣了愣,侧脸凝视着白墙。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脸看着我,眼含泪水诉说起来:“我和你父亲的婚姻啊,说不上是父母包办,可说得上是父母督办的。我是京郊通州第二铝锅厂的普通工人。年轻的时候模样长得挺不错的,经常有人到家里提亲,可你姥爷姥姥都不接受,他们是舍不得我早早嫁出去的。我记得那一年的春节过后,开工的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正在和两个要好的姐妹吃饭,过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子色眯眯地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低头吃饭。谁想这小子竟然凑近了我,满嘴喷着酒气熏得我倒憋了一口气。我一把推开他就要躲,那小子从背后搂住了我要亲我,我拼命挣脱大骂他流氓。那两个姐妹跑到门口那儿,你爸爸就是在听见喊声之后跑过来的,他一拳头就把那个流氓揍趴下了,满嘴是血。那小子爬起来要跟你爸爸拼命,你爸爸飞起一脚踹倒了他,把他的俩胳膊往背后一扭送保卫科去了。”
我伸出舌头,心被揪紧了。
母亲目光颤抖了一下,继续说:“嗨,第二天你姥爷到我们厂子,给厂领导送来一封表扬信,用大红纸写的,你姥爷的字写得可好看了。你姥爷握着你爸爸的手感谢的话说了一火车,你爸爸光知道傻笑,一句话也不会说。就这么着,我和你爸好上了。我喜欢他这个人老实实在,还聪明内秀。他是我们车间的技术革新能手,年年有两个三个的技术小发明。你姥爷姥姥听说我俩好了,可高兴了,天天念叨着叫我请你爸上家来吃饺子。你姥姥调的馅一绝,做出来的馅香而不腻,百吃不厌,你爸他可爱吃了。你爷爷奶奶做饭都不在行,只能说可以凑合着吃饱。”
我听着,来了兴趣。母亲说:“你爸爸家在通州亮马村,离我们厂子不算远,五六里地的样子。我常去你爸爸家。你奶奶知道自己做的饭我不爱吃,她就把她在食堂当过厨子的哥哥请来帮她做,真是难为她一片心意了。我就只好经常去了,不忍心扫老人家的兴。一天黄昏,我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去你爸爸家。正是六月天,道两边的庄稼长得可茂盛了,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晚风一吹,庄稼叶子沙沙响,飘过来一阵阵清香。这条路我走了无数回了,穿过一个低洼处的玉米地,就可以看见你爸爸家院子里头的那棵大核桃树了。一看见你爸爸家的灯光,我的心头就暖和了。我加快了骑车速度,只想着快快见到你父亲。突然,我身后的玉米地里哗啦啦一阵乱响,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哪,一只大手便捂住了我的嘴,顺势把我从车子上拽了下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的手电,照了一下那个人的脸,那人的目光里带着无赖的笑意。我的手电立刻被这家伙抢过去扔了,但是,我看清了他下额的一个标志,一个痦子,痦子中间有一撮毛。我感觉到有只手在解我的裤带,我顿时明白了他要干啥坏事,拼着命地跟他厮打起来。那个家伙人高马大,力气也大,我很快就折腾得没劲了,浑身软绵绵的,心里绝望地喊:完了完了,王怀林你个该死的,快来救我呀!我哭了,眼泪唰唰地流。我就这样被那个坏蛋拖进了玉米地里,我死命挣扎不肯顺从,那个家伙又气又恼,照着我的脑袋狠狠地打了几下,我一下子晕了过去,啥也不知道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母亲神情麻木了,说:“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了,星星神秘地眨着眼睛。我一动身子,感觉浑身钻心地痛,我知道自己被那个畜生糟蹋了。我趴在地上哭。你爸爸的家我不敢去了,更不敢回自己家了,我不想活了,就想一死了之。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运河边,冲着天空大声叫喊几声:‘爸,妈,闺女不孝,下辈子再伺候你们啦。’一头跳进了河里。说来也巧,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听见喊声朝我这边一看,正看见我跳了河,赶忙也跟着跳进去把我给拖上了岸,我想死没死成。更巧的是,这个好心的老爷子还认得我,连哄带劝地把我送到了你爸爸家里。我那副模样可把你爸爸吓坏了,连忙问我出了啥事。我哪敢说哪,也不能说啊,说了我这辈子就没脸活着了。我也怕失去你爸爸。我只能把自己遭受的耻辱深深地埋在心底,让它烂在肚子里。可心里边的那团阴影却留下了,咋抹也抹不去。我也不能跟你姥爷姥姥说,说了他们还不得气死啊。我恨死了那个长痦子的坏蛋,可惜叫他跑了,再也没遇见过他。要是碰见他,我一定拿刀捅了他,叫他不得好死。是他害我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让我从此变得那么自卑,只要单独遇见男人心里头就紧张得要死,浑身出虚汗。”
