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晚报》感受巴黎真实的心跳和它可怜的女店员心态……多愁善感,风景如画,自命不凡,人们在一座城市里借以自卫的这些卑劣的庇护所,对人那么严酷。
——《手记》
1937年的巴黎留给加缪——一个穷困潦倒且疾病缠身的年轻旅游者——的印象,与1940年他作为记者重返这座城市时的感受截然不同。这点只要读一读1940年3月加缪初到巴黎时写的日记便可一目了然。作为阿尔及尔一代人的领袖,巴黎让年轻的加缪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但他坚信“一个人独处陋室一年所学到的要比一百个文学沙龙或四十年巴黎生活教会他的还要多”。无疑这将是艰难可怕的,甚至是一种折磨——近似于发疯。但在巴黎,一个人必须体现他的价值,不然就是毁灭。
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快乐,即使三月的天空不那么阴沉,雨也下得没完没了。这是“假战争”时期,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当时的法国蜷缩在马其诺防线后面,德国占领波兰、入侵挪威(1940年4月)之后更嚣张地到处扩张。到了5月,德国开始向西侧进攻,先是低地国家,然后是法国,将法国的防卫体系化为乌有。6月初,他们摧毁了所有的抵抗,14日攻入巴黎。
《巴黎晚报》社因军事动员造成了人员短缺,皮亚乘机向主编皮埃尔·拉扎勒夫推荐了加缪。皮亚知道加缪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而工作的性质加缪不会太在乎。皮亚本人自离开阿尔及尔回到巴黎后,影响力已不及以前;曾是《阿尔及尔共和报》主编的皮亚很难接受在一家大报社里担任一个次要职位(有时候皮亚好像生来就是干那些在幕后策划的不费力的工作似的)。拉扎勒夫告诉皮亚他不能承担加缪来巴黎的旅费,而如果加缪能及时赶到巴黎,则就能获得这个职位。【1】3月14日,加缪在奥兰获此消息后,当天就收拾行装上路了。3月23日,他赶到巴黎,开始上班。【2】他的旅费可能是由《阿尔及尔共和报》的朋友们资助的,就跟当初皮亚回巴黎一样。【3】
在阿尔及尔的经历并未给这位富有经验的年轻记者在《巴黎晚报》的工作带来太大帮助。即便是法国最有经验的记者在这种情况下也需努力才能适应。让·普洛沃斯特,北部一个纺织大家族的继承人,《巴黎晚报》的老板,是法国20世纪的报业大亨,大众休闲类报刊的创办人之一,他主张带给读者轻松的享受,而不是严肃的文字编写,而这种“休闲”也描述罪恶或灾难。虽然这样的新闻体裁不为加缪和皮亚欣赏,但战前报纸的发行量达到了每天两百万份。普洛沃斯特同时发行《竞赛报》(战后改为《巴黎竞赛》杂志)和另一份大众女性杂志《玛丽-克莱尔》。他曾在战时的保罗·雷诺政府中担任新闻部长,1940年,维希政府上台,他继续留任。
在《巴黎晚报》这台庞大的机器里,像加缪这样的新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齿轮。实际上,他永远不用担心为报纸抄稿子而弄脏手,因为从没有人来要求他做这事。普洛沃斯特的报纸设有编辑书记一职,所干的工作介于编辑和版台之间:主要负责排版,即拿着样报,按编辑的意图在版台上完成组版。虽然编辑书记不写任何东西——最多也只是划分章节或润色题目——,这种技术性的工种所得报酬已经比以前在技术岗上的高多了,因为《巴黎晚报》这类日报的主要目的是吸引读者,而编辑书记的任务就是提高版面的视觉冲击力。有两个班组轮流工作,工作时间分别从早上6点到中午12点和从中午12点到晚上6点;编辑书记有时跟上午的班组,有时跟下午的。
