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火球似的太阳溶进了碧绿的大海。霞光,映红了壮阔的海面。
连队集合在操坪里开会,选举产生连里新的一届革命军人委员会。指导员简短的讲话完了以后,大家坐在草地上,进行认真的酝酿。
“我提议谭达成担任墙报委员。他很爱好写写画画,学习很勤奋。一有空,就走进阅览室看书。”
副指导员提我的名了。我的脸倏地热了,头也埋下去了。
“哗哗哗……”
人群里掌声一片。大家表示拥护副指导员的提议。从此,我当上了连队“革委会”的墙报委员,负责编辑连队的墙报、黑板报。
当时,部队正在拦海围田,搞大生产。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扛着工具上工地,天黑才下工回来。工地和营区,相距十多里路。每天来来回回地走。翻地时,部队里没有牛。人就是牛。四人在前面当“牛”拉犁,一人在后面掌犁。我不会掌犁,只能当“牛”,在前头拉犁。海滩上干贝壳极多,一脚踩下去,常常多处被贝壳划破,直冒鲜血。战士是勇猛的。咬咬牙,又继续朝前走了。
黑板报一个星期出版一期。出一期黑板报,可以一天不去上工。相比之下,我觉得出黑板报还是轻松一些。更重要的,我喜欢找个地方卖弄几句文墨,我爱这个活儿。于是,我便欣然上任了。
在我编的第一期黑板报上,我写了一篇四、五百字的小通讯,题为《假日里的忙人》,记述一个叫王修俊的武汉籍战士节假日不休息,为部队大生产积极捡牛粪的事迹。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工地上劳动回来,几个那天没有去上工的战友,一下子把我包围了。一个个兴奋地喊叫着:
“谭达成,你的名字上报了!你的名字上报了!”
“好家伙,这一下子成了知名人士啦!”
“别看你这小子平时不爱吭声,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啦!”
“……”
我一下子懵了。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热心的文书小邱,向我递过来一张新到的《汕头日报》。只见报纸第二版上端的一个角上,印着我写在黑板报上的那篇小通讯。标题改了,改为:《克勤克俭的小王》。标题下,端端正正地印着我的名字:谭达成。我困惑了,我没有向报社投稿呀,这篇文章是怎么到这张报纸上去的呢?
就在这时,连队接到团宣传股长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们连队的首长,那篇文章见报了。这时,我才知道,在我出黑板报的当天,团政治处宣传股长来连队检查工作,看了刚出的黑板报,觉得上面的那篇小通讯,还有一点意思,便将它抄了下来,推荐给了《汕头日报》。
“小谭,写得不错!”
什么时候,指导员出现在我的身前。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司号员,吹号,全连集合。”
连长对司号员挥挥手说。
部队集合在操场上了。这是我们连队第一次见报,连长、指导员特别高兴。部队集合好后,连长站在队伍前,满面红光,放大嗓门说:
“同志们!现在,请指导员给我们读一篇文章。这是我们连谭达成同志写的王修俊同志事迹的文章。大家好好听!”
我站在队列里,兴奋得全身发热。大家的目光,都向我集拢过来。这一双一双热辣辣的目光,刺得我把头低低地埋下去了。
指导员很快就把这篇四、五百字的文章读完了。队伍散了,战士们纷纷把我围了起来,好奇地向我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好象是一群记者围着我采访似的。真的,我一下成了全连的新闻人物了。
指导员是湖南湘潭人,我的老乡。他对新闻报导似懂非懂。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鼓励加刺激地对我说:
“小伙子,好好干!以后多写点我们连队里的新人新事,到报纸上去发表。这一篇文章,新华社说不定还会转发。新华社一转发,我们家乡的报纸也会登。家乡的报纸一登,你的父母亲,你的同学们,就都能看到!”
指导员的这一席话,给我的身上注入了一股力量。这次没有投稿就居然获得发表的胜利,使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安份的、甚至是狂妄的念头:奋斗下去,争取当一名记者,当一名作家!
从连部出来,太阳下山了。西方天际,晚霞象金子般亮,象火焰般红。我走向铺满霞光的大海。涨潮了,大海无比的壮丽。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波浪象山头一般,重重叠叠,前仆后继地奔腾着。以无比的气势,显示着大海的威力!
