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九六三年的春节来临了。我参军来到南海前线,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这一天,天气晴朗。大海,蓝得可爱;天空,亮得喜人。我来到营房前面的芭蕉林里,背靠一株芭蕉树坐下了。很快地,我的思绪回到了参军时那些难忘的日子,入魔似地进入到了自己作品中的境界。面前碧海飞浪,身旁蕉林摇曳,我全然不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写了多少页纸,隐隐约约,感到耳边军号声声,我只当是笔下那个世界里的新兵连的集合号。当我写完一个章节,嘘一口气,立起身来,伸一伸那酸痛了的腰的时候,发现太阳从身后移到身前来了。时候不早了。我决定今天暂时写到这里,回到班里去看看有什么行动没有。便收拾好稿纸,往营房走去。
宿舍里没有一个人。都哪里去了呢?我走到门口一看,同志们都在地里挑水浇菜。我连忙找来一担水桶,挑水上菜地去了。
刚挑几担水,我就感到双腿发软,肚子里也咕咕乱叫。这时,正好班长挑水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禁问班长:
“班长,今天怎么还没有开饭呀?”
“什么饭?”
“…………”
一时,我自己也记不清该吃中饭还是晚饭了。
“呵!”班长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了。“你还没有吃中饭吧?难怪中午会餐的时候,不见你露面呢!”
“谭达成,你这大半天哪里去了?”
“一定是躲到哪里写恋爱信去了。”
“哈哈……”
菜地里,战友们拿我取笑着,逗乐着。
班长没有笑。有人说,班长是全班人的“妈妈”。这话一点不假,他要安排全班人的工作和训练,更要关心照顾全班人的生活,了解掌握全班人的思想动向。他放下水桶,领我来到炊事班,对炊事班长说:
“我们班漏了一个会餐的,麻烦你热点饭菜给他吃。”
炊事班长是个热心人。他马上就动手了。一边为我热饭热菜,一边问我:
“小伙子,中了啥魔呀?连春节会餐都忘了?”
“我、我……”
我“我”了半天,没有“我”出下面的话来。
每天,劳动或训练回来,集体活动结束以后,只要有一点属于我自己安排的时候,我就往芭蕉林里钻,艰难地写着取名为《参军》的、自己冠之为小说的文章。我把从书本上、从杂志上抄下来的许多许多自己认为美丽的形容词,都堆砌上去了。用别人的“话”,说出自己这个《参军》的故事。整整花了一个月业余时间,才把这篇文章“组装”起来。
写好以后,我本想请班长、排长,或其他同志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我怕别人知道我写小说,取笑我。也不敢把它交给文书,由他往外投寄。趁假日,我请假外出,找到了自己在八二炮连的一个同乡。他酷爱文学,我请他给我看看。
他看了后,又转给在团部运输队当卫生员的另一个同乡看。他们看了,评价颇高,甚至夸赞说:达到了发表水平。什么叫发表水平?我想当时,甚至现在,无论是他们俩,还是我,都说不具体呵!
得到了两个同乡的鼓励,我兴奋极了。一个星期天,我请假来到小镇的邮电所投寄。
我在邮电所门口徘徊着。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在我的眼前晃了一次,又一次。寄稿到底怎么寄呢?这么厚厚的一叠,要贴多少邮票呢?我想向邮政员打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连投寄稿件都不会,还写稿呢!别人知道了,自己多不好意思呀!我的脸热热的,真有点后悔了,不应该向班长、向排长、向文书保密呀!他们不都是支持自己学习写作的吗?写稿,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害什么羞呢?唉,自己做蠢事了,做蠢事了。
我在邮电所门口徘徊了一阵,对自己埋怨了一通,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心:多买几张邮票贴上。不一会,一封贴着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丢进了邮电所门口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
稿件邮走了,我的心,也跟着那贴了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封一起邮走了。每天下午,从围田工地回到营房,我头一件事,就是到连部门口的信栏里去看信。星期天的时候,我还走出几里路,去接上团部取文件、取信的通信员哩!
每回都落了空,我失望了。
一个月,三十个日日夜夜,在我焦躁不安的心情中,艰难地过去了。这天,连部门口,一大堆的人,正挤在一起看着什么,边看还边议论着。那情形,同前次我那篇《克勤克俭的小王》的小通讯发表时差不多。我的心里,不禁冒出来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我飞快地朝那边奔了过去。
远远地,有人看到了我,说道:
“看,他来了!”
大家的目光一齐向我射过来了。人群里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许多人的脸上,还浮现一种钦佩我的表情来。这时,文书抬起头来,朝我喊着:
“快来,你的信。”
“信?”
我飞快地奔了过去,接过文书手里的那个大信封。一看,信封上印着那几个挂着我的心的、鲜红的大字:解放军文艺社。信沉沉的,里面厚厚的一叠。
“快,快拆开看看。解放军文艺社给你寄什么来了?”
“一定是我们的小作家,要发表大作品了!”
“先睹为快。快拆开让我们看看!”
