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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打碗花 船祭

黄大船师翻箱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旧毡帽头。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两年多没揽住造船的活儿,老人才将这两样传家宝藏起来的。

过去,无论是在船厂还是出村做活儿,老人总是神神气气地戴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子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在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

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老爷子回到村口总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的村人。“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米酒。老人的身上似乎罩着一层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村人十足的敬仰。老人造的大船更是引发一片啧啧赞叹。

村人凭啥要高看他一眼,黄老爷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均是祖辈的造化。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枯白的头上,颤颤地颠出了耳房。老人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地在老人脚下钻来钻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节疤的树干,坐下来。坐到天黑时,老人朝海边走去了。

拢船号子嗨唷嗨唷地响着,缠得懒懒的红日头在远滩上一滚滚的,便在遥远悠长的钝吼声里恹恹地跌落下去了。于是,天就黑定,逼出一溜儿桅灯幽幽地睁了眼。黄老爷子勾着老腰,颤巍巍地提一盏桅灯,在泥岗上站了很久了。又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秋风阵阵,海里是没几日捞头了。褐灰混浊的浪头子呜呜溅溅地邪涌,怕是俗风暴潮呢。雾浓浓的,抓来挠去也翻不出啥花样来,黏在黄老爷子周围扑脸儿地折腾。

透过桅灯淡淡的一扇光团,黄老爷子切切地盯住一脉航线。远海苍灰,看不真切,微白的脉线像脐带似的在他眼前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老人混浊的目光一截一截探远,慢慢就影影绰绰地瞧见了泥岬。岛上明晃晃的灯塔和一座高高的老坟。坟顶渐渐塌陷,细看,恍惚就是抛了锚的大船。

老人将桅灯举过头顶,划一道亮线,牵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走远。他呆定定地朝大船坟好一阵子张望,很沉地叹了口气:“海脉,大船坟——”老人又进人神圣温馨的回忆了。

日子很久远了,那时黄老爷子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蒙头蒙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了。

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样完了吗?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刻,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的族人。

小柱子不知出了啥事,他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然而,任族人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也没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却十分清晰地显现一条红胀透熟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

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间的断成三截儿的红腰带。老祖干瘪的嘴角嚅动了一会儿,族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血脉的印痕。

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族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一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仅有一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把板斧。昏天黑地挣扎了七天七夜,他们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头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爹没说大话,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辉来照耀他的余生,照耀黄家后人的风光日子。大船师赢得了渔人的拥戴。就在大船师五十四岁那年的初秋,雪莲湾发了一场蟹乱,小柱子娘被吞了。

那是初秋,气候特别反常,天气闷热,雾大,天和海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一天夜里,天景红红的,像烧着了一样。从远海和老河道里荡来一股奇怪的嗡嗡声。眨眼的工夫,大蟹群就忽忽涌涌漫漫泛泛张牙舞爪地爬上陆地。海蟹河蟹都有。嘁嘁喳喳的响声整齐而尖厉。

人们给闹醒了,提着马灯出来看,都目瞪口呆了。满街筒子院里房顶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的地方。人们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坏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驮小的,呈宝塔形的一撂四五个爬上房顶。立时有老旧的泥铺子轰然倒塌下来。

村里老人说是闹蟹乱了,让家家户户打碎了灯。入乡随俗,爹也将灯打碎,家里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后来泥屋也顶不住了,嘎嘎裂响着。渔人家都纷纷卷上铺盖和锅米去了船上,开到很远的岛上躲避一时,大船师是造船的,家里却没船,现造也来不及了。爹带他们娘俩到了造船的木垛上。爹拿木板来回扫蟹,扫开一块空场儿。一家人就在木垛里窝着,煮螃蟹吃。

那日天还不算黑,娘独自回村到老房里给柱子取衣裳,在海滩上试试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儿是岸哪儿是水,一失脚踩空了,掉进了泊船的深洞里。娘被卷走了,头上爬满螃蟹。她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无尽的依恋。

爹和小柱子拼命寻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乱退去,才找回娘泡烂的尸体。爹跪在娘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地哭着:“俺要是有条船,你就不会死的!”埋了娘,爹就对柱子说:“咱爷俩给你娘造条船,雪莲湾最好的船!”小柱子声泪俱下:“给娘造船!”于是,爷俩拉开架势干了。

满打满算月把光景,大船就造成。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就像一座淡黄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接榫处龙头凤脑相衔,取“龙凤呈祥”的意思。最后合卯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大船板,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泪来。

