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日头 第二律 林钟

1

我得了偏头痛病,疼得龇牙咧嘴。

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找杜伯儒,请他给我扎针灸。我担忧地说:“听不到钟声了,我的脑袋就像裂开了一样。”杜伯儒说:“大钟是日头村的魂啊,听不到钟声,村子的魂就丢了,村庄没魂,人还哪有魂儿啊?”

没有了魂儿,我就在村里的街道乱走,找自己的魂儿,但找不到。看到谁家的狗,我一轸木打过去,狗汪汪叫着跑开了。

我把自家的脸盆挂在了老槐树上,一通乱敲,脸盆上的搪瓷噗噗落下,几下子就敲漏了。

火苗儿跑过来,说:“爹,瞎敲啥,敲坏了咱家使啥洗脸啊?”

我停下轸木,瞅着脸盆上的窟窿,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火苗儿说:“爹,你败家呀?”说着,她一脚就将脸盆踢飞了。

我扛着轸木,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天早上,日头还没出来,一街的瓦屋全都阴着影儿。杜伯儒从披霞山回到了日头村,先找了我,让我陪他去找权桑麻。他也没说啥事,我就带着去了。那时权桑麻正在画图纸,是治理燕子河的。

权桑麻不看杜伯儒,两眼盯着图纸,说了句:“牛鬼蛇神出笼了?”

杜伯儒说:“权支书,我已经改造好了。如今开了东方红诊所,为革命群众治病,深受革命群众欢迎啊。”

权桑麻说:“我有病?”

杜伯儒说:“哪能啊?您这身板,三棒子都打不倒。”

权桑麻厉声说:“那你找我干啥?”

我吸了一口凉气,杜伯儒也是一哆嗦。

权桑麻把铅笔丢在图纸上,两眼放箭,乱射在了杜伯儒的身上。杜伯儒声音像蚊子叫:“日头村不能没有天启大钟啊!”权桑麻好像没听见似的:“没啥?大声点儿!”杜伯儒眯着眼睛,不吭声。权桑麻扭头问我:“轸头,他刚才说的啥?”我望了望杜伯儒,不知咋说。杜伯儒涌起了一腔血:“我不是道士了,我是革命群众,我以一个革命群众的身份,向你反映问题来了,你对革命群众啥态度?”权桑麻话软了:“是个黄鼠狼都迷人,没想到你个老道也有脾气。有问题就大声说嘛,如今兴大鸣大放。”杜伯儒说:“我是说,把天启大钟重新挂回状元槐,让老轸头继续敲钟,日头村才有精气神。”这话我听着心里受用,我早想敲钟了。权桑麻说:“你这是资产阶级反攻倒算啊!那口钟当初是金世鑫藏起来的,结果闹出了人命,猴头到这阵儿还关着呢。还挂它做啥?没有钟,我们照样干革命,没有老金家,日头照样从东边出!”杜伯儒一番感慨:“钟声响,文脉还能活,日头村就有救,钟要没了,啥都完了。”

权桑麻用指头敲敲图纸说:“娘个×的,治理好燕子河,日头村才有救。别的,都是扯淡!”

杜伯儒走了。我怕权桑麻骂我,拔腿也要走。

这时权桑麻不知想起啥来,又追了出去:“老杜,老杜!”

杜伯儒站住,问他啥事。权桑麻说:“秋后日头村要修燕子河,社员都上阵。”杜伯儒没吭声继续往前走,权桑麻堵住了他的去路。杜伯儒一瞪眼:“打劫呀?”权桑麻说:“老杜,几百号社员响应主席根治海河的号召,我们挖燕子河,少不得头疼脑热的。你是华佗再世,瞧病没的说。我想请你到海河指挥部当医生。”杜伯儒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求人啊?我不去,你还能绑了我!”杜伯儒说着就倔倔地走了。

权桑麻嘟囔了一句:“这老小子,信你的道就中了,再掺和事,我非游你的街不可!”

我眼睛眨巴眨巴,一声没吭。

秋天种小麦。地里搭了种麦指挥部,是用焦黄的苇席围起来的。权桑麻广播各个生产队的种麦进度。每回广播前总是呼呼吹两下话筒:“抓革命,促生产。第一生产队今天种麦五亩半,第二生产队今天种麦三亩七……”广播到第五生产队时,大喇叭里传出一片鼾声,权桑麻睡着了。他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了。腰里硬想把他拽到床铺上,权桑麻说了梦话:“一枝花,你饶了我吧,我实在弄不了啦……”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种地的社员都笑疯了。

没多长时间,种麦指挥部拆了,燕子河畔又搭起了根治燕子河指挥部,权桑麻依然是总指挥。指挥部的后身是一溜儿工棚,社员变河工,就在这里栖身。我成了食堂做饭的,每天蒸金黄色的窝头,做白菜豆腐粉,几百号社员都吃,热气腾腾。我心里甜滋滋的,蹲在一旁抽旱烟,听远处隐隐的笑声。

这天晚上,大伙在河堤上唱起了评剧。

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样板戏唱完了,权桑麻让权国金改编剧本,将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改编成了评剧。

我知道权桑麻有苏联情结。1952年春天,槐树开花的时候,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来了,权桑麻成了积极分子。他带着一个由二十九户贫雇农和四条牛腿组成的农业合作社,取名“披霞山合作社”,在青石板上创高产,此举轰动了全国,他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

权桑麻跟***吃过饭,敬过酒,合过影。那只细长的黑色钢笔,就是***送给他的,常常别在胸前。***让他搞好生产,代问男女老少和娃娃们好。权桑麻沉浸在幸福的感觉里,吐着烟说:“见了***,我权桑麻死了也不冤枉了。那一天,我参观北京故宫,还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在故宫里看见了皇帝的龙椅,那叫威严,那叫气派,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也是这一年,他跟农民参观团,去了一趟莫斯科。在莫斯科,这些农民代表还受到斯大林的接见。权桑麻说:“斯大林握着我的手,连说哈啦瘦!人家领袖真没架子,愣说我瘦,我回国就开始多吃增肥,后来才明白,哈啦瘦在俄语里是好的意思!差老鼻子了,你瞅这笑话出的。”

我听着笑喷了。

没几天,权国金把剧本改好了,就开演了。

权桑麻让我演列宁,我推托说:“不中,列宁官大,还是你演吧!”权桑麻说:“好,我演列宁,我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这苏联人名咋这长啊?”人们都笑了。后来,是这么分工的,我演肃反委员会主任捷尔仁斯基,腰里硬演瓦西里,金茂才主动上来说:“我演办公室主任斯维尔德洛夫。”权桑麻说:“你演得了吗?”金茂才说:“说啥我也得给你撑面子!”权桑麻板了脸说:“你要是撑,就得给我撑圆喽!”金茂才说:“放心吧!”

权桑麻腰里掖着笤帚疙瘩,上场就喊:“娘个×的,革命形势大发展,帝国主义他娘的急了眼。我列宁,唱啦?”底下人鼓掌:“唱啊!”

权桑麻张大嘴巴唱道:“列宁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宫,尊一声斯维尔德洛夫请听分明,前几天,我派瓦西里去把粮食弄,为啥到这阵儿还不见回城?啊——啊——啊——”

金茂才上台道白:“列宁同志,您别心窄了。”又接着唱,“尊一声列宁同志,且莫着急,为此事我请示了那捷尔仁斯基,他言道,彼得堡的交通不大便利,弄到了粮食难整车皮,瓦西里的工作他一向很努力,你就放心吧,你就放心吧,我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咦——咦——咦——”

权桑麻嘿嘿一笑:“嘿,茂才挺有才呀!”

腰里硬晃悠着登场了:“列宁同志,瓦西里向您报告,粮食弄来了。”

权桑麻一拍大腿:“娘个×的,忒好了!”

我被他们逗笑了。

权桑麻拿姿拿势地唱道:“闻听瓦西里把粮食弄到,不由得列宁我喜上眉梢,时间紧,任务重,困难是忒不少哇,哈啦瘦,哈啦瘦,真他娘的哈啦瘦啊——”

人们都笑翻了。

我悄悄问金茂才:“哈啦瘦,是啥意思?”

金茂才说:“是俄语,好的意思。”

我比别人笑得慢半拍。

腰里硬怀里抱着一件羊皮袄登场了:“列宁同志,这是彼得堡的革命群众孝敬您的!”

权桑麻打开包裹一看:“咋,还有一包烟叶啊?”然后开唱,“这包烟叶,我不要,你把它送给那捷尔仁斯基——”

我呆愣着。有人瞅我:“老轸头,说你哪!”

腰里硬踢我了一脚:“轸头,该你啦!”

我一个趔趄,金茂才递给我一个烟斗。我接过烟斗,灰溜溜地上场,从权桑麻手中拿到烟叶,捻一点儿,放进烟斗里,点燃,吧嗒两口:“我×,味儿忒地道啊!”

我这句话把他们都逗笑了。

咔嚓一个响雷,雨点子砸下来。

权桑麻朝观众挥挥手:“娘个×的,散啦!”

人们纷纷往工棚里跑。

演评剧算是慰劳,接下来就苦劳了,社员们抬筐的抬筐,推车的推车,在长长的河堤上,就像蚂蚁搬家。权桑麻耍大锹,三锹就装了一抬筐,喊一声:“走嘞——”就有两个人将土抬上河坝。一场秋雨一场凉,活儿不好干了。人们要在冰水中砌石坡,谁都不愿下去。权桑麻说:“我这两条腿热,能把冰水烧开了!”说着,他第一个跳进冰水,搬石头。腰里硬试试探探下河,权桑麻说:“下面有地雷呀,你他娘快点儿!”权桑麻高喊,“怕凉不革命,革命者都下来!”