普洛沃斯特请到了两次大战期间(及“二战”后)最出色的记者之一皮埃尔·拉扎勒夫担任主编。拉扎勒夫的父亲是钻石商,但他从15岁时就开始了报业生涯(加缪入职《巴黎午报》那一年,他33岁)。拉扎勒夫曾是《巴黎午报》的记者,1931年任《巴黎晚报》的编辑部主任(那年他24岁),1937年任主编。他的技术主编,后来成为法国报业史学家的雷蒙·马内维,负责领导报社的编辑书记,其中包括达尼埃尔·勒涅夫和其他六七人,皮亚和加缪也在其列。他们按照美国人的工作方式集中在一间编辑大厅内一起工作。编辑书记的工作循序而进,加缪在版台旁,在打字员或校对员中间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都是积极的工会会员。在他们看来,加缪干现在的工作是大材小用(没有人怀疑他的潜质)。印刷车间里的气氛让他觉得一切都很顺利,在那里他度过了雇员生活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打字员们不无赞赏地注意到他很善于听取最有经验的印刷工的意见。【4】
皮亚为加缪在一家非常简陋的客栈里找到了住处。客栈位于蒙马尔特区的拉维尼昂街,坐落在一个小广场上,两边各是上坡和下坡的道路。对面是一幢取名为水泥洗衣船的外形笨拙的木头建筑物,里面是许多工作室,形似船舱,不少画家,诸如毕加索、蒙迪格力亚尼,甚至还有加缪的笔友马克斯·雅各布都在那里工作过。至于客栈本身,房间里既没有浴室,也没有厕所,楼梯又脏又暗。【5】在那儿住了五六个星期后,加缪搬入了位于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对面的麦迪松旅馆,那儿租金虽稍贵一点,但房间舒适多了。【6】
他曾对让·格勒尼埃吐露:巴黎让他恶心。但目前来说,他需要巴黎;而一旦可能,他就会立即逃离。他那时的日记充满了对巴黎的描写和印象:“阴暗的天空,浓黑的树荫,灰色的鸽子。草坪上矗立着的雕像,令人伤感的优雅……”
然而,他碰到了熟人:特拉西尼一家。特拉西尼是带犹太血统的意大利反法西斯战士、记者兼作家;他的妻子出身于阿尔及尔一个犹太贵族家庭,一直是加缪的朋友。她后来为夏洛出版社翻译了她丈夫的一本书;她还翻译过阿尔贝托·莫拉韦亚的一些作品及阿瑟·凯斯特勒的英文著作(《练瑜伽者和警察局长》)。他们住在孔多塞街,他们的公寓已经变成了流亡的意大利人真正的避难所。加缪每天上班都要经过此地,那年春天,下班后的加缪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他总是穿过客厅,直奔厨房,叫嚷着:“今晚没给我准备什么吗?”然后他随手拿起什么就烧什么吃。特拉西尼一家常陪他去蒙马尔特的小戏院看戏(如夏尔·威尔德拉克的《狼人》)。他经常发表关于布景和导演的长篇评论。事实上,除了大多数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外,他什么都评论,他的朋友们从来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他是在说反话。他确实开始为特拉西尼正在写的一本书起草序言,序的开头他现在写起来很容易:“这种流放的滋味,我们中许多人都感觉到乡愁……”(他的日记中仅有的一段谈及流放的话)战后,特拉西尼回到意大利,发现全家战时被送进集中营,惨遭纳粹杀害。直到退休,他一直是意大利外交部的全权公使。【7】
