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京剧舞台上,著名的老生、言菊朋老板有一出脍炙人口的戏,叫做《让徐州》。看过他戏的人,如今大概不是很多了。但由于当时有一家叫“百代”的公司,做过这张唱片,造福后代戏迷,所以现在还能够听到。这是言派的看家戏,他把那个徐州刺史陶恭祖,演得温文儒雅,慕贤若渴。
他创造的唱腔,字正句清,精致细腻,婉转曲折,回肠荡气,真有一唱三叠、余音绕梁之感。三十年代,言老板在上海天蟾舞台唱这出戏,很叫座的,称得上风靡一时,观者若鹜。看京戏,并不在戏,所以有“听戏”一说。戏园子里,卖瓜子糖食的,提水壶沏茶的,送热手巾把的,川流不息,像走马灯似的。即使非常有名的角儿,台下照例这样闹闹轰轰的。想认认真真看戏,实在有些困难。真想听戏的人,索性在楼上后座一靠,闭上眼睛品味。
这大概也是中国人的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欢转换主题的恶习,名曰看戏,实际却在那里谈价钱、做生意、拉交情、套近乎。踱进茶馆,找张桌子坐下,意不在茶者多,而是听弹词,扯闲谈,吃点心,看堂客。要人们一本正经地开会,发出通电,共赴国难,其实不过是各干各、自顾自的搪塞之词。
拉赞助,拍电视,名义为了艺术,其实为了腰包。所以《让徐州》也是这样,哪里有什么“让”呢?不过是斯文一点的夺取罢了。这出戏,剧情很简单,徐州刺史陶谦老了,但汉末天下大乱,朝政日弛,谁有兵有马有地盘,谁就说了算,于是也就没了章法,新官怎么委派,前任怎么交接,随意性就很大了。
按刘备的话,似乎还可以把剌史牌印传给儿子的,但陶谦高风亮节,举贤荐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让位于解了徐州之围、如今屯兵在小沛的刘备。
这样子虔诚地让出自己的交椅,差点都要跪下来央求刘备接受这份官职,在中国历史上实在罕见,所以就编成了戏文,弦歌不绝,一直唱到了现在。刘备也是难得的谦虚,别人打破头,削尖脑袋,就为了做官,可他,说什么也不肯接这个印。
于是抱病的陶恭祖,也就是天蟾舞台上的言菊朋老板,一口一声,皇叔啊皇叔,恳求他走马上任。这时,有一大段四字句的唱词,声声紧催,字字动情,总能激起台下观众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三国演义》第十二回,写的就是这段故事,当然,并不符合历史真实,陶谦根本没让,但他两眼一闭,刘备捡了个便宜,倒是真的。主题一转换,就“温良恭俭让”了。真正使刘备得以在徐州立住脚的,倒是曹操。
先得从何国舅引董卓进洛阳说起,他本是为了在宫廷斗争中排除异己,但没想到自己掉了脑袋,还使豺狼成性的董卓,废了一个皇帝,立了一个皇帝,擅权天下。于是十八路诸侯联合起来讨伐董卓,策划人,召集人是曹操,忙了半天,盟主却是袁绍,也真是令英雄气短的事。
这位袁本初,其实是个大而无当的家伙,不过仗着一门“四世三公”的余荫,卖他这块高干子弟的牌子。他既没有本事领导众多兵马,各路诸侯也不买他的账;于是,挂着正义招牌,主题早已转换,大家混水摸鱼,索性各干各的,打董卓是假,捞便宜是真。真心实意想干出点名堂的,仅曹操而已。最后,只有他一支军队追杀董卓,追到荥阳,中了埋伏,败阵而归。袁绍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把曹操接至寨中,置酒慰问。
这顿饭曹操怎么咽得下去呢?因为他也看穿了,这帮诸侯,各怀鬼胎,根本不是成事之辈,曹操无心对酒,便率人马奔扬州去了。曹操从此养精蓄锐,收编黄巾,屯田练兵,建立根据地,站稳了脚跟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徐州。那时,因为曹操的力量还不足以去和袁绍争一短长,只好吃柿子捡软的捏。
一是因为徐州是薄弱环节,小试锋芒,当然要避强趋弱,二是因为此地乃兖、豫之屏障,拿下徐州,后方则更保无虞了。于是,根本不是曹操对手的陶谦,只好求助于人,刘备那时还是个不上台盘的小角色,向公孙瓒借了五千兵来救援,其目的也无非想找到一块立脚之地。正好,让他逮到了这个便宜。
历史上并没有让徐州这一说,完全是民间文学一厢情愿的创造。虽然糜竺传达过一句陶谦病笃时的话:“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而这位先生此时已完全站在刘备一边,而且很快就有郎舅之谊,事先造一下夺权舆论,也未可知的。其实正史称陶谦这个人,寡德鲜仁,陈寿在《三国志》里说他“背道任情”,“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并不是一个好东西。
《三国演义》虚构这场三让徐州的情节,倒不是为后来的言菊朋老板唱戏考虑的。罗贯中是为了突出刘备的忠诚、仁义、谦虚、逊让和施恩不图报的高尚品格,才不得不让陶谦也随之被美化,若是一个政绩很坏、名声很臭的州牧,刘备让来让去,那岂不是一种虚伪了。
所以,戏文是戏文,生活归生活,尽信书不如无书,有时候是当真不得的。一般来讲,凡骑在人民头上的统治者,上至天子,下至里正(也就是街道保甲长之流),是绝不会心甘情愿把权拱手让人的。除非屈服在某种压力,如果不放弃权力,可能还要失掉更多(包括脑袋)的情况下,才会乖乖地腾出位子。尽管孟德斯鸠说过:“久握权力会使人腐化”,但所有这些大小官员,宁愿被腐化,也不愿交出权力,这大概也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让贤擢能,这动听的四个字,只是老百姓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美丽憧憬。
在权力之争中,为一顶乌纱帽,即使是亲兄弟,也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别说史书中那些禅让是冠冕堂皇做给人看看的,《三国演义》中的这个陶恭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屁股从交椅上挪下来。那个汉献帝做皇帝做得多苦啊,连怀了孕的老婆都保护不住,最后被曹丕一脚踢开时,不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舍不得丢掉王位嘛!所以,口头文学和演义作者的这个艺术创造,成为千古佳话。
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历朝历代骑在人民头上、那些作威作福的、无德无能的统治者,谁也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而继任者,无论好坏,老百姓根本无权选择。
幸运碰上一位不那么坏的,不致草菅人命,那就谢天谢地;而若是相反,老百姓就有得遭殃的事实。所以,人们才喜欢听《让徐州》的说书,看《让徐州》的戏文,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宣泄,和乌托邦式理想的寄托,取得一种虚幻的满足罢了。封建社会里的老百姓,并不具有多少民主思想,除了刘邦、项羽这类“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也”的造反者外,普通老百姓并无攫取权力的愿望。
但他们却希望权力这个东西,不是天子到里正的专有品,也不是世袭罔替的家财,更不是兴之所至随意馈赠的礼物,而是应该交给更至少不那么坏的人手里。我想,这也许就是这段伪托的历史得以产生的心理背景吧?也许《让徐州》终究是臆想的产物,更接近彩色的梦,所以唱的人也好,听的人也好,便不细考证历史的真实,而能津津有味地陶醉其中了。但如今,很难找到一位像言老板这样出色的演员唱这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