“爹,合卯吧!”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矩,合卯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榫缝,落斧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揳进缝里去了。爹扯下一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爹——”小柱子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威风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指天。

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成天独坐在大船旁,与老船默默地对话。来往的渔人都要情不自禁地对大船啧啧赞叹一番。爷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艘大船日后会招来大祸呢。

黄家来雪莲湾的日子浅,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的海霸孟天贡有烧船祭祖的习俗。孟天贡鱼肉乡民,跺一脚,雪莲湾颤三颤呢。可他对大船师却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贡将船师爷俩请到府上,摊牌说:“俺孟天贡看中你们的船啦!俺想重金买过来,还望大船师赏脸!”黄大船师问:“孟老爷也想出海打鱼吗?”孟天贡微微摇头一笑:“俺孟家要烧船祭祖!”黄大船师顿时黑了脸相,道:“俺那船千金不卖!”孟天贡一惊:“为何?”黄大船师说:“那是为柱儿他娘做的!”孟天贡压住火气说:“那俺请你们爷俩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样!”黄大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黄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太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在雪莲湾传开了,众人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

那天夜里,孟府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褡一甩:“孟老爷说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要不给就干抢,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吧!”说完就有百十号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黏汗。孟家老坟场围着黑压压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纸人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惨白面皮。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辰八字的黄表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停。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的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

就在这当口,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甩着钱褡,跌跌撞撞地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钱票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咋舌头打冷子。

“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窜窜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天神哪——”村人齐齐跪地。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

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

不长时间,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传。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村人在泥岬岛为黄大船师造了一座高高的大坟。那条神秘的蓝带子便成了海脉,成了渔人出海拢滩的航线。黄家船也就更抢手了。孟家自此走向衰落,解放前夕,席卷细软,逃往香港。

黄家船怎么就衰败了呢?先人不容哩!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吗?黄老爷子许久也咂摸不透这里的玄奥。一代大船师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对于老人来说是始料莫及的。本来该是拧出花来的风光日子,就这么丢掉了。人们疯了,世道变了,海也捉摸不透了。天也不遂人愿,年景怕指望不上了。活该着他败兴,兴衰由命,怕是天数。他想,唉,世间啥事无论折腾到何种程度,都耐不住岁月一层一层地磨。磨久了,有多少风光和恩怨岂止淡了薄了,甚至都颠倒了。黄老爷子苦苦经营的造船厂五年前就不景气了,不景气归不景气,老人还巴心巴肝指望儿子黄大宝重整旗鼓。不知为啥,那狗杂种惑了本性,飘飘然入了邪门。愣是将造船厂改成了个拆船厂,与村里联营,成了村办企业。黄老爷子死活不应,顶又顶不住,活活叫儿子开除出厂。

不造黄家船他心里就难受,这几天闲得老人没着没落,心口又疼了。他本指望在入冬大干一场,可他又没揽来活,简直窝囊透了,老人被盘盘绕绕的烟雾罩住,呛得咳了,喘成了一团,一把老泪圈在老人深黑的眼骨窝里。

“爹,爹——”

黄老爷子看见儿子大宝和乡长站在他身后。

“爹,俺给您老报喜来啦!”

“哼,怕是你狗×的又调歪啦!”黄老爷子扭脸不看儿子,朝马乡长笑笑。

“是呀,黄大爷,请您老出山啊!”马乡长说。

“又给俺出啥幺蛾子啦?”

大宝说:“是造黄家船!”

“政府出资造一艘漂漂亮亮的黄家船!”马乡长又补充说。

黄老爷子立时将咳嗽噎成笑了。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马乡长说着笑了。

黄老爷子昏花的老眼里立时充了神儿,连连发出喜气的浩叹:“啊,苍天有眼,政府开明,俺黄家船本是雪莲湾船行正宗,按说就不该衰败的嘛!”老人将脸笑成大菊花了。

大宝憨憨地笑了。其实,他是骗老爹的。那次与港商谈业务,碰上仇人孟天贡的孙子孟金元了。他早就听说孟家后人在香港成了大亨。孟家不断在内地投资兴办福利的义举使他十分感动和自愧。

他恨孟家。可日子久了,孟家发达了,而黄家船却大势已去了。那天晚上,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黄大宝栖身的小旅店。孟金元紧紧抓住黄大宝的手,心悦诚服地说:“黄先生,咱故乡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和胆识。看见你,我就感到雪莲湾有希望啦!”黄大宝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

他说话的时候,细细打量着孟金元。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佬那般臃肿、肥硕。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

孟先生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我爹我娘在香港去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追忆故乡的日子。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故乡祖坟上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漂亮的黄家船,祭祖!可我说不出口哇,我爷爷欠黄大船师太多太多啦!”

