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八一建军节给赴朝归建部队军官补授军衔。虽然同是营长,但因王铁山在双榆树战斗中记大功一次,授衔少校。严泽光则授大尉军衔。在授衔仪式上,王铁山满面春风,严泽光面无表情。
走出军部小礼堂,王铁山跟严泽光开玩笑说,伙计,这下麻烦了,以后见面你要给我敬礼了。
严泽光说,我现在就给你敬礼。说完,往前紧走几步,转身,咔嚓一个立正,抬起右臂向王铁山敬了一个礼。
王铁山说,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
严泽光仍然立正,面无表情地说,王铁山少校,严泽光大尉向你敬礼,按队列条令规定,你应该及时还礼。
王铁山没办法,只好立正,还礼。
王铁山刚把右臂放下,又听到严泽光铿锵有力地喊出了一声膛音——立——正——!敬礼!
说着又抬起右臂。
王铁山下意识地并拢五指,刷的一下还了一个礼。
岂料严泽光并没有给他敬第二个礼,严泽光的右臂抬至胸前,出其不意地倏然拐了一个弯,翻腕看了一眼手表,嘴里嘀咕了一声:哦,十六点三十二分。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王铁山盯着严泽光的背影,苦笑骂道,妈的,就这么点小便宜,也玩花招。
想想不对,自言自语地骂,狗日的手表是戴在右手上吗?
那天严泽光还没有到家,石得法就跟着屁股追上来了。石得法说,营长,这叫什么事儿。我也是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打双榆树的时候,我是副连长,突击队长。可是他郭靖海呢,排长还是代理的,凭什么他也授中尉衔?
严泽光说,他不也是副连长了吗?好像正在代理指导员啊。
石得法更来气了,说,他妈的,老子打江山,他们坐天下。一个双榆树战斗,把我们一营的干部搞得人仰马翻。营长你不能就这么忍着。
严泽光说,不忍着怎么着?你们就知道背后嚷嚷。你作为一个突击队长,最靠前的,可是敌情变化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及时向我提供情况?
石得法说,我不是在听你的指挥吗?我怎么知道那股敌人是从哪里来的?
严泽光把眼珠子一瞪吼道,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石得法说,王铁山他为什么擅自离开二号高地?我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二号高地上。没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战斗了,不甘心当配角,利用敌情变化的机会,强攻占领主峰,让我们有苦说不出。
严泽光说,你石得法不长脑子,你把王铁山看成是什么了,你以为王铁山是诸葛亮吗,是严泽光吗?他王铁山没有那个灵活机动的能力。他是碰巧了。
石得法说,我认为我们可以从战术的角度,没准可以从全局的角度,揭露王铁山贪功自动、置一营于危险境地的错误行为。
严泽光说,那好啊,你可以去好好地分析一下双榆树战斗的前前后后,我不反对你拿出一个有充分说服力的材料。不过我警告你,再也不能搞“我认为”、“没准”之类的东西了。你的所有问题就在于“我认为”、“没准”。本来在部队没有回撤之前,是有机会进行战场考察,弄个水落石出的。可是就由于你的“我认为”、“没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含含糊糊,这才让工作组下了决心做了那么一个结论。你看人家郭靖海,还搞了一个战术变化图,时间、地点、兵力,全都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言之凿凿。如果我是工作组,我也会倾向于郭靖海的证明。
石得法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严泽光说,那,那也不能因为郭靖海有文化,会瞎编,就听他一面之辞吧?
严泽光说,你认为郭靖海全是瞎编吗?我告诉你,他也是一线分队的排长!这个人要是跟你调个个儿,在我手下,双榆树战斗就不是今天这个结论,老子也不会弄这个鸟大尉!好好反思你的问题,再也不要“我认为”、“没准”了!
石得法嘟嘟囔嚷地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营长我把话说在这里,这次授衔只是开了个头。往后,二营什么都要压过我们一营一头。没准王铁山当团长了,你还在当营长。
严泽光说,那没办法,老子认了。
石得法说,营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不能这么憋着,我们要战斗!
严泽光说,战斗?跟谁战斗?跟王铁山?第一,王铁山小小的,不值得战斗;第二,王铁山不是帝国主义,你不能跟他战斗。
石得法说,这个卵子双榆树,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就不信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严泽光说,好啦好啦,石得法同志,记住我一句话,忍辱负重,忍得了辱,才能负得了重。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明白了营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严泽光一拍桌子说,你向谁报仇,你把谁当敌人啦?
石得法又糊涂了,愁眉苦脸地看着严泽光,嘴唇蠕动着说,难道,难道……
严泽光喝道,猪脑子!
