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晌午有雾,雾里有一股怪味儿。我一个人在家吃饭:玉米饼子、熬萝卜条子,还有一盘小葱拌豆腐。现在我跟杜伯儒学,天天吃素食。
我正吃着,院门外响起几声汽车喇叭。接着又响起了袁三定的沙哑嗓儿:“轸头叔哎,三定看您来啦!”
听到声音,我紧忙站起身。
袁三定瘦了,脸上蒙着一层灰气,他说:“轸叔,您还这么硬朗,宝刀不老啊。”
我摆着手问:“我老了,老了。槐儿呢?咋没跟你一块儿来?”
袁三定说:“跟他舅舅去城里了,到城里安顿那个孩子呢!”
我点着头说:“沐灶和槐儿心眼好啊!”
袁三定另一只手拎着几个盒子,他说是给我买的滋补品。
我给袁三定沏了壶铁观音,跟他聊了起来。我没跟他说权国金整他的事,只是问他家庭生活。袁三定说:“又娶了一个曼哈顿的洋媳妇。”我问:“咋回事啊?”袁三定一笑说:“整天一睁开眼,嘴就不闲着了,嘚啵嘚啵一个劲儿地说,烦人。”我嘿嘿笑了:“女人都这样,我老伴活着的时候也是唠叨,她一旦不唠叨啊,我还觉得心里发空。美国有空巢老人这一说吗?”袁三定说:“咋没有啊。”我又问:“那咋对待空巢老人的呢?”袁三定说:“当然是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了。我家隔壁住着一家,前几天把女方的爹接到家里给孩子过生日,吃完喝完,一家三口去外边玩,把老人一个人锁在了家里。后来,被邻居发现报了警,这两口子遭到警察的狠狠训诫,原因是他们把老人锁在家里,自己去娱乐,违反了保护老人的相关法律。”我叹了口气:“咱们国家啥时候细致到这个地步就好喽。”袁三定笑着说:“快了快了。”
停了一会儿,我问袁三定:“你打算啥时候把槐儿带回美国啊?”
袁三定说:“如今人家是传教士,随他的意吧。”
我微笑着说:“好啊,槐儿是个善人。”
袁三定说:“槐儿要跟英子结婚,我还没答应呢!”
我一愣:“你啥意思啊?你反对槐儿娶英子?”
袁三定板了面孔,点了点头:“我可以给英子一笔钱,补偿她,她跟槐儿不合适。”
我惊讶地看着他:“三定,亏你还走南闯北,国际大老板,脑筋咋还这么封建啊?我看这两孩子挺般配的!”
袁三定一愣:“嗯,轸叔这么看,那我要考虑一下了。”
我问:“沐灶是啥意见?”
袁三定说:“他舅舅开明,已跟拾荒婆婆说好,就认定那个英子啦!”
我笑着说:“听沐灶的,英子没问题。”
袁三定望着我的一脸皱褶说:“沐灶最近常来看您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点头说:“来,来。你有事儿吗?”
就在这时,金沐灶一推屋门进来了,袁三定笑着拍一下巴掌:“瞧瞧,说曹操曹操就到,沐灶说来就来了。”
金沐灶摆摆手:“三定,槐儿哭着找我,说你反对他和英子的婚事,我到处找你,就是跟你说,别用资本家的眼光看日头村!”
袁三定沉了脸说:“沐灶,你不知道咋回事,别乱插言儿。”
金沐灶说:“我咋不知道,你不就是嫌弃人家英子是孤儿吗,嫌弃她的家庭背景太普通。你不就是觉得你自己是个贵族吗。我告诉你,你们袁家也没啥了不起的,你问问轸叔,国内一提你祖先的名,复辟帝制,口碑也不咋样!”
袁三定被噎得黑了脸。
金沐灶说:“在日头村,还想再重复你跟我姐的悲剧啊?”
袁三定唏嘘不已:“连祖宗都捎上了,这话没法谈了。”我和金沐灶尴尬地对视了一下,袁三定赌气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跟金沐灶继续说话。
金沐灶叹息着说:“我们的日头村啊,矿山毁坏着环境,土地撂荒,要不就是偷偷改变土地的性质,跑马圈地。年青一代农民争着抢着往城里跑,就是不待见土地了。农业生产方式落后,缺少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管理经验,农产品附加值不高。农业生产资料价格上涨太快,农业生产成本一再增高。农民文化素质低,具有一技之长的人很少很少。即便农产品价格暴涨,农民又有多少实惠呢?还不是让二道贩子赚走了。这些都是谁的罪过呢?一说起这些,我心里真的特别难受。这段时间,我跟吕教授一直在研究农民贫困问题,已经发表了三篇论文。从城市角度看农民,看到农民的苦恼,看出农村面临的重要问题,看见城乡越来越大的差距。老七婶的死跟她孙子吃尸液的现实,更是深深刺激了我。”
谈到这里,金沐灶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我心甘情愿收养七婶的孙子,给孩子治病,帮助大嘎好好改造,让他重拾生活的信心。可我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我的心……跟针扎一样疼啊!”
金沐灶眼睛红了,说不下去了。
我不出声地看着金沐灶。他哭了,一个大老爷们儿掉眼泪,那一定太伤心了。金沐灶有良心,没忘本,值得我闺女爱他。我笑了两声,劝道:“算了吧,沐灶,你又不是当官的,也不用你投资,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金沐灶说:“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下一盘棋吧!”
我俩铺开象棋盘,有板有眼地下棋。
乡下人过日子,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样,这一个月和那个月一样,这一年和任何一年也没啥两样。这一天就不一样了。2006年1月1日,国家取消了农业税。我记住了这个大喜的日子。农民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我打电话叫来了金沐灶,说火苗儿送给我一瓶茅台酒,要跟他好好喝喝,庆祝庆祝。
金沐灶却充满忧虑:“农业税取消了,是大好事,可这并不等于农民真的富了。”
我愣了愣问:“你这是啥意思啊?”
金沐灶说:“农民搭台,技术唱戏,技术已经成为咱农民生活中的重要层面。本来应该作为主角的农民,现在却成了一个混沌模糊的符号,成了一个沉默的群体。”我说:“你说的我没全听懂,可我信你的。因为你小子有头脑,有思想。你别光说,往后你打算咋干呢?”
金沐灶说:“我已经计划好了,轸叔您要给我参谋参谋啊。我想开办一个家庭农场,把我的铜厂转卖了,拿着卖厂子的钱开农场,雇用大批有技术的农民。”
我惊得暴牙龇出,问:“你想干啥呀?”金沐灶说:“眼下农村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我想搞家庭农场,探条路。”我听着兴奋,依然懵懵懂懂:“这农场中啊?挺得住吗?”金沐灶说:“轸叔,我要实现我爹的遗愿。搬回日头村,建设魁星阁,拯救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日头村。”
我竖起了大拇指:“你小子,有良心!我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干大事业的人。可你别忘了,日头村在权国金手里,你要搞改革不那么容易啊!”
金沐灶笑道:“你真是个好老头啊!我知道该咋对付他权国金。”我眨着眼睛,说:“你对付的不光权国金,还有他老子权桑麻哪!”金沐灶苦笑说:“对,国金不可怕,权桑麻厉害呀!”我缓缓地嘟囔说:“一个死了的人,按道家说法,也就是睡觉了。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入土为安,生者节哀顺变。”
金沐灶沉默了一会儿,说:“轸头叔,权桑麻阴魂不散,日头村更需要拯救呀!”我沉重地说:“那就看你的了,看你咋智斗权国金啦!”
三天后的下午,天响晴响晴。日光的火气退了一些,没那么耀眼,却把整个日头村都照得透亮,犄角旮旯啥都藏不住。
金沐灶开着他的那辆霸道越野车,气气派派回了村。他前脚进村,后脚就变了天。日头完全被乌云吞吃了,不留一点儿缝隙。整个天空霎时像扣上了一口大铁锅,伸手不见五指,啥东西都藏起来了。
村里人都说,权桑麻在阴间施威呢。
金沐灶叉着腰站在燕子河边,愤愤地说道:“轸叔你看看,日头村弄成啥样啦?披霞山被铁矿翻烂,成了光秃秃的和尚了。燕子河污染成黑泥汤子河了,血燕喝了燕子河的河水被一片一片地毒死,剩下的血燕怕都要飞走了。村里贫富悬殊在一天天拉大,权家疯狂敛财,资金转移国外,村里充满着动荡的气氛,即便建起了魁星阁还有啥用啊!”我附和着说:“乡亲们都知道这是权桑麻作的孽,可如今权力还在人家权家人手里捏着,他们跟上面都勾着,谁又能把人家咋样了呢?”金沐灶气愤地说:“只要权国金不把他爹的骨头扔掉,日头村就不会有民主,村民的精神就不会自由!”我想了想说:“此事非同小可,整不好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务必从长计议。”金沐灶憋红着脸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是犯罪。”当天晚上,金沐灶就给县纪委写信告权家的状。但不知啥原因,一直没有回音。
金沐灶挺郁闷的。金沐灶看着我的脸,无奈地说:“有时候我心里头挺矛盾的,不知道该咋做才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终有报……这个报,也许是在下一世。真是这样的遥远吗?”
我想了想说:“道家成仙,佛家成神,实际都是一个结果。”
金沐灶眼睛一亮,说:“轸叔,权家独霸日头村,疯狂聚财,聚到啥程度,作恶到啥时候,那都是有定数的。定数满了还贪,那就得遭报应。等着吧,这一天早早晚晚会来到的!”
我知道期盼着权家遭报应的还有袁三定。
袁三定经营披霞山铁矿,被权家治得够狠的。猴头不知道咋知道的,上次矿山骚乱整垮袁三定的幕后主谋竟然是权桑麻。猴头醉酒之后告诉了袁三定。袁三定听猴头透露这么一个天大的机密,竟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性。后来,他不知通过啥关系,从县里有关部门打探到了矿山骚乱的真相,证实是权桑麻一手策划的,恨得牙根都疼。他找到金沐灶,提出和金沐灶联手,彻底打败权家的势力。金沐灶问:“你不回美国了?”袁三定咬咬牙说:“整垮了权国金再说,权桑麻太可恨了!”金沐灶说:“别以为你手里钱多就可以把天翻个个儿,得积聚能量,等待时机。”袁三定说:“我读了带血的《金刚经》,相信佛家的因果报应。”
还真说着了,机会说来就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金沐灶告诉我,县委决定在城西郊开发一个五亿的大项目,要求各乡积极开展招商引资工作,成绩突出的乡镇及村政府将给予重奖。权国金开完会回到村,便连夜召集两委成员开会布置,要求大家都来想办法招商,谁招来了奖励谁。权国金想在县领导那露一手。开完会,我把招商的事跟金沐灶和袁三定说了,他俩听完同时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好机会来啦!”
