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借我所有的行动与世界相连,用我的怜悯和感激与人类沟通。在这世界的正反两面之间,我不愿选择……
——《反与正》
1937年5月10日——日期写在封底,加缪的第一部作品《反与正》,作为“地中海丛书”的第二本,由埃德蒙·夏洛出版发行。发行量是350册,16.5厘米×20.5厘米的开本,由埃马纽埃尔·安德烈奥掌管的维克多·安兹印刷厂用新闻纸印制。作品题献给让·格勒尼埃,这是首次公开承认大师对年轻作者的影响。尽管作者把书分赠给许多朋友,但首批印量花了两年时间才销售完(仅在阿尔及利亚销售,因为夏洛出版社在地中海沿岸的其他法语国家没有销售网络)。
夏洛现在每两个月出版一本书。他算下来出版一本书的费用是750法郎(约95欧元),也就是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他因此决定把在书店挣来的一个月的工资用作两个月的生活费,而用第二个月的750法郎来出一本新书。在起初一年半的书商生涯中,他以这个速度出新书,但从不再版。事实上,一直到1937年发行《婚礼集》为止,他所出版的新书印刷量从未超过500册。《反与正》每本的销售价是20法郎(约2.5欧元)。【1】
因此这本极具作者个性的文集后来汇入加缪的全部作品,但没有真正受到重视;这本书的再版只是在加缪生命的最后几年,在他获得了诺贝尔大奖后才得以实现,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本书已出版过,但印数极少,且书店售价很高。为什么只有有钱人才能读这本书呢?”(1958年再版的序言)时过境迁,也因为缺少这部作品在巴黎当年可能引发的评论,很难想象一个当代读者在这些对贝尔库的童年时代、对孤独一人周游中欧和意大利,以及在巴利阿里群岛旅行的回忆中会发现什么。在一篇与书同名的文章中,这位青年人叙述了一位老妇人花钱购买和装饰自己墓穴的故事,而他则转过脸去,直面人生。
得知当地的评论认为他的书充满辛酸和悲观色彩,他很失望。然而他在整本书中只表明一个愿望,那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和要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他在给朋友让·德·迈松瑟勒——他只同他谈过自己的书——的信中写道,他同意有关评论的观点,不应该表现得太个性化。后来,他许诺将写一部艺术作品的书,但只在形式上追求进步,即使内容完全相同,表述将更为客观。
他提醒迈松瑟勒,过去经常听他说,非常害怕死神突然降临,例如遇上车祸,这会使他来不及把话说完就一命呜呼。而加缪过去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全然不在乎。然而现在他变得有话可说,正因为此,他想活下去。“让,生活居然充满魅力和痛苦,这难道不令人赞叹吗?”【2】
他此时的健康状况向他提出了一个他必须正视的问题。他已经在超负荷地工作。频繁的社会活动加之他个人同共产党机关持久的争执,令他疲惫不堪。他的朋友们对这类活动和这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将对他的健康产生的不良后果甚为担忧。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沉默的女人》上演后不久,夏尔·蓬塞与朋友保罗·勒让德尔医生谈到了加缪,这位医生曾在加缪患病初期给他进行过治疗。勒让德尔那天对他病人的身体状况表示极大的担忧:“他一根蜡烛两头燃,到头来会出危险。”
蓬塞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去同加缪谈谈。
此时夏天来临,他们俩一起在北海堤游泳。他们乘坐小船穿越港湾,小船从老城前驶过,卡斯巴城在海边林荫道边鳞次栉比的办公大楼后时隐时现。蓬塞知道难以与加缪谈有关他身体的话题,但他感到这一天加缪或许会听取他的建议:“别固执了,去疗养一段时间,对你有好处,我们会去协商,很可能是免费疗养。”