这时,人们把我团团围住了。我心里怯怯的,真不知道这个“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恨不得钻出人群,远远地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拆这封信,然而,人们已经把我围得死死的,想开溜也不行了,我无可奈何,只好当众把这个大信封拆开。
从这个大信封里掏出来的,是自己花四个八分钱邮票寄出去的稿件。里面,夹了一张铅印的纸条,上面印着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
“您的作品我们收到了。经研究,不准备采用。十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欢迎您今后继续赐稿……”
我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许多张嘴都在念着这张铅印退稿条上的话,声音是那样的刺耳。还不时夹杂一、两声冷笑。此刻,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冷却了似的,懵了。多少日子以来,我盼着这封信。这时候,我真恨这封信了。那位没有见过面的编辑同志呵,稿子不能发表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寄回给我呢?我真不知是怎么把稿子塞回到那个大信封里去的,也真不知是怎么离开这人群的……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宿舍里走去。那些看了退稿条的人,仍然挤在那里,象议论一件奇闻一样,热烈地议论着。声音虽然压低了,我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字字句句如同针尖儿扎着我的心。
“你们都在这里咋唬些什么呀?还不快回自己的班里去!”
突然,身后传来副指导员生气的训斥声。这一堆人立时散了。
副指导员的话,传入我的耳鼓。我心头一动,眼眶里涌出来两滴热泪……
这一夜,我通宵未眠。带着我一腔热望出去的稿子,化做一团冰回来了。难道,我树立在心里的目标,就这样倒了?不,不行!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一干就成功的呢?世界上的作家,有几个是没有退稿的纪录的呢?文学是迷人的。迷人的事业是艰辛的。正因为它无比艰辛才格外迷人呵!失败是成功之母,退稿条是发表作品的垫脚石!成功的作品,就象生在高高的石崖上的鲜美的花朵。我现在的身子矮了,踮起脚尖也摘不到。退稿条多了,我脚下的垫脚石多了,就能摘到那高崖上的鲜美的花朵了。我决心以这第一张退稿条作起点,去迎接以后一张又一张的退稿条,去迎接一个又一个的失败,去迎接一声又一声恶意的、善意的冷嘲热讽……
我的血液一下又沸腾起来了。
不久,我又请假上海滨小镇去了。我又往那个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投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自然,这一次,我没有往信封上面贴四个八分钱的邮票了。从这个角度上讲,我变得成熟一些了。
一份又一份的“作品”邮出去,一份又一份的“作品”回来了。一年中,我写了十二篇小说,十二篇小说从大海边到某都市游览了一遍,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我面前。
冷言风语,有如营房前面大海里的潮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涨涨落落的次数多了,人们也习以为常了。现在当我收到某刊物寄回来的退稿信,一点新闻价值也没有了。人们开始就我这个人,是不是神经正常,有没有神经质,而展开议论了。
又一份稿子到北京游览一遍之后,回到了我面前。一看那厚厚的信封,我拆也没有拆,把它丢到床垫子下,就挑起粪筐,到海滩边拾牛粪去了。
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阳光十分明丽。秋阳落在碧海上,海面是那样鲜亮,那样壮美。茫茫海面上,滚动着一排排波浪。波浪越堆越高,涌在最上面的水,终于支持不住了,从高高的浪尖上翻倒下来,卷起一层美丽的雪浪花。远远看去,宛如一条条矫健的白色蛟龙,飞腾在这碧蓝碧蓝的海面上。
海湾边,屹立着一丛礁石。我坐在这丛礁石上,面对壮阔的大海,沉思。
世界一切事物中,最勤奋、最不安宁的,莫过于大海了。任何时候,它都是那样精力充沛,那样激情洋溢。起风的时候,浪头一排压一排地滚来;没有起风的时候,它也是涛声喧腾。它怀抱里的水,总是那样兴奋,那样有韧性、有毅力,那样不知道疲倦。不论白天、黑夜,不停止跳跃,不停止呐喊,就象人不停止呼吸一样。你看,它从大海的深处跃起来,乘着风,向岸边的那丛丛礁石扑去。“唰——轰!”撞到礁石上,顿时全身粉碎,化做万点水花。转眼间,它又一点一滴地集合拢来,退回大海,积蓄好力量后,又“呐喊”着进行新的冲击。每一次,自己虽然粉身碎骨了,可它攻击的目标——礁石,却似乎没有动一根毫毛。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而气绥,而失去信心。它积蓄好力量后,又扑上来了……
“唰——轰!”
又一排海浪,从大海深处扑来,撞碎在我脚下的礁石上。一丛丛水花,在秋阳照射下,宛如一串串珍珠。
“你在想什么呢?”
突然,我的身后有人说话。我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后面的那丛礁石上,还坐着一个人。那是我们的新任副班长,邵阳人,我事业的又一个支持者。什么时候,他也出来拾牛粪了。现在,一担满满的牛粪,就撂在礁石边。
“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他回答我后,立即补了一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呵!”
“你是问我……”
“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海水和礁石,谁是胜利者?”
“怎么想这样的怪问题呀?”
“不怪!这和我密切相关。”
“还和你密切相关?”
副班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他被这句话弄糊涂了。
“你看,”我指了指礁石下的海水,“撞碎了,又来了,多么有韧性呵!看起来,是它失败了,它是没有力量的。实际上,它是胜利者,它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不信,你看那礁石,坑坑洼洼,被它咬掉了多少呵!”
“你……”
“我要向海水学习!”
我发出了心灵的呐喊。
副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特别的光亮。他明白我的话了,懂得我的心了。
前面,又一排海水,向礁石扑过来了。当然,等待它的下场,又会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