人们呼啦啦都下去了。

权桑麻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冰水里,他强撑着站起来,高喊:“社员同志们,修成了这条渠,连接了燕子河,咱们就能把上千亩的旱地改成水浇田,就能粮过长江,棉过百了。”说着,权桑麻连打两个喷嚏,忽然抖成了一团,“娘个×的,咋着凉的啊?”

权桑麻发了疟疾,哆哆嗦嗦,人们把他抬到指挥部。我把杜伯儒叫到指挥部,我和杜伯儒一见都愣了,只见权桑麻盖了七八条被子,人被棉被埋了。权桑麻打着哆嗦,嘴里就一个字:“冷冷冷……”

杜伯儒意味深长地说:“桑麻啊,水凉了还可以喝,身子冷了还能热,要是心凉了很难再热啦。”

权桑麻说:“快,快让我热起来吧!”

腰里硬抱着一床被子进来了。

杜伯儒给权桑麻把了脉,说:“别盖了,再盖,你就让被子压死了。”

权桑麻说:“压死比冻死强……”

杜伯儒熬了药,让权桑麻喝下去。权桑麻身上的被子一条一条往下揭,好了。权桑麻披着夹袄走了。

杜伯儒去了食堂,他和我住在一块儿。我买了两瓶薯干酒,夜里就白菜心喝酒。我们说起金世鑫,他叹息一声,哽咽说:“金校长是好人,好人啊!”

我也流泪了:“好人没好报,祸害一千年啊!”

我们俩睡不着,从金世鑫说到毛嘎子。杜伯儒问:“你真听见毛嘎子说话啦?”我说:“听见了。”然后,我就把过程详细说了一遍。可能我说玄乎了,说得杜伯儒脸色发白,倒抽冷气。

真是隔墙有耳,权桑麻听见了,他朝我吼道:“轸头,别瞎说了,你要信闹鬼,就把毛嘎子给我捉回来!捉不着,就给我闭嘴!宣传迷信,我就给你戴大帽子游街呀!”

我吸了一口凉气,吓住了。

2

猴头回来了。猴头在公社关了两个月。他刚进家时,跟掉了魂儿似的,呆若木鸡。我怕他傻了,求权桑麻给他找个活干。权桑麻说,他这身板只能去挖河!我说,挖河就挖河吧!猴头就去了燕子河工地。猴头到了挖河工地,也不怎么和人说话,总是喃喃自语。

鸡叫头遍我就起床。我起床以后,猴头也摇头晃脑地起来了。猴头跟我犟嘴,我把他的胳膊、后胯都打肿了。猴头委屈地哭了:“爹,我是革命啊,我砸的是钟,是破四旧,至于死了人,那是金校长自己扑上来的,我有啥办法?”我黑着脸,说:“你还强词夺理,赶紧到金家赔罪。”猴头咧着嘴巴说:“金沐灶手黑,他还不砍了我,我不去!”我瞪了眼睛说:“我陪你去!”

金沐灶不请自来了。他拎着斧头进来,一声不吭,脸色发紫。我一瞅这架势,这是来找猴头算账的。

金沐灶说:“你把我爹砸死了,我就把你砍死,为我爹报仇!”猴头变得胆小起来,吓得躲在我身后。我急了眼说:“沐灶,咱爷儿俩不是说好了吗,看我的面子,你不是原谅猴头了吗?再说,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公社也把他关了,你就饶了他吧!”

金沐灶红着眼睛说:“轸叔,我本想饶了他,可是,我梦见我爹了,我爹在梦里不干哪!”我浑身哆嗦了,支吾说:“孩子,梦都是反着的,我常去你爹坟头,给他的坟上填土,他说原谅猴头了。”

金沐灶说:“鬼话,我不信!”说着就抡斧子,院子里鸡飞狗跳。猴头一头蹿进了后院高粱地,不见影了。金沐灶红着眼睛,气愤地嘟囔着:“这有天理吗?杀了人关了学习班就回来了。”我夺下他手里的斧子:“你就是杀了他,金校长也回不来了啊!再说了,他肚子里有几两油啊!砸钟的事,都是腰里硬和黑五逼他干的!”金沐灶说:“腰里硬,这个王八蛋,不得好死!”我说:“孩子,你斗不过他,他是民兵连长,有皮带,还有枪。”金沐灶恨恨地说:“我不怕他的破枪!”

那天夜里,我躲在暗处,看见腰里硬在街上转悠,斜挎着枪,嘴里哼着语录歌。金沐灶的弹弓说话了,射出了一颗复仇的石子。腰里硬呀的一声,摸着后脑勺跳起来:“谁呀,谁呀?找死啊?”他乱嚷着,暗夜里看不到人。腰里硬端起枪,朝后面瞄了瞄,啥都看不见。他揉着后脑勺,估计起了包。

金沐灶从墙头跳下来,他发现了我,吓一跳。我说:“别惹他,招是非。你娘咋样?”

金沐灶说:“挺好,就是觉少!”

隔了两天,我来到金家看张慧敏。

张慧敏跟金沐灶正在争吵,张慧敏抄起墙角的钢叉说:“找腰里硬算账去!”金沐灶说:“娘,算账有我,还用得着您?”张慧敏紧紧攥着钢叉,怎么也拦不住,我和金沐灶跟着她去找腰里硬。

到了腰里硬的家,两股钢叉一飞,擦着腰里硬的头皮掠了过去。

钢叉插在窗户框上,死死的。腰里硬吓直了眼,骂:“金沐灶,你干啥呀?跑我这儿耍黄鼠狼来了,你想要我命啊!”张慧敏说:“你要了老金的命,我就要你的命!”张慧敏又去拔钢叉,却被腰里硬抢了先。腰里硬把钢叉扔到了房顶上:“张慧敏,你不是黄仙儿吗,跳上房顶取去。”张慧敏要打腰里硬耳光,被腰里硬扭了手臂,疼得她哇哇叫:“儿子,救我啊!”金沐灶捡起砖头要砸,啪的一声,腰里硬解下腰带将金沐灶抽倒在地,铜扣重重镶进了金沐灶的胳膊,金沐灶疼得原地转圈儿。金沐灶咬牙切齿,狠狠地骂:“腰里硬,我×你娘!你把我爹害死了,又来糟践我们娘儿俩,你不得好死!”张慧敏抄起小板凳,向院子里的冷灶锅砸去,哐的一声,不知碎没碎。腰里硬跑进屋子里,出来时端着一杆枪。张慧敏跑过去挡住金沐灶:“你打死我吧!”金沐灶将母亲推倒,过去抓起枪筒,抵住自己的额头。

我跑上去一把推开腰里硬的枪口:“别开枪!别开枪!腰里硬,你放他们孤儿寡母一马吧!”

腰里硬撸了一下脑袋,说:“老轸头,我就吓唬吓唬他们。他们是来找碴儿的,非说是我杀了金校长,要我偿命。老轸头,老金是你儿子猴头砸死的,你是亲眼看到的,对不对?”

我摇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走过去对张慧敏说:“嫂子,都是我家猴头造的孽。从现在开始,我们汪家祖祖辈辈给你们金家当牛做马,中不中?”

张慧敏说:“猴头是罪人,可腰里硬是幕后主使。”

张慧敏从衣袋里掏出了火柴,点起了地上的玉米叶子,往房跟前扔。火马上被腰里硬踩灭了。

权桑麻来了,脸红得像鸡冠子。

腰里硬眼泪哗哗的:“叔,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权桑麻夺下张慧敏手里的火柴:“不像话!放火?烧了他一家,就得烧成片,你家我家都得烧了。”

张慧敏说:“烧了就烧了,老金没了,我不要这个家了。”

权桑麻火了:“你不要这个家了,大伙都不要家了?金沐灶还要不要这个家?他还要不要你这个娘?”

我插话说:“支书,金校长一死,慧敏受了刺激。算了!”

权桑麻说:“轸头,你咋老掺和金家的事啊?”

我被他骂蔫巴了,不吭气了。

权桑麻拉张慧敏坐下,语气缓和了:“嫂子,金校长没了,我难过得三天三宿没合眼,心跟刀剜的一样,疼啊!”

权桑麻眼里闪着泪光:“往后,家里有啥事,跟我吩咐一声,我全给办了。”

张慧敏的气消了一些,我跟金沐灶递个眼色。我送张慧敏和金沐灶回家,半路啥话都没说。

之后,我又去了金校长坟上,往坟上添了几锹新土。回村就往状元槐上看,却不见毛嘎子。难道这鬼精灵真飞到天上了?

金沐灶恨腰里硬,恨得牙根痒痒的。

魁星阁烧了,天启大钟也摘了。

权桑麻瞅着大钟生气,就让大伙将天启大钟投到了燕子河。

那天上午,大伙将大钟抬到燕子河。钟往河里一放,旱年,河水浅,龙爪露着。

我跳下去,使劲摁了摁龙爪,摁几下,摁不下去。没入伏的水,冷得扎人,我急着跑了上来。

到了傍晚,有人在街上喊:“燕子河涨水喽!”

我正吃晚饭,扔下碗筷,奔燕子河去了,眼见燕子河水突然暴涨,河水一波波涌着,翻花冒泡,天启大钟淹得没影了。没下雨呀,哪里来的水啊?我只看一眼,水涌漫上来了。

我急着去找杜伯儒说了。杜伯儒听后缓了一阵,轻轻一笑:“金生水呀!”