另一个编辑书记叫亨利·科格林,比加缪小两岁,与加缪这位新同事相处得比较尴尬。一天,在工间休息闲聊时,科格林说——他们正谈到疾病——他不愿与患结核病的人一起吃饭或共事。这时勒涅夫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不该说这样的蠢话。一小时后,科格林决定迎难而上,去向加缪道歉。加缪告诉他:“你是我在巴黎了解的第一个人。”在这个与他的出生地阿尔及利亚全然不同、地下布满水道的冰冷城市里,他终于找到了真诚的、可以成为朋友的人。自那时起,他们经常一起外出,有时甚至就到科格林家去吃通心粉。加缪从没告诉过科格林他正在写作,也未流露出任何要急着回去写作的念头。【8】
一天,皮亚带加缪去一家影院观看一部私人场的电影,影片改编自马尔罗以战火中的巴塞罗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希望》。皮亚把加缪引见给了马尔罗(但马尔罗根本没在意这位陌生的年轻人)。
加缪为皮亚的朋友在《光明》杂志上撰写了两篇文章——第一篇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评价莫里斯·巴雷斯,论述了右翼知识分子旨在吸纳他的企图。第二篇是对让·吉罗杜重排的《水精》的评论。对加缪来说,这是他在巴黎观看了几场演出后,第一次有机会评论现代舞台艺术。
他那时正在写作完成《局外人》,在客栈的陋室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创作。4月初,他准备将完成的第一部分寄给克里斯蒂亚娜·加兰多,让她用打字机先打出来;5月,他在日记中宣告小说完稿了。几乎同时,他开始了《西西弗神话》的写作。《神话》的主题之一——也是困扰他一生的论题之一——,唐·璜这位如同生活象征和准则的人物此时浮现出来了,他开始酝酿一部他始终没有完成的作品:
方济各会神甫:唐·璜,难道你什么也不相信吗?
唐·璜:不,神甫,我相信三样东西。
方济各会神甫:我可以知道是哪三样吗?
唐·璜:我相信勇气、智慧和女人。
正是在这个时期,加缪认识了一位年轻女子,在战争最后几个星期里,她成了他的益友。后来她嫁给米歇尔·伽利玛,她一直是加缪在巴黎最亲近的密友(在导致加缪和她丈夫身亡的车祸发生时,她也在车上)。但那时,在加缪眼里,她还只是他在巴黎晚报社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令人陶醉的姑娘。
她就是雅尼娜·托马塞。她母亲在巴约讷与她父亲分手后,就带着她和她的妹妹来到了巴黎。那年雅尼娜十七岁。她在一家名为《秩序》的报社找到了一份工作,之后在费尔南·纳唐出版社工作,她父亲曾在那里出版了一些儿童图书,特别是那一套巴斯克地区的传说。随后她父亲决定带她去印度支那,计划在那里拍摄一部电影。于是她辞职离开了纳唐出版社。但电影最终没有拍成,她也失去了工作。
1939年1月的一个下午,雅尼娜来到在巴黎林荫大道参加著名的、所有巴黎人都希望出席的科利瑟姆舞会。她在那里遇到了伽利玛家族的几个成员:加斯东(一家之主),他的妻子让娜,他们的侄子皮埃尔和米歇尔,还有米歇尔的妹妹尼科尔。因为没有工作,雅尼娜便问伽利玛一家是否能够帮助她。但他们只能为她提供一个临时性的替补工作。最后,雅尼娜的父亲让她去见他的朋友皮埃尔·拉扎勒夫,拉扎勒夫聘用了她,让她成了《巴黎晚报》的第三个编辑书记。那是在1939年的2月,11个月后,加缪来到了《巴黎晚报》。