面对壮丽的大海,我在思索:涌到自己内心的这个念头,是狂妄吗?是不安份吗?不!一个战士,一个青年,当然要服从社会的安排,要服从革命的分配,要扎扎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然而,仅仅这样“服从”,就够了吗?当兵的,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当将军?当农民的,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当作家?当工人的,又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当科学家、当发明家、当工程师呢?工人、农民、战士,社会可以分配,组织可以安排。作家、发明家、科学家,社会可以分配吗?组织可以安排吗?不能呵!他们是从千千万万为之奋斗的人中产生的呵!关键是要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准自己的位置,看哪方面是自己的才能优势。然后,在心中牢牢树立起追求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个目标,去不息地、顽强地拼搏!
面前的大海,在激动地汹涌着,奔腾着。它,多象我此刻的胸膛呵!
我心中暗暗地下定了这个决心,树起了这个目标,并为之奋斗了。
我认真地观察连队里出现的新鲜事物,留意自己周围的人和事。我写任劳任怨的驭手,写超期服役的炊事班长,写严于律己的副指导员。稿件写好后,交给文书投寄出去,却一个字也没有发表出来了。
我没有退却,仍然坚持写着,坚持看着。
夏天,骄阳如火。中午,海滩上更是升腾着灼人的热浪。午餐后,休息一个小时。战友们放下碗,找一个荫凉的地方,或树荫下,或临时搭起来的帐棚里,休息去了。这时候,我光着脑袋呆在烈日下,在构思新的一篇稿子;或钻进某一丛香蕉树下,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来,拆开,在上面麻麻密密地写着……
早晨,操场上,全连出早操,我在队列里,跟大家一起跑着步。突然,领队的连长,下了一声口令:
“立正!”
前面的人站住了,后面的人也站住了。我呢?思想开了小差,正在想自己的某一篇东西,连长下达“立正”的口令后,我没有站住,把前面的好几个人推倒了。
“你、你怎么搞的?”
连长生气了。我涨红着脸望着连长,回答不出来。我怎么好回答呢?
刚来到连队的时候,觉得连队的阅览室里书真多呵!半年过去,一年过去,阅览室里的书,被我一本一本“啃”光了。这时候,我觉得阅览室里的书,真是太少太少了。
有时,请假外出,来到汕头市的新华书店,我真想买几本新书呵!然而,我每月六元钱津贴费,还要给贫穷的家里一些支持,三个月寄上十元钱回家。每月剩两、三块钱,买一些信封、纸张和牙膏之外,哪里还有钱来买书呢?只好站到书店的书架前,看上半天书。后来,我发现另一条街上,有一个旧书店。这里,收购旧书、旧杂志,也出售旧书、旧杂志。每本旧书,比新书的价格低几倍。记得,那时候买一九五七年、一九五八年的《人民文学》,每本只收一角钱。我觉得这是件很合算的事。每次进城,我蹲到这旧书店看上半天书后,走时,买上一大叠几年前的《人民文学》。别人说,这是旧杂志。我反驳说:“不!新的!我没有看过的,就是新的!”
一个战士,没钱买书,更没有时间看书。白天,生产劳动,军事训练,非常紧张。晚上,还要站岗、巡逻。如果那时有人问我:“你心里最想的是什么?”我一定会不加思索地回答:“睡觉!”说来你不会相信,有时候连队晚上搞紧急集合,进行夜行军。我一边走路,一边可以睡觉。有时踩到沟里,或碰上石头、树蔸,踢一脚,才醒来……
在时间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我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看书,来练笔。一天劳动回来,别的战友到井台边痛痛快快洗一个澡,干干净净地把衣服洗掉,就上床安息。我呢?用三、两桶水从头到脚冲一冲,降低一下温度,就算完成了这项“任务”,便来到床铺边,坐到那条自己用三块木板钉的小板凳上,点亮了那盏自己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趴在床铺板上,或看书,或写什么了。
一不小心,不是碰翻了煤油灯,就是打翻墨水瓶。我那块床单上,这里一团墨水印,那里一块煤油斑。一床白床单,变成了“印染”得极不高明的花床单了。
衣服,也很长很长时间没有洗。常常是指导员提着我的衣领,督促我:“小谭,衣服太脏了,该脱下来洗一洗了。解放军战士嘛,应该讲卫生呀!”
