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半晌,严家埠严记茶行来了两男两女四个穿黄军装的人。严泽光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心里扑扑通通地跳。他不知道这四个军人要干什么,但是他看见了杨桃和红叶。红叶是干什么的他不在意,但是杨桃到他家里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来的两女已经清楚了,两个男的,一个是解放军的连长刘界河,另外一个是他的通信员。他们刚刚走进门楼,严二先生就迎出门外,打躬作揖咬文嚼字道,大军长官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解放军的连长一听这文绉绉的欢迎词,无意当中放慢了脚步,应答道:我军转战江淮,多有扰民,敬请严先生见谅。
严二先生一看这军人还有几分儒雅,顿时来了精神,弯腰向堂屋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抑扬顿挫地说,贵军秋毫无犯,真乃仁义之师也!
说着话,几个人就鱼贯进了堂屋,严二先生把刘界河往上手一让,刘界河一笑说,恭敬不如从命。坦然坐下了。
严二先生不识眼色,见长官坐下,就开始礼让另外一个男人,说长官请坐。那通信员背着小马枪,红着脸往真长官的背后一缩。两个女兵倒是不吭气,没等严二先生礼让,便挤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严二先生赶紧吆喝,他娘,上茶!
刘界河说,别麻烦了,我们坐坐就走,顺便来了解一件事情。
严二先生点头哈腰地说,但请直言,严某知无不言。
刘界河说,据我所知,府上有一成年学生,想参加我军,不知严先生意下如何?
严二先生本来满脸堆笑,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疑疑惑惑地问,参加贵军?那不是要去打仗吗?
刘界河说,我们部队现在急需有文化的青年,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何不让学生出去闯荡闯荡,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严二先生眯起眼睛看着刘界河,嘴里念念有词说,那是,那是,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不过,不知犬子是个什么心思。
这时候那个叫红叶的女兵说话了。红叶说,大叔,就是你们家那个犬子自己要报名参军的。
严二先生愕然地看着这个唐突的女兵,又看看另外一个,半天才说出话来,莫非,你们是来做说客的?
杨桃说,你家学生确实说过,要参加解放军。我们女子都不怕打仗,难道他一个男子汉还怕打仗?
严二先生愣怔半晌才说,那是,那是,巾帼不让须眉,志高不在年少。严二先生把眼珠子骨碌了一圈子,突然提高嗓门喊了起来,严泽光你给我滚出来!
严泽光没有滚出来,而是衣冠楚楚走进了堂屋,对伸长了脖子的爹和惊恐的娘说,他们说的没有错,我已经报名要参加解放军了。
严泽光的娘说,作死啊,你个孽种,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刘界河脸色很不好看地说,大娘此言差矣,我们这些当兵的,难道就不是好汉了吗?
严二先生赶紧说,长官息怒,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莫跟她一般见识。
没想到这话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那两个女兵不干了。红叶说,什么叫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大叔你这是封建思想,要不得。
严二先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刘界河说,嗨,嗨,解放军见谅……
刘界河说,我们是解放军,是好兵,不是兵痞。
严二先生狠狠地看着婆娘,嘴里说,那是,那是,解放军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这样的军队,古今少有。
说完这番下台阶的话,严二先生又把目光转向刘界河,敢问长官,贵籍何处?
刘界河回答说,山西榆社。
严二先生仰起脑袋想了想说,好地方好地方,那是个商才云集的地方。敢问长官,出自何等学堂?
刘界河还没有回答,那个叫红叶的女兵嘎一声笑了起来说,大叔,你这是相女婿吧?
严二先生摇摇头说,非也,非也。犬子要投军,投军得投个明白处。
刘界河说,本人才疏学浅,毕业于太原师范。
严二先生抬起一只手,摸摸胡子说,好好,师范者,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为人师表也。自古道,良禽择林而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好,有这样知书达理的长官,儿子,你就跟着大军走吧。
这回轮到严泽光吃惊了,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严二先生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百年。你就跟着大军走吧,打江山,坐天下去也!
严二先生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字正腔圆,说得很响亮,因为用力,嘴巴似乎都有些歪了。似乎江山已经打下,天下已经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