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去看牡丹,在洛阳逗留过几天,那当然是王城气象。不过,作为古都来讲,还有一点局促之感。若是当年洛阳鼎盛之日,董卓不一把火将它夷为平地的话,恐怕如今这东都规模,未必会比西都长安逊色多少。一场浩劫,所造成的创伤,虽经时光的消逝,也难完全抚平而完好如初的。
甚至那争风吃醋的凤仪亭,我也未能一见。董卓是一个残酷的独夫民贼,杀人如麻,其罪恶罄竹难书,为害之烈,贻患之远,给老百姓造成的苦难之深,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位暴君相比,是决不逊色的。
但是也怪,在人们心目中,除了他和干儿子吕布抢貂蝉外,对于他的恶行,特别是一把火烧掉了东都洛阳的焦土政策,好像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三国演义》中的连环计渲染的结果了。所以,若谈到完全反映生活的真实,文学有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并不能成为一面准确的镜子。一看京剧舞台上的《连环计》,董卓几乎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那当然是扯谈了。
其实,他是一个地道的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西凉军阀董卓,被何进一纸公文招来东都洛阳,就注定这个城市的毁灭。这是他残暴的恶本质所决定了的。
当然也有久处边鄙蛮荒之地,对于文明的嫉恨情结,报复是必然的了。有句成语,叫做“引狼入室”,就是这个意思了。他本意是想借助外力来削除异己,但没想到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类似这样“饮鸩止渴”者,何进算小而焉之的。最出名的,石敬塘算一个,吴三桂也得算一个,靠外邦的力量撑自己的腰杆子,那更是历史的丑类了。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场大的动荡不安,例如汉末的黄巾起义,总会引发一场大的残酷杀戮。造成生灵涂炭,血流遍野,沉冤难雪,万民喑哑的局面以后,必然紧接着是一场暴虐统治,于是整个社会就处于历史的大倒退中。董卓来到洛阳以后,实行野蛮的高压政策和血腥的恐怖统治,东都遂成了人间地狱。恶棍横行,兵匪不分,为非作歹,烧杀抢掠,全社会充斥着恶行对于进步的摧折、丑陋对于公正的嘲弄、乖戾对于文明的肆虐、黑暗对于正义的亵渎,成了普遍和公开的,而且不以为耻的现象。
他废了一个皇帝,立了一个皇帝,封自己为至高无上的相国,予取予夺,作威作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个社会只剩下威慑的声音时,那社会便不能称作健全的社会。而统治者靠刺刀、监狱、与荷枪实弹的武装士兵保卫才能生存,这种统治也不能称作正常的统治。
在马鞭和铁蹄下,失去最起码的安全感的人,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在这种不正常的生存状态下,人类的恶本质,必然要像癌细胞一样地迅速蔓延扩展,浸润腐蚀整个器官。于是,人与人之间的告密、出卖、谗害、构陷,置对方于死地的卑鄙行为,立刻如瘟疫似的传染开来,而且愈演愈烈。
生活在恐怖统治中,唯有从恶才可以去制造别人的痛苦,所以鹰犬走狗、爪牙打手、细作线人、密探暗谍这类职业,便异常地兴旺并猛烈地发达起来。这样,以恶求恶,势必恶性膨胀,恶恶相因,自然恶性循环;由于汰优存劣、远善近恶、刈良遗莠、憎洁喜污的单向选择,个别人的恶自然要发展为集团性的恶。
所以,穷凶极恶的董卓以后,出现李傕、郭汜这样无恶不作的后董卓时代的人物,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恶与恶也是物以类聚的,所以去掉一个董卓,出来两个董卓,就是恶的泛滥之果。
社会如人,潜藏着这种病态的恶,一旦如癌末期时的扩散,很近似物体的加速度运动的原理,愈演愈烈,无法控制,最终,必然酿成一场不可收拾的悲剧。
遭殃的当然是老百姓,以至多少年休生养息,也恢复不过来。当时,山东诸侯对于董卓来说,还是不可轻视的敌对力量,所以,李儒建议迁都洛阳,远避到长安去的主意,一拍即合,立刻采纳。而且在报复心理的恶性发作下,当“即差铁骑五千,遍行捉拿洛阳富户,共数千家,插旗头上,大书‘反臣贼党’,尽斩于城外,取其金赀。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每百姓一队,间军一队,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卓临行,教诸门放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
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廷,尽为焦土。”等到孙坚逼进洛阳时,“遥望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连后来曹操提起此事,还感伤不已的:“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东汉一国之都、蔚然王气的洛阳,只残留数百户人家,岂不哀哉!恶是一种很容易流行起来的社会病,尤其在一种官方提倡的情势下,所谓“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恶就变得不可遏止,益发猖獗。记得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时期,对于犹太人,从歧视、迫害、虐杀,后来演变到集中营、焚尸炉,成千上万的大屠杀,要灭绝整个民族的法西斯行为,参与者也不仅仅是那些穷凶极恶的党卫军。被鼓噪起来的群众,特别是狂热的青年人,照样向犹太人的铺子扔石头、砸玻璃、涂黄星,这些小而言之的恶表演,不过说明在病的流行中,也难免要受到传染的一面。
如果大家都清醒,董卓一个人是烧不掉洛阳的。以此类推的话,许多付出沉痛代价的后果,那么也许就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