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举国上下欢呼“中原大地展红旗”、“东北的新曙光”、“西南的春雷”……的日子里,我的请求,终于获得了批准。一九六八年四月,我将离开生活了七年的军营,离开朝夕相处多年的战友,回到“尽朝晖”的“芙蓉国”,回到那生养我的故乡和我日夜思念的妈妈身边去了。
人,真怪。当自己没有被批准复员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找首长,恨不得马上离开部队就好。一旦自己的请求被批准了,真的就要离开军营、离开战友们的时候,却又依依难舍了,难舍那平日感到枯燥无味的军营,难舍那身边的战友了。甚至,一些过去和自己闹过别扭的战友,这时候也感到可亲了。部队里留给自己的一切不愉快的记忆都消失了。
师政治部文化科(我于一九六五年六月调师政治部宣传科报道组,后转文化科创作组)为我们几个复员战士(还有一个广播员和三个电影放映员)举行了欢送会。科里的一位老干事,用富于感情的语调,象朗诵着一首散文诗一样地发言了:
“每当清晨,喇叭里传来东方红乐曲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每当傍晚,操坪里挂出银色的幕布,我们列队入场看电影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每当收到一张新的报纸,一份新的刊物,读到鼓舞人的新作品的时候,我就想起了……”
我哭了。广播员也哭了。
这时候,我真不想离开部队了。我是十七岁的时候入伍的。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精华的七年呵!来时,是一个不懂事的山里孩子。我是在这里尝到人生的酸甜苦辣的;是在这里懂得人生的意义的;也是在这里,走上那迷人而艰辛的文学道路的……生养我的故乡引吸着我,培育我的部队也引吸着我。我的心简直要裂成两半了。
政治部的首长也参加了欢送我们的会议。他希望我们离开部队以后,不要丢了部队的优良传统,要把部队好的作风,带到地方去。散会以后,政治部派了一辆车,送我们到汕头市的一个风景区——焦石,去参观游览了一天。我在向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作告别游玩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买,什么地方也没有心思去,我悄悄寻找着那家古旧书店。然而,令人失望、使人心酸的是,那家古旧书店已改营日杂商品了。
这个世界在变。文化,真的没有用了吗?我的文学之路,真的就走到这里止步了吗?真的“洗澡不干”了吗?
我回答不了自己。对面前这个世界,我感到漠然,感到无法理解。
我带着一个黄被包,带着一个装香烟的纸箱(里面装了点日用品),上了汽车。然后,又上了火车。火车到了涟源车站以后,我把自己的被包和纸箱,寄放到一个家在涟源县城的战友那里,我又登车前行了。
七年前,我是从冷水江市入伍的,这次复员回来时,这个“大跃进”跃起来的城市,已经撤销了,划归了新化县。我只好来新化县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办手续。
这座古老的县城里到处是大字报,我无心去看这些,径直走进了退伍办。退伍办根据“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把我介绍回金竹山煤矿。接过介绍信,我就打听去这个煤矿的交通情况。有人告诉我:“快去河边搭船吧,可能还能赶上。下午二点有一班开沙塘湾去的船。到沙塘湾下船,走十里路就是金竹山煤矿。要是不想走路,那就住下来,明天搭汽车。”
已是五月,天气渐热。我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一身都发臭了。我不想再到这县城住一天了,于是急匆匆地向资江河边走去。
真巧,我赶到码头时,船还没有开。我赶紧购票上船。一登上船舱,船就启动了。
船逆水而行,向煤矿方向驶去。我的心又变得沉重了。矿里将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呢?将安排我做什么工作呢?这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呀?
我心里一片茫然。自己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船在河面上缓缓地行进。真慢!