我豁然明白,天启大钟,皇帝赐给金家,大钟属金啊!

其实,悲剧的幕后主使者就是权桑麻。这个秘密,我是从权家偷听到的。那天傍晚,天黑黑的,我瞅见腰里硬捂着脸来找权桑麻。我蹲在墙根下,听着屋里说话。腰里硬说:“叔,这民兵连长我不干了!”权桑麻说:“撂挑子?因为啥呀?”腰里硬指指脸:“叔,我干革命工作挨人家打,还挨您的骂,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权桑麻说:“演戏,知道不?”

腰里硬说:“演戏知道。《红灯记》李玉和打鸠山耳光,是我在幕后拍了一巴掌,可没真打呀。”权桑麻说:“咱爷儿俩虽然是演戏,但打你就得真打,要不然谁信啊。”腰里硬说:“猴头打死了金世鑫,背地谁指使的?您啊!可是,您充好人,这黑锅让我背了,人家张慧敏和金沐灶能不找我算账吗?”

权桑麻说:“娘个×的,今天我把话说到家了,金家还敢跟你使横,我就不干啦!你叔能让你走窟窿桥?”

这些话,证实了我的预感,权桑麻是幕后黑手。可是,我还不能跟金沐灶说,只能糊涂着,要是捅漏了,就会出人命啊!

我来到老槐树下,看见金沐灶跟权国金坐在那儿。

我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与我家大妞是同班同学,他俩有着很深的友谊。那一年,村里打井出义务工,金沐灶和权国金都去了,有一次意外塌方,金沐灶为了保护权国金砸伤了自己的脑袋,救了权国金一命。

天渐渐暗了,我们谁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权国金说:“金沐灶,你不是找我有事吗,咋不说话呀?”

金沐灶看着远处他爹的坟,张着嘴巴说:“轸叔,你知道我的心里头盛着啥事吗?”

我说:“你爹让你建魁星阁。”

金沐灶摇着头:“不对,还有呢?”

权国金说:“沐灶,我听说你爹埋了,尸体却突然没了。去哪儿了?”

金沐灶对权国金说:“国金,奇了,找不到。我想,八成是附了毛嘎子的身了,他学我爹的声音可像了,真的。”

权国金说:“你爹的棺材老空着,也不叫个事。”

金沐灶说:“国金,你知道我爹生前最稀罕啥?”

权国金说:“稀罕你呗。”

金沐灶说:“他最稀罕天启大钟。我爹说过,大钟、老槐树、魁星阁,是我们日头村的文脉,断不得。魁星阁毁了,听说腰里硬还要毁大钟。我想把天启大钟保护起来,只能靠你帮忙了。”

权国金一愣:“我?我能帮上忙吗?”

金沐灶说:“你能,只有靠你了。”

权国金说:“中,我跟爹说!”

金沐灶说:“杜伯儒道士告诉我,文脉还得文地存,学校是有文气之地。‘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爹就把大钟藏进了学校,可到底还是把命搭上了。他喷了一腔血,保住了大钟,文脉没有断。”

权国金眨巴着眼睛,说:“你神神秘秘的,我听不懂。”

我插嘴说:“就是跟你爹说,把天启大钟从燕子河捞起来,埋了,埋进金校长的坟里。”

权国金心里没底,讷讷地说:“明白了。我去跟爹说,但得有轸叔陪着,一起跟我爹说。”

我应承下来。

3

我接着说红嘴乌鸦吧。

红嘴乌鸦带队打胜仗的故事我就不说了(红嘴乌鸦在我们这里深入人心,我断定金沐灶古怪的思维也许与红嘴乌鸦有关)。过去在村里,乌鸦与乌鸦是不一样的。嘴红的程度据说与乌鸦的年龄有关,老乌鸦嘴全红透了,幼小乌鸦嘴巴是粉红色的。红嘴乌鸦的神奇别人只能从传说中获得,而我却能身临其境地目睹它的飞翔,它的魔力我着着实实地领略到了。

我看到了红嘴乌鸦,它面对温暖的太阳正竖起了黑色羽毛。每一片羽毛都含着水珠,闪着耀眼而柔和的光芒。

我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拔几片黑色羽毛在我身上长期携带着,那是我最喜欢的物件。红嘴乌鸦在日光的明亮里盘旋与众多鸟们联欢的气氛真是好极了。红嘴乌鸦的神话无论多么遥远多么缥缈,对我还是充满了诱惑。

一只红嘴乌鸦幽灵般地出现在天空,传来叽溜叽溜的叫声(我看见了红嘴乌鸦,至于红嘴乌鸦在这个时候出现预示着什么结局就不得而知了)。宝俶走到门口,那只红灿灿的红嘴乌鸦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梨娘对宝俶说:“儿呀,这只红嘴乌鸦是你爹死后变的,你只要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起飞,就不会走错路了。”

儿子点点头:“是的,可敬的娘,是您在一念间圆了佛的心意。”

梨娘轻轻一笑,又对着红嘴乌鸦努了努嘴。

宝俶说:“娘,我走后,不论时间过多久,您千万不要伤心呀!”

这话让梨娘的心辛酸又甜蜜。梨娘答应了他。

村人听说宝俶要去寻太阳,纷纷摸着黑赶来送行。

宝俶一个个摸了一遍村人的脸,就走了。

他刚刚上路,就碰上狂风,仿佛饱尝惊吓似的战战兢兢。他不顾黑暗和寒风,用响亮的喊叫来遮掩内心的慌张。他朝着东方那颗明亮的星星拼命地往前走,渐渐地,他辨认出那颗星星竟然是自己的星宿箕宿(这又是一个巧合还是必然?他的星宿竟然与金沐灶的箕宿重叠了)。他走呀走呀,他拐过一弯又一弯,翻过一山又一山,攀上了十八层陡壁,越过了十九道悬崖,荆棘把他的棉袄撕成布条条,棘刺在他身上划了许多血道道。棉祅越来越破,天气越来越冷。

一天,宝俶走进一座村庄,村里的人见来了位远客,头顶还盘旋着一只红嘴乌鸦,都围上来问他:“孩子,你要往哪里去呀?”

宝俶说:“我找太阳去!”

人们赞赏地说:“好哇,孩子,可这只乌鸦会不会给你带来厄运?”

宝俶抚摩着红嘴乌鸦说:“它是红嘴乌鸦,吉祥着呢,你们没见过吧?”

人们好奇,用灯火去照乌鸦的红嘴巴。人们看到他义无反顾的神态时,对他既敬佩又感激。人们看见他身上的棉祅很破烂,挡不住寒风,于是每人剪下自己的一块衣角,缝成一件五彩斑斓的“百家衣”送给他。宝俶穿上这件“百家衣”,带着红嘴乌鸦继续上路。

宝俶不停地往前走,走到一条大河边。

大河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宝俶一跃跳进大河使劲儿地朝对岸游,水浪没头没脑地打他,旋涡把他卷来卷去。他被无边无际的死寂包围了,在空旷而巨大的河流中显得那般渺小无助。眼看就要游到对岸了,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河水全都结成了冰,宝俶被冻在河当中。红嘴乌鸦用坚硬的红嘴巴啄碎他身旁的冰。红嘴乌鸦连冻带累昏死了。

宝俶双手把红嘴乌鸦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他带着红嘴乌鸦终于跳上了河岸。他脱下“百家衣”给红嘴乌鸦围上,红嘴乌鸦的身上有了热气,慢慢活了过来。

宝俶过了冰河,进了凤凰村。

凤凰村离山顶几百米远,越往上走山坡越陡,树木越密。树根扎得不深,山坡土质粗劣,画眉和百灵在树上歌唱。山庄里的房子很气派,男人长得很肥胖,女人长得很俊俏,村里的人没等他说话,就知道他是寻太阳的英雄。一时东家提酒,西家端菜;男的拉,女的扯,要请宝俶吃饭喝酒。一个妖媚的漂亮女人用大嗓门跟他说一些床上的下流话,还一边说一边拿一束紫色草刮他的鼻子(我知道那种山中的紫色草叫猫草。它有一种特殊的药理作用,能刺激人和动物对异性发情)。

尽管宝俶禁得住女人的挑逗,但是心里疑惑了:一路行来,没有太阳照耀,所过的村庄都是破破烂烂的,人民在受冻挨饿,为什么这里的人丰衣足食呢?

不知红嘴乌鸦怎么识破了妖怪设下的陷阱。原来这是鬼怪横行的赃窝,宝俶刚一端酒碗敬酒,冷不防红嘴乌鸦飞到他头顶上,啪啦一声,把一只草鞋丢进他端着的酒碗里,酒碗掉落在餐桌上。一只猫跳上来舔碗里的酒即刻死亡。

他瞪大了惊愕的眼睛,想到妖魔施魔法是要偷走他的灵魂。忽然,那只掉进酒碗的草鞋呼呼地燃烧起来(燃烧的火焰很像火苗儿玩的火绳儿)。宝俶仔细一看,这草鞋和他脚上穿的一模一样,是娘用头发和着马鬃丝打的,他听娘说过,立刻猜出这是他爹寻太阳穿过的草鞋。他把酒碗往地上使劲地一摔,双膝跪地,大吼一声:“爹,我来了!”

