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在安庆城外休整,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组织上决定,让他担任一连一排的排长。严泽光说,当初我之所以决定参军,就是因为听信了你老婆的谣言,说是初中生当兵就是排级干部。
刘界河的老婆就是那个叫叶红叶的女兵,但眼下红叶还不是刘界河的老婆,只是老婆的预备队。
刘界河说,她们说的是事实。初中生参军就是排级干部,那是指技术单位的,像杨桃和叶红叶她们,搞医务的。战斗部队不行。
刘界河已经是营教导员了。本来该刘界河当营长的,但是刘界河说,他想当政工干部,政工干部照样指挥打仗。若干年后刘界河说,他在军事指挥上并不高明,但是他善于使用那些比他高明的人。
严泽光说,难道战斗部队不比技术单位重要吗?
现在,严泽光已经不是严家埠上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经过半年的实战,已经是一个底气很足的小指挥员了。
刘界河说,当然不是,是因为战斗部队需要战功,就像你这样的,打仗打出来的排长,战士们才服气你。
严泽光说,哦,原来是这样,懂了。
刘界河说,你这个人,少年老成,老谋深算,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也有缺点。当了排长,首先就要改掉两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有什么毛病?
刘界河说,看看,用这种口气跟营首长说话就是毛病。骄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这是第一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怎么恃才傲物了?我不是说下级服从上级吗?
刘界河说,妈的,难道你想要我说上级服从下级吗?你就是骄傲。你承认也是,不承认也是!你承认你骄傲不?
严泽光说,你命令我承认我就承认,下级服从上级嘛!你说第二个毛病吧。
刘界河说,第二个毛病嘛,再打仗的时候,一定不能咬文嚼字,不能像你爹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要干脆利索。
严泽光不乐意地说,我爹怎么啦?我爹念了五年私塾,我爹就是出口成章。
刘界河说,什么出口成章,你爹说话酸溜溜的,还多数牵强附会,牛头不对马嘴。好了,不说你爹了,还是说你,要学会用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意图,进行指挥。
严泽光说,这个我得慢慢来。
严泽光当了排长,屁股后面就挎上了盒子炮。
严泽光挎着盒子炮去卫生队看王铁山,也就看见了杨桃。卫生队设在一座庙里,里面又像半年前严泽光看见的那样,到处飘扬着白里透红的绷带,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中药和西药味儿。
看见严泽光走进来,叶红叶打趣说,哈哈,杨桃你看,严家埠严记茶行的犬子来了。
严泽光看了叶红叶一眼,没有搭理她。他不喜欢叶红叶。
杨桃说,啊,严泽光你进步好快啊,有的老八路才是班长,你都当排长了。
严泽光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说,我早就该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同严泽光说着话,两只手却在王铁山的身上忙乎。王铁山的下巴颏被打穿了,绷带捆得很紧,说不出话,见到严泽光,把大拇指竖起来比划。那当口杨桃正在给他的肩膀换药,伸手一扒拉说,你别乱动。
叶红叶也在一边忙乎,她在给一位伤员喂饭。叶红叶说,犬子同志……
严泽光说,叶红叶同志,请你尊重点,本人大名严泽光。
叶红叶怔了一下,笑道,严泽光同志,你这个兵当对了吧?你们连长,不,你们教导员说你是天生的扛枪吃粮的料子,是军事天才。
严泽光摆摆手说,不足挂齿。
叶红叶笑道,看看,好大的口气。什么才能挂齿,难道你想指挥千军万马吗?
严泽光说,难道我只能指挥一个排吗?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杨桃也看着严泽光,连叶红叶手下的伤员都转过脸来看严泽光。那伤员名叫沈湾,是团里的侦察参谋,严泽光认得,是教导员刘界河的同学,好像是肋骨被打断了,喝着稀饭还呼呼哧哧地喘气。沈湾喘着气说,这个小排长不是一般人。
严泽光朝他笑笑。
沈湾说,我听刘界河同志说,你很有战术意识,了不起。
严泽光说,雕虫小技,训练三天,猴子都会。
沈湾说,哈哈,猴子……正说着,突然就叫唤起来了,原来那一笑把伤口给震了。
叶红叶说,你看你,笑什么笑!