加缪听到朋友这么说,显得有些激动,道了谢。但他接着说,蓬塞的话没有错,可是他不能远离朋友在陌生人和充满疾病的氛围中生活。“我需要和你们在一起时的那种同志式的热烈气氛。”他微笑着把话说完,仿佛是在奚落自己。【3】
他毕竟减少了一些活动,只从事写作而不做任何其他事情。是疲劳所致?是遵从医嘱?还是对政治的失望?当时正值阿尔及利亚的夏天,所有的社会活动都被放在了次要的地位。他向另一位朋友表示不再卷入任何无意义的活动,从而能够为自己做些工作。【4】
有时他离开城市去避暑。7月份他在写给迈松瑟勒的信中谈到了当月中旬去卡比利亚游览和宿营度假的计划。每次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去距离阿尔及尔西面65公里远的蒂巴萨小城,这是一座他偏爱的城市,位于萨赫勒山的另一侧,坐落在什努峰脚下,拥有许多古罗马的遗迹,其中有一座仍然十分壮观的剧场和一个集会的广场,所有这一切都保持着自然和原始的风貌,最好留待加缪(在《蒂巴萨的婚礼》和在很多年后发表的《重返蒂巴萨》)去描写。在其中的第一篇中,他解释说从不在蒂巴萨连续待上一整天的时间,因为那会对风景看过头。一天,加缪突然心血来潮,带着克里斯蒂亚娜·加兰多(她体态丰腴,加缪戏称她为“地球”),由他们的雕刻家朋友贝尼斯蒂陪同,一起去了蒂巴萨。这一天,加缪感情奔放,尽情流露;后来在《蒂巴萨的婚礼》中贝尼斯蒂又读到那些词句,他由此得出结论,是克里斯蒂亚娜激发了他的感情波澜。【5】向“地球”女神献出哀怨悱恻的情歌之后,他便开始伏案提笔,使之落墨成文;7月份,他把手稿分别寄给了他的老师和朋友雅克·厄尔贡和玛格丽特·多布朗,【6】当然还有让·格勒尼埃。
现在他决定要真正休息一下,陪伴他的是正在办离婚手续的克洛德·德·弗雷曼维勒。德格尔斯夫妇是他本人的朋友,也是人民阵线的同志,他们把在卢辛热的一座瑞士风格的木屋借给了这两个年轻人。卢辛热是萨瓦省的一个村庄,距日内瓦和白朗峰不远。他们在那里甚至可以自己烧菜煮饭。加缪计算了一下,他在那里可以每天开销7法郎(不到1欧元)。他希望能借此机会第一次去巴黎,同时看一看普罗旺斯,然后(难得的享受)去意大利,途经佛罗伦萨、锡耶纳、罗马、那不勒斯,最后抵达位于西西里的巴勒莫,再从那里坐船去突尼斯。他力邀当时在巴黎参观1937年世界博览会的两位女友让娜·西卡尔和玛格丽特·多布朗,与他一起走完意大利的那一段旅程。
7月29日,他和弗雷曼维勒登上了开往马赛的轮船。他们在阿尔勒、阿维尼翁和奥朗日作了停留。然后从那里一路北上去巴黎。旅途中,加缪又打开日记,记录下他的焦虑:“让我头疼欲裂的高烧,突然产生抛弃尘世、离群索居的怪念头。”他勉励自己“同身体做斗争”。
当他们到达里昂时,他感觉自己已经病了。旅途上的所有焦虑和不安顷刻之间爆发出来。两位朋友放弃了去巴黎的计划,理智的做法是先去上萨瓦省的木屋别墅暂作休息。他在日记中写道:“在阿尔卑斯山脉的群峰中,除了孤独和抱着去那里休养的想法,等待我的是我对我疾病的意识。”
当他们抵达别墅时,他们发现德格尔斯夫妇的房子是一栋根本无法居住的破屋,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没有。弗雷曼维勒只得一次次走过陡峭的羊肠小道,从村庄里找来了所需的一切。这座名叫“恶鬼城堡”的木屋可谓名副其实。第一天晚上,加缪开始咳嗽并咯血,害怕不已的旅伴守候在他的床头,彻夜未眠。到了第二天清晨,两人的脸色都同样苍白。在随后的日子里,弗雷曼维勒悉心照料他生病的朋友。
幸运的是他们在村庄里还有另外一些朋友。克维克兰斯基(医生,爱好哲学,亦是加缪的朋友)在卢辛热也有一座木别墅。医生的妻子莫雷拉·克维克兰斯基(曾在《轻蔑的时代》中扮演卡斯内的妻子)邀请他们俩去他们家居住。他们觉得在那里住得十分拥挤,便出去寻找可供出租的屋子。但此时正值仲夏,已没有空置的房屋,至少没有他们租得起的空房。此时的加缪没法工作,开始滋生回阿尔及尔的念头,如果不是他强烈地渴望去佛罗伦萨,他肯定早已踏上归程。
他们在山区散步消遣,对加缪来说,他希望能驯化和驾驭这种充满敌意的景色,但是无济于事,他毕生厌恶一切反地中海风格的风景和高不可攀的山峰。他至多是同它们达成了休战,同残酷和野蛮的敌人的休战。他们越过边境去参观日内瓦,驾舟游览莱芒湖。当他们步行时,加缪会经常被迫停下脚步,在路旁的长凳上休息片刻。“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对不起。”
