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夏末秋初,我被抽调到连部的连队史写作组,写作连史。一个多月后,连史脱稿了,连部派我将这份连史送到师部连史组审阅。师政治部负责连史审阅工作的首长接过我的稿子后,将我安排到师部招待所住下,要我过几天去听他们的意见。
一个战士,难得有几天集中的时间属于自己安排。我很高兴,好象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一样。到招待所住下后,我想好好利用这几天时间,写一个东西。
写什么东西呢?当时,我的心里,同时涌动着几个题材,到底先写哪一个呢?我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思索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一个三年前的历史镜头,浮现到了我的眼前。那是我刚到连队不久的事。有一天,我当时所在的工兵连木工班(一排一班),正在拦海围田的工地上,赶制一批安放到田垅间的水沟里的水闸。
我们正忙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一口纯粹的湖南话。我们几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只见水沟那边岸上,站着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领章上缀着二条黄杠,四颗银星。凭我当时可怜的一点军队知识,也知道了,这是一个大校,不小的军官。
领我们干活的排长,这时对那人双腿一靠,举手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道:
“报告师长,我们是三六五团工兵连一排,正在赶制一批水闸。”
“好,好!”
师长还了一个礼,又点了点头。他想从水沟那边过我们这边来。水沟很宽,跳不过。排长赶忙指挥我们,在水沟上搭了儿根木头,架了一座简便的桥。师长从桥上走过来了。
我们列队等候他的指示。
“大家干活吧!”
他很随和地挥了挥手。
我又坐到了架在木马上的木梁上,开始挥起斧头打着铁凿子,凿木头上的眼了。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什么时候,师长走到了我的身前,问我。当时,我这个刚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十七岁的伢子,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官”,心呼呼地跳着,答不上话来。
排长代替我回答了。
“什么时候入伍的?”
“是刚到连队两个月的新兵。”
又是排长代替我回答。
“哪里人呀?”
“湖南。”
还是排长代替我回答。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大概是满面通红了。
“喏,我们是老乡呵!”师长高兴地举起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
第二天早晨,我去执行任务,沿着海堤走着。走不多远,只见前面走过来一大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师长。他后面,走着许多中校、少校、大尉军官。大概是全师的团长、营长们。
眼看着我就要走到他们前面了。我真想举起手来,给这位自己的老乡,给这位可亲可敬的师长敬一个礼。然而,尽管心里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胆怯,还是缺乏最后的勇气。一直到师长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才把手举起来。
师长终于认出了我。他转过身来,向我还了一个礼,风趣地说:“小老乡,到哪里去呀?”
“去扛木头。”
“好!”师长朝面前的那片海滩,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对我说:“现在,这里是一片荒滩,明年,我们叫它变成一片稻海,一片良田!小伙子,好好干!”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师长了。听说,他调到某省军区当副司令员去了。然而,他的形象,却沉甸甸地留在我的心里了。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情景。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工棚里来睡觉。白天忙了一整天,真累了。一躺到铺上,很快就入睡了。这个搭在工地上的帐棚里,满地铺着稻草,草上一个挨一个地摊着铺,足有几十个。里面,鼾声此起彼伏,很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我挤醒了。帐棚里,没有灯,看不清是谁。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挤醒,心里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老大的不高兴,便嘀咕起来。
那人没有作声,向外边挤了挤,我顿时感到宽松了些,蒙头又睡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军官把我摇醒来,脸对着脸问我:“小谭,股长呢?小谭,股长呢?”
我睁开眼来,见是团宣传股的一位干事在和我说话。我忙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股长哪里去了?”
“股长,哪个股长?”
“我们宣传股长。”
“我不知道。”
“他不挨着你睡吗?你看,他的衣服还盖在你身上哩!”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军服,昨晚上自己被挤醒时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哎哟,莫非他就是自己十分敬重的、把我的《假日里的忙人》推荐给《汕头日报》发表的宣传股长?自己在他面前都说了些什么话呀!我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
我和那位年轻的干事,一起走出工棚,到工地上来寻找股长。
我在工地上找到这位股长了。一见面,他就笑着问我:“睡醒了没有呀?昨晚上我把你挤醒了,意见还不少哩!”