突然,大山一阵巨响,凤凰村不见了,村里的人也顷刻间消失了,许许多多眨眼睛的妖魔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他双手捧着父亲的草鞋,心中充满了悲壮的痛苦。紧接着,有一股神力推动着他与红嘴乌鸦一起飞旋起来。

他在飞行中想到了娘。

没有太阳的日子要多可怕有多可怕(黑暗久了地要陷落,这些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到村里,吓得人恐惧无比,近乎绝望)。梨娘自从宝俶走了以后,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儿子早些回来。她的脸上闪烁着凄凉的光亮,每天都和乡亲们爬到披霞山顶上向东瞭望,每次都要搬一块大石头垫脚,好让自己站得更高一点儿看得更远一点儿。

盼呀盼呀,望呀望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梨娘脚下的大石头已经叠成一座高高的石台,但是天空还是漆黑一片。

过去的日子,宝俶一直随着红嘴乌鸦徒步行走,如今他也能跟红嘴乌鸦一样飞翔了。他飞过一座座高山,终于看见一片汪洋大海。他游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寻到了深深的海底。

这时,红嘴乌鸦只能在海面盘旋而不能入水。他看见一个岩洞,洞里闪闪发亮,太阳就被魔王藏在这个大岩洞里。宝俶游到岩洞口,见魔王率领着大小妖魔,已在那里摆开阵势等着他了。接着,宝俶就和魔王大战起来。

在他们打出水面的时候,红嘴乌鸦猛地啄瞎了魔王的一只眼睛。

接着,它又飞上去啄瞎了魔王的另一只眼睛。

魔王眼前一片黑暗,就乱碰乱撞,一头撞在岩石上,撞死了。魔王一死,小妖魔一下子就逃得无影无踪。

宝俶连气也没有歇,就用力推开岩洞口堵着的大石头,找到了太阳。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托着太阳往海面上游。游呀游呀,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太阳在海面上终于露出半个脸。不料宝俶的力气已经用尽了,怎么也不能把太阳托上海面。

红嘴乌鸦飞过来了,用背脊驮着太阳,展开翅膀用力往上一飞,就把红彤彤的太阳托出了海面。

忽然间,东方的天边射出万道金光,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天亮了。太阳升起时金光四射。

过了两天,村庄头顶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凤鸣,报信的红嘴乌鸦先飞回来了,在披霞山顶上翩翩起舞,再次出现在梨娘的视野里。

梨娘和乡亲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欢呼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潜伏在村里的妖魔被太阳光一照,原形毕露,瞬间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黑鸟飞走了。

可是,宝俶却再也没有回来。

红嘴乌鸦凄厉地一叫,告别梨娘飞向云顶。

白发苍苍的梨娘再也无法回避太阳的光芒了,她正脸对着太阳,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五彩的阳光闪烁变幻,把她的眼睛照疼了,她流着眼泪说:“我儿子也一定会变成红嘴乌鸦的。”

山顶上的石头被阳光晒热了,梨娘的心头一阵发烫,弯下腰去深深一吻,苍老的脸上布满仁慈。

忽然,有一只红嘴乌鸦扇了扇翅膀,消融在正午的阳光中,在遥远的云顶与那一只红嘴乌鸦会合了(看来红嘴乌鸦是成双成对的,但不是孪生的,而是隔代而生。如果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一只红嘴乌鸦,那么在隔代的时间里对面另一棵树上也会出现同样的红嘴乌鸦)。

冀东平原的人都习惯把太阳喊成日头,村庄从此改名日头村。

4

日头村进入雨季。没有瓢泼大雨,只有猫尿似的小雨。

下雨天,我脱下背心捉虱子,虱子不少,用指甲盖一挤,咯嘣咯嘣响。天晴了,我穿好衣裳,就去了权支书家,村里人还以为我拍马屁呢,其实,我是在为金校长说情。

权国金在门口等我,我们一同进了房间。

权桑麻无比健壮,虎生生。他正在搓脚丫,将趾缝儿里的泥抠出来,放在鼻尖上闻了闻,很享受的样子。村里人都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去找权桑麻事就好办。我和金沐灶求权国金跟他爹说说大钟的事。

权国金皱着鼻子,有点儿恶心,一张嘴就呕了两声。我想了想说:“桑麻,我看国金这孩子有脑瓜儿。”

我朝权国金使眼色。权国金强挺着说了说天启大钟的事。

权桑麻将脚泥停在了鼻尖上:“啥?要把大钟埋了?你的主意?要是你的主意就中,金家人的主意,咋说都不中!”

权国金嘬着牙花子,说:“爹,你行行好,就依了金沐灶吧,他毕竟救过我。”权桑麻停止了抠脚泥:“你啥意思?你爹啥时候不行好啦?”

我插嘴说:“支书啥时候都行好,这件事办了就是忒好了,全村人都拥护你。”

权桑麻一愣,转脸问:“全村人都拥护?”

权国金赶紧说:“都拥护。”

我解释说:“你想啊,金校长的尸首没了,但总不能埋口空棺材吧?大钟是他的心爱之物,埋了,死人安宁了,活人能不顺心吗?”

权桑麻说:“是啊,瞅着大钟我就堵心。”

我顺着说:“大钟在学校放着,也是一块心病。埋了,烂个彻底,一了百了。”

权桑麻不吭声,低着头,一下一下使劲地搓着脚丫子。

权国金不失时机地瞟一眼权桑麻,眼珠灵活地转了转。

权桑麻将手掌放在鼻尖,狠劲吸了吸,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中,把钟埋了吧!”

这个大晴天,天瓦蓝瓦蓝,日头无声地照着,没啥表情。天启大钟上了街,被几个壮汉抬着走,街上人山人海,人们都来看热闹。在金沐灶家门口,我用轸木敲响了大钟,九下,代表九九归一。我高喊一声:“金校长,您回家看看吧,保佑张慧敏母子康健,一切平安!”

金沐灶、张慧敏、金淑琴抱着大钟哭,大钟被泪水冲刷着,却冲不掉血腥味道。我的眼泪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擦了再流。杜伯儒在前面走,抬手撒着纸钱。

墓穴已经挖好,人们将大钟稳稳地放进墓穴,日头正照着金校长喷的那摊血迹,猩红猩红的。杜伯儒抚摩了一阵大钟上雕刻的《金刚经》,然后扯着嗓子喊:“神钟归土喽——”

湿土散着芳香,缓缓撒向天启大钟。

张慧敏在坟头烧纸,嘴里默念着什么。我凑到跟前,听她说的是:“大钟保住了。”

大钟本应挂在老槐树上,回荡着嗡嗡的声音,而今却埋在了地下,它沉默了。

金沐灶跪在坟前,抚摩着坟上的新土,泪流不止。

我感动得鼻子一酸,张了张嘴。

杜伯儒说:“这天启大钟啊,连着金家的血脉。金家有铸钟的历史,自铸过大钟之后,就再也没有铸过钟。他们不愿提起祖辈的往事,只是打心底敬重着这口天启大钟。”听了杜伯儒的讲述,金沐灶皱了皱眉头,这是从未有过的震撼。他想,这座坟里埋着他父亲的棺材,埋着天启大钟,也埋着他的祖先。

大钟埋进了黄土,我也就没了敲钟的营生,心中空落落的。我每天早上都要去坟上绕一遭,看看金校长,看看大钟。我坐在坟头,掏着心里话。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金校长和大钟说的。背对着日头,我就这样念叨,念叨中,日头就从东边缓缓升起来了,很是扎眼。

毛嘎子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跟权桑麻说:“毛嘎子飞了,去了天上,我亲眼看到的。”

权桑麻火了:“纯属扯淡!红太阳是***。***能接受他那个浑小子?”

我吓得不敢吱声,悄悄溜了。

十五月圆,毛嘎子飞回来,落在菩提树上。

我也闹不明白,他到底去了太阳那里还是去了月亮那里?后来,毛嘎子说去了云顶。云顶是啥地方啊?头一回听说,那地方能吃?能喝?能睡觉吗?毛嘎子抱了一捆柴火,像鸟一样飞,飞到林子里的菩提树上搭窝。毛嘎子为啥不回状元槐呢?我骂道:“你小子还添了毛病,专找树林里的菩提树。你不老实的话,我就砍了菩提树。”毛嘎子咣咣地拍打胸脯说:“日头村就那一棵呀!你要砍了,就遭灭顶之灾啊!”我被吓住了。那天晚上,我家柴火垛有响动,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我走出院子,以为毛嘎子落在柴火垛上,到跟前一瞅,柴火起伏拱动。闹鬼了吗?鬼最怕人吐唾沫,我恶狠狠地吐了几口。

吐完了,柴火垛还动个没完,我抄了轸木朝柴火打去,嗷的一声,两只母猪窜了出来。原来是我家的猪跑出猪圈了。我喊老婆把猪轰进猪圈,回去睡觉了。

醒来的时候,天微微亮了。我发现自己躺在老槐树下,一睁眼,瞅见日头出来了,我走到状元槐下,听见老槐树在笑。这笑声从哪儿来的?老槐树笑了,对着天,对着地,它在笑啥?在笑谁呢?