我能体谅母亲此时的处境。母亲脸色灰暗,喘了喘说:“你爸爸和你奶奶一家人一点儿没察觉出我的变化,我也是掩饰得好。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有口好吃的都留给我。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不好受,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我不能说出实情,不能失去你爸这样的好男人啊。我只有背着人的时候,趴在被窝里痛痛快快哭上一阵子。我想好了,今生今世一定好好侍奉你爸爸还有你爷爷奶奶,甘愿给他们当牛做马。平日里,只要我有空,不管多累也要去你奶奶家帮着干这干那。你爸心疼我,不叫我干。你奶奶也不让我干,还给我做好吃的。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更想多干点活报答他们了。那阵子,我在你奶奶家可真幸福啊,慢慢地就把那事给淡忘了。半年后,新年元旦这天,我跟你爸爸拜堂成亲了。你爸他待我可好了,不会说个话,可他心细实诚,处处让着我。有一口好吃的,他宁肯不吃也要看着我吃到嘴里。就连我来了例假他都想着给我冲红糖水,不叫我沾凉水。慢慢地,我开始淡忘了那件屈辱的事。可是,随着夫妻生活的深入,我对你爸柔弱的性格,在我面前的慢声细语起了反感,有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下巴上长着一个痦子和长毛的坏蛋男人,竟然还会产生一阵兴奋。我暗自骂自己不要脸,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去想那个人,我因此难受死了。”母亲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我,已是满眼泪花。
我吸了一口凉气,相信我这个时候的脸色一定是蜡黄的。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遭遇,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母亲擦了下眼泪接着往下说:“好长时间我都没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我有了一种罪恶感,总觉得对不起你爸爸。我真担心有一天你爸知道了这件事,那样的话他一定不会再和我生活在一块了。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屈辱呢?我就祈祷自己怀不上孩子,因为如果你爸不要我了,孩子不论是失去父爱还是母爱都是一件悲惨的事啊。结果我如愿以偿,跟他真的始终没有怀上孩子。”
“什么?始终没有孩子?”我连珠炮似的发问,火力很猛。
母亲停顿了一下,模样怯怯的。我惊讶地问,“那这么说,我不是爸爸的亲闺女了?”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歉疚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急了,一把抓住妈妈的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妈,你是不是疯啦?”母亲摇摇头说:“我很清醒,孩子,我没有胡说,你听我往下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喷了出来,急促地咳嗽着。母亲给我喂了点水,继续诉说:“其实,妈妈也是一个受害者,如果没有后边发生的故事,这场噩梦也就过去了,永远过去了。可是,有那么一天,偏偏我认出了那个坏蛋,而且后来还跟他产生了感情。糟就糟在这里,这是妈妈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啊!”母亲说得很肉麻,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母亲究竟怎样发现那个坏蛋的呢?母亲太虚弱了,身子晃晃悠悠的,几次险些晕倒。医生进来了,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说多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医生出去了,我让母亲躺一会儿。母亲不肯躺下,只是停下来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开始了她新的诉说。她贴近我的耳朵,不住地把她嘴里的气味往我脸上喷。闻着这气味,我就不困了。“妈妈,那个家伙是谁?”我皱着眉头问道。母亲说:“他就是你马劲风叔叔。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不知所措地喊:“天哪,竟然是马叔叔?”我真的不敢相信,马叔叔会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生命居然是他给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一突然的变故勾起了我的回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认识马劲风已经有好多年了,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马劲风的情景。马劲风长得又黑又胖,说话总爱露出一口黄牙。母亲说他很霸气,原先在厂里说一不二,吼一声,地动山摇。如今在房地产界,更是强硬派。他是北京绿都房地产集团的董事长,企业做得很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常常出现在媒体上,是我崇拜的偶像。他怎么会是强奸犯呢?在我很小的时候,马劲风叔叔在京郊铝锅厂当厂长。他对我很好,记得有一次,他还带着妈妈和我到欧洲五国旅游哪。马劲风说话有点粗俗,但是,对我真的挺好。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竟然是我的生身父亲这个现实啊!