黄大宝听着,胸膛里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瞧黄大宝一眼,又说:“我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黄大船师都是咱雪莲湾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父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乡,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黄先生和政府赏不赏脸呢!”黄大宝蒙了,万万想不到海霸的后代有这样的胸怀,他活活冤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相瞒,俺听说过你的爱国义举!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欢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孟先生泪流满面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

黄大宝大模大样地笑了。

孟金元真的回故乡了。为给家乡和工厂引进外资,黄大宝算算利弊,说:“他奶奶的,干!只好委屈老爹啦!”他先瞒着爹,等日后知道了,劝劝就罢了。三角旗杆一竖,造船就开工了。

死气沉沉的大海滩被尖厉的电锯声带进了喜颠了的日子,大海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木垛上落满了海鸟,叫得十分好听。老阳斜斜地挑着,弯弯勾勾地晃荡,海浪头变得无棱无角地柔顺。

早上是黄老爷子独自来这儿选场子的。这场地界是海脉的源头。他将三角旗竖起来了。大宝来了。言多必失,两代人谁也没跟谁打招呼,都按原来的样子默默地干活儿。黄老爷子腰扎红带子,头戴毡帽头,蹶跶跶地刨船板子,老人额头汗粒儿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鸡爪一样,合不拢也伸不展了,老腰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老爷子挺挺腰,喘一阵子,再干,几乎是干疯了。

再苦再累,老人心里喜呀。两三年没碰着造大船的活路了。这回可揽着了,而且是给政府干。告慰先祖,黄家船重整旗鼓的日子来了。老人想,手里的活路就格外精细。老人喘歇的空儿,扭头就瞧见大宝鳖样地蹲着,正在安一块切斜了的木板子。黄老爷子气得腿杆子发颤了,吼:“你这欺师灭祖的孽种,糊弄政府有罪呢!把那块板子换下来!”

大宝没回嘴,赶紧换板子。

老爷子渐渐气色平和了,说:“日后咱爷俩造船的日子不多啦!这也许是你爹最后一件营生,咱们得造一艘最好的槽子船,也对得起祖宗,也不负政府的器重!记住啦?”

“记住啦!”大宝答。

黄老爷子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胆地在一边歇着去了,走前,将毡帽头摘下来挂在旗杆的枝杈上。那是给儿子看,老人走了,魂儿还在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块泥岗子上看海,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老人又梦着先前的事儿,老坟,海脉……

醒来了他的脸上仍挂着荣光,他着实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步一步往梦头追去,可就在老人打盹儿的空儿,大宝又偷工减料了。紧追慢赶月把光景,大船有模有样了,日光一照,遍体闪光。安好龙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时候,黄老爷子才看出破绽来了。

龙骨竟是泡沫塑料做的。“杂种!”老人顿时黑了脸相。大宝因厂里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人将一根红松圆木抬上船板。老人要将圆木做龙骨,在龙骨上雕一龙一凤。天越发热了,老人就光着瘦瘦的脊梁干。日影里,老人戴着毡帽头,一手扶凿子,一手抡斧头,雕龙雕凤。他弯曲着身子,投影在船板上的影子很弱很丑。灰白的毡帽头凝着光泽,又圆又白,庄严而神圣地颠动着什么。他的枯手一下一下剜着,味道很足的木香疏疏升起来,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活干完了,乡长来验收,港商孟金元也来看了,都是一片赞叹。三万元的工钱也拿到手了,黄老爷子很知足了。就在验收的当天夜里,黄老爷子终于挺不住,病倒了,但病得很踏实。

没隔几天,孟金元烧船祭祖的日子到了。大宝见老爷子病在耳房里也就不忧啥了。那个祭祖的夜,孟家坟地里摆着那艘大船。孟金元先生披麻戴孝由村里没出五服的家人陪着,去坟地了。黄家人和乡里村里厂里的头头脑脑一个也没露面儿。只有村里一些爱热闹的歇船渔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崽子来了。

没了过去祭祖的神秘和庄严,人们都像是看乐子。此刻,黄老爷子正躺在小耳房里发烧,烧得要死要活。天黑下来,老人清醒些了,依稀听见窗外街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走,去孟家坟地看看热闹儿,孟家祭祖又烧黄家船啦!”黄老爷子一听就炸了,昔日咂摸不透的一切全进了眼里。