一年以后,为祝贺一位编辑书记结婚,大家凑份子买礼物,雅尼娜负责收钱。她找到加缪,对这个年轻人,她只有简单的印象:“总是穿着粗呢外套,嘴里叼着用玉米纸卷的香烟。”加缪对她说:“您从不跟我打招呼,现在却来问我要钱。”【9】
德国人在色当附近发起的进攻结束了“假战争”。5月28日,比利时投降。突然间,从诺曼底到香槟省,德国人好像无处不在。从3月21日起接替达拉第担任总理的保罗·雷诺很快发现手上已没有军队,即便有,也没有武器。民族团结的迫切性又把老元帅贝当请出山,担任参议院副议长,任职日是5月18日。6月14日,当德国部队开进巴黎时,法国政府只能退守图尔,在巴黎南部的卢瓦尔河边。之后又驻扎到波尔多,在这个国家最西南端,因为波尔多大港将来可以提供撤退的出路。6月16日,在贝当的领导下,主战的内阁变成了主和派,并在6月19日撤回中部城市克莱蒙-费朗,又在7月1日迁往维希,自此主和的政府成了德国侵略势力的合作者。
从巴黎撤离虽然是痛苦的,但仍比此前刚发生过的小战役准备得要充分。溃退前几个星期,让·普洛沃斯特就已派人到各省的主要城市考察,看是否有可能将《巴黎晚报》这份全国性的报纸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便使其发行不会中断。位于布列塔尼大西洋海岸的南特是早期的选择,克莱蒙-费朗也可考虑,在那儿还做了相关安排,借用皮埃尔·赖伐尔的《箴言报》的印刷机继续印制《巴黎晚报》。
6月11日,普洛沃斯特的《巴黎晚报》最后一期在巴黎发行。报社的主要合伙人都已经在撤退的路上。他们在克莱蒙-费朗的住处也已预订。《巴黎晚报》浩浩荡荡的车队,带着司机和特殊设备去接那些滞留在家的职员。例如亨利·科格林,他当时正在俱乐部的游泳池里游泳,突然接到电话通知:一小时后有车到他家接他。他赶紧回家收拾行装,到了约定的时间,司机驾车停在了他家门前。编辑书记显然是普洛沃斯特这部大机器里的一个重要齿轮,所以普洛沃斯特一定要确认其手下的人在城市沦陷前已经撤离。但帕斯卡尔·皮亚没有加入这一大迁徙的行列,因为4月份他已被召回部队,驻扎在距离巴黎不远的地方;一直到10月报社搬迁至里昂后,他才回归报社。雅尼娜则和一位朋友驾驶一辆小菲亚特离开。
加缪负责开一辆车,同车的是女校对员里瑞特·梅特朗,还有一位是坐在后排的《巴黎晚报》的一个股东。他们在“阴森”的路上行驶了整整一个晚上,那个股东不停地与加缪说话以免他打瞌睡。当车子终于到达克莱蒙-费朗市中心的若德广场时,散热器不停在冒烟,车子既没汽油,也没机油,连水也用完了。加缪跳出车打开车厢盖;突然间他想起是否把《局外人》的手稿带上了。他的确没有忘记带上这份书稿,但匆忙中,他将其他稿子和一些个人的衣物遗留在了麦迪松旅馆。夏初时,当皮亚联系上他并告诉他将要去巴黎时,加缪托他顺道到旅馆去拿一下他的东西。但看到德国部队已经接管了麦迪松旅馆,皮亚觉得这样走进去以阿尔贝·加缪的名义索要这些稿件,实在冒险。【10】
加缪在日记中关于这次报社大逃亡只有几行字:
克莱蒙。疯人院和它奇怪的大钟。5点时肮脏的清晨。盲人们——楼里的疯子嚎叫了整整一天——,这片缩小了比例的土地。人们往两极奔散,大海或巴黎。在克莱蒙我们可以认识巴黎。
这个外省的城市看上去并不让人乐观。即便是这群来此避难的人已学会最充分地利用他们所能找到的各种各样的娱乐来享受,而这些娱乐绝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大家混居在一起,同事间出现了一种在巴黎不可能——也没必要——有的友好关系。加缪跟同事达尼埃尔·勒涅夫同住一间双人房。他与雅尼娜一起出去散步,一起吃饭、喝酒——主要是喝酒——,一起在若德广场闲逛。有一个情景一直留在雅尼娜的记忆中:加缪穿着粗呢外套,盯着橱窗里陈列的其他粗呢外套,他一定很想拥有它们。
