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海里“切”出来的那片军垦农田里的晚稻泛黄了。又是深秋了。
不觉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是我业余创作上的一个丰收年。自从年初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了处女作以后,又相继在《收获》、《人民日报》、《儿童文学》、《羊城晚报》等报纸、刊物上,发表了八篇小说、散文习作。这,使我这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头脑发起热来,简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就在这时候,团里派我到八二炮连去采写一位模范炊事班长的事迹。稿子写成以后,团政治处的领导,建议我投寄给《汕头日报》,我却有点不乐意。《汕头日报》是把我的文章第一次变为铅字的报纸。确切一点说,是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报纸呵!然而,此刻,我却有点瞧不起这张地方小报了。
后来,虽然遵循了领导的旨意,但我却随稿附了一封给编辑同志的信。名为自我介绍,实为自我吹嘘。报社的编辑同志是敏感的。他们从我这封信上,嗅出了我身上滋生出的一股不正的气味。也就在这时,军里准备召开全军战士业余作者经验交流大会。军政治部文化处通知我到会上介绍经验,题目定为:如何在连队的日常生活中发掘题材?我接到通知后,喜孜孜的,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写了一篇长长的讲话稿。
开会的前一天傍晚,军首长到我们的住处来看我们。我们迎出宿舍,一一和首长握手。我的旁边,站着师文化科的黄干事。军政治部主任和黄干事握手时,问:“老黄,你们师里的那个谭谈来了没有?”
说这话时,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我。没等黄干事答话,我连忙握住首长的手,兴奋地说:“首长,我就是。”我想,老主任一定会好好地表扬我几句了。
然而,没有。老主任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你呀,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这真是莫名其妙。霎时,我茫然了。
“你给《汕头日报》写过信?”
我点点头。
“那信写得挺漂亮呵!”
“…………”
“你呀!”首长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接着说:“你好好做做准备吧!这次会议,主要是整你的风!我们请来了几十上百名医生(业余作者),给你会诊!”
后来,我才知道,全军业余作者会议召开前,军政治部一位老干事到《汕头日报》去,了解军队业余作者投稿、用稿情况,那位编辑同志出于对我的爱护,把我那封信交给了那位干事。干事回来后,如实向首长汇报了。首长们研究后,决定把全军业余作者经验交流会改为整风会。我,成了这次会议的活教材。
第一天,我在我们师的小组会上作检查。军政治部文化处的王处长亲自参加我们的小组会。一来,我心里不服,思想上有抵触情绪;二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着如何介绍经验,脑子里装的全是自己那些洋洋得意的所谓创作经验。发言中,我就自觉不自觉把原先准备做经验介绍的东西流露出来了。我发完言后,王处长说:“小谭,你这哪是思想检查,你是在向大家介绍经验嘛!不行!明天再做第二次检查。今天晚上,会议安排同志们看潮剧。你,留下来吃小灶(意为个别谈话)。晚饭后,你到我家里去,我在家里等你。”
傍晚,我带着更大的抵触情绪,来到了处长家。走进处长的卧室兼书房,我呆了。靠墙并列着一排简易书架,看上去整个一面墙壁都是书。我是第一次看到私人家有这么多的书。
会议上,王处长挺严肃,在家里,他倒是很和气,很热情。他预先准备了一大盘糖,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
谈话开始了。他批评我,我不吃他的批评,却猛吃桌上的糖。突然,他说的这样两句话,把我的心搅动了,我把拿到手里的一颗糖,又放回到了盘子里。
他说:“我记不起是谁说过这样两句话,现在送给你: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这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这个作者毁灭的开始!”
我的身子战栗了。好象谁拿鞭子在背后抽打我。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这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在小组会上做完检查以后,惟恐检讨得不深刻,说:“鼻子上的灰,自己很难看到。请大家好好帮助我,狠狠地批评我。我准备做第三次检查。”
处长笑了:“这一回,象个样儿了。不用做第三次检查了。如果说要做第三次检查,那就是行动!”
会议开了九天。结束前,军政治部主任找我:“小谭,我们谈判一下,今天的总结会上,你先给大家谈谈这次整风学习的体会。然后,我再做会议总结。好吗?”
此刻,第一次见面时那般严峻的老主任,变得是那样慈祥可亲了……
那一天,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上台谈体会。面对着一张张热情、诚恳的脸,我激动地说:“感谢同志们,为我挖出了思想上的病根子。我一定要一辈子记住这两句话: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这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这个作者毁灭的开始!”