我眨巴着眼睛问:“你俩能招五个亿?”袁三定说:“还用得着去招?我们美国的公司就投得起。”我又问:“你手里当真有这么多的钱?”袁三定得意地晃晃脑袋。我不明白:“你就算投五个亿了,可跟推翻人家权国金也联系不上啊?”金沐灶笑笑说:“您是担心我们斗不过权国金吧?”我终于点头说:“那当然了,人家根基跟那状元槐似的,深哪。”
金沐灶说:“这话不假,但凭袁三定现在的实力,换掉权国金这个村支书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两眼定定地看着袁三定。
袁三定咬咬牙说道:“明天我就去找谷县长。”
袁三定到县政府找到新上任的谷县长,究竟都说了些啥,他一个字也没透露。我猜想,他一定是得到谷县长某种承诺,心里有了底气。
2
几天后,权国金到我家来了。
权国金的脸色阴沉,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我预感到他知道袁三定要除掉他的事了,但我没问他。
坐了一会儿,权国金说话了:“谷县长找我谈了一次话,批评我招商引资工作不力。他暗示我,有人可以完成五亿招商大项目,我这个支书的交椅得考虑换个人坐了。我感到有人要搞垮我,赶忙找到县委王书记说情。王书记希望我跟我爹学,搞好与袁三定这样的外商的关系。爹你说,这不明摆着是袁三定要整我吗?”
我假装不知内情地说:“袁三定要整你,不会吧?”
权国金有时让我生气,有时我又觉得他挺可怜。
权国金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央求的语气说道:“爹,您得帮帮我啊。我爹没了之后,我能靠谁呀?”
毫无疑问,权国金眼眯了,一脑袋糨糊。
我听火苗儿说,毛毛的死,对权国金打击很大,这一阵日子,他不如以前那么活跃了,天天晚上借酒浇愁。喝多了就攥着女人脚丫子的照片看个没完。
那一天,我瞅见权国金独自一人去了小树林。我偷偷追过去了。
权国金弯腰搜着什么。我冷不丁儿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我黑了脸:“你这是干啥?”
权国金央求说:“爹,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找魂儿呢!”
我说:“你找到了吗?”
权国金沮丧地摇了摇头。后来,他靠着菩提树睡着了,鼾声如雷。
日头落山了,天黑得快,眨眼工夫就伸手不见五指了。种田人纷纷收工,见权国金在睡觉,咋喊都不醒。我就让人把他抱回汽车,我跟着上了车,一路上,他依然沉睡不醒。回了家,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无论火苗儿咋叫,都叫不醒,他脸色苍白,像个死人。我害怕了,找来了杜伯儒。
杜伯儒点了一支香,他看了一会儿,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天道不由人啊!国金在野地里睡着了,对吧?”我连连点头:“是啊,睡林子里了。”杜伯儒缓缓地说:“丢了魂儿了!这好办,你抱着他,到他睡觉的地方,喊他的名字,边喊边说,国金啊,咱们回家啊!喊上一会儿,他就能醒!”我和火苗儿让司机拉着睡觉的权国金重新回到树林。我们照着杜伯儒的说法做,急忙抬着他来到树林的菩提树下,放他躺下。我和火苗儿轮流喊了一会儿,回到家中,果然,权国金一下子就睁开双眼。
权国金极为虚弱,畏畏缩缩,眼神无光。
杜伯儒为权国金把了脉,说:“阴阳失衡,人食五谷杂粮,肠中积结成粪产生秽气,谁能无病?”火苗儿情绪低落,脸上的蝴蝶斑明显了,抬头问:“那怎么医治啊?”
杜伯儒说:“辟谷!”
我不明白,愣着问:“啥是辟谷?”杜伯儒想了想说:“这是我们道家修炼的一个方法。喝水和吃一些天然的食物,像桑葚、黄精等。”权国金一愣:“吃那个能活命吗?”杜伯儒说:“‘辟谷’同‘辟毒’‘避谷’‘却谷’‘断谷’‘绝谷’‘休粮’等即不吃五谷,而是食气,吸收自然正能量,怎么不能活命?”
我忽而一笑,说:“老杜,拉倒吧,就这雾霾天,人吃气,找死啊?”
权国金瞪了瞪眼:“是啊,我找死啊?”
杜伯儒无奈一叹:“你们不信,老朽再无办法啦。”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头疼了,头上像勒着一根绳子。
权国金含混着舌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就打盹睡着了。火苗儿一筹莫展,垂着睫毛,脸上滚下泪珠。我劝说:“愁啥,丫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有病治病吧!”权国金忽然睁了眼:“爹,找点儿偏方,偏方能治病哩!”说完又眯上了眼。
有病乱投医,权国金吃了好多药,仍不见好。我揪着心,愁啊愁,多皱的脸上罩着许多愁云。
两个月过去,那一天晚上,我在家喝闷酒,本来肚子空,几盅酒下肚,人就晃了。我坐在炕头挠痒痒,胳膊硬得弯不过来,我歪着嘴,皱着眉,剩下的一颗门牙都龇出来了。
这时火苗儿过来了。她披散着头发,衣衫凌乱,脸色苍白,哽咽着说:“爹,出大事啦!”
我一惊,问:“咋了,国金病重啦?”
火苗儿咯咯一笑,说:“他的病好了!”
我愣了愣说:“咋治好的,吃啥药啦?”
火苗儿说:“他啃了他爹的那块骨头!”
我问:“他怎么吃他爹的骨头?”
火苗儿红着眼睛,嗓子眼紧巴:“我亲眼看见的,他啃了他爹那块骨头,人就变了。他原来的胆子比兔子还小,可现在胆子大得敢捅天!有人传言他在外嫖娼,起初我不信,那天晚上,他跟我上床做爱,我阻拦他,他破口大骂娘个×的,还动手打了我,出手贼狠,我哭着,他把那事就办了。这回我信了,他的阳痿好了,身上的病也好了!”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闭都闭不拢了:“邪了,有这样的事儿?”
火苗儿说:“这狗东西竟敢打我,边打边喊,老子的底线没了,你是我老婆,再敢跟金沐灶来往,就是太岁头上动土,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爹,我不跟他过啦!这狗东西!”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她的头抵在门框,痛苦地扭动着。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大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
火苗儿说:“爹,他已经不是过去的权国金啦!”
我蒙了,说话都磕巴了:“唉,人算不如天算啊!那块骨头,这么厉害吗?”我半信半疑,让火苗儿带我去瞅一瞅。到了火苗儿家,瞅见权国金背着双手走路,双脚落地有声。他的脑门放光,红得发亮。
夜气凉水似的涌来,我猛地吸了口冷气。
权国金大声说:“爹,过来啦!”
我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冷眼观察了半天,啥怪相都不足为奇了。天哪,真的邪门了,他的神态、步态和语态,竟跟权桑麻一模一样。
权国金说:“爹,我算是明白了,人怕人是从心里怕,心有多大,人就多大。骨头多硬,就能干多大的事!打铁还得自身硬,我要像我爹一样顶天立地!”说着,他挥了挥胳膊,仰脸大笑了。笑毕,他又像他爹一样盘腿抠脚泥,咝啦咝啦地响。
权国金说话不知深浅,逮啥说啥,活脱脱一个权桑麻复活了。他瞅了瞅天,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娘个×的!”
我越瞅他心里越发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权国金闻了闻脚气的味道,说:“有我,您啥都别怕,过去,我的强硬是装出来的,实际上是懦弱。我爹对我不放心是有道理的。如今,我权国金变了,老子啥都不怕了!我不怕金沐灶,怕他个啥!”
权国金哈哈地笑,笑声像刀子戳在我心上。我浑身颤抖,眼神迷散了。
咔嚓一个响雷,黑夜让闪电撕破了。
权国金的变化,让我头皮发麻,得找人劝一劝。此时,我忽然想起了金茂才。
我独自去了金茂才家。但里面有人在说话,听见说话声,我就偷偷躲在金茂才家的屋后。
那里也有一棵老槐树,风吹起,把树影摇得跳来跳去。树根处是个垃圾池,蚊蝇聚集,腥臭不堪。我躲在垃圾池旁边,闻着臭味,蚊蝇扑脸地瞎撞。
暗处传来权国金的声音:“茂才叔,我梦见我爹了,他在梦里叫我来找您,请茂才叔救我!”金茂才像猪一样哼哼两声:“嗯,我知道了。”没听见金茂才再说别的话。权国金转身走了,急得我抓心抓肝的。
我溜回家里,睁着眼睛到天亮。
隔了几天,我正在收拾院子,权国金笑眯眯地来了。权国金嘻嘻一笑,说:“爹,就要搬迁了,没人再收拾院落,您就歇着吧。”我说:“我这人见不得脏和乱啊!”权国金抢过扫帚,扫着院里的落叶,他一脸的喜气洋洋。
我好奇地瞅了瞅权国金,问:“捡着金元宝了?”权国金降低了调门说:“多亏听了您的话,不要武斗要文斗。袁三定这小子让我给摆平了!”
我愣了愣:“啥叫摆平啊?”
权国金说:“就是说,这小子不敢跟我叫板了。披霞山铁矿效益不好,他想黑我,没门儿!”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问:“你茂才叔咋帮的你啊?”
权国金一愣:“您咋知道是茂才叔帮我啊?”
我诡秘地一笑:“这你就别问了,你爹我是啥人?敲了一辈子的钟,啥事能瞒过我?”
权国金一愣:“天启大钟告诉您的?这钟真有那么神?”我说:“神着哪,以后你得敬着它。”权国金咧嘴一笑:“是啊,有了状元槐和大钟镇着,妖魔鬼怪上不来。真是蔫人出豹子,茂才叔帮了我。他手中有两道王牌,一是,袁三定开矿之初偷税漏税的证明;二是老省长的帮忙。我爹活着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与老省长的密切关系。”
我点了点头说:“那老省长,我也知道。是咱家乡人,你爹当年就是雇我给他种菜。”
权国金一愣:“种菜?”
我叹息了一声说:“老省长就爱吃咱家乡的大白菜,你爹就把家里的自留地包下来,每年种上大白菜,委托金茂才送到省城。老省长一连吃了五六年,有一天感叹说,这菜我咋吃出家乡的味道来了?秘书悄悄说,这菜就是权桑麻老支书在您老家专门雇人种的!老省长感动了,说道:‘这个大老权,咋不跟我说呢?’”
权国金感叹:“唉,姜还是老的辣呀,我爹厉害,我爹咋没跟我说呢?”
我瞪了他一眼:“跟你说,你说漏出去咋办?老省长要是从权家人嘴里知道这事,你爹不就白费劲了吗?”
权国金点点头:“英明,英明啊!我爹没了,他的魂儿还护着我哩。”
我试探着问:“你打算咋处理袁三定?”