随着普洛沃斯特进入政府任职——当时政府还在波尔多,正试图谈判体面的和平条约——,报社全体成员又一次收拾行装,成批迁移到了波尔多。那儿靠近大海,又时值6月中旬,给人感觉好像是在阿尔及尔。也许这只是加缪与雅尼娜一起在码头散步时所产生的感觉。1940年6月的波尔多一片混乱,商店里疯狂的抢购,旅馆和饭店里拥挤的人群,这一切连波尔多市民都感到陌生。市政府甚至没有足够的住房来安置蜂拥来到这座美丽古城的政府官员们。【11】
新政府首领贝当元帅带着众多随员来到克莱蒙-费朗,于6月29日在那里建立绥靖政府;政府的部长们分散在贝德多姆的首府和邻近的几个水城,在那儿有豪华的旅馆,还有待租的别墅。当地的强权人物皮埃尔·赖伐尔说服了阿尔贝·勒布伦总统辞职,让贝当组建新的维希政府。7月1日,新政府在维希这个水城成立,普洛沃斯特就任宣传部的高级专员,而他的报社仍然留在克莱蒙-费朗。从那时起直到1943年年中,普洛沃斯特的《巴黎晚报》在法国中部及南部的各个城市发行。但在巴黎,德国人因为明白日报具有国家象征的重要意义,便如法炮制了一份《巴黎晚报》的赝品,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发行,由一批亲纳粹派和中立派中的混混主持业务。事实上,6月21日,这份报纸的第一期已经开始在报亭售卖,比普洛沃斯特在克莱蒙-费朗开印的第一期《巴黎晚报》早了10天。两份报纸都与德国人合作,只是形式不同:巴黎的那份,由德国人扶持,无克制可言;而普洛沃斯特在自由地区的这份,则追随维希政府的路线(即支持法德“合作”的路线)。
将完稿的《局外人》藏在抽屉里,加缪在报社工作不忙的时候,每天都花半天时间用于《西西弗神话》的创作。9月份当报社搬离克莱蒙-费朗时,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
此外,在克莱蒙-费朗的那段时间使加缪对一起工作的同事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许是因为他在巴黎的时候很孤独,但在这个人口不足9万的小城里,《巴黎晚报》庞大的团队不仅一起生活,而且一起消遣娱乐。那时,雅尼娜已经离开。(她从波尔多直接回到巴黎,在那里与后来成为她第一任丈夫的皮埃尔·伽利玛再次相遇,然后陪他去卡尔卡松看望了他的父母,不久后与他结婚。)
由于在克莱蒙只发行一版晚报,所以大家一到下午就有空闲的时间可以结队出游或聚餐。【12】他们有汽车和足够的汽油,可以到奥弗涅广阔的田野去散步,去呼吸新鲜空气,去发现和品尝新的食谱。一天,加缪与版台组的同事结伴去兜风,来到一个靠近贝德多姆的乡村小栈,小栈坐落在山顶上,他们一直爬到顶峰(1463米)。加缪扮演各种仪式的主持人,时而变小丑,时而变巫师,时而又很忧伤。他还唱下流歌曲来取悦大家。在这些他唱给同伴听的歌曲中——同伴们也集体伴唱——有一首是由他发现,或者说由他创作的戏仿世纪之交现实主义的歌曲,主题是关于一个流浪儿的:
她出生在亡灵节那一天,
命运凄惨。
她在修道院,被引诱
灾难临身。【13】
乔治·阿舒勒是富有经验的法国老记者,担任《巴黎晚报》的外交事务通讯记者。他注意到加缪常去布拉丁大街的商店采购食品,买回去后便与报社的同事们分享,与大家共进晚餐后,加缪回到自己房间继续写作。阿舒勒回忆说加缪当时正在写作《局外人》。也许他那时是边写《西西弗神话》,便修改《局外人》。但不管怎样,阿舒勒听到过加缪用深沉的声音给报社的其他成员朗读《局外人》的片段。【14】