严泽光回过头来看杨桃。杨桃一边拾掇王铁山,一边回头对严泽光说,我们那次在严家埠扩军真的很有意义,你们这两个新同志,一个是运筹帷幄,一个是决胜千里。杨桃讲完了,自己也笑了,笑自己也变得咬文嚼字了。
严泽光咳嗽了一声说,夸大其词了。区区小仗,既没有运筹帷幄,也没有决胜千里。牛刀小试而已,而已。
杨桃说,你的这个战友真的很刚强,做手术没有麻药,拿钳子从肉里挖弹头,硬是一声不吭。你看,我的胳膊都被他掐破了。
严泽光这才看见,杨桃的胳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原来是给王铁山做手术时被他掐的。
严泽光说,我们革命军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严泽光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看见杨桃那双纤细的手在王铁山的脑门上面灵巧地舞动,像两只白色的燕子。
杨桃说,就凭没有麻药做手术一声不吭,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有毅力。
严泽光不吭气,他看见说不出话的王铁山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并且再次向他比划出大拇指,指指他,指指杨桃,伸开了手掌。
严泽光没有搞明白王铁山是什么意思,王铁山伸出自己的手掌,又指指杨桃,严泽光才若有所悟,注意地看看杨桃那只忙碌着的纤纤细手,逮着一个机会,终于看见了,杨桃右手的手掌有一个紫红色的胎记,像一片玲珑的树叶,很好看。
叶红叶说,严泽光啊,你不是冲着杨桃来参军的吗?你要当心哦。你没有看见给王铁山做手术的时候,杨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杨桃说,红叶你别瞎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弟。
严泽光站起身来,走到王铁山的面前,弯下腰摸摸王铁山的脑袋说,你安心养伤吧。我听教导员说了,你出院之后,也提拔你当排长。
王铁山龇牙咧嘴地笑笑,冲他摆了摆手。
严泽光说,等你伤好了,我来接你。
王铁山点点头。
严泽光又把嘴巴对准王铁山的耳朵说,不许打杨桃的主意,不许看杨桃的手掌。
王铁山瞪着眼珠子,起劲地摇头。杨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问严泽光,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严泽光笑笑说,我对他说,要听你的话。
说完,既不看叶红叶,也不看杨桃,转身走了。盒子炮一甩一甩地拍打着屁股。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的背影说,咦,这个人,真没礼貌。
杨桃说,都是你,惹他生气了。
叶红叶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生气?
杨桃说,他是学生,自尊心强。
杨桃追出庙门,看见严泽光步子已经放慢了,好像想回过头来。杨桃说,严泽光你等等。
严泽光站住了,慢慢地侧转身子说,么事?
杨桃说,你为什么这么急急地要走?
严泽光说,铁山不能说话,能说话的说话难听,所以我急急地要走。我还要回去搞泅渡训练呢。
杨桃说,祝你杀敌立功,我为你们骄傲呢。
严泽光说,我们?
杨桃说,你和铁山啊。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严家埠上你们俩参军,我就一直觉得自己跟你们建立了友谊,就像是一个队伍上的。
严泽光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队伍上的。
杨桃说,我的意思是说,好像我们之间更近一些。我很喜欢你们。
严泽光说,喜欢是什么意思?
杨桃说,喜欢就是喜欢。
严泽光说,你会嫁给我吗?
杨桃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天啦,你才十七岁!
严泽光说,我已经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突然慌乱起来,脸也红了说,快回去搞泅渡训练吧,我要回去照顾铁山了。
严泽光说,杨桃你听着,我一定要娶你。打下南京,我就向教导员打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