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涟源县杨梓铁厂的翻砂车间当了一年多徒工,这家“大跃进”跃起来的炼铁厂就下马了。一九六一年三月,我和铁厂的一批青年工人,被调到金竹山煤矿。
这正是饥饿的岁月。那时,人们的一切思维活动,几乎都集中在一点上:如何使自己吃饱。当时,我快十七岁了。十七岁,正是吃“长饭”的年龄。然而,却偏偏没有饭吃。下工后,我们三个、五个地结伴上山,挖土茯苓、葛根,寻找各种各样的代食品。有一次,我吃多了土茯苓,拉屎不出,在厕所里蹲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将那玩艺儿抠出来。
七月,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到了。
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工作开始了。也许,我想应征参军,保卫祖国,去尽一个公民的义务;也许,我的想法更现实一些,只为了找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因为当时听许多人说,军队里能吃饱饭。
我积极地报名应征了。
通过体检、政审,我被批准了。
“小谭,你回家去看看吧,征求征求父母的意见吧!过几天,我们就要集中了。”
接兵的军官找我谈话了。
是呵!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去看看妈妈,去看看亲人。这一走,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听说,这批兵是往广东去,是往南海边去。那是多远多远的地方呵!
“家里离矿里多远呢?”接兵的军官问我了。
“八十里。”
“以往回去是坐车,还是走路?”
“走路,一天走到。”
“那你明天就回去吧。在家里呆一天,第三天就赶回来。”
我几个月没有回家了,这一次又要远走高飞,真想回去看看妈妈。然而,我转念一想,要是妈妈不同意我去当兵,岂不招来许多麻烦?考虑再三,还是不回去为妙。于是,我用接兵干部们动员我们报名应征时用的一个口号,来回答这位接兵干部:“不用回家征求意见了,我爸爸妈妈会同意的。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嘛!”
听了我的话,这位青年军官笑了。
真的要走了,要离别自己的故土,离别自己的亲人,到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了。心里,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之情。那天夜里,我整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交给煤矿武装部,请他们替我寄回家去。就是在这时候,我的心里依然产生出一个现实而朴素的想法:吃一餐饱的吧!吃一餐饱的,离开自己的故乡,当兵去吧!于是,我悄悄地把已装进木箱子里的一床八成新的蚊帐取了出来。这是我所有行李中最值钱的东西。
我用这床蚊帐,与别人兑了三斤大米,找一个人合作,他出油,我出米。把米磨成粉,炸成油粑粑,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几天后,我们来到离矿三十里路的冷水江市集中了,住在一所完全小学里。离矿时,矿里发给我三个月工资,每月二十四元,共计七十二元。我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有了钱,进入我心里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吃!我走进资江边的一家面馆,一下要了四碗面。
正是七月,天气热得透不过气来。几口热面下肚,浑身大汗淋漓。我将上身的衬衣脱下,放到桌子上,赤着身子吃开了。
四碗面条下到肚子里,肚子饱饱的了。我心里痛快极了,便哼着小调,离开面馆,到资江河里洗冷水澡去了。
太阳偏西时,我从河里爬上岸来。一阵微风吹过,身上特别的凉爽、舒服。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衣不见了,连忙飞身朝面馆跑去。
面馆关门了(那年月,每天规定买多少面条出去,面馆关门极早)。我敲开门,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探出头来。
“见、见到我的衬衣吗?”
“什么衬衣?”
“浅浅的黄格子布的。”
“什么布的都没有见到。”
她连连摇了摇头,又把门关上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这样,衬衣,连同那放在衬衣口袋里的三个月的工资,不翼而飞了。
我站在面馆前发起呆来。怎么办呢?现在,我的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子了。这条短裤子,还不是西装短裤,而是一条今天人们说的内短裤。记得,那颜色还是大红的哩!回矿去?矿区离城三十里,眼下已是傍晚时分了。而且,回矿去,矿武装部也许已经把我的行李从邮局寄走了,回矿也不一定能取到衣服。
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新兵连的哨声响了,有人在嚷嚷开了:
“集合了!集合发新军装了,集合发新军装了!”