权国金板起脸,悄声说:“人家是大老板,我可动不了他。和平相处吧!披霞山铁矿永远搬不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袁三定不是爱吃大甜枣吗,那我就给他好了。各取所需嘛,先跟他好好相处,到了该宰他的时候,一定不叫他活着。”
我听着吸了口冷气。他爱笑,却有一肚子坏心眼。我赌气说:“国金,你可不能下黑手啊!你得学金沐灶,学会与仇人相处,如今法制健全,你爹那套吃不开了!”
权国金说:“爹,我听您的。”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我大声把他喝住:“回来!”权国金冷不防受了一惊:“爹,还有啥事啊?”我生气地吼:“把那个东西留下来!”
权国金一愣:“爹,啥东西啊?”
我冷脸说:“你爹那块骨头啊!”
权国金突然哑住,眼泪淌了下来:“爹,这可不中啊!我爹在天上动怒了,我还咋混下去呀?”
我无话了,连打两个喷嚏。是不是权桑麻在阴间骂我呢?
过了两天,风贼贼的,天和地搅浑了,一会儿粘住,一会儿撕开。我和杜伯儒顶风来看金沐灶。
金沐灶正在跟槐儿吃饭。从他瘦了吧唧的脸上,我啥也看不出来。他平时沉默寡言,既不诉苦,也不埋怨。许多年来,多少人给他介绍女人,他都婉言拒绝了。他说习惯了单身生活,在这个家里,他既是男人也是女人。他收养大嘎子的那个孩子已办好手续,交由福利院照顾,他定期会去看望。
我和杜伯儒坐下喝茶。我瞅见那里晾着被子,就知道他昨晚尿炕了。金沐灶的这个软肋,除了我,没人知道。
杜伯儒说:“沐灶,我看你太痛苦了,需要静心。”
金沐灶问:“怎样才能静心?”
杜伯儒说:“心死则心静,心静则得道。我看啊,你还是加入道教吧。”
金沐灶愣了愣说:“儒,释,道,还有基督,为什么偏偏让我入道家?”
杜伯儒说:“因为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已深得道家精髓。”
金沐灶摇了摇头:“其实,我是不信宗教的,走到这一步,不信也信了,可是,我已没有只信一家宗教的可能了。”
杜伯儒一愣:“为什么?”
金沐灶说:“有您的教诲,道教对我的影响很大。可是,我爷、我爹,都是儒家那一套,我娘信佛,槐儿信了基督,这都是我的亲人,我无法摆脱佛家、道家、儒家和基督教对我的影响。您知道,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人,怎能信奉某一种宗教呢?”
我插话说:“你想创立新的宗教?”
金沐灶摇头说:“我是个失败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是想啊,用宗教的思想,帮助农民找到一条出路。”
槐儿放下筷子,忽然说:“舅舅,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他们爱,反而加重了他们的仇恨?”
金沐灶被问愣了。
窗子开了,烈风扑打进来。我揉着昏花的眼睛,不知咋回答。
金沐灶耷拉着眼,忧伤地说:“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因果轮回;道家的清静无为,追求长生不老,得道升仙;基督教追求信、望、爱。我看来,这些宗教在最高宗旨上意见不一,甚至争得厉害。可是细想想,入口不同,最终的道理是一致的。其实啊,就是善,就是爱!依缘而立,依善而行,万物同归,回归于无啊!”
杜伯儒陷入沉思,微微点头。
金沐灶的语气渐渐深沉:“有些人烧香求佛,有些人寻道,其实,并不是内心真的信佛信道,而是求佛保佑自己。这想法和目的是自私的。佛道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怎么会管一个人的私事呢?只有心中装着天下百姓,佛光方能显灵啊!黑夜漆漆,不妨给自己点燃一盏心灯,照一照自己有多么自私,多么丑陋吧!”
杜伯儒点头说:“沐灶几句话,把宗教本质说透了,了不起,老朽敬佩!”
我呆在那里,痴痴地听着。
杜伯儒瞅着金沐灶:“沐灶,凭我对你的了解,你的思考不会在这里止步,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快告诉我!”
金沐灶谦逊地一笑,说:“杜老眼真毒,我做梦了,梦见老子、孔子和耶稣了。我混在里边听他们争吵、辩论。他们一边辩论一边行走,走啊,走啊,渐渐地,我竟然跟圣贤们走到了山顶。到了山顶,再也没人辩论,各自带着慈悲之心散去了。后来他们去了哪儿,我不得而知。”
杜伯儒频频点头:“这个梦非同一般,你有悟道啊!”
金沐灶说:“我必须活下去,必须要有爱心。这些天,仿佛有个奇怪的东西,一种思想,一种暗示,从我的头脑里掠过,转瞬即逝。生活不会老是这样,我们金家人也不会总这么倒霉,我们的农民兄弟更不会再这样艰难、痛苦。按部就班的宗教原则,不能解决农民问题。三农问题,由来已久,十分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所以,我提出依善而行的农民主体观。我写了一部书,叫《我的农民主体观》,书中的核心思想是发挥农民自主性、能动性、独立性和创造性。其实,农民问题十分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让天下农民兄弟过上好日子是咱们共同的祈祷与梦想,您说是吗?”
我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金沐灶的说法靠谱吗?
杜伯儒说:“说得好,老朽一定拜读啊!沐灶的农民主体观,让我感动、敬佩。”
3
日头村要搬迁了。各种消息,像雪片一样飘来。
那一天,我去找金沐灶,瞅见袁三定在金沐灶家聊天。
袁三定说:“看来,日头村就要变为城市了。”
我一愣:“三定,你听到啥消息了?”
袁三定说:“权国金拉我来投资开发燕园新村,我拒绝了。”
金沐灶问:“你为什么拒绝他?”
袁三定说:“本来,我是来回报乡亲的。现在钢铁限产,虽然披霞山铁矿经营很不景气,但是城镇化建设,还是要出力的。”
我插嘴问:“你想咋个出力啊?”
袁三定说:“我想做点善事,拿出一笔钱,给村里修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
我惊讶地说:“为啥修马路?”
金沐灶问:“钢铁不景气,铁矿上铁精粉积压,你为什么不接权国金的盘,继续你跟权家的共同利益?”
袁三定想了想说:“你看你看,对我还有成见。新农村建设也好,城镇化也罢,本意是好的,可是到日头村一落实,就会走样儿。我信不过权国金。他既想捞政绩,又想得到财富。依我看啊,一场房地产造富运动即将降临日头村。大批农民失去土地,其过程非常惨烈,我袁三定不忍心下手了啊!”
我喜了脸,哆嗦着说:“三定心眼儿好啊,国金他,有那么厉害吗?谣言可畏!”
袁三定说:“不,不是谣言,而是遥远的预言。”
金沐灶憋不住了,说:“不是遥远,而是近在眼前。三定,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这样说话,我很高兴。过去,我只把你当成唯利是图的商人。今天听了你的话,我很感动,你还算有良心。”
金沐灶一说,我的老脸挂不住了。
袁三定红了眼睛,说:“沐灶,你的心我懂。只是,我们之间有误会。轸头叔是亲历者,当初我回日头村投资,是为了尽快看到槐儿,还有就是回报日头村的恩德!可是,披霞山铁矿出了命案,我心中常常忏悔。我哥长眠在这儿,淑琴留下槐儿走了。我总在梦里梦见他们,我不能做一丝一毫对不起乡亲们的事!”
事后我才知道,袁三定拒绝开发楼盘,还有一层原因,是怕动了状元槐。
村里在传说搬迁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有些人不相信,看到村主任汪笨湖偷偷在院里搭建铁皮棚子,人们这才信了,都出来看稀罕。然后就有人纷纷效仿,偷偷搭建铁皮房。还有的人家,把坐北朝南的老宅“阴阳”转变,盖房加院,宽敞、气派。
这天上午,汪老七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在村头碰上了我。汪老七又黑又矮,一副倒霉相。他问:“轸头,瞅见盖房子没有哇?”我说:“瞅着了,老七,你不是也想盖吧?”汪老七摇摇头:“盖啥盖,往哪儿盖?”
我说:“顺着院子往前盖呀!你这一盖,上头一拆,钱就赚了。”
汪老七:“咱顶风噎浪半辈子了,可没那富贵命!这阵乱盖房子,还不得挨惩罚啊?”
我说:“不惩罚,也是瞎忙乎,劳民伤财哩!”
正说着话,我见蝈蝈从汽车里下来。蝈蝈冲我一笑:“你们说啥呢?是不是商量盖房子的事啊?”
我抬头瞪了蝈蝈一眼:“你说这事靠谱吗?”
蝈蝈连眼睛都兴奋,闪闪发亮,说:“我们日头村都是拆迁户啦。拆迁户,拆迁富,拆迁一夜能暴富!瞅见没,笨湖村主任都提前行动了,院里都盖了铁棚子。”
我恨恨地说:“汪笨湖那狗东西,不像我们汪家人,自私自利,有好处也不通告一声,吃独食儿。”
蝈蝈说:“快快行动吧,眼下是最佳时机,等公告一出,再盖就白搭了。有的人家还偷偷在地里补青苗儿呢!”
说着,蝈蝈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和汪老七愣着,我叹口气,瞅着他的背影。汪老七倔倔地说:“他就是个搅屎棍儿。做人得讲良心,不能祸害人哩!铁皮棚子我不盖,青苗我也不补。我汪老七穷,可我有个穷志气!”
我回家以后,就跟菜花说了,她给塘沽打工的猴头打了电话。猴头听了猴急地回家,跟我商量搭铁皮棚和补种青苗儿的事。
几天后,我家也盖起了一片铁皮棚,矮墙是石头垒的,安装了简易塑料门窗。
很快,日头村变了样。有的家前院和后院都搭建了铁皮棚子。棚下还种上了果树,等待赔偿。过了几天,我瞅见有几个人,对所征土地进行了录像拍照取证。
这天早上下了雨,我在后院挖泥,一群黑乌鸦落在树枝上乱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准备把棚子的缝隙抹上草泥,忽听村里大喇叭传出权国金的声音:“凡属抢搭抢种的,一律不给赔偿,种也白种,搭也白搭!”
日头村只有金沐灶和汪老七两家没盖铁皮棚。
这天,权国金找到我,他愁眉苦脸地问:“金沐灶和汪老七为啥不搭铁皮棚?”
我说:“金沐灶是那种贪利的人吗?汪老七,我也碰着了,他那么穷,他竟然也不搭,搞不明白啊!”
权国金叹息道:“麻烦了。”
我一愣问:“为啥?”
权国金说:“无毒不丈夫,谁不搭铁皮棚子,谁就是钉子户!”
权国金这样武断的判断,让我吃了一惊。
权国金说:“我的判断错不了,不信您瞅着。这老七叔,太倔,心比针眼还小,整天不出这个院子,对着银杏树嘟嘟囔囔,他怎能明白外边的事情呢?”