因为在卢辛热无法租到房子,加缪考虑再三后决定先去巴黎。【7】
加缪常有去巴黎生活的想法,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开创一番事业。对一位作家或一位未来的教师来说,这是法国独一无二的城市。他向往巴黎,而后又意识到对一个囊中羞涩的青年人来说,那里只能是一座地狱。此时,在8月份刚刚开始的日子里,他没有行李却带着忐忑不安的预感坐上了开往祖国首都的火车。然而,一踏上巴黎的土地,他便发现这是一座与他想象中的地狱截然不同的城市。他的日记这么描写道:“温情和激动,……灰颜色,天空,一个用石头和水组成的巨大的展示台。”对一位生活在阿尔及尔这座在30年代大兴土木的城市里的阿尔及利亚青年人来说,巴黎(尚未染上狂热的投机)确实仍然显得温文尔雅。
他走遍了整座城市,几天后,他开始感觉他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就如同他是在那里出生的一样。他认为孩提时代的经历给了他不少帮助,因为他在巴黎发现许多酷似贝尔库的地方,如喧嚣热闹的姆夫塔尔街、巴黎圣母院后边的老城区,还有西岱岛。他深深爱上了巴黎,但他也知道他爱上的是一个会弄虚作假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他不会得到幸福,但他毫不含糊地认为,在这座城市里他可以写作。
回家之前,他有否去拜访了文化之家全国总部和总部主任共产党人勒内·布莱什?对此他向他支部的同志莫里斯·吉拉尔作了肯定的回答,他还告诉后者,他在文化之家与文学家中第一位加入共产党的路易·阿拉贡进行了面对面的谈话。阿尔及尔文化之家的这位年轻人与已经声名鹊起的作家发生了口角。可能因纪德的《从苏联归来》而争吵?我们无法得知。
离开巴黎后,加缪回到了山区,但这一次是去昂布伦,这是一个真正的风景地,如同明信片上的画面一样:小河蜿蜒,一座中世纪村庄建在小河上方八百七十米的高处,村庄背后又是一座巍峨的山峰。从八月中旬到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他没离开过这个村庄,一直等到让娜和玛格丽特——在他的恳求下——前来与他会合,而后同去意大利。在昂布伦,他找到的是一间每天33法郎(4欧元多)的膳宿公寓,远远超过他在出发前为自己制定的每天7法郎的支出预算。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室内家具死气沉沉,周围的人都很愚蠢。但他想到来此地是为养病,因此要随遇而安。
这种被迫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因为他确实无事可做——并不使他感到特别的愉快,但却有了思考的时间。8月20日晚上,当他在昂布伦散步时,猛然感悟到这种隐居生活给予他的正是这一年中他一直希望得到的东西:一个单人独处的机会,可以去思考一些他必须解决的事情。他十分清楚,回到阿尔及尔之后,当他身处狂热的文化和政治氛围时,他将不会有时间,也不会去考虑新的计划,每天只能穷于应付,忙于那些别人交给的或者他规定自己完成的日常工作。
他同时想到了所要写的东西。不是偶尔为之的写作,也不是表达某种心境、叙述某个经历的短文;这一次,要写一部长篇。他开始构思他的第一部小说《幸福的死亡》,塑造其中的人物。他在卢辛热周边散步时,与弗雷曼维勒谈到了书中的主人公帕特里斯·默尔索。他曾想把他的小说取名为《游戏人》,对《卡利古拉》,他一度也想用这个名字。他在日记中记下对白片段。【8】
他的意图从一开始便清晰可见:他要努力把他的各种经历作为素材:贝尔库的童年时代、荒诞的第一次婚姻(特别是这段婚姻灾难性的结局)、翡虚院的理想主义,等等。在这部未来的小说中,他将给每一次有意义的活动、每一个职业、每一次重要的会晤留有一个空间:方案涉及“哑巴”“奶奶”“疾病”,剧团的巡回演出,省政府,甚至还包括他同让·格勒尼埃的谈话以及不久前他在巴黎各处的散步。不管是对《幸福的死亡》这本后来流产的作品来说,还是相对随后出版的《局外人》这部真正的小说而言,他笔记中的一段话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一个在普通的生活环境中(婚姻、地位等)寻找过生活的人,突然发现……曾经的生活是多么地陌生……”