“你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呢?”我的语气里有了不解和怨恨。母亲不敢看我的脸,沉沉一叹说:“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还都穷啊!北京一铝和二铝搞兼并,马劲风承包了两个铝锅厂。这时我才知道,他是第一铝锅厂的工人。模样傻大黑粗的,说话瓮声瓮气的,一点儿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我自然也没多看他几眼,更不用说往后有一天和他生活在一块的想法了。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个人胆子够大的,敢承包一个兼并的企业,好几千人的吃喝拉撒睡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他有这个本事能力吗?我表示怀疑。厂里有不少人都信不过他。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竟然通过两年多的努力,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企业成了明星企业。”
我对马劲风有了兴趣,我问:“他是怎么让企业腾飞的啊?”母亲说:“他就是从设备到人才都做了很大的投入。厂子的设备很陈旧,检测技术也落后,他就搞集资入股,加上上级拨给他的款,买来一些实验设备。他还改善机制引进好几个人才,配备精兵强将。企业新设立了两个部门,其中一个用于集中研发,企业科研力量越来越强,使企业以前掌握的夕阳产业老技术,转为朝阳产业的原创技术,整个企业建立起了一套人才机制和研发机制,不断有高科技人才、专家加盟进来,企业越来越红火。这个马劲风可真是了不起啊,全厂上下没有不敬佩他的。”
我白了母亲一眼说:“这有什么呀?”
母亲知道我对马劲风还不能接受,并没有介意,缓缓地说:“人啊,涉及情感问题,总是拖泥带水,纠缠不清。我敬佩马劲风,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有一天,他给我们工人开会,我坐得离他很近,他盯着我的脸,目光贪婪。我躲避着他的目光,这样把他看个清清楚楚。他下巴上有一颗痦子,红红的痦子,上面还长着几根白毛。我的脑袋轰地一响,就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接下来他讲了些什么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全是那可怕的一幕了。我一遍遍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不会是他,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他可是一个让人敬重的好厂长啊,怎么会是一个流氓坏蛋呢?长痦子白毛的人多了,一定是巧合了。后来,我单独和他接触过几次,从他的身材到呼吸发出的声音,和那天的那个男人十分相像,我的心乱了。”
我还算冷静,耐心地听着。
病房的灯光半明半暗。母亲的脸映着一道阴影。她说:“有一天,我在厂门口拦住了他,突然向他发问那个害我的坏蛋是不是他,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眼睛也不敢直视我了,连声矢口否认。从他的慌张神情看,我猜想毁了我幸福的那个坏蛋就是他。我抓住他的胳膊要拉他到派出所,他急忙一把甩掉我的手威胁我说,你要再诬陷我看我不开除你的公职。我怒不可遏,为他的无耻行径愤恨不已,我哭着抓他的脸,他猛地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跑了。后来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敢来单位上班,可惜我不知道他家住哪,要是知道非堵着家门口骂他去不可。隔了几天,我正在车间干活,他来找我请我单独跟他谈一谈。我毕竟是个女人,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些日子了,自己也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就跟他去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屋,他就给我跪下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求求你,原谅我吧。憋了这么多年,我也快崩溃了。你听我把话说完,不管你恨我,还是举报我,我都接受。我身子颤抖着,抡起胳膊扇了这个流氓几个耳光,打得他身子直侧歪。他没还手捂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坐到椅子上,瞪着他说,有屁快放。马劲风低下头对我说了起来,他说,谁天生愿意当流氓,不是穷嘛,我们家穷,老爸多病,哥三个都没娶上媳妇。后来,我大哥娶了老婆。我大嫂是我姐从承德大山里换来的。我糟蹋你之前,绝对没沾过女人,真的,一个也没有,我对天发誓。后来,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忆那天的情景,那一刻,那真是别有滋味啊,简直叫我销魂睡不着觉。听他说到这,我抽了他一个嘴巴,骂了句禽兽不如,就哭着跑出了屋子。”
母亲讲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我没看母亲,却听到啜泣声,眼泪坠落的声音。我却只有愤怒,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讲到这里流泪。她的神态与她讲述的这一段故事极不协调。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她是多么希望把岁月拉回到那一刻,并对悲剧根源进行反思。一缕缕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就像一幅人物素描画,这让我尽管对她的情结不理解,甚至是替她有了一种羞耻感,还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我这是怎么了?因为我也是个女人吗?还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说不清楚。
其实,事情到这里结束,也就过去了,说明我的出世跟这段往事没有一点儿混账关系。可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那么想:一个巴掌拍不响,母亲可以不起诉马劲风,但她完全有能力远离他。她为什么不但没有远离他,反而投进了他的怀抱呢?是命运安排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还是两情相悦情之所至呢?