我说:“我可以劝劝他。”
权国金皱眉说:“我倒是不怕汪老七,刺头在金沐灶身上。他要反了,杀伤力大呀。爹,您帮我约他一下,好吗?”
我一咧嘴说:“爹赞成你的想法。拆迁,建大楼,这么大的事,得跟沐灶沟通好喽!”
权国金说:“狗怕夹尾,人怕输理。输理的人就要挨骂。您先给我摸摸他的脉,我再主动登门找他谈谈。”
我答应着。我回头看他,只见他眉头皱成疙瘩,眼神充满仇恨。
我的心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冰凉。
可是,没等我去找金沐灶和汪老七,村里就闹事了。
事情出在铁棚子上。原来,权国金给大伙耍了个阴谋。他担心村里家家都建铁棚子要钱,就跟汪笨湖密谋,让他悄悄建小棚子。汪笨湖一建,大伙就跟着建上了。权国金跟汪笨湖唱起“双簧”,当众让汪笨湖做检查,汪笨湖表态一分钱不要,自动拆了铁棚子。汪笨湖一拆铁棚子,别人就傻眼了,知道补偿泡汤了,憋着一肚子气。这个关口我却听到一个消息:权国金暗箱操作,偷偷给汪笨湖补偿了铁棚子钱,三间铁棚子补偿了十七万。人们一听就炸了窝。
愤怒的村人拥进村委会大院,吵吵嚷嚷。
我劝说着大伙先回去,正说着话,权国金来了。权国金一进院,就有人追来了,大声叫喊:“凭啥给汪笨湖补偿铁棚子钱?”还有人吼:“我们要求补偿,不然,我们拒不拆迁!”还有个妇女骂:“你们黑了心的!”嚷嚷中,不知是谁趁乱扔了一块砖头,哗啦啦,把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砸个粉碎,玻璃片飞溅。权国金护着我,用后脊梁挡住我的脑袋。一块碎玻璃,插进他的胳膊,血呼地涌出来。我抬起头骂:“哪个缺德的扔砖头?”前头吵嚷的村民被镇住了。接着,权国金大吼一声:“娘个×的,我看谁还吵吵!”这一声,有点霸气,地动山摇的,又是他爹的声音。真把人给镇住了。他捂着流血的胳膊,转身去了办公室。
我好生奇怪,权国金说话咋那么像权桑麻的声音呢?
权国金包好了胳膊,马上换上和蔼的模样,缓缓走出来,说:“乡亲们哪,你们是听了哪里的谣言啊?我可以把汪笨湖主任叫来,当场跟你们对质。村里和开发商都没有这么做啊!”有人吼了一句:“你别装大尾巴狼了,你偷偷给汪笨湖补钱了!”权国金的脸绷上了:“大家回去预备丈量房屋,我们会适当提高补偿的,但是,不允许造谣,违反命令,造谣惑众的人,一定要严惩!”
汪笨湖和蝈蝈挤过来了。有人揪住汪笨湖不放:“说,你得没得铁棚子补偿金?”汪笨湖摆手说:“我要是得了一分,就撤我的职,拧我的脑袋!我愿意接受大家的监督!”
权国金说:“我爹活着的时候,他老人家就谋划过搬迁的大事,只是时机不成熟。临去世之前,他嘱咐我一定要给日头村再找一块净土,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生活。现在,好机会终于来了,政府搞城镇化,出钱出力帮着我们拆迁,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大伙听我的,都配合工作人员丈量家园,做好搬迁的准备!”
大伙都不再说话,三五成群地逐渐散去。
权国金从城里请来了房地产开发商人邝老板。
邝老板中等个头,宽肩窄背,浓眉大眼,有些秃顶。邝老板考察完后,同意开发,但条件是将那棵状元槐卖给他,大树移进城,栽入他的别墅院中。完事之后,他要在老村中心挖一个人工湖,周围建设燕园新村。权国金答应了。
我一听,头皮就麻了,看来状元槐和天启大钟难逃这一劫了。我撸了一把鼻涕,甩了甩手,然后在裤腰抹了抹。挖湖会断了日头村的根脉啊,我急忙去找权国金商谈此事。金沐灶更是反对,他找到权国金。权国金说了挪树挖湖的好处,可以提升周围地价,吸引外来投资。金沐灶说要尊重农民的意愿。
无奈之下,权国金召集村两委扩大会。会议一散,我追着汪笨湖问:“笨湖,咋定的?”汪笨湖说:“你就别跟着掺和了,挖湖,挪树!”我恼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要卖树挖湖,金沐灶不会答应的!”汪笨湖瞪了我一眼,说:“国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金沐灶他要捣乱,我们有办法收拾他!”
我心急如焚,知道大祸降临了,就赶紧通知金沐灶,要他阻止挪树行为。
我去金沐灶家的路上,仰脸一瞅状元槐,浑身一软,险些栽倒。唉,树没了,天启大钟也就没了挂靠,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4
那一天,我瞅见蝈蝈带着推土机和工人围住状元槐。我和乡亲们都过去了,人们拥挤着,争论着。蝈蝈的小眼睛烁烁放光,喊:“放鞭炮,图个吉利!”
有人把鞭炮挂在树枝,噼里啪啦炸响了。
我捂着耳朵,心里很愤怒,瞅见蝈蝈指挥工人挖坑准备挪树。蝈蝈说:“乡亲们,状元槐和天启大钟都是咱村的宝贝,可是大拆迁,建高楼,多好的宝贝也得挪窝儿喽!”汪老七喊:“挪挪窝儿,说得轻巧。要是状元槐有灵,惩罚你个兔崽子!”我气冲冲地问:“蝈蝈,你们想把状元槐和大钟挪到哪儿去?”
蝈蝈龇牙一笑,说:“状元槐进城,大钟进博物馆。算是供起来了!”
我一愣:“进城?”
蝈蝈说:“城镇化嘛,不进城进哪儿?”
人们纷纷喊起来:“你这王八蛋,说清楚点儿,别含含糊糊的。交给城里人,我们不放心!为啥把好东西都送给城里人?”
蝈蝈说:“嘿,还不放心,城里人能亏待状元槐吗?再说啦,城乡一体化,你们马上也变成城里人啦!”
我气得鼓鼓的,只想再最后一次敲响天启大钟,手中的轸木抖了抖,用力撞了两下钟,钟一悠一悠竟然没响。
我一阵心跳,这天启大钟哑了,还是怒了?
我正嘀咕着,金沐灶呼呼地闯了过来。他显得魁梧粗壮,黑着脸,胸膛鼓满气,久久不吭声。他的哑口,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金沐灶夺过我手中的轸木,使劲扔出去,蝈蝈和司机一躲闪,轸木砸在推土机玻璃上,片片开花。
推土机和后面的铲车都停下了。一排枝叶茂盛的小树被推土机压在下面,吱吱地呻吟着。
金沐灶拿着轸木,缓缓走到状元槐树前,伸手摸了摸树疙瘩。蝈蝈大声嚷:“金沐灶,让开,让开!”金沐灶不动地方,转过身,好像没听见蝈蝈的喊话,眼睛依旧半睁半闭。
金沐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老祖宗的宝贝,你们也敢毁吗?谁挖它,就先挖我金沐灶!”
我也跟着骂:“‘文革’都没毁的,现在你们想毁状元槐?”
蝈蝈强硬地说:“金沐灶,你在干扰公务,这是犯法!”
金沐灶火了:“带着你的人,滚!”
蝈蝈冲上去,伸手要拽他。金沐灶气愤之极,一脚踢了蝈蝈,蝈蝈连忙躲闪,被踢中了下巴,脚下一滑趴在一块石头上,又磕掉一颗门牙。
蝈蝈的小打手六子满地找牙,找到后问蝈蝈是下牙还是上牙,当地习俗若是上牙就往低处扔,下牙往高处扔。蝈蝈满嘴是血说不出话,指了指下方,意思是叫他往下扔。小六子误以为是下牙,甩手扔到了房顶上。蝈蝈踢了小六子一脚,喊出俩字:“上牙。”
人们哄地笑了。
蝈蝈尴尬地啐了一口血痰,捂着掉牙的腮,朝金沐灶瞪眼嚷嚷:“金沐灶,你扰乱公务,破坏大拆迁,就等于破坏日头村的城镇化!”
金沐灶涨红了脸,说:“少给我扣帽子!上级政策多好,城镇化,让农民进城过上好日子,你们呢?歪锅对歪灶,歪嘴和尚对歪庙!好事给弄糟了,祸害农民,我不干!”
蝈蝈吼道:“血口喷人,谁祸害农民啊?权支书为把邝老板拉进村,腿都跑细了,他容易吗?不挖这个湖,地能值钱吗?地不值钱,拿啥建大楼啊?”
金沐灶说:“拆迁,集中土地,造城,建高楼,都要尊重农民、依靠农民,我问你,你们心中有我们农民吗?”
蝈蝈扯着脖子叫喊:“当然有哇!挖湖,不就是想给乡亲打造一个优美的环境嘛!过去,我们村挖矿,污染了环境,今天挖湖,就是要还老百姓一个青山绿水的日头村啊!”
金沐灶讥讽道:“我不懂,我今天从你小子这儿长见识啦!”
蝈蝈没听出来,仰了头说:“权支书还说了,这环境,不只是生活环境,同时还是投资环境。老百姓满意了,投资的老板才满意!”
金沐灶说:“大伙都听见了,这可是他说的,拆迁办公室主任说的!”
蝈蝈问:“我说的咋啦?”
金沐灶冷笑着:“你自己都说漏了!别胡说八道了,你小子也是某些人操纵下的牺牲品!投资环境?你知道什么是投资环境?说白了,不就是土地财政吗?你们征地,你征来一头牛,还我一只鸡,还是瘦了吧唧的小草鸡!挖湖,口口声声为百姓打造好环境!糊弄傻子啊,你们盯着的是地价,地价翻着跟头涨,土地变成摇钱树!”
蝈蝈说:“日头村的土地值钱不好啊?宝地生金,财富是大家的。只有锅里有,碗里才有嘛!”
金沐灶愤怒地吼:“别卖关子啦,谁信你这套!我的话搁在这儿,将来,等房子分完、卖光,老板赚了钱,支书有政绩,皆大欢喜。到那时候,湖水臭了都没人管的。都是农民,拍拍胸脯的四两肉,良心呢?你们在利益面前还有人性吗?乡亲们一直信不过你们,一切都变成弄虚作假、滥竽充数、巧取豪夺的闹剧啦!”
乡亲们跟着喊:“对,沐灶说得对!我们不答应!”
蝈蝈的脸挂不住了,虎着脸,一脸杀气:“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金沐灶当村支书,你也会这么干!别啰唆了,上级规划到我们村了,就得大拆大建,这是依法拆迁,你我挡得了吗?哼,谅你也挡不住!既然你挡不住,就快点儿给我滚开!”