这期间,有位名叫皮埃尔·撒拉玛的年轻同乡来拜访过加缪。他是加缪大学女同学米里安(后成为伊夫·德舍泽勒的妻子)的弟弟。他从6月中旬至8月中旬随军来到克莱蒙-费朗。当他走进加缪这间坐落在破旧街坊老楼里的带家具的房间时,仿佛看到克莱蒙-费朗全城的人都集聚在那里——至少是全城的女性人口。(撒拉玛注意到正在烧饭的全是姑娘。)他对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子印象尤为深刻(其他人也一样)。那女孩很壮实,胸部高耸。是她为撒拉玛开的门,并自我介绍道:“我是屁贵族!”(事实上,她有一个表示贵族的姓。)加缪曾告诉另一位朋友,当他刚到这个城市时,这位女子建议他去她家住,而正当他昏昏欲睡时,感觉她那硕大的身躯爬上床紧挨着他。【15】
这些晚上,谈话也涉及时政。加缪告诉撒拉玛他随时可能因为自己的政见而被解雇,但不希望因此而被捕。【16】
无疑加缪的处境有了新的讽刺意味。才离开一份由自己大力操持的狂野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没多久,他现在给老朋友写信却要借用皮埃尔·赖伐尔的《箴言报》的回信地址。赖伐尔支持海外和平,但他是法国左翼的攻击目标,现在是影响力日增的官方合作者,之后成为维希政权亲希特勒政策的标志性人物。“二战”结束后,他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对加缪来说,这是一段耻辱的日子,他不愿再待在克莱蒙费朗。他决定要离开这里——希望在阿尔及尔找到一份工作(通过一直给他提供帮助的埃马纽埃尔·安德烈奥),但结果让他失望。【17】
9月,《巴黎晚报》搬到了距克莱蒙-费朗正东面110英里的里昂。没有人会把里昂描述成一座快乐的城市,但与奥维涅首府那座小城相比,里昂显然是个热闹的大都市。里昂拥有50多万人口,是排在巴黎、马赛之后的法国第三大城市。报社设在罗纳河畔自由大道65号的一间货栈里。最妙的是给单身汉们安排的住处是河对岸靠近著名的美苑广场的一家小旅馆,以前是个妓院。那时,普洛沃斯特已经派了一部分人去了图卢兹,另一部分人去了马赛,试图把这份在自由区办的《巴黎晚报》分三个不同的地区版发行,每份都有本地区的专门版面。【18】
加缪抵达里昂时,时逢秋季。那年秋天特别寒冷。他的日记中关于阅读的摘录很少,但是他提到了有一次去一个小村庄的经历。村庄坐落在高高的河岸上,河面上荒凉,冰冷,天空阴沉,寒风凛冽。他记述了与村民关于战争的对话。他遇到了一位小学教师,从阿尔萨斯逃难而来,没有任何亲人的消息。“先生,您认为战争马上会结束吗?”她儿子在1914年的战争中受伤,她一直寻到马恩河,才在撤退的法国部队中找到儿子。她把儿子带回了家,可儿子还是死了。“我永远忘不了所看到的一切。”在火车站,他在远方火车车轮的滚动声中等了一个小时。傍晚的寒风刮过山谷。
如此偏僻,又是如此接近。我们在这里触及自由,但自由却是那么可怕!是相连的,是与世界相连的,这个世界里的花和风不会让人宽恕剩下的一切。
这个孤独的加缪不是快乐的无忧无虑者,不是人见人爱的盛会的组织者。在里昂阴暗、冰冷的秋季,战火终于烧及他。他开始想念其他受害者。例如他大学的女同学莉莉亚娜·苏克龙,她被剥夺了教师的资格,因为在贝当政府统治下,一个犹太人不准在公立学校教孩子们法语。(尽管相隔遥远,他给予了她力所能及的全部帮助。)【19】有传闻说马尔罗被捕了,还有说他失踪了。(事实上,马尔罗和他的装甲部队在6月16日被俘后,被关到桑斯的一个集中营里,但他越狱后,正逃往蓝色海岸的一处别墅,德国占领时期,他就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加缪还获悉他在阿尔及尔的一位老朋友、曾经是共产党青年运动组织成员的马克斯·贝拉,在前线战斗牺牲了。