他当时日记中一段话表露出法国领导人的种种声明给他带来的政治失望,他在这些声明中感受不到任何“人道的声音”。
他的这一段日记同时揭示了他希望注重性嫉妒这一主题,这种性嫉妒与他在萨尔茨堡和布拉格旅行有关;他的笔记让人明显地看到,青年丈夫发现妻子不贞行为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真实的意外(尽管他的朋友们坚信,这对青年夫妇决定体验一种彼此不干涉对方活动的现代婚姻)。这些笔记包括一个写作方案:
1.与玛尔特的关系……
2.玛尔特叙述自己的不贞行为。
3.因斯布鲁克和萨尔茨堡:滑稽剧,
信和房间,
离开时正发烧。
但是,如同我们所了解的那样,“性嫉妒”这一主题在《幸福的死亡》中全然不是决定性的,西蒙娜(如果仍然是她在那些日子里使他心绪不宁的话)在书中同样不是一位显要人物。如果说她是玛尔特或书中其他众多女性中的某一位的原型人物的话,那么事实上她无法让人想起我们所熟悉的“娜佳”。
在他漫长的隐居生活结束之时——对这么一个特别活跃的青年人来说是漫长的——,他重新拿起学生作业本写道:
8月份这一个月如同一个转折点——一次清肺醒脑的深呼吸,然后用巨大的勇气去解开一切……
应该去生活和创造。流着泪去生活——如同站在满坡柏树的山丘上的这栋圆瓦蓝帘的房子前那样。
他在普罗旺斯、在去马赛然后转坐火车去意大利的路上写下了这一切。根据他朋友们的回忆,很难准确地说出他去了普罗旺斯的哪些地方。唯一一位与他结伴旅行的克洛德·德·弗雷曼维勒今天已经谢世。可以想象在从昂布伦去马赛的路上,加缪是经过艰难跋涉——这在当年无疑是艰难跋涉,因为即使在今天,如果没有汽车仍难以做到——去实地考察了让·格勒尼埃喜欢的一个名叫卢马兰的村庄,后者在第一次去阿尔及尔任教并在那里收加缪为学生之前,以卢马兰城堡基金会贵宾的身份在这个村庄里度过了一个季节。格勒尼埃发表了一篇有关卢马兰的文章,也许这是加缪读到的第一篇格勒尼埃写的文章,而后者肯定与加缪谈过这个地方;也或许他使他的学生因此立下了心愿,只要有机会就去参观这个村庄。让·格勒尼埃已不在我们中间,我们无法对此确认。许多年过后,当加缪和一群显然是初次来访的作家们在参观卢马兰时,他在日记中的描写如同一次“漫长岁月后”充满回忆的参观。至少有一位当事人仍记得,他在1937年的夏天,在卢马兰遇见了加缪。【9】
不管是否在卢马兰,这一年夏天客观上是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加缪的内心生活将优先于社会生活。他不会抛弃政治生活;他只不过开始以更严肃的态度去介入。但他知道,从此后他真正的工作将是以自己的现实生活为基础去写作。他必须要为自己保留时间,尤其要保持为实现这一切所必需的精力。从这一意义上说,1937年的夏天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还在阿尔及尔时,他的老师和朋友雅克·厄尔贡就敦促他到巴黎后去参加每年一次在蓬蒂涅的西多会修道院举行的讨论会。在这个讨论会上,厄尔贡的岳父,哲学家保罗·德雅尔丹每年把法国文化生活中的精英们聚集在一起;这一年特别邀请了与厄尔贡的朋友安德烈·纪德一起合作的《新法兰西杂志》小组的成员,还有罗歇·马丁·杜·加尔和雅克·里维埃。加缪很想了解蓬蒂涅讨论会的情况,并且希望在厄尔贡的陪同下去结识所有的与会者。但是蓬蒂涅讨论会在每年的9月底举行,而他知道无法在巴黎逗留至9月底。
现在轮到让娜和玛格丽特这两位奥兰姑娘陷入囊中羞涩的窘境。她们没有钱随加缪一起去意大利旅行。她们需要1000法郎(约125欧元),但他显然无力资助她们;他本人已经向弗雷曼维勒借了好几百法郎。最后,他又向弗雷曼维勒借了一笔钱,而此时后者的钱也所剩无几。当两位同他一起去意大利的姑娘到来后,弗雷曼维勒只身一人离开了。