金沐灶晃着手中的轸木,声音如雷贯耳:“滚开?你得问问轸木答应不答应!这轸木上还刻着老祖宗的字呢!广目天王,善待众生,驱魔兴邦!天王助我,除掉你们这些恶魔!”
蝈蝈的脸涨得通红:“你有本事把资金引进来呀!如今是谁有钱谁说了算,你有钱,还可以把状元槐和大钟供起来。”
金沐灶说:“如果你们毁了状元槐,毁了天启大钟,上苍会惩罚你们的,你们逃得了今天,却逃不过明天!这状元槐,这大钟,这房舍,那不仅仅是个物件,还是农民的精神依靠,他们的命,他们的灵魂已跟这些物件融为一体了。”
蝈蝈咧嘴说:“我只让他们住楼上去,至于灵魂去哪儿,我他娘管得了吗?灵魂是啥?瞅不见,摸不着,多虚啊,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啊!我来干啥,我是来挖树的,跟你有啥好谈的!”
金沐灶显然看穿了蝈蝈的心思。我在金沐灶的眼里看到一个亮点,极亮,摄人心魄。蝈蝈躲躲闪闪,不敢对视他的眼神。
金沐灶严肃地说:“祖宗的老根儿都敢刨。你们能耐,你们所有能耐都跟乡亲们使出来了,低价掠地,盖楼房,逼农民买。你们这样搞的城镇化,不是农民的福祉,只能是往官员脸上贴金的政绩。”
蝈蝈硬硬地说:“你瞎说啥呢?这次拆迁是按法律办事,合理合法的。”
金沐灶说:“假流氓不可怕,就怕你们这些真流氓披上法律的外衣,祸害乡民!你们这样搞下去,就会出现两张皮:一边是政绩轰轰烈烈,一边是遗留问题一大堆。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失地农民变成失业农民,他们的生活怎么办?这样好的耕地挖成湖,蓄水怎么解决?新村能不能支付养护费?燕子河污染水源流进来怎样处理?上级再三叮嘱,民生福祉是城镇化的前提,你们眼里有这个前提吗?”
蝈蝈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明显冒出一股子气来。
我听着,一时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沐灶啊,有勇有谋,不愧是状元,问题看得准啊!”
这时人群里发出一片掌声。
金沐灶晃晃胳膊,继续大声说:“城镇化,造城,不能丢了文化!啥是文化?我们烧掉的魁星阁,这状元槐,这天启大钟,不就是文化吗?”
蝈蝈喊:“你别拿敲钟棍子瞎比画。把棍子给我!”说着,他猛扑上去抢轸木。
金沐灶没使轸木,胳膊肘一顶,正顶在蝈蝈的脸上。只听见噗的一声,蝈蝈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
人们笑了,像看耍猴一般。
蝈蝈当众栽了,脸皮再也挂不住,嘟囔着:“金沐灶,你太过分啦!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是在打权国金的脸呢!”
金沐灶说:“他亲自来挖树,我照样收拾他!”
日头村人讲究话茬儿,人输了,事没成,话茬儿却不能软。蝈蝈壮了壮胆说:“乡亲们被你唬住了,其实,出水才看两脚泥呢。老百姓不是好糊弄的,看看到底谁能给他们带来实惠!金沐灶,你可别得意太早喽,因为一棵老树杈子、一口大钟,耽误了拆迁,砸乡亲们致富的门路,他们会疯的,会跟你玩命的!”
金沐灶说:“你还倒打一耙!有状元槐在,有大钟在,文脉就在,公理就在,你们就不敢胡作非为!”
蝈蝈低了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
金沐灶说:“兔崽子,回去跟你的主子说,拆我的家,我眼都不眨,就是不能再打状元槐和天启大钟的鬼主意。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回去,要是一意孤行,丢了脸不说,命也悬乎!”
蝈蝈的脸绿了,一个劲儿地嘬嘴巴。
人们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这时候,我瞅见权国金正陪同邝老板考察。他们听见这头的响动,急匆匆赶了过来。
蝈蝈见了主子,哈腰过去说了说情况,说话时还捂着腮,哼哼唧唧叫疼。
邝老板白胖胖的脸,立时阴了,气愤地吼:“谁捣乱?扰乱公务,让警察抓了他,拘留十五天!”
权国金将邝老板拽到一旁,悄声说:“邝老板,别嚷嚷,他就是金沐灶!”
邝老板说:“金沐灶是谁?我们依法拆迁,谁也不能凌驾法律之上!”
权国金为难地一摊手,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个方案怕是行不通。其原因就在这儿,金沐灶不答应啊!”
邝老板翘着下巴叫道:“他算老几,他不就是你们村一个农民吗?”
权国金说:“他可不是一般农民,他是金家人,不怕死。”
邝老板啐了一口痰,露出土黄牙齿:“不怕死?谁他娘的不怕死?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权国金为难地说:“唉,你的理在他这儿行不通,不跟你废话了,让我老丈人跟你说。”
邝老板跟我握手,笑嘻嘻的,但我看出他眼神的凶狠。他说:“老人家,金沐灶是怎么个人啊?”
我抬手指了指状元槐,说:“这状元槐,这天启大钟,都是金家的传家宝贝!”
邝老板沉着脸:“宝贝?那都是老皇历了,旧貌换新颜啊!”
我咳嗽一声,稳稳当当地说:“沐灶啊,也是我们村的宝贝。如今的农村,当有矛盾冲突的时候,心里都知晓是非曲直,可是,很少有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金沐灶就敢站出来替乡亲们说话,你说是不是宝贝?”
邝老板脸色难看:“你的意思是说,这状元槐和大钟挪不得喽?”
我的喉咙呼噜呼噜响着,一声声地紧:“挪不得,挪不得!”
邝老板口气严厉:“我非要挪,我就不信这个邪!金沐灶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后果负全责!”
我叹息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回到状元槐前,与金沐灶站在一起。金沐灶双手紧握老轸木,目光如炬。人们情绪高涨,纷纷嚷着:“挖湖、挖海都没事,就是不能动状元槐!”
有人喊:“是啊,状元槐是我们的魂儿!”
有人吼:“没了状元槐,天启大钟就没了挂处,大钟会动怒的!”
权国金捅了一下邝老板:“走吧,回头我给你讲,这状元槐树和大钟都有一段惨烈、带血的故事哩!”
邝老板摇晃着脑袋说:“权支书,你玩得太软了,自己把自己吓住了?不就一棵树、一口钟吗?开局要是栽了,丢面子的不是我姓邝的,而是给你大支书的脸上抹了一把屎啊!”
权国金脸上没有表情,样子像破了皮儿的蔫土豆。他嘴唇都发白了。他背着手,悻悻地走了。
邝老板哼一声,跟着权国金钻进汽车走了。
蝈蝈有些慌张,揩着脑门的汗,乖乖地带人撤了。走了几步,蝈蝈扭了头喊:“金沐灶,你个书呆子,别以为我们栽了,等有一天,跟你算总账!”
后来听说,挖树事件传到谷县长那里,谷县长找到镇书记,镇书记马上找到权国金,严厉地说:“要和谐拆迁,要控制上访,绝不能发生突发事件!”
权国金脸色阴沉,没吭声。
挖树只好暂停。金沐灶制服了蝈蝈,成为大英雄,如果不是亲眼瞅见,谁都不会相信。后来事情越传越神,越闹越僵,真不知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那一天,烈日炎炎,村街的树叶都晒蔫了。
我去村委会看权国金。远远地,听见有激烈的争吵声。邝老板对权国金喊:“权支书,老槐树我可以不要了,但是,如果不让挖湖,我指定不干了,我拿啥吸引买房人啊?”权国金火了:“我们是有合同的,你咋出尔反尔呢?”邝老板白胖的脸皱成一团:“我跟你合作,事先可是有条件的。你说把状元槐送给我,树的事,我可以让步,可是不挖湖,是你单方面违约,你咋还倒打一耙?我的损失,你赔得起吗?”权国金蔫软了,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邝老板,我们既然上了一条船,就得同舟共济嘛。坐下,坐下,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办法嘛!”
我心里想:“晦气,晦气,我跑到这做啥呢?”
我转身要走,权国金喊:“爹,您来得正好,劝劝邝老板。”我噘着嘴巴说:“咋劝?挪树,我压根儿就不同意。”
权国金清了清嗓子,说:“如果不挪树,挖湖中吧?”
我想了想,说:“挖湖,我能接受。”权国金嘿嘿地笑了:“爹敲了一辈子的钟,就怕状元槐挪走了,没法敲钟了。”他眼睛忽地一亮,拍了拍脑门,“哎,我们来个折中方案咋样?”邝老板抹着脑门的汗,问:“咋个折中法?”
权国金皱眉想了想,说:“别一开始就中弹啊,后边就是死局了。我们就是找两全齐美的办法,不挪树,还挖湖。”
我呵呵一笑:“这主意好!”
邝老板瞪圆了眼:“甘蔗哪有两头甜的?挖了湖,树还能活?即便不挪,还不被淹死?”
权国金眨着眼睛说:“我们把状元槐保护下来,湖中央形成一个孤岛,做一个景观。金沐灶和乡亲们从感情上也能接受,我们照样挖湖开发。”邝老板竖起大拇指,笑了:“哎呀,高,实在是高!看来老支书生前对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权国金就是带领日头村百姓冲锋陷阵的大将哩!”
权国金嘻嘻一笑,说:“我们日头村,会对得起朋友的。”邝老板说:“弄好了,我们是双赢!好,我赶紧设计方案。”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权国金扭头瞅着我:“爹,保住了状元槐,金沐灶这回该答应了吧?大拆迁,他不会再生事了吧?”
我缩了缩脑袋:“留住了树,保住了天启大钟,他没啥说的。拆迁的事,他不会当钉子户!”
权国金哈哈一笑:“中,那就走下一步吧,拆迁!”
5
日光很好,瞅不着阴影。
我在门口晒日头,脚踩着一堆麦草,软塌塌的。墙壁上张贴了布告《致拆迁户的一封信》《拆迁补偿办法》。村委会要求农民凭着《土地使用证》和《房屋所有证》到村委会进行登记。人们来来往往,常常群情激愤,都集中在利益上,觉着自己有点儿亏。
我听说拆迁动员组在汪老七家碰了钉子。
蝈蝈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这个老东西,榆木脑袋,要顽抗到底啦!”一个工人说:“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要从我这讹钱,那就看看到底谁能挺过谁!”蝈蝈说:“你有啥好法子?”那个工人以老到的口吻说:“按老规矩办!把铲车都调到附近,把那老头调开,三下五除二,把那房子推平喽!”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我迟疑了一下,说:“蝈蝈,汪老七是我们汪家人,别开刀不使麻药胡来啊。你跟国金说,就说是我说的!”