阿达尔贝特·德·塞贡扎克,与加缪同在《巴黎晚报》工作的同事(后任《巴黎晚报》驻北美通讯记者),表达了想离开被占领的法国,参加自由运动组织的愿望。通过加缪介绍,他来到奥兰,打算借道摩洛哥边境到英国去。但由于加缪不在当地,塞贡扎克找不到离开阿尔及利亚的办法,只能放弃计划。【20】
帕斯卡尔·皮亚来到里昂,继续从事编辑书记的工作。他有一段战争的经历可以讲述:当德国人占领巴黎地区后,他驻扎在树林里的小分队居然被人遗忘;没有人想到下令让他们撤退。皮亚成功地逃离了那里,才没有被俘,之后他去了阿维尼翁,在那里他脱下了军装;随后从阿维尼翁到巴黎拿他留在那里的物品。(就是在那时候他试图取回加缪遗忘在圣日耳曼街区的麦迪松旅馆的东西)。【21】
在克莱蒙-费朗的公共集会中有一位常客,名叫吉尔贝·吉尔,战前是个明星,以扮演问题青年而出名。【22】吉尔告诉加缪,他打算将可上演的古典作品搬上巴黎舞台。他计划改编一部15世纪的“即兴喜剧”,作者叫皮埃·德·拉利维,其父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富商和教堂议事司铎。1940年11月12日,加缪为“队友剧团”的朋友们拟订了一份很长的计划书。“队友剧团”准备通过特别上演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家的剧中人物》来重建业余剧团。加缪着手把拉利维的剧本翻译成现代法语,并把五幕短剧改为三幕剧,每一幕篇幅更长一些。加缪给朋友们提出了可能有关剧本改编、角色分配、舞台表演的建议,甚至还为必需的一个单独的舞台布景画了草图。【23】
他的离婚案已最终判决(自1940年9月27日起生效),他可以再婚了。他的前妻西蒙娜也一样,她很快在10月22日就嫁给了一个名叫莱昂·科唐索的年轻医生。西蒙娜早在1938年的巴黎就认识了这个年轻人,但在德国入侵法国后,她返回了阿尔及尔。1940年8月,科唐索随军被派到阿尔及尔,不久后他们就结婚了。【24】
弗朗辛·富尔12月初来到里昂。加缪因为搞错了火车抵达的时间而没去火车站接她。里昂的天气不仅异常阴暗,而且还冷得出奇。弗朗辛刚到的那几天,气温达到零下15度,他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是零下5度。
加缪彻夜工作,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去;人行道上的雪越积越厚,从没人打扫,他不得不踩着积雪回家。寒风刺骨,他还需穿过一座横跨罗纳河的桥才能回到他们借住的旅店,而每当他走进旅店时,皮肤已冻得发紫。弗朗辛戴着手套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因为房间里没有暖气。
曾经是妓院的旅馆不仅破旧,而且也未有过任何翻修。底楼的客厅里仍然挂着裸体女人的画像,整座楼好像仍由老鸨管理。至于罗纳河对岸的《巴黎晚报》办公室,更是处于红灯区的中心。有一天,小巧玲珑的弗朗辛冒失地站在报社门口等加缪。一个骑车男子靠近她,问她:“多少钱?”她每天来报社与加缪一起在报社食堂午餐。