日头很烈,晒得状元槐啪啪爆皮。爆裂的声音像是人的笑声。阴天下雨的时候,老槐树就耷拉着脑袋,不吱声,爱理不理的样子,耍脾气。老槐树换了装束,树杈耷拉下来,我双手撑住树干,一个趔趄。后来,金沐灶赶来了,帮我把树杈用钢丝缠住。春风一吹,它不再开白色的花,而是将紫色的花朵插满了头,就像一个打扮妖艳的老太太。

农历五月初十,中国有一件大东西爆炸了——中国氢弹研制成功。

村里人在状元槐下庆祝,金沐灶的拳头,在汪猴头的脑袋上爆炸了。金沐灶一拳头打在猴头的太阳穴上,猴头吭都没吭,口吐白沫,昏死过去。我大喊一声:“救人啊!”腰里硬循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小伙子。人们七手八脚,将猴头抬进了赤脚医生的家,这个毛头小伙,吓得脸都白了,拿针管的手抖来抖去,总算扎在了猴头的屁股上。

汪猴头醒了。金沐灶逃了,没了影儿。

腰里硬没抓住金沐灶,不甘心,他劈头盖脸地骂道:“金沐灶太嚣张了,这是给他走资派的老爹报仇呢!狗崽子的新动向,不能不防啊!他就是跑到天边,也得把他抓回来!”我想了想说:“猴头醒了,就算了吧。毕竟是猴头把金校长打死了。打一拳,让他出出气,也就平了。”腰里硬冲我拍桌子:“老轸头,他打的可是你儿子,你胳膊肘咋往外拐呢?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天说黑就黑了。

腰里硬很兴奋,他就像是猫头鹰托生的。我跟在他身后,腿肚子往后拐。我们不知道,金沐灶躲在废弃的工棚里,工棚是去年挖河时用的。半夜里金沐灶饿了,从河里摸了几条鱼,烤着吃。腰里硬老远就看见了火堆,他说:“看见没,金沐灶就在那儿,捉活的,都别出声啊!”

几个人悄悄挨近火堆,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离金沐灶几米远的时候,我狠踢了一块石子,石子飞向了火堆。金沐灶激灵一下,站了起来,撒腿就跑。腰里硬率人猛追,金沐灶跑到燕子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正是汛期,河水流得急,金沐灶被冲进了芦苇荡里。腰里硬站在河岸吼:“又让这王八蛋跑了!”我急得直跺脚:“快救人啊!”腰里硬又吼:“金沐灶,你个兔崽子,去死吧,日头村倒干净了!”他吼着,一猫腰,朝河水中扔了块石块,说了声:“走!”他嘴里哼哼着,带着民兵往回走。

走了几步,腰里硬又站住了,冲站在河边的我说:“走啊,你还等着捞尸啊?”我蹲下说:“我拉屎,你们先走。”腰里硬说:“你懒驴上磨屎尿多,咱们先走。”

腰里硬走远了,我的吼声变了音:“金沐灶,你在哪儿啊?你要是还活着,就吭一声。”

周围一片死静死静。

过了一会儿,惨白的月光下一片水花泛起,我隐隐看见金沐灶露了一下黑乎乎的脑袋。咚的一声,我穿着衣裳就跳下河,一个猛子扎到他跟前,将金沐灶水啦啦拖上来。

金沐灶浑身筛糠,我把他扶到工棚的火堆旁,帮他烤衣服。金沐灶说:“叔,你咋不恨我呢?”我说:“你把猴头打成那样,昏迷了两天,我恨过你。可我又一想,是猴头把你爹打死了,你应该还他一拳。”我想把仇恨这块冰给焐化了。

金沐灶眼睛红了,张嘴仅说出一个字:“我——”

天一亮,我和金沐灶回了村,直接去了权桑麻家。我敲门,一枝花打开门,端着尿盆出来,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桑麻尿的。”我哼了一声,说:“一闻就是支书尿的,人能耐,连尿都特殊。”一枝花端着尿盆一路小跑,去了茅房。屋里传出声音:“老轸头,厌恶啥呢?”我和金沐灶走进屋,权桑麻还卧在被窝里。他这几天光尿尿,拉不出屎,脾气正躁:“娘个×的,啥事儿啊?”我一哈腰说:“支书,金沐灶这孩子吓坏了,不敢回村。”权桑麻穿衣服,瞟瞟金沐灶:“猴头不是好了吗?”我说:“好人一样,没啥后遗症。事一出,金沐灶撒腿猛跑,腰里硬抓他,带着民兵去了燕子河,金沐灶吓得跳河了,要不是我,咱村还得出一条人命。”

“娘个×的,腰里硬去抓了?”权桑麻火了,脑袋像安了弹簧乱颤。

我说:“敢情你不知道啊?”

权桑麻说:“我知道个屁,蒙在鼓里了。腰里硬这小子假传圣旨,打铁烤煳卵子,无法无天啦!”我说:“支书,你看金沐灶这事咋办啊?”权桑麻说:“人家老爹死了,打仇人一拳解解气,有啥不对?不能不依不饶,他腰里硬出啥头啊?沐灶,气消了没?要不再朝我踹两脚?”

金沐灶说:“支书,感谢你大仁大义。腰里硬忒坏,见死不救,还说淹死我之后,日头村就太平了。”

权桑麻下了地,摇晃着走了几圈,啪地一跺脚,吼:“这人,狗脑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沐灶,打今儿往后,你就踏踏实实在村里待着,腰里硬不敢动你,他敢动你,我就动他!”

我救金沐灶的事在村上传开了,人们都说我是活菩萨。

5

收了庄稼,地里空了,风刮过,玉米和高粱叶子打滚儿,玩儿疯了。这个时候,袁三定探亲从上海回来了。

袁三定穿得干净,衣服洗得发白,没丁点儿尘土。他戴着一顶军帽,是的确良的,人很精神。袁三定住在生产队,跟我一个院,他愿意跟我拉家常。

袁三定偷偷跟我说,他是大资本家袁世豪的后代,还让我保密。我也无法考证。我瞅他的气质,像是出身名门。他到了日头村,除了看牲口就是扫厕所,没人注意他的存在,也没人搭理他,好像他不在人间似的。

袁三定从千里之外的上海,来到了北方的日头村,当了知青。这之前,袁三定的哥哥袁治邦来这儿当了知青,但是他死了。袁治邦是第一拨儿知青,不咋说话,整天像牛一样苦干。他喜欢历史,知道日头村有状元槐、魁星阁和天启大钟,就奔这儿来了。进了村,发现魁星阁毁了,大钟埋了,就剩下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袁治邦哭了。袁治邦想走,知青队长不让,叫他好好改造。燕子河发水,生产队的小牛犊掉进河里,袁治邦跳水救牛,牛被他推上岸,他却被水冲走了。几天后,人们在下游将他打捞上来,活蹦乱跳的一个大小伙子已成尸体,人被泡得老大,白白胖胖的。社员们哭着把他埋在了燕子河畔。权桑麻致的悼词,说袁治邦是***的好知青。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金淑琴出门去了,她手里拿着一卷烧纸,走得很急,碎步荡响了街道。起初我以为这是去给她爹上坟,后来觉得又不是。给金校长上坟,应当是往村东的老槐树方向走,而金淑琴则是往村西去了。村西是燕子河,过了独木桥。我和金沐灶上了独木桥,小木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塌。金沐灶问:“叔,我姐给谁烧纸啊?”我说你就别管了。金沐灶说那我看看去。

燕子河畔的柳树下,有一座孤坟,村里人叫它知青坟。金淑琴蹲在坟前,点了烧纸,冒起一股蓝烟,呛得她一阵咳嗽。金淑琴说:“治邦,我给你送钱,你还呛我呀。”说着,她笑了,那样子有点儿苦。

我和金沐灶躲在柳树后,瞅着金淑琴。

后来,金淑琴不说话了,纸烟袅袅,像灵魂上天。烧完了纸,金淑琴擦了擦眼睛,往回走。我和金沐灶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金淑琴听到响声,回头一瞅,愣住了:“你们跟着我干啥?”我说:“闺女,我知道你的心。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把腰杆挺直喽!”金沐灶说:“我知道你稀罕他。”金淑琴说:“稀罕谁呀?”金沐灶说:“坟里的。”金淑琴叹了一声:“我俩啥事都没有。我稀罕他,也没敢跟他说,他也不知道。你说,这叫恋爱吗?”

金沐灶说:“这叫暗恋吧。”

金淑琴说:“他死了,我跟他说说话。活着的时候,我俩说的话忒少了。”

金沐灶说:“我就把他当姐夫吧。”

金淑琴流泪了。

这时,袁三定迎面走了过来,金淑琴赶忙擦干眼泪。袁三定打招呼:“轸叔好!社员同志好!”金沐灶说:“知青好!”袁三定红着眼睛说:“我想去看看我哥,他的坟头在哪儿?”金淑琴说:“我叫金淑琴,沐灶的姐姐,我带你去吧。”

金淑琴就带着袁三定上了燕子河的独木桥。

我和金沐灶回村里了。

后来我想,也许就是这次机会,袁三定跟金淑琴好上了。

权老栓死了,是下地让马蜂蜇了,没救过来。权老栓是权桑麻的远房叔叔,没出五服。权桑麻挺难过,带腰里硬烧了马蜂窝。权桑麻主张丧事新办,不请吹鼓手,因为那是“四旧”。权桑麻说:“老栓叔活了七十八了,也是喜丧。请县剧团吧,唱唱评戏。”

我和金沐灶被分配到搭台组,在权老栓家门口搭戏台。

唱评剧的时候,火苗儿认识了剧团女主演汪芳,从此她就跟评剧结缘了。

唱戏的这天夜里,我听到了几声狼叫。

听见狼吼,我就想撒尿,尿了半天也没尿净。我是饲养员,还照料着上百只羊,平时就住在生产队里。听到狼叫,我就提着马灯,拎了轸木走出去。到羊圈一看,有三只羊被掏空了,血淋淋的,狼吃饱后跑了。

狼,是从披霞山下来的。

那一天,腰里硬围着羊圈绕圈儿,呼呼喘粗气。我成了狼面前的羊,吓得不敢喘气。腰里硬指着我的鼻子,开了机关枪:“老轸头,你是干啥吃的?连几只羊都看不住,让狼钻了空子!要不是你出身好,给你定个罪信不信?”我说:“我斗不过狼啊。”腰里硬解开腰里的皮带,晃了晃说:“你要把狼想象成阶级敌人,和它搏斗,誓死保卫集体财产,死了也光荣。”

我说:“我怕光荣了。”

腰里硬笑了,笑得怪怪的:“你别干了,我找个不怕光荣的替你。”

隔了两天,金沐灶接替了我。我担心他,夜里偷偷跑来和他做伴儿。一连好几天都很安静,狼没来。

这期间,腰里硬却干了一件狼事儿。

我听说,腰里硬把蓝串儿姑娘按在草垛里,强奸了。蓝串儿的老爹老田埂不干,让我陪着找了权桑麻。权桑麻臭骂了腰里硬一顿,孰料后来竟然暗中促成蓝串儿嫁给了腰里硬。把人往狼嘴里送,这权桑麻到底安的啥心?