日暮时分,我来到了金竹山,这座全省闻名的煤矿。
矿山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迎接着我。电车道上,不见矿车跑;办公楼里,见不到一个人影;矿山两边山岗上的小路上,倒是看到不少人在不安地奔跑着。不知什么地方,还不时传来一声声枪响。往日用来宣传好人好事的宣传长廊,此时变成了一条大字报“街道”了。
那一年,我离开这里时,正是饥饿的岁月;如今,我回到这里,却又是“炮火连天”。矿里的两大派组织,正在进行激烈的武斗。我,为什么这样不幸呢?
天黑尽了,办公楼里一盏灯光也没有。我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很想在这里碰到一个熟人!然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一九六一年,我从涟源杨梓铁厂调到这里。在这里仅仅工作了三个月,就参军去了。时间太短了,认识的人太少,哪能那么容易碰到熟人呢?
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有办法了,只能等明天了。我来到矿招待所,希望能在这里住一晚。这招待所不大,大概有四、五十张床。服务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姓陈,待人很热情,他听我陈述了情况,又看了介绍信,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房子都被人占领了,没有地方了。”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
“唉!”陈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呵!简直全乱套了。”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你在矿上有没有熟人?”
突然,陈师傅问我。
我摇了摇头。
陈师傅又皱起了眉头。然而,这位老工人,没有推脱不管,他再一次地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去清了一次。没有,一张铺也没有了。接着,他又找了好几个人谈了谈,请他们或找熟人搭搭铺,或回家去住一晚,让出一个铺来。没有一个人接受他的意见。
“那,小谭,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给你搭一个临时铺了。”
陈师傅来到我的面前,歉意地说。
“好的!好的!随便到哪里混一晚都行。”我连连向陈师傅致谢。
于是,陈师傅把我领到矿部的一间小会议室,用两条长木凳拼起来,为我架了一个临时铺。五、六月间,正是蚊子最嚣张的季节。夜里,我躺在这张没有蚊帐的临时铺上,受蚊虫四面攻击,不禁感慨万端。离矿时,生活虽然清苦,但有坚强的党组织,心里踏实。走时,矿党委召开欢送大会,党委书记、矿长和我们一起座谈,为我们挂红花。现在,他们哪里去了呢?
心里很乱,蚊子又非常猖狂,无法入睡。我从这张临时铺上爬起来,走到矿区公路上。路上,臂挂红袖章的人,不时从身前穿过,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我。我俯瞰山下,矿区里的灯光,也没有以往那样热烈,而是十分的冷淡。我举头眺望着办公楼东侧的、我当年经常从那里过身的木丝坳。它给我一个巨大的、隆黑的山的轮廓。山间,一条古老的石板路,依稀可辨。我面对着这条远古时代留下来的石板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第二天,我终于在矿劳资科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我连忙走了进去,问:
“同志,你是劳资科的吗?”
“有什么事?”
一副主人的派头。看来,他准是劳资科的了。
“你贵姓?”
“姓莫。”
“我是从部队回来的。”
说着,我将退伍办开的介绍信递了过去。然后,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大包领袖像章,从中挑了几枚大的、而且式样新颖的给他。那年月,是像章盛行的时代。我不知是为了讨好他,还是……说不准当时的心情。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希望他受了我的像章后,在分配我的工作时,高抬贵手。
他高兴地接受了我送的像章。对我的态度,顿时变得热情些了:
“参军前,在矿里是做什么的?”他问。
“徒工。”
“学什么的?”
“钳工。”
“现在,你有什么要求?”
“我在部队时,去地方搞了一年四清运动,为了便于联系群众,我学会了理发。不知矿里的理发店是否需要人?”
老莫摇了摇头。他连我这个小小的、并不高的要求,也拒绝了。我身上一下凉了半截。
“我还会照相。矿里有照相馆吗?”
他又摇了摇头。
我的心更冷了。本来,我还可以说,我能搞宣传。新闻稿件、文学作品,还在许多大报刊上发表过。照片,也在画报上刊登过。然而,我不愿意说。我已经寒心了,不打算再写什么了。我只希望自己学一门好技术,当一个技术工人。
老莫一直在认真打量着我。他的眼睛将我从上看到下,好象要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似的。
“你,样子很威武呵!”