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说得清楚了。
我心中积满怨恨。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一缕柔柔的月光遍洒人间,拂过人的脸颊是那样舒适。我坐在轮椅上等候母亲的到来。今天的月光真美,池塘的水面上月光点点。池塘很小,平时活蹦乱跳的小鱼,现在也安静下来,也许是美丽安静的夜晚使它们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吧。一阵清风拂过,平静的水池上划过一道道淡淡的波痕,水池微微漾起。我抬起头仰望着美丽的明月,细细地体味着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俏俏!”母亲来了,站在我身后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她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一定是刚从超市给我采购回来的。我淡淡地一笑,心里还在为她和马劲风的关系而不痛快。
母亲自然明了女儿的心思,她轻轻挽住我的胳膊,柔和地说:“这么好的月亮,咱们散散步吧。”我点点头,和母亲并肩而行。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悄悄地在我身上扫描,她在试探我下一步的态度。我实在不忍心叫母亲这样劳神,便主动打破了彼此间的寡欢。我说:“哪天上街给你挑选身衣服吧,秋天该来了。”母亲显然很高兴,一脸的灿烂:“还是给你选两件吧,我都这个岁数了,再时尚的衣服穿上也不如你们年轻人好看。”我说:“最老莫过于心老,你刚多大就一脸沧桑啊。”母亲笑笑说:“那天我看到一本时装杂志,上边详细介绍了十几款女孩系列秋装。首先是斑驳纹样的牛仔裤,说是时下最流行的单品。后口袋的设计使用的是褶皱的方法,显得特别有立体感。还有一款是印花裙,精致的玫瑰印花俏皮可爱。现在刚好拿来单穿。等到天气再凉一点儿,套件外套还能继续用来搭配。我比较喜欢经典的款式,加上时尚的雪花风格,深灰色水洗牛仔布穿上身显得亭亭玉立。”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心头一阵温暖,她是为女儿用心准备的这些时尚款式啊。我真想搂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悄悄说一句很有温度的话:“妈,我爱你!”可我没有这样做,脑海中老是浮现着马劲风的影子。
我忍不住问母亲:“你和……马叔叔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呢?”我真的很好奇,马劲风怎样成为我的生身父亲的呢?母亲的情绪瞬间低迷了下去,她长嘘了口气,缓缓说道:“马劲风承包铝锅厂以后啊,在厂里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清仓处理铝锅。我在家里跟你姥姥随便说了一句处理铝锅的事,你姥姥图便宜就到厂里买铝锅去了。马劲风看见你姥姥来了,过去跟老人亲热地打着招呼。他亲手把铝锅低价给了你姥姥。我替你姥姥结了账,你姥姥欢天喜地抱着铝锅回家了。你姥姥走了以后,马劲风悄悄找到我说,凤珍,快去追你娘,她买的铝锅里有东西,告诉她千万别送回来。我没好气地说,你别得寸进尺啊,你就是打我母亲的主意,我也不会原谅你。马劲风苦笑着说,你放心,我哪能干那种事哪。下了班我到了家,问你姥姥铝锅放哪了,你姥姥拿给我,我亲手打开,一下子就傻了,那里包着一大沓钱,数一数整整五万块。你姥姥和我哪见过这么多钱啊,全都傻了眼。你姥姥差点摔个跟头,她说这准是卖锅人弄错了,赶紧让我送回去。否则,卖锅的人就遭殃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金钱像子弹一样,总能快速击中目标。这一刻,我有了贪心。我阻拦母亲说,留下吧,咱家这么穷,哪不得用钱啊?我明明知道是马劲风设的圈套,可我还是瞪着眼往里钻。对于旁人的圈套,失去免疫力,那一定是你人生中最贪心的时刻。马劲风真是会耍手腕的人,他干了一箭双雕的事……”