狗×的,俺活了这把年纪被骗了,被这个欺师灭祖的杂种骗了,骗得好惨,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黄老爷子这一怒,似乎神神怪怪地凝了最后一口真气,诈尸般挺起身来,从门后抄一把木匠斧,五迷三道扑扑跌跌地奔孟家坟去了。

天好阴,风跟着,雷跟着,云跟着。老人走着,忽地泛起一个神气的念想。只要船还没烧,他就有像爹一样的豪气,将船劈碎,或是坐在烈焰里。那么,不仅证实了黄家人代代不息的尊严,也好给村人再留下一个神圣的念想。六十年了,也不过就是春秋之隔,啥事都像梦。苍天有眼,黄老爷子风风火火地赶到孟家坟时,孟家后人还在摆搭仪式,没有烧船呢。

船前只燃着一些香火,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黄老爷子抡着大斧,闯了进去,闷雷似的吼一声:“姓孟的,俺与你们势不两立。这船俺劈了当柴烧也不卖你!”然后老人抡圆了板斧,砍在船帮上,砰砰砰砰响着,木片四溅。孟金元惊呆了。黄老爷子头昂着,嘴大张,再也喊不出话来,喉咙里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喷了出来,腥腥的,是血。周围的人惊讶了一下,哄地笑了。人们当小丑一样打量他了。“这老爷子,准是疯啦!”“钱也赚啦,还较啥劲儿呢?”

有个小伙子紧紧抱住黄老爷子,夺下他手里的板斧,生拉硬拽地将老人拖出来。黄老爷子又骂开了:“没血性的东西,你们的良心呢?”他那个神圣的念想全打灭了。黄老爷子发现散在四方、远远近近向他射来的那些轻视鄙夷的目光。他怎能容得村人像盯怪物一样地盯他呢?他是一代大船师啊!他在村人的嘲笑声里天旋地转了。老人的精气神儿像叫这阵势给吸得精光,“呕”出一口浓浓的血痰,塌坝一样地垮倒了。那小伙子将昏迷不醒的老人背走了。

之后,大船点燃了。

夜深人静,黄大宝十分孝顺地守着老人。医生走后,黄老爷子撩开沉沉的眼皮子,双目无光,却仍在心里大骂这个杂种。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像是睡着了。大宝看老爷子的脸,号号脉。觉着没啥事儿,就往炕上一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睁眼醒来,看见爹的床上空空的,没了人影儿。他慌了,慌慌张张地提着桅灯,满院子寻来找去也不见人。大宝脸相苦苦的,“吭吭”地说:“爹会不会去爷的坟上?”于是,他急匆匆地往海滩赶,借着灯亮儿,发现滩上远远近近叠着一串身坯印子,心里阵阵发寒。一低头寻到了那条黑腻腻的红腰带,不由得惊颤了:“爹在呢!爹呀——你老咋想不开呢?”说着,眼眶子就湿了。大宝感到不妙,惴惴地凑过来。抓过红腰带,眼眶一抖,愧疚的泪眼凝睇海滩,款款朝古老脉线的源头走来,就到造船的那片场子了,他蓦地看见灯影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又寻十几步远,他看见滩上黑黑地耸立一团黑影子。那是爹,是爹哩。“爹,爹——”他凄凄地喊着。

黄老爷子面朝远处的老坟,静静地斜跪着,双眼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抬头纹开了,脸都起灰了,嘴里流着一线哈喇子。他的双手死死抠入泥滩,老人膝前烧掉半截儿的毡帽头,被海风打灭了,疏疏地冒着黑烟子。大宝轻轻一碰老爹,老人就“噗”一声倒下了。浑如鱼目的眼睛大睁着直视苍天。大宝跪下去,抱住冰凉僵硬的老人,哭了。后半夜,大雨如注。

黄老爷子的葬礼极为简单。他的死并没有像父亲那样甩下一道海脉,也没有赚走村人多少泪水,唯一留下来的是一声沉沉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这是老人家生前所没有想到的。

明天黄大宝和马乡长要跟随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叹服黄大宝的胆识.所以不仅向拆船厂投了资,而且还要在雪莲湾建一个生产火碱的大型三资企业。黄大宝和马乡长这次赴香港就是考察学习制碱工业。爹的死,使黄大宝心里好一阵难受,觉得对不住老爹,可新生活的刺激又使他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第二天,他们默默地钻进轿车,走了。红红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道上背离大海而去。黄大宝慢慢扭回头,只见村口的天景极为壮丽。他忽然觉得小轿车驶上脉道了。脉道看似很短,又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就像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