蝈蝈哈腰一笑:“是啊,是啊!你的话好使!”
我的脸一沉,心就怦怦跳了。
我到汪老七家碰了钉子,我跟权国金都登门劝过他。谁知,汪老七真倔,他不为所动,孤零零地守着老屋,成了日头村的钉子户。
当天下午,权国金过来求我。权国金说:“爹,我说过吧,金沐灶和汪老七是钉子户。”
我瞪了瞪他说:“金沐灶算啥钉子户?他答应拆房了!他只是护着状元槐、天启大钟,这是保文脉,他有啥错啊?”权国金说:“您老是向着他说话!”临走,权国金嘱我找汪老七摸摸底细。
我犹豫一下,还是应下了。
我去汪老七家泡了一天。汪老七家院落不小,四间灰瓦房,十分老旧,也没啥像样的家具。瓮干盆净,叮叮当当,穷光景。前院的那棵银杏树,撑起大片阴凉。汪老七在院子里养鸡种菜,种了黄瓜、西红柿、茄子和大葱,窗前垂着一挂丝瓜。长长的叶子,几乎垂到了地面,被鸡啄得大窟窿小眼的。他自己生火做饭,常年不离旧房子,孤身一人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终于摸透了汪老七的心思。起初,我瞅见他老端着一本相册看。汪老七身边有一个破旧的手机,那是他儿子汪树给买的,这是父子联络的唯一通道。他默默地看着相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我凑过去问:“你个老东西,瞅啥呢?”
汪老七说:“儿子在深圳打工寄来的照片。”
我接过来一看,黄黄的相册,卷边了,翻烂了。我缓缓翻开册页,一张一张都是汪树的照片,汪树长高了,多了几分英武。
汪老七有事没事,每天都要把相册翻上一两遍。
我说:“汪树在外头买房了吗?”
汪老七摇头说:“买不起,深圳的房子多贵呀。”他说话的时候,眼泪汪汪。
我埋怨道:“汪树还没房子,你把拆迁款补给他,让他在城里交首付款啊。”
汪老七说:“有本事自己挣去,啃老宅的人有啥出息?那不白当状元啦。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说:“你别跟我犯倔,快把汪树喊回来吧,人家见多识广,好好给你开开窍儿!”
汪老七倔倔地说:“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就是不拆!”
我说:“中了,我算服了你了。”
汪老七连连咳嗽两声:“轸头,我这可不是冲你的。你知道,这是我家祖宅。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这辈子就认准这儿了,谁说我也不搬!”
我垂了脑袋,叹气说:“其实吧,我也不想搬。劝你的时候,我心里也扑腾呢,这老宅子舒服哩!”
汪老七咧了咧嘴:“这不就结了,还死鸭子嘴巴硬!”
我说:“别说硬不硬,死扛,我们扛得住吗?”
汪老七胃疼了,疼得额头冒汗,猛往嘴里一下一下扔黄豆粒。
我听说他浑身是病,老胃病,便秘,整天拉不出屎来,却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你这身体,应该到镇敬老院去,治一治,养一养。”
汪老七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汗,说:“轸头啊,我要去住养老院,汪树会被骂不孝。我咋难受,也得挺着。”
我苦笑说:“你这老脑筋,得改一改了,没人骂了。再说,汪树在外边打工也好放心啊!”
汪老七抹着眼角上的眵目糊,说:“听说敬老院每个月都要千把块钱,谁能吃得消啊?”
我心疼地望着他,说:“我先走了,你好好琢磨琢磨。不中,就把汪树叫回来,这可不是小事哩!”
汪老七痛苦地扭皱着脸,送我出来。
我走在村街上,房舍、草垛,一切都要消失了。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是不是情愿离开这温暖的老宅?是不是情愿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寻求着肯定的答案,可是,内心深处没有回音——
一提房子拆迁,我心里就犯怵。就在这天夜里,有一伙贼偷袭了日头村。
咚的一声,贼跳进我家院里,我睡觉轻,听见响声就抓起轸木,一轸木砸过去,两个贼吓跑了。天亮了,我听说抢了四五家,他们知道村里都是老弱病残,入室抢劫如入无人之境。老田埂的手机和两袋粮食被抢走了。我跟老田埂到镇派出所报了案。
隔了两天,权国金过来找我。
我问权国金贼抓着没有?权国金说:“没有,这是一伙流窜犯,不好逮呀!”我说了汪老七拆房的态度。权国金轻蔑地说:“钉子户屡见不鲜,无非是狮子大张口,想获得更多的补偿款罢了!”
我瞪着权国金说:“你狗眼看人低,汪老七可不为钱!他无欲无求,就是不想上楼,不想搬家!”权国金惊讶了:“哎,不对劲儿啊,汪老七是一个无欲无求的钉子户?”我点头说:“真的!”权国金眼睛一亮,说:“他这么大岁数了,不喜欢钱,不代表他儿子汪树也不喜欢啊!”
我说:“汪树明天从深圳回来,你跟汪树谈吧。”
权国金像是被火烫了似的说:“妈呀,我咋谈?您不是不知道,他当年得了抑郁症,离开日头村的时候,跟我们权家结了仇啦!”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
权国金说:“惺惺惜惺惺,状元惜状元。金沐灶跟他好,您找找金沐灶,把汪树工作做下来。和谐拆迁,这样对谁都好。”
我苦笑说:“咋个都好?我盖个铁棚子都不补钱呢。你出名,你得利,硬骨头都让我啃啊?”
权国金死皮赖脸地说:“谁让您是我老丈人。”他好像又想起啥,凑近我的脸说,“日头村大拆迁,谁也不是局外人,我想给金沐灶压担子!”
我不解地问:“给他压啥担子?人家又不是村干部。”
权国金说:“他不是干部,可他是党员啊!这回动迁组,村里要成立党员突击队,他不上谁上?”
我说:“你够阴的,是让他们钉子碰钉子啊!”
权国金嘿嘿一笑:“他们啊,耗子扛枪窝里横,我让他们碰出火花来!”
权国金无意间一句话,把我说得目瞪口呆。我的舌头硬了,嘴巴像被撬了一样,说不出话来。权国金这是想学他爹,可是,他哪有权桑麻那城府啊!
我没想到,金沐灶竟然领了任务,负责攻克汪老七这个钉子户。
我、金沐灶和权国金都过来了,大伙齐上阵,做汪老七的工作。开始谈话的气氛有些阴云密布。
汪树回来了,他给大家端茶倒水。汪老七呆呆坐着,窗子射进来的日光将老人的面孔映红,他的脸像钟一样威严,叫人看了心壁发震。他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气味扑面而来。
金沐灶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了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
金沐灶说:“七叔,支书都来了,有啥条件您就提啊!”
权国金说:“这次拆迁,是全镇的统一行动,不仅我来,你要是还顶着,镇里书记、镇长也会来的。”
汪老七冷冷地说:“谁爱来谁来,咱死猪不怕开水烫。”
蝈蝈龇牙说:“七大爷,你进城了,马上就变市民了,日子多美。”
汪老七说:“我这号庄稼人进城干啥?在大马路上种庄稼啊?”
蝈蝈咧嘴笑道:“就知道种庄稼。离开种庄稼,你还会个啥?”
我瞪了蝈蝈一眼,说:“庄稼人种好庄稼就是好样的。难道你爹不是种庄稼的?”
蝈蝈瞟了权国金一眼,嚷嚷:“我爹是种庄稼的。但种庄稼能让你富吗?拆迁来了,那可是一夜暴富啊!”
权国金大声说:“七叔啊,阎王爷要命不要钱。咱一个人富了,一个家族富了,那不叫能耐,带领全村人富了才是本事。拆迁,拆迁,一步登天。这次全村人都富裕的机会来了!”
汪老七硬硬地说:“能不能不拆啊?拆了,你把我们安置在哪儿啊?”
权国金说:“这个你甭担心,安置得好好的。我敢跟你发誓!我们一定要把党和政府的温暖送到群众心坎儿上。乡亲们满意不满意,是衡量我们工作得失的唯一尺度。希望乡亲们监督!”
汪老七撇了撇嘴,说:“这话咋这么耳熟啊,记得老支书在世的时候,常说这话哩。”
权国金豪爽地说:“我爹能耐再大,可他没赶上城镇化呀。他常托梦给我,在那个世界都想让乡亲过上好日子,我爹的梦我来圆。”
汪老七哼了一声,吧嗒着烟袋:“这样吧,你们跟我儿子汪树谈吧。”
汪树咳了一声,愣掏了一句:“你们有拆迁许可证吗?”
蝈蝈扑哧笑了:“你还是状元呢,尽说幼稚的话,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告诉你,这是政府主导的拆迁!”
汪树的露怯,使他的脸腾地红了:“政府拆迁,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既然这样说,就要充分尊重百姓利益。我爹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有你们这么逼他的吗?”
蝈蝈急眼了:“汪树,你这话不对呀。你可以问老轸头,村委会派金沐灶在你家对接,就是耐心做工作。”
汪树大声说:“听爹说你们还要挪状元槐。如果不是沐灶哥,状元槐和大钟早没影了。有些干部,就是不让人服气,会上说一套,底下干的是另一套。你们拆迁,能让我们放心吗?”
有的话说出是祸,有的话能点着火。汪树的话,惹恼了权国金。
权国金忍无可忍,嗖地站起来,将桌子拍得山响:“汪树,对我爹有意见,你就明说。活人不把死人怪。事情一码是一码,你要借拆迁找碴儿,那就打错了算盘!”
汪老七瞪了眼:“权国金,你拍啥桌子?汪树没有那个意思。”
汪树也急了:“冲你的态度,我和爹就不能签约!你要强迫我们,我就召集媒体记者来,包括外国记者,给你们曝光。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权国金愤怒地说:“好啊,日头村的水、日头村的粮食,把你小子养大了,深圳打工长见识了,有出息了。还要找媒体给曝光!你的良心呢?你叫吧,我等着,我倒要看看外国记者长几个鼻子!”
事情僵住了,屋里鸦雀无声。
汪树倔倔地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怕,我更不怕!”
权国金瞪圆了眼睛,说:“征地中农民上访、闹事,已经不新鲜了。有的地方,农民把县政府砸了,牌匾都给劈了。多激烈的冲突啊,媒体也曝光了,到时候咋样,不还得靠当地政府解决吗?我们的建设规划项目是上级批的,我们有合法手续,我只是抓落实的。你们折腾不出个结果,闹得满城风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权国金气得颤抖,还要吼。我头皮发麻,感觉事情走到了死胡同,越来越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金沐灶插话说:“国金,别急嘛。汪树肚里有苦水,让他倒出来。权力在你手里,难道这点儿肚量都没有吗?”