“马劲风设了个圈套等你钻?还一箭双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气恼地说。我真没想到,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母亲接着说:“仓库主任胡梅的丈夫肖海林曾经当过车间主任,因为工作上的分歧跟马劲风一直不和。本来工作上的矛盾不应该牵扯到个人恩怨,可谁想到,马劲风始终怀恨在心。都怪我人穷志短贪下了他收买我的那笔钱,给马劲风创造了一个整治胡梅的好机会。几天后,厂里传开了一个新闻,说仓库丢了二十多个铝锅,警察接到报案在现场反复查看了好几次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厂务会认为胡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研究决定撤掉了胡梅仓库经理的职务,提拔我当上了仓库经理。起初我不想干,一是仓库重地责任大,二是胡梅前脚丢了官后脚我接班,怕人家说我的闲话。既然组织上这么安排的,咱只有服从的份儿啊,只好硬着头皮走马上了任。其实,我也想到过马劲风是不是在巴结讨我的好,对我心存不轨呢?后来又一想,他都已经结婚成了家,不会把我怎么样了。谁知他还是对我贼心不死,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我想占有我。早晨给我偷偷拿几块点心啊,隔些日子给我买个小礼物啊,我不要他送我的东西,他就故意大声说话,我怕叫外人听见招惹是非,只好悄悄收下,心里边除了担忧,还多了一些疙瘩。”
“这个马劲风,他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依仗权势欺男霸女吗?”我气愤地说道。母亲说:“起初我也很气愤,几次想把这事告诉你爸爸,可又怕你爸爸的脾气暴找他拼命惹出乱子来,就只好忍气吞声。马劲风并没有对我做出格的举动,感觉挺尊重我的。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体会到,他其实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不然,我也不会放弃仇恨,转而敬佩他的。他把精力都用在了企业上,常常很晚回家甚至是不回家。渐渐地,我对他有了好感,有了新的体验,愿意和他在一块儿聊天。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马劲风来仓库检查防雨情况,和我聊起他的老婆,聊着聊着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我的怀里哭了,我想推开他,可没能推开,他反倒搂紧了我的腰。我鬼使神差地对他动了情,身不由己地和他上了值班室的床。事后,我后悔死了,觉得太对不住你爸爸了,发誓绝不跟他有第二回。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就那一次,我后悔呀……”
母亲的脸立刻涨红起来,红得鲜艳无比。其实,她真的一直不知道我的确切身世,如果知道,她不会让父亲单独一人陪同我去体检的。我对母亲的恨减轻了一些。我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低头咕哝道:“妈,我累了,想睡上一会儿。”母亲叹息了一声,轻轻地点点头,起身离开了病房。之后,我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我看见马劲风独自坐在一棵树上流泪。他的四周全是爬满了毛毛虫的树叶,阳光从树叶的小洞中穿过来,大地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细碎的光。
这一天下午,我的大学同学过来看我,病房里叽叽喳喳。他们走后,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母亲躺在我对面的病床上睡着,神态痛苦。窗外刮起一股风,卷起乱七八糟的东西呼呼啦啦乱响。我坐起身想去卫生间,突然骨盆一阵丝丝拉拉的痛,我以为起猛了,慢慢躺下想等一会儿再下床。可越来越痛,痛得我有些发蒙,记忆产生了短暂的混乱,过去的能回忆起来的一切都错了位。我只好躺下来一点点梳理。
病房有一股怪味,我不由得抽了抽鼻子。
从过山车掉下来之后,我心底总有一种奇怪的失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远离了红尘,与所有的亲人、同学和朋友相隔千山万水似的。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源自心里的巨大落差。我费了好大的努力,终于捋清了我的记忆头绪。我想起八月份里的一天,我终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要去医院参加体检。母亲工作太忙,没时间陪我,是父亲陪同我去的,我很高兴。在医院里,父亲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厚实而温暖,让我想起小时候被父亲牵着手的情景。现在想起来,手心里还存留着父亲的体温。我把这样的感受告诉了母亲,说我欠父亲的太多太多了,可惜没有报答他的机会了。