人到山前自有路。
我终于光着上身,穿着那条大红颜色的内短裤,排到了领衣队列的后尾,任一双双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连几天火车、汽车,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山,越过了多少水,把我送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在家时,开门见山;如今是,开门见海了。我感到世界真大呵!远不是那年我站在财神坳看到的那个世界,也远不是我那次出远门,在娄底市、在涟源钢铁厂看到的那个世界。现在,我面前的世界,成千上万倍地扩大了!
短暂的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我被分配到一个步兵团的工兵连。这个工兵连,驻在一个地图上寻不到的、南海边上的小渔村里。这个村子,名叫坝尾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坝头村的?有头才有尾呀!我想。
来到连队的时候,天已黑了。一切都被夜幕罩住了。这个偏僻的海边军营,没有电灯。每个班的宿舍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营区四周的一切,新兵们都无从了解。
领我们来到连队的,是那位到矿上和我谈话的接兵干部。这位新兵连的副指导员,回到工兵连,就是一排排长了。这位排长,对我们这些新兵,倾注了兄长般的爱抚。他把我们带到各自的班里,再一次告诉我们:紧急集合时,如何快速打背包,如何快速穿衣服、穿鞋子。他在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新兵面前,真象一个大哥哥。
熄灯号吹过了,军营安静下来。大海的涛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到躺在木板床上的我的耳朵里了。这是我到海边军营后的第一个夜晚,思绪象匹野马,无边无际地奔跑着。渐渐地,家乡那重重叠叠的山,弯弯曲曲的小路,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起自己已经跑出很远了,跑到了几千里路以外的地方,还没有告诉家里,还没有告诉妈妈呀!明天,一定要给妈妈写封信了,向她报告:您儿子来到南海前线了,您儿子一路平安,请她不要牵挂……
我想着想着,渐渐地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猛烈地摇着我的身子,压低嗓子喊着:
“谭达成,谭达成,紧急集合!快穿上衣服,背上背包到外面集合去!”
“做么子?”迷迷糊糊中,我讲一口湖南话,而且声音很大。
“小点声!有敌情,部队紧急集合!”说话的是排长。
“有敌情?”我慌忙翻身坐起,脑子里嗡嗡地轰响着。一时间,我不知是先穿上衣好呢,还是先穿裤子好。排长一边压低嗓门告诉我:“先上后下,快!”一边动手替我打背包。他动作利索,神速。
宿舍里除了排长低声交代我注意什么的话音外,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一片轻轻的穿衣服、打背包、取枪支、背弹药的声音。转眼间,班里的老同志一个个背着背包,扛着枪支到操场里集合去了。我却连裤子还没有穿上,急得要哭了。
“不要慌。”排长帮我打好背包后,又来帮我穿衣服。
“排长,我、我还没有枪。”
“不要怕。跟老同志走,注意不要掉队。”
操场里,各排的队伍集合好了。连长站到了队伍前面。夜很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只听到他压低着嗓门讲话了。声音虽然不大,但短促、有力。气氛是那样紧张。
“在我连驻地东侧五公里的海滩上,发现一小股武装匪徒窜犯大陆。上级命令我连迅速歼灭这股敌人。现在,出发!”
队伍开始行进。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地生路不熟,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老兵朝前走着。我的一颗心,缩得紧紧的。直埋怨连里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我们新兵发枪。没有枪,等会怎么消灭敌人呀?可排长偏偏不提发枪,却说什么“不要怕”。难道是我怕吗?是我胆小吗?排长,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呀!
队伍摸黑走了个把小时,我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慢慢地,我感到脚下软乎乎的,就象是踩在资江河边的沙滩上,甚至比那河滩还要柔软些。眼前,不时晃过一团团黑影,细一看,是树丛。
突然,前边传过来命令:
“就地卧倒!”