他们在马赛老港的一家饭店用了晚餐,当夜就住在了马赛(9月8日)。这家饭店仍然保留了马赛尔·帕尼奥尔所拍摄的电影中的模样,后来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摧毁。第二天早晨,他们5点起床后去附近的一家酒吧吃了早点,加缪在那里欣赏了工人们用同量的咖啡和朗姆酒拌在一起当饮料喝的方法。然后他们登上了驶往意大利的火车。
然而,即使在马赛短暂的逗留期间,况且他似乎也是满意的,但他仍然体验到“孤独的苦涩滋味”,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一感觉。
坐火车旅行是一种新的乐趣,火车行驶在连接法意两国的里维埃拉地区美丽无比的景色之中,两旁是摩纳哥月桂树和***鲜花绽开的小花园。然而,他在日记中又一次写道:“我的疲劳和这种流泪的念头。这种孤独和这种对爱的渴望。”他需要的难道不是一个具有灵魂、能与之做爱、与之交流、与之一起散步的伴侣?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找到了这样的伴侣。
在比萨走下火车时,他感到一阵空虚。他离开女友,独自一人在荒凉的马路上徘徊,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创伤从此可以开始愈合了,他这么想。
当人们开始对爱感到失望时,往往爱已到来。他迷恋上了在比萨和佛罗伦萨看到的意大利。他在那里发现了他的地中海的新的一面:地中海文明。他准备忘却个人的痛苦。他在日记中承认:“有许多事情和许多生命在等着我,或许我也在等待着它们,用我全部的力量和悲伤去渴求它们。但在这里,我可以用沉默和神秘求得生存。”
毫无疑问,他在这一个星期(从9月9日至15日)中写下的日记远比在其他地方写的日记详细。他在发表于《夏天》中的《沙漠》一文中重复了这一幸福的自白。在加缪的所有作品中,介于风景、人的行为和个人需要之间的相互作用,从未像在这篇文章里那样,得到如此深刻和如此强烈的研究。虽然他以后一直没有把他自己在佛罗伦萨的感受向他在翡虚院的女友们坦述过,但读者将会明了个中原因。加缪在格勒尼埃的《岛屿》中发现的东西——来自阳光下美丽事物的,或来自静观美色的人的瞬息即逝的特征——他在佛罗伦萨找到了。
9月16日,旅行结束。尽管他们下榻的是30法郎一天的膳宿公寓,但在他们当中谁都没有更多的钱了,即使意大利可为旅游者提供减价火车票,他们仍然不可能按预定计划去罗马、那不勒斯和西西里——难道这不是他盼望去的地方?在返回马赛的旅途中,他们在阿尔勒作了停留,这时他发现剩下的钱够他买一张三等舱的船票,这使他在穿越地中海时有一个上好舱位。【10】
回到阿尔及尔后,他马上投入《幸福的死亡》的创作之中,其中较长的几段,他已在日记中写下了初稿,同时他要求自己(9月30日)如需重写,那就不能犹豫。同时他也知道,1937年的秋天,他将迎来自己二十五周岁的生日。此时的他正在做一件所有的人都在做的事情:找一个职位,创一番事业。或许他的事业应该是从事教学。因为他已获得在西迪-贝勒-阿巴斯当教师的职位。这是一座边境老城,四周是曾经的防御城墙和沉重的城门,也是法国外籍军团的边防要冲,新兵的训练场地。为纪念在那里出生的一位先知,从而用这位先知的名字命名的西迪-贝勒-阿巴斯现在是一个中等的农业中心,城内的马路呈清一色的直角形状。这座远离阿尔及尔的小城市距奥兰只有八十二公里。
新教师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抵达小城,立即去拜访学校的校长。随后他在一家旅馆租了一间客房。此时他才意识到在未来的九个月当中,他将被束缚在那里,过一种他讨厌的生活。从单个角度看,他将获得他需要的安全和写作的时间,而承担的工作也不令他太过反感;他总是比周围的人更能吃苦耐劳。对他的写作计划来说,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他眼前的这份工作正具备了这一点——,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他回想起之前在省政府干的那份每天都让他筋疲力尽的工作,他完全不能做自己的事情;身心俱疲,写不出任何东西。