母亲狂躁地吼道:“报答他?有他这样的父亲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我被母亲骂呆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平静下来,轻轻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做体检的那一天,你爸爸发现了你的血型有问题,对你的身世开始起了疑心的。”我问母亲:“我的血型有什么问题啊?”母亲抿抿嘴唇,说:“你爸发现你的血型和他的不一样。但他并没有声张这事,他只是怀疑我背叛了他红杏出墙了。他向我提出要和你做亲子鉴定。我知道自己做了越轨的事,坚持说没必要做,要他相信我。后来,我偷偷请教了一个朋友的舅舅,姓张,是个从医三十多年的老大夫。张大夫告诉我,血型和血缘,也就是遗传有关系是肯定的,但血缘关系并非仅仅从血型是否相符就可做出判断。根据孩子的血型与父亲不符为由怀疑妻子有外遇未免太绝对。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因为婚后五年没有生育,夫妻俩就领养了一个女孩。说来也怪,一年后妻子竟然怀孕又生了一个男孩。待女孩长大上大学时,听到传闻说自己是领养的,便回家问母亲自己的真实身世。母亲骗她说,你小时候身体多病,怕不好养活,就申请生了二胎。女儿对自己的身世仍有怀疑,便到医院去化验血型。结果和父母的血型相符,于是便打消了怀疑,深信自己确实是父母的亲生女儿了。”
我眯着眼睛说:“这么说,亲子鉴定也没什么必要了?”母亲缓缓说:“张大夫说,利用dna亲子鉴定判断血缘关系准确率是挺高的,但做亲子鉴定一定要慎重。因为,一是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严重创伤。二是鉴定确定没有血缘关系了,结果是大部分家庭解体,原本幸福的家庭一下子垮掉了。即使确定了有血缘关系,也会因为怀疑和不信任造成情感上的危机。只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做不做亲子鉴定又当如何呢?”我疑惑地问:“那后来爸爸做没做亲子鉴定呢?”母亲摇摇头:“在我的一再表白下,加上张大夫的讲解,你爸他最终放弃了鉴定。一个人能骗过一个人,但不能骗过所有人。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你爸爸突然问我,那个马劲风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被他问愣了,回答说,过去是领导,现在是朋友啊!怎么啦?你爸让我少跟这样的人来往。我很不理解,说他是我的领导,我是人家的下属,怎么可能不理不睬呢?再说了,这些年人家没少帮衬咱家,对咱们不是挺好的吗?不能知恩不报啊。你爸说,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我只是想提醒你当心他别有用心。我不爱听了,反驳说,你怎么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了呢?父亲变了脸,啪地一拍桌子喊叫起来,我就是不许你再搭理他了。我被他气得直哆嗦,眼睛冒火,起身钻进对面屋里不理他了。”
父亲后来的举动是我难以理解的。我感觉父亲肯定偷偷去做亲子鉴定了。我发现父亲不再和母亲争吵了,不但不争吵,平日里本来就话少,如今变得一言不发了,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凶极了。他还经常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在镜子里做出凶狠的样子,那样子古怪又疹人。这种改变不知意味着什么,让我心里阵阵发冷。母亲坐看着父亲冰冷冷的脊背,难过得流出了眼泪。我看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冷战,猜不出什么原因,问父亲他一句话不说。有一天,天已经很晚了,我回到家见屋子里漆黑一片,以为家里没人,拉亮灯一看,父亲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吓了我一跳,连忙走过去问父亲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父亲摇摇头说:“俏俏,你坐下,爸爸有话跟你说。”我坐在了父亲身边,说:“有什么话你说吧。”父亲的目光冰冷而犀利,死死攥住我的一只手,问道:“要是你妈有一天不和我过了,你跟着谁?”我奇怪地看着父亲,大声喊:“我不要你们分开!我跟着你俩!”父亲颓然呆坐,叹息。我安慰他道:“爸你别胡思乱想了,妈妈怎么会离开你呢?”父亲不说话了。他的脸上泛着隐隐的青色,一副挨打的样子。