腰里硬娶了蓝串儿,婚礼办得挺热闹。

那天我没去喝喜酒,心口堵得慌。

我飞回到树林里的菩提树上。

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人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忽然,看见我家门口挂着几只兔子,母亲坐在门口心不在焉地搓着玉米,她的手掌一捻一捻,玉米粒落地的声音碎碎地飘在钟声里。我瞬间便明白了门口挂着熏兔子的意义——母亲知道我爱吃兔肉企图诱我回家。村里人已经把我当成鬼了,我必须学会隐藏和躲闪才能活下来。

我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不把我看成天使呢?不管他们把我当成天使还是魔鬼,我的思念告诉我真想回家落地。

有一次,我从林子里菩提树上试探着落地的一刹那,我的双脚像被电击似的弹了回来。我再次失败。看来我没有回到人间的可能了。我只能过飘着的生活了,很遗憾我想不出其他的结局。

我听见了悠扬的钟声。好像云顶上的钟声敲响,远远的上面彩色的云彩波动起来。那团隆起的云彩很像一座寺庙,远处看上去寺庙像一座辉煌飘逸的古老建筑,可是走近它却摸不着,后来我才辨别清楚那是海市蜃楼,连声音也是老轸头敲钟的回音。

云顶消失在我的上面,起风的云朵像我梦中的树林一样起伏。

据古老的经书记载,天上有一个人间净土的理想村庄叫云顶。我在一个叫云顶的地方停下了。这是个无人的仙境,原来世界上真的有无人之境。空气香甜美妙,日光洒在我的头上和眉毛上像金子一般,好久我都睁不开眼睛。云顶真是太有魅力了,让人纯洁无邪心醉神驰,让我瞠目结舌大开眼界,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里。后来我管这里叫云顶幻境。

我经历了漫长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以后,终于有了回村的念头。

四月是鹅抱窝孵卵的季节,它孵出了几只比蒲公英还娇嫩的小鹅。鹅是家禽中最懂感情也最能表达感情的动物。我想念家中的白鹅。白鹅在河边走动,那一片白色小花格外醒目,一群蝴蝶在上面飞舞。可是,我怎样才能回家啊?那是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像一只乱飞的乌鸦,飞翔在血燕和日光充盈的田野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多亏了村北林子里的这棵菩提树啊。

沉默的菩提树,吉祥的菩提树。

我盘在菩提树上,获得了一种最清晰简便的观察办法。我像是一只在树枝上翻跟头的猴子。

风起的时候,锋利的树叶就会割破我的脸甚至击伤我的眼睛。我好奇地望着那群背书包上学的孩子,心中很难过,我要是能够跟他们一起上学该多好啊。但是,我又怕他们嘲笑我。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嘲讽我的:“你看,毛嘎子多像一只脏猴。”如今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再也看不见我了,他们要是知道我去了云顶与红嘴乌鸦相伴,一定会充满嫉妒,充满羡慕和向往。渐渐地,由于我与老轸头的对话,村里有人知道我还活着,但没人了解我的生活细节。

我是在太阳上居住的人,还是月亮上居住的人?他们说不清,我更说不清。我判断自己已经没有身体只有灵魂了。

杜伯儒说过天上有个云顶,还说看见云顶的人会即刻死掉。后来我才渐渐地感觉到杜伯儒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刚到云顶的时候我一直高烧不止,奄奄一息,让我感觉马上就要完蛋了,眼看就要兑现杜伯儒的预言了。可是,我因祸得福地遇见了红嘴乌鸦。

从红嘴乌鸦的孤单中我看到了自己命运中的影子。

我反复对自己说:“红嘴乌鸦是吉祥鸟,它是来救我的。”是啊,我要吞噬空气进行蜕变了,我身上的黑毛褪掉了,瞬间变成了白毛。遗憾的是,我那两个小肉翅膀掉了,黑毛却再也没长出来。能听见气流的声音证明我是活着的,我就安详和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自己继续生存的事实。

我像一个幽灵迎着旭日游出了云顶。

在那个日头时隐时现的中午,钟声给予了我深厚的温暖。我犹豫再三还是把我最隐秘的事情告诉了老轸头。我在天上哭的时候钟里是笑声,我在天上笑的时候钟里的回声是哭音。

在云顶我无从反抗也无从诉说。

我走不出日头村的真正原因,是我断不掉与村庄结成的生死缘分。我隐约听到人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怔住了。我听见他们的呼吸就像树林里旋转的风,渐渐托浮起缕缕凄凉。那是老轸头在跟人们说话。也不知是谁定的规矩,我跟老轸头说话,还是有时间限制的。

每天正午时分,老轸头拿槐枝往地上一插,地上没影儿的时候,天启大钟就嗡嗡地响起来。我的话通过大钟传达给他。

我哽咽着说:“轸头爷爷,我是毛嘎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老轸头听见的是笑声,惊喜地说:“啊?嘎子,我听见你说话了,你在哪儿?在哪儿啊?”

我说就在树林里的菩提树上望着你呢。

老轸头扔了敲钟的轸木,去树林里的菩提树上找我。

可是,他见不到我真人。我选中了树林里那唯一的菩提树落脚(在北方菩提树极为稀有)。我这双脚多年前曾踩过日头村的土地,今天却怎么也不能着地,脚一着地就像电灼一般疼痛,我尝试了很多遍,却都以失败告终。

老轸头一遍遍说着村里的事,一户挨一户地说起来,可是关于我家的事一句都问不到。他说到我家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儿声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现象呢?

从此,爹、娘和哥哥过上了我永远不知道的生活。

老轸头在树林里看不到我,急得满头冒汗:“你个小兔崽子,别跟爷爷捉迷藏了,快快出来吧!”他把我给逗笑了。

我嘿嘿笑着:“就不出去,气死你!”

老轸头惊得合不上嘴,呆呆地看。一刻多钟过去了,他忽然要爬上菩提树,爬了几下就滑落下去,摔在树下的草丛里。

我哈哈笑了。老轸头却说我在哭。我笑的时候,他怎么听着像哭?

老轸头跟着也落泪了:“嘎子,你别哭了,你又活了。跟爷爷说说,这几年你到哪儿去了?”

我的笑声消失了,说了我在云顶的浪漫生活。

老轸头一拍大腿:“嘿,杜伯儒说过天上有个云顶,还他娘的真有。你回来吧,云顶再好也不如在家里啊!”

我沮丧地说:“我回不去了,我的脚已经不能沾地了。别的树我也不能落,只能落在这棵菩提树上啊!”

老轸头担忧地说:“你在云顶,吃啥喝啥?住哪儿?”

我被问愣了,一时不能挥去真实的记忆,也想不起琐琐碎碎的细节。

我只是应付道:“我不干活,但吃喝不愁。”

老轸头惊讶地说:“嘿,小狗×的,真是怪了!真是怪了!”

老轸头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感到我还活着,但是回不来了。

现在是收敛好奇心的时刻。过了一会儿,老轸头又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毛孩儿,我还以为你回来了,仔细一看不是你。唉!”他的话让我觉得温暖,同时又觉着寒冷。我好像第一次知道天下还有很多像我一样长毛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我停止诉说,我要用整个身体发出喊叫,惊醒泥土中翻身的亡灵。老轸头的行为让我麻醉,而我醒着,看见日头村上空飞来成群的血燕。

日头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几条狗从不远处的炊烟里狂叫着跑过来。不知是谁家的孕妇挺着大肚子笑眯眯地走过去,一头火红的头发跟晚霞一个颜色。我心头一热,没办法,我还得飞回云顶。

老轸头围着菩提树转了两圈,试图找我的影子,可是,他能听见我的心跳却怎么也看不见人。他看不见我在哪儿,我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谜。

老轸头嘟囔说:“毛嘎子,赶紧出来,再不出来我可要割你的鸡鸡啦。”

我故意不回答,在一旁偷偷窃笑。

老轸头把大量的时间用来谈往事,让我重新在村里活了一回,最终使我对世界上的种种不幸习以为常(在这个亦真亦幻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让每一个人都进入角色,可是挥之不去的却是感情)。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难舍的温情,我哭了。

我在菩提树上搭了窝,像鸟筑巢。

叶梢上挂着露水,露水里滚着人影。远远看上去房屋的影子像一群卧着的耕牛,房屋旁边堆着一垛一垛的柴火,不时有柴草被风吹到林子里刮到我脸上。我喜欢听风吹树杈的声音,因为这样能让我感觉到村里人在陪伴我说话。这个时刻,一个令人浑身灼热的念想就泛了上来:我在天上为日头村祈福!