老莫突然对我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一时感到莫名其妙。
“是不是这样:到行政科去工作。”
“行政科?”
“嗯。他们需要人。”
“干什么?”
“矿区附近的农民,用矿里的电,这两年开始霸蛮,不交费。要找一个厉害角色去收缴他们的电费。你,当过兵,样子也威武,我看挺合适。”
呵,原来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说话。老莫见我不吭声,便低下头去,欣赏着我送给他的像章。
我知道,他说我样子威武,是看我长得满脸横肉,一副蛮相。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表面现象。我样子挺“凶”,心肠却挺软。要我用“凶狠”去征服交不起电费的农民,我做不到呵!我拒绝了老莫的安排。
“矿里有没有已经实现大联合了的单位?”这一下,我开始盘问起老莫来。
“有。红岩矿井已经联合了。”
“能不能分配我到那里去?”
也许是那几枚像章起了作用,也许是老莫觉得我的要求合理,他抓起了电话筒,往红岩矿井摇电话了。
很快,电话摇通了。我站在电话机旁,听到对方说:“我们这里需要一名电焊工,问他干不干?”
“电焊工?”
“嗯。裁剪、焊接钢铁,人称‘钢铁裁缝’,挺有气魄的一种职业。”老莫解释说。
我欣然应允了。
我沿着那条古老的石板路,翻过木丝坳,来到了红岩矿井(原为土硃矿井,这是那种年月里改的名字,现在又恢复原来的名字了)。到劳资组报了到以后,我便请了几天假,步行七十来里路,赶回家去看妈妈了。
从家里回来,我当上了一名电焊工学徒。我的师傅,是一个比我还小两、三岁的女工。这是一个爱好文娱活动、十分活跃的姑娘。她领着我,到劳保仓库领工作服,到工具仓库领工具。一天之内,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穿上了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腰间,扎一根宽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一个插工具的皮套套。上面,插放着钳子、扳手、起子等工具。
我威威武武在矿区公路上走着。就象当年参军来到部队,领到崭新的钢枪一样得意。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整个红岩工区的工人中,特别是那些青年男女中,传开来了,我过去在部队里是写文章的,还在一些大刊物上发表了不少作品。有人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本刊载着我的短篇小说《采石场上》的《收获》杂志。这本杂志在不少青年工人中传阅着。许多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我,许多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了。
“你在部队上发表过作品?”
有一天,我的那位女师傅突然问我。
“没、没……”
我极力否认。
“对师傅,也不说实话?”
女师傅显得严肃起来。
我觉得瞒不住了,只好如实说了。
“为什么现在不写了?”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熄火了?再点起来!”
女师傅说着,立起身去,将电闸一送,电源接通了。她握起焊枪,开始烧焊了。一丛丛紫蓝色的、绚丽、灿烂的焊花,开放在我的面前。我用手拿着刚才女师傅递给我的面罩,出神地看着那一丛一丛的焊花……
我的心里,也点起了一丛一丛焊花了。我感到心胸间一下亮堂了许多。我又仿佛看到了几年前自己在心里树立起的那个追求目标!世界上的风向,是会经常变的,我心里的风向标不能变,要始终如一!现在,我在人生的路上又拐了一个急弯。急弯处,不能倒下树立在心中的奋斗目标呵!眼下,虽然没有刊物发表作品了,没有出版社出书了,但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是毁灭不了的!我不能放下自己手中的笔,我不能放弃对自己认定的事业的追求,要坚持下去,要不懈地奋斗下去!
回矿后我添置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三屉书桌;我进县城带回来的不是吃的、穿的,而是一大叠纸和一把嫩竹篾织的靠椅。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我伏在这张书桌上,又开始写了,写周围的人和事;又开始看了,看过去的书籍和杂志。
一丛丛美丽、夺目的焊花,在我的面前开放。我在这没有芳香的花朵里,寻找着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