我“卟通”一声趴倒在地下。双手一摸,满地是细细的沙。啊,到了海滩。我的心缩得更紧了。这时,我多么希望排长在自己身边,可偏偏看不到排长的影子。我睁大眼睛盯着前面。夜,仍很黑,前面一片模糊,只是不断地传来呼隆隆、呼隆隆的响声。渐渐地,我的视线里,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排排灰白色的墙。怪呀,这些墙还在动,从远方向近处移动。近了,近了,消失了。接着,又一排排墙推过来。呼隆隆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让人听着,越来越恐怖。这是什么?敌人的新式玩艺儿?还是……当时,十七岁的我,这个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怎么也琢磨不透呵!
天,渐渐亮了。我终于看清楚前面那移动的“墙”,原来是海面上的一排排浪头。呵!海,真大,真壮阔呵!远处,那天水相接的地方,吐出了暗红的光亮。红光越来越强烈。于是,天上的云红了,海里的水红了。太阳从海水里羞羞答答地露出了半个脸盘。这,不正是作家们要描写的海上日出吗?我正伏在海滩上遐想。突然,连长站在前面的沙滩上大声发话了:
“解除情况,各排集合!”
排长从我身边的一个树丛里,一下跃了出来。呵,原来排长一直在自己身边。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多么不机灵呀!我站起身,问排长:“敌人呢?溜了?”
这时,我身边的一个老兵笑了:“这是演习!”
“演习?”
我仍然没有弄明白。
“对,演习,敌情是假设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是演习,而马马虎虎对待。平时多流汗,战时才少流血呵!”
排长和蔼地、认真地对我说。
一个战士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大概是到连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吧!
早饭以后,一部分同志请假外出,上海滨小镇买东西、办事去了。大多数同志留在营区。有些人在球场上打球,有些人在宿舍里下棋,有些人在阅览室里看书。我呢?自从《红旗谱》、《青春之歌》把我带进另一个新鲜迷人的世界以后,我就迷恋上书本了。我很自然地走进了连队的阅览室。
这里,陈列着《解放军文艺》、《中国青年》、《解放军报》、《战士报》等一些报刊,以及一些政治、文学书籍。这对我这个山里伢子来说,简直是大开眼界了。我翻开一本新近出的《解放军文艺》,认真地看起来。我过去虽然看过几本长篇小说,却没有读到过文学刊物。
刊物很迷人。不一会,我就被那篇名叫《永生的人》的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那阵儿,我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初中肄业生,文学知识还少。自己正在看的这篇文章,到底是小说呢?还是散文?我说不出来,也没有兴趣去弄个明白。反正,我觉得这篇文章里,冒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的心紧紧地抓住了。
这篇文章,是记述一个身患癌症的师政委、老红军战士,如何帮助、教育一个刚入伍的、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平凡工作的小护士懂得人生的意义的故事。写这位师政委,如何用生命最后的热,为革命事业发光。看着看着,这位老政委,就好象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哩,仿佛成了这位小护士。师政委说给小护士听的话,一句一句落到了我的心坎上。走出阅览室的时候,我好象喝了酒一样,浑身热辣辣的。一股股难以压抑的思潮,在胸间涌动、冲击。因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因物资生活的艰苦(到部队仍然吃不饱饭)而冒出来的“活一天,混一天”的消极情绪消失了,身上滋生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正如那位即将离开人世的老政委对小护士说的:人生,是一个漫长的、严峻的课题。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课堂。每一天,都是一堂课,都是一张考卷。误了一堂课,下一堂补上;一张考卷不及格,争取下一张打满分。此刻,我的心头,骤然萌生出一个和在校学习的同学们比试一下的念头。决心在社会这所大学校里,在人生这条长跑道上,暗暗地和他们来一场比赛!
从此,我迷上这阅览室了。一有空,就往这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