人生是那样充满着戏剧性。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父亲变了个人,常常熬夜,未老先衰,邋遢,颓败。我很吃惊,故意跟他说话,他的反应明显迟钝了,经常呆呆地坐着或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好长时间也不动一下。导致他改变的深层原因,我无法知道。但我意识到,这样的状态发展下去会很危险,便悄悄地去心理诊所咨询了徐教授。徐教授听了我的讲述后,对我说:“从你父亲目前的精神状态看,有强迫症的可能。强迫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主要表现可以归纳为情绪低落,兴趣减低,思维迟缓,自责自罪,饮食、睡眠差。”我担忧地问道:“我爸爸真要得了这种病该怎么治疗呢?”徐教授说:“目前中药和西药对于强迫症都有一定的治疗效果,但强迫症是心理疾病,必须配合心理治疗才能彻底治愈。你们家庭成员之间关系是否都融洽呢?”我实话实说:“最近一段时间,我父母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徐教授说:“那应该先想办法改善他们的夫妻关系,增强夫妻之间的感情。切记,你作为他们的孩子千万不要轻易介入到他们的中间,否则,适得其反,对他们、对你,都是一种伤害。”我叹了口气问:“那我就对他们视而不见吗?我怕我难以做到啊。”徐教授安慰我了几句,然后亲切地拍拍我的手背说道:“这样,你哪天带你父亲来我这里一趟,我跟他好好谈谈。你放心,从你父亲目前的症状来看,应当是轻度强迫症,可以不用药物治疗,我会对他实施心理疗法进行治疗的。”
徐教授还给我讲了,心理疗法治疗强迫症可以通过几种途径,帮助病人从抑郁中恢复,这些途径包括认知上的、动作的、人际间的、心理动力的和其他种类的“谈话疗法”。我的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不再那么忧心忡忡了。回到家,我把咨询徐教授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听了深看了我几眼,想说什么的,最终一句没说出来。我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一定很乱。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神是零散的,有些心不在焉。我怀疑她和马劲风还在往来着。但是,当时我认为他们只是朋友关系,打死我也无法想象马劲风竟然是我的生父。所以,我没有朝着那个方向追问。
但是,我的内心委实焦虑。我爱父亲,我必须医治好父亲的病。两天后,我对父亲撒谎说,我认识一个姓徐的心理医生,他要搞一项常规心理调查,想找些熟人配合一下。“好啊,好啊!”父亲表面唯唯诺诺,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终于给我面子,跟着我去了徐教授那里。那天我的电话出奇地多,我怕打搅他们,老上外面接电话了,没听到多少徐教授和父亲谈话的内容。事后,徐教授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得的确实是轻度强迫症,只要及时进行心理治疗是完全可以康复的。我很欣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后来的日子,徐教授为了不引起我父亲的怀疑,经常来我家以各种名义和父亲交谈,探讨人生的方方面面,引导他正确地看待世间万物。徐教授还叮嘱我和母亲,多给父亲吃点全谷食物、糙米之类的多纤维食物,防止他暴躁易怒的情绪。他还特意嘱咐我母亲,要多主动和我父亲沟通交流,多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题,多理解宽容对方。母亲点头表示接受,可我观察发现母亲并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她很少与父亲交谈,经常很晚才回家。我让母亲尽量早点回家,母亲总是说我何尝不想哪,可我是个车间的一把手,千斤重担压肩上,能不顾集体只顾家吗?我无语了。