权国金口气缓和下来,说:“汪树,我们谁都别说气话。算算自家的账目,一算就偷着乐了。”
汪老七说:“乐啥?有啥好乐,偷着哭吧!你想想,咱农民有啥?不就种点儿地,守个老宅子,累死累活,也是过个清苦日子!”
权国金急得站立起来,大声说:“土老帽儿,老脑筋,你说的不对呀。我们日头村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县城西扩,越过燕子河,跟我们日头村连成一片了。我们的地,我们的房子,可都是摇钱树啊!集约出来的土地变成村集体资产,村民哪家不得分几套楼房。年底土地还能分红,加上房屋租赁的收入,我保证你的收入比住平房时翻了好几倍。这一拆一盖,就摇来了大钱啊!想想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
蝈蝈说:“支书的话,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人得知趣,灵活一些,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汪老七半死的脸一抖,发狠地说了两个字:“不拆!”
权国金恼了:“老七,你吃错药了吧?多少年来,你从没跟政府对抗,这是咋了?告诉你,不要怀有侥幸心理,我们可以依法强拆!”
汪老七横了他一眼:“你敢!”
蝈蝈瞪圆小眼,恼着说:“你以为我们做不到?”
金沐灶插嘴说:“你们能做到,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谈判不欢而散,权国金带着蝈蝈走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动不动我的心就抽成一团。喇叭里广播了几天,燕子河畔已盖起一片安置板房。安置板房一弄好,拆迁的人说来就来了,村里派人挨家挨户丈量尺寸,还用相机咔咔地拍照。
我在院子里守着,不错眼珠地盯着丈量。
村委会丈量宅院的人刚走,老田埂追过来喊:“老轸头,老轸头!”我收住脚步说:“田埂,有啥事?”老田埂愤愤地说:“眼下还有啥事,拆迁的事呗!想想还是觉得亏啊!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有啥办法?”我打趣说:“吃亏又不闹,说明你家日子光景好呗!”老田埂说:“我是啥好光景,权国金是你姑爷,村里谁能比得上你呀?”我叹息说:“蝈蝈是你外甥啊,管个蛋用?吃亏是福啊!”老田埂瞪着眼睛说:“啥福?这个拆法,遭罪在后边呢!老轸头,我们找找金沐灶咋样?”我说:“找他能管用?他有三头六臂?”老田埂说:“筷子扎把儿不好撅,百姓扎堆儿不好惹。只要选个挑头的,他们就不敢含糊!”
我说:“这倒是个办法!”
我和老田埂去找金沐灶。
在我们前头,人们集中往金沐灶那里拥去。我们赶到时,金沐灶家里围了好多农民,吵吵嚷嚷的。
金沐灶皱着眉头,在地上转来转去。
我催促说:“沐灶,你给个痛快话呀!”
老田埂说:“沐灶,你是状元,状元槐和大钟保住了,你是功臣,大伙的拆迁补偿,我们可指望你啦!”
金沐灶说:“好,时机到了。等家家丈量完,集中施工之前,我们就跟他们谈判!”
我担忧地说:“这种事,赶前不赶晚。哪有上赶着给老百姓送钱的?等生米煮成熟饭,啥都晚了!”
金沐灶说:“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伙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咱不打无准备之仗啊!”
老田埂说:“大家都不签字,都不拆,憋到劲头上,权国金和邝老板就得让步!”
金沐灶话语锋利,三下两下转了话题:“那不一定!面对他们,我们是弱势群体,大家要团结起来,坚持斗争!”
金沐灶的身上寄托了大伙的希望。可是,金沐灶等人与权国金、邝老板的谈判,非常艰难,几天过去,毫无进展。权国金他们正在筹备强拆方案。大拆迁紧锣密鼓,人们都被赶到简易安置房里去了。
形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紧张。
这可怕的一天,说来就来了。
一辆辆警车开来了,警察在拆迁现场拉开了警戒线。
开场是权国金蛮有气势的讲话:“乡亲们,今天的日子应该记入日头村的历史。我们搞城镇化,搞现代农业,就得大量转移农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农民转移出去,表面看,我们没离开燕子河,没离开这块地儿,其实,是质的变化,你们由农民变为市民啦!这是大转型时代,大伙都忍受点儿痛苦,做出一些牺牲,也是给国家做了贡献。我坚信,我们明天的日子会越来越红火,我权国金,代表村委会谢谢大家啦!”说着,他鞠了躬,还掉了眼泪。
我听见身边有人嘟囔:“猫哭老鼠假慈悲!”
开始清场了,保安和工作人员开始往外撵人。一个胖小伙子竟然牵着一条藏獒在那溜达,听说这是邝老板公司的保安。藏獒吐着黑黑的舌头,吓得人一身麻痒。
人群纷纷往后退着。村口的石碑被挖了出来。蝈蝈挥舞大锤砸着,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
我心疼啊,弯腰捡起一块碑石。蝈蝈这一锤跟当年猴头那一锤一样,砸在别处,却疼在我心上。老村就要没了,我心像被剜了一刀,肉连着,滴着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有人竖了大拇指附和着:“蝈蝈,你小子真了不起!”
蝈蝈一手叉腰,一脚踏着石碑说:“这个石碑,本应该留作纪念。可是,今天是拆房,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大喊一声:“挖祖宗根儿呢,还一派胡言!”这场合,只有我敢说上几句话。
金沐灶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人们不时抬头,用祈求的眼光瞅他,可是,他为啥不说话呢?
狗蛋儿媳妇大美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越过警戒线,逼近她家门口。
大美子一跳一跳地吼叫着:“我不拆,谁爱拆谁拆,这也太欺负人了!”吼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蝈蝈踢了她一脚,喊:“别哭了,吓着孩子。别算小账了,早签字还有奖励呢。”
大美子哭着:“那也得我家狗蛋儿回来呀!”我知道狗蛋儿在外打工,却明知故问:“狗蛋儿在哪儿啊?”大美子说:“他在帕劳呢!”蝈蝈一笑说:“啥?狗蛋儿怕劳动?”大美子说:“老赶,帕劳是大洋洲一个岛国。”蝈蝈笑道:“那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大美子说:“狗蛋在国外,你们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蝈蝈咧嘴说:“别磨叽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拆!”
大美子骂道:“罚酒?我不怕!这是我们家门口,那是我养猪的猪圈,那是我做饭的锅台。”
工人们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墙头和锅台扒了。
大美子一手抱孩子,一手抹脸,将脸抹成了花瓜,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有人扑上去夺过她怀里的孩子,一刹那间,蝈蝈让人把大美子强行拖走了。
人们见他们动真格的了,退得越来越远,没人敢往前冲了。
金沐灶的眼睛湿了,我从他眼神里,看出他对乡亲们的深深同情。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一定是绝望的。
人们骂着,叫着,跳着,一浪高过一浪。日头村被震得颤颤巍巍。我担忧地凑近权国金:“硬来呀,那会出大事啊!”
权国金说:“只要不死人,就不是大事。”
蝈蝈补充一句:“如果捣乱,死了人,也不是大事!”
权国金严厉地喝一声:“不拆等啥?!”吼完,他就钻进汽车走了。
蝈蝈一挥手,一辆辆铲车横推而过,瓦砾片片。白色烟尘缓缓飞起,又在空中慢悠悠飘落下来,组成障眼的谜团。尘土呛人喉咙,我不住地咳嗽,那股嗡嗡声响了很久。
蝈蝈他们又强拆了几户。这时候,村里大喇叭响了。
我听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权国金勾结邝老板,无法无天,强拆我们房屋,大伙要联合起来,保护我们的利益!有血性的爷们儿,都站出来呀,能干的娘儿们,也跟着来呀!”
接着从东街响起了锣声、脸盆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拐了弯,人们一露头,这阵势吓我一跳,有人扛着锨,有人抱着棍,还有人拿着砖头。
蝈蝈站了个马步,大声嚷嚷:“谁敢来,敢来就铐了你!”
有个老头举了锨吼:“你铐,你铐,不铐是龟孙子!告诉你蝈蝈,价钱还没谈拢,你们就强拆,你们再拆,老子跟你玩命!”
蝈蝈发狠地喊:“都他娘的一个命,你跟我玩命,你有几条命?先死容易后死难!”
双方正对骂着,警察纷纷拥过来。人们对峙着,警察一进,人群一退,进进退退好几个回合。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飞来一块砖头,砸中一个警察的脑袋,一股鲜血溅到柳树上。
蝈蝈大吼:“谁?谁他娘的偷袭?”
人们情绪瞬间失控,人群大乱,噼里啪啦乱打起来。金沐灶冲上来吼:“别打了,别打了!”
噗的一声,一棍子落在金沐灶肩膀上。他捂住了肩膀,疼得咧嘴。
不知是谁扔棍子打倒了一个老头,老头倒地晕了过去。我急忙大声喊道:“不好了,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人群的骚乱骤停。晕倒的老头醒了,被抬走了。随后,拆迁也停止了。
我瞅着树干上的血,呆呆地站着,觉得脸上痒,抬手去摸,却是树上的掉下的毛毛虫。
6
日头爷一下山,风就发了威,呜呜地吼。
夜晚阴实了,不可能有星星出来。白天见过的日月同辉的景象,让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忽然,我听见呜呜的哭声,我一愣,从炕上爬了起来,走出去一瞅,状元槐那头有哭声,老树呜呜摇摆,无风咋也摇啊?我有些紧张,自语说:“坏了,天象出现异象,村里又要出啥大事了?”
不一会儿,大钟里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那是毛嘎子在天上笑呢。我到小树林里,大声追问毛嘎子为啥笑?
毛嘎子说:“村里有好戏看啦!”我说:“啥好戏?”毛嘎子说:“不告诉你个老东西。”我气愤地骂:“你个鬼东西,没良心,你娘死了,你都不哭一声。”毛嘎子又没动静了。我毛骨悚然,嘴里硬硬地喊:“你狗×的不说,我去问红嘴乌鸦。”毛嘎子说:“红嘴乌鸦也不告诉你。”这个事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仰脸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觉得整个村庄在缓缓下沉。我的头发麻,大汗淋漓。我一遍遍地唠叨着:“天爷爷啊,日头村该没了,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再降啥灾星啦,受不了啦……”
天亮了,我听见街道上有人喊:“枯井冒黑水了,枯井又冒黑水了!”
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过去一看,枯井里蹿着一股股黑水,咕嘟嘟、咕嘟嘟地吐泡,还有一股硫黄味道,很像“文革”中金校长被猴头一锤砸死的那一年。
这奇异的天象预示着啥?