西边天际流泻着落日的余晖,在我与老轸头说话间灯一样地熄灭了,黛色的天河从我身边穿过之后就平静下来。

天黑了,我要回云顶了,回望小村已是一片灯火。

灯火很暗,闪闪跳跳,像一个无限遥远的幽深世界。夜里活动的人,被月光普照,在星光闪烁中吸收养分。

我大概就是这样被太阳、月光和星星宠爱的人,由于我的存在,天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

6

狼又来了,奔羊来的。

披霞山的狼组团下山,直扑生产队的羊圈。我点燃一挂鞭炮,狼被吓跑了。我和金沐灶去查看羊圈,死了七八只羊。

金沐灶望着地上的血迹,说:“狼吃羊是正常的事,人咋能打过狼呢?我们又没有枪。”

我想到腰里硬有杆枪,就说:“腰里硬再来时,你管他要枪。”

金沐灶说:“他能给我吗?他要给我枪,我先一枪崩了他!”

那天上午,没有风,羊圈和树的影子都静在地上。我偷偷躲进了牲口棚,我能瞅见腰里硬,他却看不见我。腰里硬叉着腰,用鞋子踢着脚下的土,像一头尥蹶子的毛驴。腰里硬埋怨说:“金沐灶,你咋回事,像个公社社员吗?你就是这样保护集体财产的?连羊都看不好,你还能干啥?我们生产队不养活白吃饭的。”

金沐灶不服地说:“腰里硬,你说我和狼合伙破坏农业学大寨,要开批斗会,也得把狼抓来呀!”

腰里硬干瞪眼:“你这是狡辩!羊群再受损失,我把你的工分全扣光!”

金沐灶语气软了下来:“腰里硬,羊被狼吃了,没把集体财产保护好,我也很痛心,可我没办法呀。我手里只有一根棍子,狼不怕呀。狼还想连我一起吃了呢,你说我让狼吃了,集体的损失是不是更大?”腰里硬说:“你死了,挡不住学大寨的脚步。这年头,四条腿的比两条腿的重要。好多英雄为保护集体财产都牺牲了,你能保护住羊,说不定还能成为烈士。”

金沐灶说:“我不想死,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我要真死了,就是有人故意害我,我做鬼都饶不了他!”金沐灶的话,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腰里硬一听,心里发毛:“我可没故意整你,让你看羊圈,是重用你啊,还轮不到别人呢!”

金沐灶说:“是好事,你就做到底吧,把你巡逻的枪借给我用用。”

腰里硬端端肩膀,把枪往上背了背:“那不中。你打不死狼,就把你的工分都扣光!”说完,他横着膀子走了。

我从马厩里溜了出来,对金沐灶说:“腰里硬真他娘的没人性,说的话,还不如一只狼。”

金沐灶说:“这个王八蛋,要扣光我的工分,那我咋养活我娘呀!”

我说咱得想办法对付狼啊。

躲在被窝里,我想起一个故事,向金沐灶讲起来。

我爷爷当年是赶脚的,驴背上驮着货物,自己跟着驴屁股后面走,两条腿追着四条腿,是个苦营生,人们管这行叫“闻驴屁的”。有一回我爷爷半夜赶脚,走上了山路,看见前面有几点鬼火般的绿光,我爷爷想,遇到狼了,咋办?山路陡窄,退不回去了,又没处躲藏,咋办?我爷爷想点火堆,两手哆嗦,火镰打不着火。这时候,狼就凑过来了。我爷爷灵机一动,他推下货物,跳上驴背,用鞭子狠抽驴的脖子,驴啊啊大叫起来,震得一阵飞沙走石。驴猛地朝着前方冲了过去。几只狼蒙住了,吓得乱窜,我爷爷和驴就这样逃过了一劫。后来人们说,狼吓跑了,与日头村的公驴叫声大、叫声怪有关。就有一句民谣说:“日头村的驴叫狼就跑,日头村的寡妇关门早。”

日头村的叫驴体形高大,身架匀称,毛色全黑,看起来非常威武。我和金沐灶决定训练两头叫驴。就给这两头叫驴加料,让它们吃得壮壮的。

一个深夜,隐着月色,狼又来了,这次是三只狼。狼像是饿坏了,疯狂地扑向羊圈。正在这时,两头驴发出一声嘶吼,冲将出来。一只老狼叼起一只小羊羔就跑,另外两只狼跟在后面。我和金沐灶骑在驴上,一溜儿狂跑,紧紧追赶,驴的叫声也越来越狠,啊啊的吼声回荡在夜色里。在这个夜晚,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件:两个人,两头驴,在追赶三只狼。狼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逃命似的奔跑。

老狼丢下小羊羔逃命。我们顾不上小羊羔了,继续猛追下去。

不知追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追了有多远。天蒙蒙亮了,在一片树林前,一只狼倒下了,吐出一口血,累死了。另外两只狼躲进了山沟。

我们满身是汗,驴也气喘吁吁。我把那只死狼丢在驴的跟前说:“你们是驴英雄啊。”当两头驴看到狼时,吓得口吐白沫,转身就跑。金沐灶要追,我说别追了。我养的牲口知道家,回生产队了。原来两头叫驴只知道叫,只知道跑,并没看清追的是狼。

驴跑了,我们只得走回去。

金沐灶背着我们的战利品——那只吓死的狼。山路崎岖,金沐灶崴了脚,我只能扶着他走。下雪了,小清雪,天降西北风,刮得我们嗖嗖地往前跑。金沐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突然啊的一声,人已滚下了山坡。听到下面传来一句话:“轸叔,我死了……”

我一把没拉住,恨得直打自己的胳膊。我急得大喊:“沐灶,别怕,叔来救你!”

山沟不太深,我扒开栗树枝爬了下去。

金沐灶躺在沟底,说:“叔,我死了没?”

我瞪了瞪他,说:“屁话,你死了还能说话?没事儿。”

金沐灶的脸被荆棘划伤了,一条腿在流血。我扶起他,他腿疼,嘴巴一咧一咧,不敢动。我就背起他颤颤地上山。清雪把山坡润得很滑,我只能踩着树丛往上走,后背一阵热,汗涔涔的。

好不容易走上山路,我俩都垮了,背靠背坐着。雪下大了,我们就要被埋在深雪里了。

我说:“沐灶,咱得走啊,要不就冻死在这儿了。”

金沐灶说:“叔,我腿断了,走不了,您走吧,让人来救我。”

我急了:“腿断了也他娘的站起来,走!我一个人走了,再来叫人救你,起码得俩钟头,你早冻死了。”

金沐灶问:“那只死狼咱得带回去,要不腰里硬不给记工分。”

我说:“人都快没了,还要那死玩意儿干啥?”

金沐灶说:“叔,狼在沟里呢,您找回来,我抱着它暖一会儿。”

我又下了沟,扛着那只死狼回来了,肩头确实暖和。我扛着那只死狼,扶着金沐灶走在山路上。雪下得疯狂,金沐灶用一条腿艰难地挪动,几次摔倒,又几次挣扎着爬起来。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他躺在雪地里,对着漫天的雪花说:“雪花,你就把我埋了吧!”

我也走不动了,饿得直想吃狼肉。我俩抱着取暖,中间是那只死狼。后来,我俩就睡了,实际上是昏迷。

再醒过来时,我俩躺在我家的火炕上。火苗儿带人找到了我俩,把我俩抬回了家。火苗儿拉着我冰凉的手,一会儿我又昏迷了。我醒来时感觉两只脚暖暖的,一瞅,是在老婆的怀里。火苗儿也学着她娘的样子,解开扣子,把金沐灶的双脚放进自己的怀中。

火苗儿身上有一股香气,热热的香气扑了过来。火苗儿紧紧抱着金沐灶的双脚,生怕他跑了似的。

从这件事儿看,火苗儿跟金沐灶的婚事又有缓和的余地了。

金沐灶醒过来了,他想让双脚挣脱开火苗儿的怀抱,但火苗儿死死抱着。金沐灶默默地流泪了。

日月同辉,日头村不得消停。

连着几天,村里都像中了邪一样,夜里总有人哭叫,凄凄惨惨的。我伤好以后赶紧爬上老婆的身,动作像敲钟,呼哧乱喘,跟上了天似的,啥烦心事都没了。忙过了快活事,呼呼睡去。恐怖的叫声又来了。我是啥角色?哪里有事,就去哪里忙活。我从床上爬起来,拎着轸木寻找声源,找不到,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哭。我头发竖立,赶忙回家蒙起被子睡觉,哭声更响了。天亮的时候,传来噩耗:光棍汪老三上吊自杀了。与他同去的还有两头牛,壮壮实实的牛,躺下就口吐白沫死了。

魁星阁烧了,天启大钟埋了,村里邪气就上来了。

我去了披霞山,找到杜伯儒。杜伯儒问:“是不是日头村出啥事了?”我说:“村里中了邪了,一人两牛平白无故,死了。”杜伯儒说:“我一人在披霞山,梦见的全是日头村。”我说:“老杜,你道行深,得救救咱们日头村啊!”杜伯儒想了想说:“法子倒有,就怕权桑麻不依。”

我和杜伯儒回到日头村,直奔权桑麻家。权桑麻还是那副模样,对杜伯儒不咋待见。我一说村里的乱事,权桑麻微开了一道眼缝,射出两道冷光:“难道牛鬼蛇神都出笼了?”杜伯儒说:“支书,别拿老眼光看人,我现在是红色的赤脚医生了。”我说:“支书,老杜是道士,咱日头村最近邪事忒多,我请杜大夫给咱们来献计。”杜伯儒连忙说:“不敢,不敢。”权桑麻忽然对我眉开眼笑:“轸头,你家大妞和我家国金挺热乎,这是好事啊。往后咱俩就是亲家了,你就别叫我支书了,显着生分。”我说:“桑麻,那就看孩子们的造化了,我说的是,咱村中邪的事你得管啊。”权桑麻说:“真他娘奇了怪了,整天夜里鬼哭狼嚎的,连腰里硬吓得都不敢巡逻了。老杜,你想个法子吧,以毒攻毒。”杜伯儒却一脸严肃地说:“我是红色赤脚医生。”权桑麻说:“好好好,红色赤脚医生,有啥好法子?”