第二天上午,他留在房间里重新思考了他在这座城市里将如何度过九个月的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这样坚持下去。在开往阿尔及尔的火车启动前十分钟,他把行装匆匆塞进箱子,结清了旅馆账单,一路奔向火车站。他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但必须是在一个他……不受到损害的地方。
三言两语难以向朋友解释清楚他离开是害怕在外省当教员被束缚手脚。他也担心被人看成懒汉。实际上,他给自己定下的工作时间远远超过了西迪-贝勒-阿巴斯的工作所要求的时间。【11】“我对此拒绝了。”他在日记(1937年10月4日)中这么解释道,并且他在此后数天写给朋友们和以前的老师的信中说道:“我看重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运气,对自己的安全看得很淡漠。面对这种麻木而迟钝的生存方式,我撤退了。”他很快接受了一项比负责一个班级需从事更多无收益劳动的工作;因此关键不在于工作,而是“害怕孤独和一成不变”。害怕到“令人厌恶的地方”扎根。【12】他当时并不清楚,自己拒绝未来、回到不安定的现状中去的举动,究竟是表现一种毅力,还是反映一种弱点。他无法做出决定,然而,优柔寡断同样是一种决定的方式。
10月10日有价值或无价值。创造或无创造。在第一种情况中,一切都有正当的理由。一切,毫无例外。在第二种情况中,是彻底的荒谬。剩下的便是选择最美的自杀方式:婚姻,四十小时工作制或手枪。
当生活最终在阿尔及尔安定下来之前,还有一次逃离的经历。他的日记提及了在阿特拉斯山脉的一次远足出游,在山脉的下方,就是以柑橘树、橄榄树和含羞草闻名于世的阿尔及利亚花园城市卜利达,距阿尔及尔只有五十一公里的火车路程。这一次,他让他的身体经受了考验。“身体,是文化的真正的途径,它使我们看到了它的极限。”他的哲学家医生斯塔沙·克维克兰斯基建议他做任何事都不要勉强自己,生活要顺其自然。这看上去是犬儒主义的表现,他补充说道,但他发现这同样是来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的看法。(《手记》11月13日)他对此不完全相信。不管他在西迪-贝勒-阿贝斯的反应是何等强烈,他仍认为为了不失去全部生活而付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正常的。“每天六至八小时的工作是为不饿死。然而,对寻求发展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发展的机遇。”(《手记》11月22日)
【1】源自埃德蒙·夏洛。
【2】“七星文库”版加缪文集重印本。
【3】夏尔·蓬塞《加缪在阿尔及尔》。
【4】源自莉莉亚娜·迪隆。
【5】源自路易·贝尼斯蒂。
【6】源自雅克·厄尔贡和玛格丽特·多布朗,1937年夏天的情况均由他们提供。
【7】源自莉莉亚娜·迪隆、玛格丽特·多布朗、雅克·厄尔贡。
【8】加缪1937年8月的《手记》包括部分写作计划和其他一些《幸福的死亡》的素材,但由于加缪拆散了写有这些内容的笔记本原件,这一计划的其他部分刊登于该小说法语原版的第40页。或许这本小说还有更早的版本?书上留有的“向克里斯蒂亚娜·加兰多借阅”的这一行字,可被理解为事实上他扔弃了最初的手稿。
【9】源自让·瓦里耶,他在1961年继承父业,任职洛朗-维贝尔基金会主任,拥有城堡并提供短期居住的费用。瓦里耶回忆说加缪是其父亲的座上客。格勒尼埃的《当主现身的时候……》一文发表于1930年5月《新法兰西杂志》,后以单行本出版。
【10】源自雅克·厄尔贡和玛格丽特·多布朗。
【11】源自雅克·厄尔贡和莉莉亚娜·迪隆。加缪告诉卡尔·维基阿尼他上的是拉丁文课(源自维基阿尼)。当加缪被邀请去西迪-贝勒-阿巴斯上拉丁文课时,让娜·西卡尔正在70公里外的特莱姆森的一所学校任教。她仅上了一天的课后就离开了,她告诉校长有个剧团给了她一个更好的职位(源自玛格丽特·多布朗)。
【12】二次世界大战后,加缪在《战斗报》上发表的文章中把西迪-贝勒-阿巴斯描写成一个反动派的堡垒,在这座城市里,可以看到“希特勒万岁”和“弗朗科万岁”这样的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