我悄悄跟踪过母亲,看她下班后是直接回家,还是和马劲风在一起。结果我看到的是,下班后的母亲总是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的家。如果太晚了,她也是独自一个人打出租车回家,从没发现她和马劲风同行。至于班上他俩接触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样的事情不宜拜托给别人替我监视的。我只能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他们在一起做些什么了。可是,我不知道,父亲的心死了,人生之哀,莫过于心死。一直很和善的父亲,心头正悄悄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愤怒。谁知道,他不声不响地做着周密的复仇谋划。他的强迫症一直没有减轻的迹象,这让我重新忧虑起来。每次父亲离家锁门的时候,明明锁好了门他都要反复看好几遍。下班回到家,他也不做饭了,而是拿着一把小铁锤蹲在阳台上,不厌其烦地轻轻敲打着一块块小石头。父亲有收藏石头的爱好,他把心爱的石头砸得一疙瘩一块的。然后,他把那些石头用清水洗干净,神秘地藏进壁橱的一只大木箱子里。他那些石头有白色的,有褐色的,还有红色的,经爸爸的敲打有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动物,有的像景物,真的挺好看的。我问父亲:“爸爸,你这些石头真好看,给我看看行吗?”父亲摆摆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对我做出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反反复复地开关壁橱门。我以为父亲这是在进行自我解压,哪里想到,就是这把索命的小铁锤,将我们家彻底砸烂了,把我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出事那天,我发现父亲腰里鼓鼓的,可是,我还是傻里傻气的,自得其乐,丝毫没有觉察到一场灾难性的变故正向我悄悄袭来。
……
那一天,我的生父马劲风来到医院看我。
我眼巴巴地看着马劲风一个人抠鼻子,总不免有点恶心。马劲风说:“俏俏,你能原谅爸爸吗?”
我目光像寒光凛凛的刀片,朝他劈去。
马劲风惊讶了,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孩子,你的养父走了。他是个好人,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悲剧。以后我就替他照顾你了!”
我大声骂道:“滚,别看你有钱,我永远都不认你!你这个强奸犯!”
“俏俏,你听我说……”马劲风呼喊着。
“我不想听,滚,给我滚!”我的嗓子快吼裂了。
马劲风抱住头,放声痛哭。
马劲风的哭声,痛苦悲壮,却没能打动我。他是我的耻辱,我永远都不会认他的。母亲让他出去,马劲风转身离开病房,母亲开始了重复诉说,神情迷离。我再也懒得听了,真的,一场梦似的,这个故事动人极了,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医生说,我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知道,这是一种关于孩子的报应。我想不明白,父母的个人私事,演化成罪恶。为什么都要我来承担啊?父亲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原谅母亲呢?不原谅我呢?我常常想,父亲是怎样的心理呢?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之后,父亲内心深处的“过山车”发生了故障,他一度患上了强迫症。他害了我,也把自己害了。他为什么不伤害母亲?我终于想明白了,父亲拉我下去,为的是惩罚母亲,让她灵魂痛苦,生不如死。父亲啊,你哪里知道,你的女儿同样生不如死啊!
我这一生里,再也不会坐过山车了。
月亮太亮了,亮得我无法入睡。天经地义,女孩子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我要转变思路,换一种角度想事情,以此来消解内心的恐惧。我必须放弃仇恨,恨这个恨那个,恨着恨着就恨我自己了。我又思念父亲了,一想到父亲是死去的人,就原谅了他,也原谅了母亲。母亲很感动,轻轻地啜泣着,绝望的情绪渐渐消逝了。我喉头哽咽了一下,叫了声:“妈!”母亲应了一声,晃了晃。我颤着声音说:“我不恨你了,也原谅了父亲。”母亲一把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哽咽着:“孩子,我们对不住你呀!”母亲捧着我的脸,吻我的额头。她的额头散发着月光一样柔和的光泽。我的心滚烫,泪水流了一脸。那寒到心底的伤,是透骨的。母亲的拥抱没能使我放松。尽管达成了和解,我的身体却一刻都不能放松,眼前又闪现那个坠落的瞬间。也许,在我的一生中,会常常回忆起父亲那双恐怖的眼睛。我的眼圈忽然红了。猛抬头,看见一只黄色蝴蝶飘进了窗口。天晴了,万朵红霞,通过窗子照射到我的脸上,我苍白的脸慢慢泛出红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