石得法悻悻地离开了,好长时间严泽光还没有从愤怒中解脱出来,这愤怒当然不仅仅是由石得法引起的,这是一股无名之火,不知发轫于何处,却全都积聚在今天。
严泽光独自把自己埋在藤椅上,突然起身,把那件佩戴大尉军衔的军装脱下了,挂在衣架上,突然下达命令,敬礼!拿起军装衣袖,嚓嚓,又喊了一声,用衣袖给自己敬了个礼。
少校王铁山向中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上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大校严泽光敬礼!
王雅歌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到外面喊声,吓了一跳,赶紧奔出门外,发现丈夫举动异常,关切地问,怎么啦?授衔激动啦?
严泽光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纵丈夫横也丈夫。
王雅歌说,你怎么回事?
严泽光回过头来说,什么怎么回事,你神经兮兮的!
王雅歌说,我神经兮兮还是你神经兮兮?我看授衔把你授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是授出毛病了,他妈的连你都是上尉了,老子才是个大尉,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雅歌说,那就别忍,去争啊夺啊!
严泽光说,你把我严泽光看成什么人了?我严泽光不是鼠目寸光的人,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和高度觉悟的人。
王雅歌说,不会吧,你刚才还神经兮兮地大喊大叫,怎么转眼之间就有高度觉悟啦?你变化真快啊!
严泽光说,内外有别,懂吗?
当天下午,王铁山派通讯员过来,请严泽光夫妇到八一餐厅庆祝授衔,王雅歌一口答应。
等通讯员走后,严泽光说,你自己去啊,我不去。
王雅歌说,又是哪里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有什么好庆祝的?纯属多此一举!
王雅歌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大尉,老王是少校,面子上不好看是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不,不包括老王,你这个男人啊,虚荣心太强。
严泽光怒吼,闭嘴!谁虚荣心了?你懂什么叫虚荣吗?
王雅歌说,我认为你的胸怀比老王差了一大截。
严泽光说,这话你说了不算,我有没有胸怀,苍天有眼!
严泽光最终没有去参加王铁山组织的庆祝聚会,并且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变得喜怒无常。有一天半夜,王雅歌被吵醒了,侧耳一听,原来是严泽光在讲梦话。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杨桃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高地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少校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雅歌你这个狗特务,把我的军装递给我!
王雅歌吓得毛骨悚然,从床上一骨碌翻起来,看着严泽光像看见了鬼。
严泽光居然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王雅歌说,严泽光你想干什么,神一出鬼一出的,你想把我吓死吗?严泽光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下场,这就是窥探我严泽光的下场。一个称职的指挥员,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
王铁山夫妇恩恩爱爱,但是婚后三年不孕。严泽光两口子冷战不断,却是首发命中,王雅歌很快就怀孕了。
孩子出生后,一看是女孩,严泽光非常失望,对前往医院慰问的王铁山说,哪个高地都是你捷足先登,就这回让我先拿下了,妈的还是个女孩。
王铁山说,你这种思想要不得,女孩就不是人啦?没有女人哪有你?
严泽光说,那好,我祝你一口气生八个闺女。
王铁山说,我不怕你乌鸦嘴。八个闺女好啊,可以编一个女兵班。
王雅歌要严泽光给孩子起个名字,严泽光想了想说,还是你起吧。以后我们家庭也搞个分工,女孩的事你分管,男孩的事我分管。
王雅歌说,你不起名我也不起。先喊她妞妞吧。
严泽光说,无所谓,妞妞也是个名字。
孩子长到半岁,因为王雅歌要上班,严泽光顾不上,便把孩子送回老家抚养。没过多久,王铁山回老家探亲,路过严家埠,又把孩子给带回来了。说老家现在正在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孩子的爷爷奶奶朝不保夕,把孩子留在老家就是死路一条。
严泽光说,我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啊,每月二十块钱够买二百斤粮食了。
王铁山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别说拿票子,你就是拿金子也买不到粮食。你爹让我给你捎个信,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在部队好好带兵,家里老人听天由命。
严泽光说,为什么我们把天下打下来了,我们的老百姓却没有粮食吃?真是岂有此理!
王铁山说,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这话不说了。
孩子回来后,王雅歌要求严泽光回到主卧室,轮流值班。孩子夜里哭闹,严泽光两手枕着头说,老王这个蠢货,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王雅歌说,他把孩子给我们带了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严泽光说,老王这个蠢货,还挺重感情,结婚三年了,老婆连个耗子也没给他生,居然还能过得下去,还乐呵呵的。
王雅歌放下怀里的孩子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要是不能生孩子,你就把我给休了?
严泽光说,你别胡搅蛮缠。我说的是老王不是我。我这个人自私,不配有孩子。你要是没生这个孩子,我一点意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