“哗哗哗……”
战友们又报以一阵热情的、热烈的掌声。
又是一个通宵难眠的夜晚。我心里兴奋,我心里激动呵!战友们对我的帮助,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思想。我这个只念过一年初中的山里伢子,之所以能走上文学这条迷人而艰辛的路,有多少人伸出热情的手搀扶过我,有多少人为我这颗弱小种子的“破土而出”洒下了辛勤的汗水呵!
我想起了那个没有见面的编辑老钱。
一九六五年春末夏初,我写出了短篇小说《采石场上》。在稿纸上写完最后一笔后,我托腮思忖:投寄给哪家刊物好呢?
当时,我正在看大型期刊《收获》,觉得那上面发表的文章,读起来蛮有味。心里一动,便决定将这篇习作投寄给它。
那天,从邮局回来,和我玩得很好的、很支持我的事业的副班长问我:“寄哪里了?”
我扬了扬手中的《收获》。
“哪里?”副班长提高了嗓门。
“《收获》。”
刹地,副班长象听到炸弹爆炸,眼睛瞪得老大:“你、你,真有包天胆呵!”
副班长出身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生活阅历比我广,知道这份刊物的深浅。他惊骇地说:“你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老作家们发表作品的园地。你,二十没出头,嘴上没有毛,刚刚握上桨,就闯太平洋呵!”
我害怕了,一颗心缩得紧紧的。
十天!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担心加紧张的十天,悄悄地、不安地过去了。我发邮后的第十一个朝霞漫天的早晨,文书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印着两个鲜红的草书字:收获。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封。这是一张三十二开的小纸。小纸上的字体既不漂亮,也不清秀,一字一句,却象烈火一团:作品写得不错。经研究,我们决定采用。第四期是小说专号,你这篇争取发在小说专号上……
我将这封短信一连看了两遍,才把它装进信封。其兴奋之情,超过了我动笔写这个作品前心里的冲动。我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前面那浩瀚的碧海。
海面上,雪花似的白浪,一排排地滚过来。这一刹那间,我突然在心里计算起自己和《收获》杂志社的距离来。我守卫在祖国南疆的这个小小的渔村,离《收获》所在的都市,该隔着多少山,多少水,多少村庄和城市呵!可是,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自己生活的军营,和那座远方的都市,紧紧相连……
我和这家刊物的来往多了。每回,都是那种既不漂亮、又不清秀,但却象烈火一团的字体。他热情地接待我的每一份稿子,经常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信,并密切注意我在全国其他报刊上发表的习作。有一次,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四、五千字的短小说,他便立即给我写来一封信,说:“看到你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新作,很高兴……”
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回,涌起我对他多少敬慕之情呵!他叫什么名字?我真想知道这个名字,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呵!
一腔深情鼓动了我的笔尖。我写信去问他的名字了。很快,他回信来了。信中有这样几句话,叫我永生难忘:
“作为一个作者,想知道经常和自己联系的编辑的名字,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这种信赖,深表感谢!编辑部有规定,编辑的名字不宜对外宣传。好在我们是战友,说不定以后还能见面哩!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字:我姓钱……”
老钱呵,我真想见到你呵!那天夜里,我思念老钱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我牢记着处长找我谈话时送给我的那两句警句,等待着和老钱见面的日子。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我和老钱见面的日子没有来,(直到十七年后的一九八二年秋,我因事路过上海,才从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位老编辑处打听到,这个老钱,叫钱士权。但当时不巧,没有见上他。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有见过面。)一场“文化大扫荡”却来了!
一家家刊物停了,一家家出版社只大批大批地出一种书了。报纸呢?几乎全部刊印新华社的电讯稿。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面貌了。世界上,简直分不出男人和女人了。
我被《人民文学》等五家刊物留用的稿子,一篇也出不来了。在《收获》上发表的反映部队大比武的小说《水上飞》,被人指责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呵!
一天傍晚,我把自己用省下来的津贴费一本一本地购回来的六、七十公斤书刊,抱到了那口战士们冬天烧热水洗澡的大铁锅前。我用这些书,烧了一大锅热水,痛痛快快——不!别别扭扭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准备与文学告别了。别人是“洗手不干”,我比他们还“高一级”,是“洗澡不干”。
我一连向部队领导递上了三份报告,要求复员,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