我在股长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师长、股长,股长、师长,在我的脑子里交替地显现着。能不能把他们俩,合成一个人来写呢?还有,我听首长们讲,我们军另一个师的师长,是塔山阻击战中著名的战斗英雄。他的一只眼睛在战斗中负伤了,现在戴着一副墨镜。他经常下连队,向战士们讲当年的战斗故事……能不能把他也加进来,来一个“三合一”呢?
通过整整一天的思索,我终于动笔了。稿纸上,出现了这样一个标题:听到故事之前。
…………
秋风,吹黄了万亩军垦农田。晚稻又成熟了,开镰收割了。
我所在的工兵连(这时已整编为特务连了),担任晒谷和装谷入库的工作。这天下午,我正扛着装满谷子的一个大麻袋上汽车。突然,班长在我身后兴奋地喊:
“谭达成!”
我肩头一甩,将一袋谷子抛上了汽车。转过身子,只见班长领着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军人来了。那不就是宣传股长吗?我大步迎了上去。
“股长,你找我?”
“什么时候,改了名呀!本来是老熟人,这样一改名,害得我好找!”
股长握着我的手,说。
“我没、没改名呀!”
“还瞒着我呀!”股长笑了,接着说:“你,向《解放军文艺》投寄了一篇小说吧?”
《听到故事之前》写好后,我又把它寄给了《解放军文艺》。以往投寄出去的稿子,不到一个月,顶长一个多月,就回到我的身边了。这一篇稿子寄出去三个月了,还不见音讯。我在心里揣度着:是不是编辑同志对自己厌烦了?本来水平很低,却不知天高地厚地一篇接一篇地往那里寄,以前还将原稿退回,现在懒得理我了。开初那一、两个月,我还念它,盼它。久了,我心里也渐渐地把这事忘了。现在,股长突然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呢?我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承认后是凶还是吉呢?我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好。
因为那时候,我在连队的处境,远不如两年多以前了。部队里搞“四个第一”,“突出政治”,一天凶似一天。指导员,依然是亲自在全连大会上朗读我那篇《克勤克俭的小王》的那个指导员,却不象以前那样可亲了。他常常带警告意味地提醒我:“注意方向!”“又在看小说?你的***著作学得蛮好了?给我背一遍‘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看看。”“现在别人学习***著作都嫌时间不够。你倒好,还有时间看小说,甚至写什么小说!小伙子,可要当心呀,不要滑倒呀!”“你学习***著作的心得写得怎么样?”他常常抽查我学习“毛选”的心得笔记。
我理解这位指导员。应该说,他是一个可爱的人。是当时的环境、政治气候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他这样做,是在忠于自己的职守。
“你在这篇小说上,是不是署的‘谭谈’这样一个名字?”
我还没有答话,股长又开口了。他那清亮清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那目光,是兴奋的,是赞赏的。
我感到一切都瞒不住了,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终于点了点头。
“好呀!谭谈,谭谈,总算被你给‘谈’成了!”
股长爽朗地笑着,把我的手拉住了。
“前天,我们接到军区政治部文化部的电话,说我们团里出现了一个战士作者,名字叫谭谈,《解放军文艺》将发表他的作品。要我们尽快把这个人找到,将基本情况告诉他们。我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几乎问遍了全团所有的连队,都说没有这个人。后来,我想到:团部电影放映队的谭一鸣,爱写小说,也经常往外投稿。是不是他寄去的小说呢?我找到谭一鸣一问,才知道是你往外寄稿时,把名字改为谭谈了!小伙子,你真行呀!”