这天上午,日头村就炸窝了。
金沐灶发动拆迁村民把权国金的家包围了,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是接到火苗儿电话,才知道她家被包围的。当时,我一点儿都没惊慌,因为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个结果的。权国金勾结邝老板,强占耕地,强拆房屋,明面上给了合理的经济补偿,可是,这活钱总是见不着,村民能依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在金沐灶的鼓动之下,早早晚晚得跟他算账的。我担心火苗儿和国金的安危,才急三火四地赶过去的。
我瞅见火苗儿家四周全是人,吵吵嚷嚷,乱乱哄哄。
到了那里,我听说蝈蝈带着人与村民发生肢体冲突,破鼻流血,动拳动脚,还有装疯卖傻的。
权国金家的院门关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国金和火苗儿在里面干啥。我心里盘算着该咋劝说权国金,想办法平息众怒,就朝院门口走了过去。村民们看见我来了,纷纷闪出一条通道。有不少人喊:“轸头叔,快说说你姑爷吧,大伙不是钉子户,就是补偿太低了,提一提吧。”我大喊:“大伙别着急,我进去问问他咋回事啊。”我走到院门口使劲地拍打门板。
门开了,我看见火苗儿迎了出来。我急切地问:“国金呢?”
火苗儿白了我一眼,指了指她家的二层小楼,没说话,神情有些恐怖。
我直接向小楼走去,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权国金得了“撞客”了。撞客就是活人撞着死人的灵魂了。我这个岁数,啥也不怕。屋子里的灯光,昏黄昏黄。我头昏眼花,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权国金。他好像喝高了似的,身子一摇一晃地站不稳,晃晃地走到权桑麻的照片跟前。我发现,照片里的权桑麻很威严,比他活着的时候还威严。
权国金跪在他爹的遗像前,规规矩矩地跪着,哆嗦着说:“爹,儿子摊上大事了。咱村要拆迁了,要建高楼了,农民们受了金沐灶的挑唆,要钱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他们急眼了,非跟我过不去,堵家门口了,您说我该咋办啊?”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说:“还能咋办哪,乖乖地提升补偿款不就结了吗?”我走到权国金身边,刚要把心里话说给他,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娘个×的,你小子就是骨头太软!”
我吓了一跳,那是权桑麻的声音。
权桑麻的声音从哪儿来的?声音还在继续:“老子在世的时候,谁敢跟我过不去,吓死他!”
我四下张望,找不到声音来源,像是在房里,也像是来自天上。我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权国金听见亲人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爹,您最疼我,眼下儿子难住了,您说咋办,我听您的。”
权桑麻的声音又传来了:“国金啊,翻不了船,你爹就是专门破解难题的。”
权国金将爹的遗照摘下来,搂在怀里,没有一点儿声息。权国金催促:“爹,您倒是说话呀,咋解这个难题啊?”
遗照静如止水。
我轻轻地拍拍权国金的肩膀,说:“走,去你屋里,咱们爷儿俩合计合计。”权国金醉眼蒙眬地看了看我,缓缓把照片放下。忽然,他掏出兜里的那块骨头,塞进嘴里,咔吧咔吧啃了两下。
奇迹出现了。权国金的声音变了,竟然变成了权桑麻的声音:“娘个×的!谁跟我胡闹就灭了他!无毒不丈夫,这事就该这么办!”
我一听,猛打一个哆嗦。这声音发自权国金嘴里,竟是权桑麻的声音,太像了。如果真是权桑麻,这不是要把村民当敌人对待吗?
权国金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几乎认不出我来了。我讷讷地说:“国金,你咋啦?我咋听见你爹说话?”
权国金肩膀一横,脸上布满杀气。突然,他“啊”地怪叫一声,疯狂地跑出去了。
我连忙叫喊着:“国金你可别冲动啊,千万别冲动啊!”我连蹿带跳地跟了出去。
我没能喊住权国金,蝈蝈一个趔趄,哗啦一下敞开了院门。
我看见乡亲们愤怒地站着。权国金对乡亲的每张脸挨个看,不说话,光是看。村民们愣了愣,依旧朝他喊:“此房是我盖,此树是我栽,要想动掉它,留下满意财!”老田埂也吼着:“给我们补偿!我们要合理的补偿!”开始是几个人喊,然后是十几个人喊,再下来所有的人都在喊了。
我看着群情激愤的村民们,心中狂跳。
过了好一会儿,权国金说话了,竟然还是权桑麻的声音,就听权桑麻恶狠狠地大喊:“娘个×的,都给我回家,该干啥干啥去!”我的两个耳朵惊得嗡嗡响。
乡亲们全都傻了,面面相觑。
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个疑问:“咋会是权桑麻的声音?难道是老支书复活了?”
大伙的脸上说不清是啥表情,惊奇?恐怖?呆傻?都慌乱了。
这时只见金沐灶挺身而出,指着权国金的鼻子,转身对大伙说道:“乡亲们别信他的,装神弄鬼的不好使,还是收起你这一套,善待乡亲们,提高补偿标准。谁也不能一手遮天,我们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利!”
现场静静的,没有人敢附和金沐灶。
权国金冷笑几声,说:“姓金的,别他娘穷咋呼了,日头村的老少爷们儿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最通情达理,他们知道村里遇到了暂时的困难,不会再逼我了,逼也没用,他们要以大局为重,帮着村里渡过这个难关,你难道还没看明白吗?”
金沐灶愤怒地喊:“你少在这给大伙戴高帽儿。拆迁,暗箱操作,坑害乡亲,你该当何罪?”
蝈蝈喊:“金沐灶,你别煽动闹事啊!不然,我剐了你!”
汪树往金沐灶身边凑了凑:“你敢!”
权国金不瞅金沐灶,也不看汪树,呆呆地傻看着村民,气恼地喊道:“娘个×的!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不听我的话?还不快都给我滚!”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嚷嚷声不断。有人喊:“老支书啊,我们可不是冲着您啊!”一片人都跟着喊:“是啊,老支书可别生我们的气啊!老支书您歇着吧,我们回了啊!”人们被吓得哆哆嗦嗦,纷纷倒退着。
我没有随波逐流,我站在金沐灶身边。
汪树见状,急着大喊:“大伙别怕,都别走啊,别走啊!”
人们纷纷逃了,权国金赢了。应该说是权桑麻的魂儿赢了。
7
我把醒来的早晨当成了昨夜的梦。
这些日子我心绪不宁,仿佛要发生什么祸事一般。因此,我飞回菩提树的路线有了改变,我越过大山、草地和麦田溜进了村庄。
到了那里,我吃了一惊。瞧这儿一眨眼变没了一座村庄,连那不为人知的故事和夜夜降临的梦都消失不见了。树林深处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原来城镇化大拆迁开始了,推土机已经开进了那片属于我的小树林。人们先是伐树,然后推土机跟进,一堆堆树根和湿润的黑土翻了出来。我先看见几棵白皮松树被伐掉,棵棵都价值连城、无与伦比。菩提树倒下的那一刻,成群的血燕惊慌地飞走了。
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偷偷窥视着这一切。
推土机开到了菩提树前,老轸头惊呼了一句:“天哪,毛嘎子没法回来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
我非常感动,这个时刻只有老轸头想着我这个游子。
醉醺醺的老轸头嘴里不满地咕哝着走远了。
我的鼻孔里一会儿是树根味道,一会儿是浓烈呛人的土腥味,即便这样也难以抵消从心底泛上来的愤怒。
然后我的眼泪就迷迷蒙蒙地挡在了眼前。
这里是湖边,将有一片高楼拔地而起。这好吗?我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的心房掠过一阵明晰的痛楚,菩提树没了,我再也回不了故乡了。走吧,快走吧,我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变动之中暗含着财富的重新洗牌。财富朝少数人手中快速聚集,因此人们不再和睦相处。他们为着前世的冤孽和今世莫名的仇恨,相互争斗和撕咬,难解难分。我不愿加入这种无聊的争斗中去。人们厮打完之后,疯狂地呼喊着:“挖啊!拆啊!”喊着喊着,刚才呼唤的那些人,突然全部躺下了,躺在了刚刚翻开的湿土上。人睡觉时这样躺着,人在进入焚尸炉之前也这样躺着。这是怎样的情形啊?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让破碎的心灵平复,从而减轻自己的罪过。
我在工地上空盘旋了一阵,在悬浮中继续飘行,最后无奈地朝美丽的云顶飞去。飞翔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许多村庄和城市。
黑夜来临云开雾散的时候,我身边出现了一种强烈的、小范围的空气涡旋,从空气涡旋里钻出来的星星最美丽。星空热闹而有趣,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星宿朝我蜂拥而来,连平时隐身的星星全都现身了。星星一闪一灭,忽明忽暗,好多人做着长长短短好好坏坏的梦。我寻找属于我的星宿心宿。我梦见它,遥望它。它是整个天空中唯一属于我的星辰。
我靠透过星星解梦取乐,凭着我对星宿的格外敏感和直觉,我严厉地对自己说:“你该通过看梦,达到解梦,最后引导人们做好梦做美梦。”(梦在飞翔,在云顶,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挡住梦)
我又把闪光的星宿检查搜索了一遍,我发现还是金沐灶的梦有质量(后来我才知道,老轸头离开树林工地是去找金沐灶了。金沐灶出面了,他像保护状元槐和天启大钟一样保护了小树林)。
金沐灶目光远大看事透彻,他在新生活的感染下寻找精神出路(尽管按常理说任何困境都有出路,可他还是找不到任何可行的出路)。我在天上敲响十二律的钟声,时隐时现的钟声给了他长久的温暖。在他做梦时我学会了他的一些语言,通过语言的交流,我发现他在梦里也一直在努力地查找我。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金沐灶的星宿与吕富仁教授的星宿一同闪光了,闪烁中有相互靠拢的倾向,我担心金沐灶撑不住,便想紧紧抓住吕富仁的手,希望吕富仁能把自己的力量传导给他。可他还是抓不住吕富仁的手。
我清凉的脑袋又有些糊涂了。
忽然,借着星光,我依稀看见一个瞩望的身影。那是神吧?神来了,那是超越尘世的神。
我向神求助,怎样拯救日头村?我还说了说金沐灶的事情。
我耳边响起了神的声音:“我可以帮忙,但要众生自己觉悟。”
我一瞬间理解了神对众生的悲悯。
天上的神被农民的悲苦所感动,晨风里,神微笑着朝我走来,眉宇之间暗含着慈悲的表情。
我不知所措地朝他迎去(神到来之前星辰是有先兆的,空中闪过一条划过天际的银弧)。神的清晰面目却没有出现,但是他的声音那么可亲可感。他不像地上的神那样喋喋不休,脸上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般星宿没有的灵光。但是,神的恩惠马上显灵了,云顶奏起了安详入梦的音乐,敲响了启人心智的钟声(物欲只带给我们感官快乐,却丝毫不能给我们带来安慰,期待一场音乐和钟声驱散我内心的忧伤和孤独)。那些铜制的响器反射出青幽的光芒。光芒和钟声搅在一起,笼罩在我心中的愁云惨雾立刻消失不见了。
心宿向我窥望,并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了一股清风。我忘情地呼吸着,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嗓音微弱喑哑:“我是谁,从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