12月3日是弗朗辛和加缪结婚的日子,这一天正好是新娘26岁生日前一个礼拜。因为买不起金戒,他们买了两个铜戒指作为结婚戒指。婚礼简朴,在市政厅举行,皮亚和勒涅夫到场祝贺。排版台的四个人也来了,他们很高兴受到邀请。“对我们而言,这是不可比拟的友谊见证!”其中的一位在后来回忆新娘的纯朴和优雅时这样说道。他们送了一束紫罗兰和一首平常的四行诗(诗句忘了)。仪式过后,他们又去喝了一杯。【25】
对弗朗辛来说,这个城市太过凄凉,但她不得不考虑丈夫的工作。他们开始寻找房子,打算在这儿再待上一段时间。加谬每星期四领工资,但每当到了星期三他们就再没钱买吃的了;新娘觉得这儿的物价——即使是他们毫无舒适可言的陋室——都贵得离谱。她并非无所事事:为保存书稿的备份,她把《西西弗神话》重新手抄了一遍,那时没有人拥有打字机。【26】
12月底,《巴黎晚报》自撤出巴黎以来第三次裁员。晚报仅剩四页版面,而雇用的人员太多,因此需要削减总开支。再加上1939年应征入伍的人开始退伍回到原单位。因为没有孩子要抚养,加缪成了被解雇的对象。【27】
让·普洛沃斯特的《巴黎晚报》一直办到1943年春(里昂的办公室在这一年5月关闭)。法国光复后,普洛沃斯特赶回巴黎试图重启晚报;当得知他的报纸被视为战时法奸的机构,将被禁止重新发行时,他显然大为吃惊。1944年9月30日的一项法令将1942年11月26日作为分界线,凡在这个日期之后,即德国人占领“自由区”后,所有未自行停业的报纸都被认定是与敌人合作的报纸,战后不得再继续发行。普洛沃斯特最后被裁定为不予起诉,他很快又重新成为法国报业的巨头。报社战前的主编皮埃尔·拉扎勒夫——战争期间被剥夺法国国籍,财产亦被没收,之后逃亡美国,继续在“大战新闻署”和“美国之音”中战斗——在战后回到法国,担任抵抗运动组织的日报《保卫法兰西》的主编,即后来的《法国晚报》,一份模仿《巴黎晚报》的战后报纸。【28】
【1】源自帕斯卡尔·皮亚。
【2】源自克里斯蒂亚娜·达维拉(家姓加兰多)。
【3】源自雅克·雷尼耶和帕斯卡尔·皮亚。
【4】亨利·科格林《献给阿尔贝·加缪和他的书友》,巴黎,1962年。
【5】源自帕斯卡尔·皮亚和昂里科·特拉西尼。
【6】源自帕斯卡尔·皮亚。
【7】源自昂里科·特拉西尼和阿尔贝·加缪夫人。
【8】源自亨利·科格林。
【9】源自雅尼娜·伽利玛夫人(出生姓名为雅尼娜·托马塞)。
【10】源自帕斯卡尔·皮亚。
【11】资料主要来自雅尼娜·伽利玛、亨利·科格林和帕斯卡尔·皮亚;也来自里瑞特·梅特朗和达尼埃尔·勒涅夫等人,收录于《献给阿尔贝·加缪和他的书友》。
【12】源自亨利·科格林。
【13】达尼埃尔·勒涅夫《献给阿尔贝·加缪和他的书友》。根据夏尔·蓬塞的回忆(源自蓬塞《加缪在阿尔及尔》),后两句歌词是:她死于圣三节 命运使然。
【14】乔治·阿舒勒《记者加缪》,载于《学校和生活》,巴黎,1960年2月6日。
【15】源自皮埃尔·撒拉玛和雅尼娜·伽利玛。
【16】源自皮埃尔·撒拉玛。
【17】源自埃马纽埃尔·安德烈奥夫人和马塞尔·波特。
【18】源自亨利·科格林。
【19】源自莉莉亚娜·迪隆夫人(家姓苏克龙)。
【20】源自阿达尔贝特·德·塞贡扎克。
【21】源自帕斯卡尔·皮亚。
【22】源自皮埃尔·撒拉玛。
【23】引自“七星文库”版加缪文集,亦源自雷蒙·西戈戴和埃米尔·斯科特 拉维纳。
【24】源自莱昂·科唐索大夫。
【25】源自阿尔贝·加缪夫人和《献给阿尔贝·加缪和他的书友》。
【26】源自阿尔贝·加缪夫人。
【27】源自帕斯卡尔·皮亚。
【28】菲利普·博爱涅《是,老板……》,巴黎,1976年和罗贝尔·阿龙《维希的历史》,巴黎,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