这时,我觉得实在“拖”不过去了,才将衣服脱下来,先用削铅笔的小刀,将衣领上的油垢刮掉一层,再下水。不然,打三、四遍肥皂,还不起泡泡……不知道连里的哪位幽默专家,将我这种洗衣的方法,冠以“快速洗衣法”的美名……
我这样地挤出时间来,拼命地读书。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学作品,象潮水般注入我的心中。我爱文学爱得更入迷了。每读完一部作品,我的心总是热热的、沉沉的。文学的力量,在我的心头汇集成洪流,冲刷着,奔腾着……有时,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和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混成一团,交替着在我的眼前出现。读到一本书中的一个感人的细节,一个母亲的形象时,我一闭合眼睛,故乡那弯弯的山路,就遥遥地飘到自己的面前来了;母亲那慈祥的脸,就闪动在自己的面前了。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摸起了那支八角二分钱买下的钢笔……
文学的魔力、生活的魔力鼓动着我。我决心在文学这条艰辛而迷人的路上,走下去,走下去!
夜,沉沉的夜。
操场上,“嚓嚓嚓”的脚步声,向四周散去。连队的晚点名已经结束。班长们领着自己的战士,跑步回宿舍去了。
我们班的队伍,在宿舍前解散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屋子。深秋,夜风很凉。而我的脸膛,却象火烫着般的热。凉风吹在脸上,并不感到舒服、痛快。心头,象压着一块大石头,感到窒息、烦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象着了火似地难受……
为了不断地满足自己学习的需要,扩大自己的视野,我四处寻书看。终于,我发现离我们连队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珠池肚的劳改农场。这个劳改农场里有一个图书馆。这图书馆的书,比我们连队阅览室里的书多多了。于是,我经常蹓到那里去看书。
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概是一个刑满留场就业的人员吧!是不是在他判刑劳改时,他的妻子和他离了婚呢?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结婚,没有人在生活上对他给予关照,衣服上的纽扣掉了没有钉上,鞋子破得露出脚趾头来了也没有补一补。有一天,我在这里看书的时候,他对我说:“能不能给我一双你们部队里发的胶鞋呢?”
那时,拉关系、走后门的风气没有现在这样盛。但是,当时我心里也清楚,如果送给他一双胶鞋,那么,以后我来这里借书、看书,就方便多了。反之呢,那……我深知这双军鞋的作用!
下次去看书时,我终于送给了他一双崭新的军鞋。
这天夜里,连队晚点名时,指导员在表扬了几件好人好事之后,突然一变语调,叫道:
“谭达成!”
“到!”
我已养成了一个军人的习惯。听到连首长叫我的名字,我立即双脚一靠,立正站着。
“出列!”
平日和蔼可亲的指导员,这时候语调是那样严厉,那样冲动。一时间,我的心呼呼跳着,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叫你出列干什么吗?”
指导员下意识地压低嗓门,强行抑制住内心的冲动,问。
“不知道。”
我低低地答道。
“这个,是你的吗?”
“…………”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十步开外,看不清人。队列前的指导员,只留给队列里的战士们一尊黑影。然而此刻,我凭感觉,知道他手里举起了一双军鞋。呵!一切都明白了。我白天的秘密行动,不知被谁告发了。当时,我真恨他呵!人类中,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些假面人呢?后来,我知道是副班长去报告的。他是从农村参军的,服役期满了。当时的退伍政策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为了不回他穷苦的农村,想表现好一点,留在部队当一个干部。这是他可怜的一点企望。不知怎的,当我知道这些后,心突然软了下来,我原谅了他。
“你知道,你送鞋子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吗?”
“图书管理员。”
“不对!他是一个劳改释放犯!”
指导员的语调更严厉了。我的心呼呼地跳得更厉害了。
“同志!要经常用手摸一摸自己帽子上的帽徽,摸一摸自己衣领上的领章,一刻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是一个无产阶级战士,不能丧失无产阶级立场!”
沉默。队列里出奇的静。我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呼吸越来越粗。
“下去!明天好好写个检讨!”
回到宿舍,刚刚放下武器,铺好被子,熄灯号就响了。我没有上床。脱下衣服,摸摸领子,粘糊糊的,油污太厚,该洗啦。我将衣服放进脸盆,拿上肥皂,朝井台边走去。
“嚓——嚓——”
我从裤袋里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开始在衣领上刮着,刮着……
“小谭。”
突然,身后有人喊我。是排长。他走上前来,夺过我手中的衣服,说:“这个留给我,你快睡觉去吧!一切,都不要去想它了,好好睡一觉。”
我立起身来,怔怔地望着排长,心里说:我好心的排长呵,我能睡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