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文学颇有点不景气了。其实,不景气倒是正常,太景气是不正常。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学确实空前繁荣过的,但那是十年文革浩劫的反弹。
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大家一心投入市场经济以后,文学不是歌星,不是影星,回到它比较寂寞的位置上,似属理所当然。虽然,有“识”之士采取了种种强刺激,诸如文稿拍卖,竞相兜售,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诸如加上方框□□□□□,和下删若干若干字之类,刺激读者的性冲动,希望从处于困境的文学中再榨出一点油水。其实,这都是饮鸩止渴,反而更使文学掉价的。
文学总是要生存下去,大概只要有人在地球上活着,文学就会找到自己的读者,只不过是数量多寡的问题。因此,除了那些关在象牙之塔里自我欣赏的作家外,怎样使作品不是靠性器官,也不是靠吹牛皮,而是靠读者真正的喜闻乐见,促进文学的发展,便是作家努力以赴的事了。有一出戏,叫《张翼德怒鞭督邮》,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也没有什么深奥的哲理。
但它数百年来,却很受老百姓欢迎的。和另一出《铡美案》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你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被当作丑角处理的小官僚,被睁圆环眼的张飞,拿柳条抽得魂灵出窍时,无不会赞一声:“打得好!”而感到痛快淋漓,有解恨之感的。
我想,这出戏对写作人的启示,恐怕就在这里。张飞说:“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真有石破天惊之意。在结义三弟兄中,他一无关羽的矫情,二无刘备的虚伪,所以在《三国演义》里,他是个很可爱的人物。卢植被冤成囚,他挺身来救,董卓傲慢跋扈,他“便欲杀之”。
如果不是这种动不动就开杀戒的性格,也许张飞把那位作威作福的督邮,绑在柳树上痛打,就显得突兀。如果,他敢蔑视朝廷,侮谩命官,却不把那个小官吏鞭至半死的话,也就不成其为张飞了。人物性格就这样凸现出来了。《三国演义》中很多重要人物,由于既是历史,必受历史的约束,又是文学,无法不作文学的铺演,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这两者扭结组合中的相互悖谬、不够统一的遗憾。
所以,无论刘备、关羽,或是曹操,都有那种性格上矛盾背离得令人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独有张飞,自始至终是完整的,因此,他的这种天然自成的可爱之处,最能被读者欣快地接受。历史小说之难,在于这种真与似真的天衣无缝。所以,我们常常很痛苦地读到今人写的历史小说中,农民革命领袖具有***军事思想、封建帝王竟成了一个布尔什维克的种种笑话。
为什么老百姓津津乐道怒鞭督邮?愿意把那个狐假虎威的家伙揍得灵魂出窍呢?或者,更乐意看到那位包大人把陈世美脑袋铡下来呢?除了他的忘恩负义外,也因为他是驸马爷这么一个特权人物的缘故吧?好像越收拾得厉害,越称心似的。
这也很怪,老百姓常常不怎么恨皇帝,也许因为皇帝离得太远,俗谓“天高皇帝远”是也。在戏曲里,在民间故事里,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十殿阎君,总是被描写成一个可以愚弄,欺骗,蒙混过去的智商较低的角色。
而最切齿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头上拉屎的官吏。俗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督邮,今天来看,也不过一个科级或是处级干部罢了。
然而他却打着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来到安喜县为所欲为。正是这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残酷暴虐,巧取豪夺,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统治机器,也是老百姓最为深恶痛绝的。《三国演义》是从民间口头文学,所谓的“说三分”,开始这个伟大的群体创作的。
因此,反映中国老百姓最基本的心愿,爱其所爱,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恶其所恶,是此书的一大特色,也是这部小说生命力的所在。或许,这才真正能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