这时,股长兴奋地打了我一下,便将一个印着广州军区政治部字样的大信封,递给我:“军区文化部把编辑部的信和作品小样转来了,给你。”
消息象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全连。正在晒谷场上翻晒谷子和在打包上汽车的战友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一层挨一层地挤到我身边来看我手里的信和那印成了铅字的作品——《听到故事之前》。
编辑部的信是这样写的:
广州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并转
六八一五部队谭谈同志:
我们高兴地向部队领导机关报告:你们的部队里又出现了一个战士作者!
《听到故事之前》写得很有部队生活气息,较好地塑造了一位八路军老战士——师政委的形象。我们决定,于明年二月号发表。现将作品小样寄上……看后有什么意见,盼及时告诉我们。校正好的小样,请于十二月底寄回,以便及时发稿。
此致
敬礼!
《解放军文艺》编辑部
1964、11、28
“叭!”一滴热泪,落到了信纸上。呵,一连串的失败,终于架起了成功的桥梁。我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急忙将信纸和作品小样,塞进口袋。转过身子,扛起一个灌满谷子的麻袋,兴冲冲地朝汽车边走去……
前面,那永远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在汹涌着,在奔腾着!
夜。
劳累了一天的战友们,已经香甜地入睡了。我却辗转难眠。这是兴奋得难眠,激动得难眠呵!思绪象一匹脱缰的烈马,奔跑在这三年多的生活小路上。一下,它跑在家乡的砂石山道;一下,它又走在海滩边那铺满海砂的小路。大海边的浪花,一丛丛在我面前溅开,又落下。海湾里的礁石,在我面前浮现,又隐去。母亲那布满裂纹的手;那从风帽上抠下的七个小小的银菩萨;那篇《克勤克俭的小王》;那战友们钦慕的笑声、嘲讽的笑声;那一张又一张的退稿条……数不清的往事,宛如大海里的波浪,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在海岸边消失。是呵,是生活的魔力鼓动着我,是文学的魔力推动着我,是心中那迷人的目标吸引着我。使我在这条路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痛心的失败,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艰辛的脚印,坚持走到了今天。
我手里的电筒又亮了,我又开始读那封信,看那份小样。信、小样,已经看过七遍。如果有人要考我,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可是,我还是觉得没看够,总感到哪里漏了点什么,又用手电筒照着,从第一个字起,一字一嚼地往下看。我觉得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嚼橄榄,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
五千来字,又一个一个地从我的眼皮底下数过去了。这时,隔壁的一个机关办公室(担任新谷入库任务后,我们连借驻在粮库附近的一个机关的房子里)的挂钟又一次响了。“当、当、当”,一连响了十二下。时候不早啦,明天还要进行繁重的劳动,该抓紧时间睡一睡了。我把信、作品小样放到枕头边,闭上了眼睛。可是,那信上工工整整的字,又一行一行地在我的眼前闪动,象火团般暖着我的心。没见面的老师呵,没见面的朋友,你是谁?我真想见到你呵!当面向你道一声:谢谢!
手电光又亮了。我又在看那封信、那份作品小样了。每看一遍,我都觉得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它比蜜糖甜,它比家乡人民在新谷上场时吃的“尝新”酒还要暖心,它比妈妈亲手炒的落花生还要香……
我把小样和信,又一次放下了。可是,大脑仍然在兴奋着,不愿意休息。突然,我想起了一个失眠者的经验之谈,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据说,数数,可以驱走脑子里一切杂乱的念头,可以使兴奋的大脑安静下来,然后昏然入睡。我在心里默默地数开了:“一、二、三……”很快,我数到了一百,数到了两百。当我快数到三百的时候,手,却不自主地、悄悄地伸到枕头边了,手电筒又在我的手里亮了……
不知道是第十几次看完《听到故事之前》的小样的时候,晨曦,悄悄地染白了玻璃窗户。接着,朝霞也临窗了。
一九六五年二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听到故事之前》。我的处女作,就这样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