杜伯儒说:“闹一回篓子灯!”

我知道,那是老辈子的事了,当年药王庙的来秀和尚圆寂,日头村就闹了一场大瘟疫。后来来秀和尚给老族长托梦说,要想去除瘟疫,一请阎王,二请判官,三请大鬼、小鬼,四请牛头马面,还要请出五个童男童女。把他们请出来后,要绕庄转三圈,驱瘟疫,保平安。于是,就有了篓子灯习俗。第二年,日头村无瘟疫。于是年年闹,日头村一片清明。“文革”了,篓子灯成了“四旧”,不敢再闹了。

权桑麻听后吓了一跳:“我×,你这是让我上窟窿桥啊!”

我说:“若是‘四旧’能救人,它就不是‘四旧’。”

权桑麻在地上绕圈儿。权国金走了进来,说:“爹,又出事了,刘老四的媳妇扎水缸死了。”

权桑麻一跺脚:“娘个×的,闹!闹篓子灯!”

权桑麻先是召集妇女,用芦苇编织成圆圆的篓子。我老婆和大妞也跟着做起了篓子。老婆把编好的篓子剪出眼和嘴的部位,用红、绿、黄等彩纸剪成彩条,贴在篓口,装饰一番。

三天后的晚上,日头村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门前摆上桌案,案上放好茶点,“莲花灯”挂在门前两侧。四个表演者把篓子扣在头上,青面獠牙,着实可怕,这就是“瘟神”了;一个头戴较大篓子的人扮演“鬼头”。“小鬼”在前面带队,列队两旁有两位“衙役”,拿着木棍上下左右舞动,监视“小鬼”们的行动。“小鬼”后面是“判官”,“判官”后面是“阎王”和“牛头马面”。“判官”“阎王”和“牛头马面”在监控“小鬼”和“瘟神”,不准到人间作恶。在鬼怪队伍后面是五个童男童女,他们在欢快地舞蹈,欢庆驱除“瘟神”和“鬼怪”。

大鼓震天,权桑麻大步向前,往村街心一站,锣鼓停息。

权桑麻跨开马步,眼望西方,目光炯炯,威风凛凛。他两只手举过头顶,大声呼喊:“妖魔鬼怪们都听着,我是权桑麻,你们有鬼招儿就往我身上使,别祸害我的乡亲们!我权桑麻不是你们给吓大的,我天天等着你们。今晚社火,恭请先人驱除瘟神,避灾免难,护我乡亲,永保平安。众后生们,起!”他的话刚停,锣鼓齐奏,篓子灯开闹。“瘟神”和“大鬼”“小鬼”随着鼓点儿跺步、跳步、蹿步、挪步,跟在两侧的“衙役”也踩着锣鼓点儿挥舞木棍,不停地吓唬“瘟神”和“大鬼”“小鬼”。“阎王”“判官”则紧紧跟在“瘟神”和“大鬼”“小鬼”的后面。“阎王”手里举着夺命刀,“判官”手里拿着狼牙棒,他俩边扭边怒目仇视前面的“瘟神”和“大鬼”“小鬼”。表演队伍来到每家门口,每家都要燃放鞭炮,向表演者递上茶点。“篓子灯”队伍绕庄三圈,最后来到药王庙门前。

权桑麻又一次高举双手大喊一声:“停!”瞬间,锣鼓声息了,表演也停止了。

杜伯儒眼望西方,大声说道:“驱除瘟神的时辰已到,我们都来送瘟神吧!”人们纷纷拥上前来,把代表“瘟神”的篓子和代表“大鬼”“小鬼”的篓子扔到路旁的苇沟里。权桑麻把点燃的火把,丢进篓子堆里。

大火熊熊燃起,杜伯儒喊了一声,大家又把“衙役”“阎王”“判官”和“牛头马面”的篓子扔到火堆里。

权桑麻双手叉腰,冲着黑夜的“鬼怪”吼:“娘个×的,阎王、瘟神、大鬼、小鬼,你们都听着,老子是权桑麻,老子不怕你们!”

大火冲天,鞭炮雷鸣。篓子灯驱鬼结束了。

耍篓子灯时,我敲起了牛皮大鼓。大鼓敲得震天响,可是,不知咋的,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钟声。

闹过篓子灯,夜里村庄消停多了。莫名的哭声停了,再也没有横死过人,牲口也安然无恙。

人们再见到权桑麻时,恭恭敬敬的,脸上多了几分敬畏。

人们崇敬地说:“桑麻支书,了不起,你把牛鬼蛇神给镇住了。”

7

我是谁?

我想该揭开谜底了。人们想不到我是日头村的毛嘎子。我有好多故事要讲,这么多稀奇古怪、上天入地的故事与神话交织在一起了。过去,望着星星,母亲给我讲故事,除了追日头、红嘴乌鸦的故事之外还有好多故事。现在母亲默不作声,大概又在酝酿着新的故事。

唉,你问我是怎么飞上天的?我真的说不上来。

那一天,记得金校长死后,我站在状元槐顶上吼叫了三天三夜。日头出来的时候我飞走了。

那一刻,我娘和老轸头都是目击者。

我的身体飘浮起来,又被吸向一道美好、能灌输能量的亮光,随后飞上天空。在我飞走的一瞬间,疲倦的人群发出沮丧和担忧的叹息。

母亲站在晨风里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远去,当我最后一眼看到母亲时,她已经瘫坐在地了。

我不仅不长个儿,还浑身长黑毛,这样的现状无论怎么发展都不可能有什么尊严可言。我一想到自己猴子般的模样,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屈辱感。母亲爱我越深就越伤感。她为我带给家庭的羞辱而哭泣。可是,我瞬间离开了她,当母亲的还是无法承受这种失子之痛。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容不得我哭喊,容不得我转身,容不得我回望来路。

我惊讶自己怎么能飞呢?我起飞的时刻瞬间失去分量,被一种神秘力量裹挟着向高空推动。

这是一次寂寞旅程,要过很多山,过很多河,还要穿越很厚的云层。到了白色的云顶,我大吃一惊(天体宇宙是那般浩瀚无涯,到处是五彩缤纷的云层,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触摸到它的边缘)。

炽热的阳光把我的身体晒瘦了,我身体轻便,飞得无拘无束,我飞行的能力只有红嘴乌鸦才能匹敌。我的感觉像是赴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诱惑。

这里没有黑夜,最初的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敢看哪儿都不敢看,死亡整天在我心中扑腾着翅膀。隔绝了亲情,孤立无援,我更加孤独和寂寞,像一个飘荡的游魂。

升天的路能把人变成奇怪的飞禽。那会儿我害怕自己以后再也不是人了,再也找不到看不到我的村庄了。我痛不欲生。我判断了一下,自己远离家园是多么不幸。

后来转念一想,谁有我这样的待遇呢?能够随意坐在一朵云上畅游,夜晚蹲在一颗颗星星旁边冥想(连过往的鸟都羡慕我了),天空的浩瀚和美丽对我产生了极强的诱惑,让我长久地感激和铭记。

我飞升上天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公社,并迅速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尽管众说不一,猜度纷纭。

老轸头将我上天的瞬间描绘得神乎其神,这样的故事不能不惊人。我在梦中常常出现母亲的面容。前来询问的人络绎不绝,这种荣光冲淡了母亲心头的悲伤,她也许巴望我再飞回来给他们亮亮相。

权桑麻在社员大会上骂道:“这是迷信,斗私批修,更要破除迷信!娘个×的,毛嘎子升个屁天,八成是被野狼叼走了!”

人们被他说得目瞪口呆。

听到这样的混账话,母亲黯然神伤。爹啊娘啊,我想你们,可我真的消失了。我娘把饱满的粮种绑在乌鸦的腿上,让乌鸦一路顺风飘去,然后娘在我家的房顶上等候我。有一天黄昏,村里的房顶、草垛和树梢上都盘着一个毛孩子,不知为什么,村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毛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她已经认不出哪个是我了。娘不认识我了(有人说我消失得不彻底,说没有几天我就会回到日头村)。

我真的回不去了,我的躯壳我的灵魂我的记忆我的心智全都消失了。我是在星星和太阳中间长大时恐惧感才一点点消失的。

老轸头说娘一直在找我。

娘在每一天早晨和傍晚对着太阳大声喊:“我的嘎子,回家吃饭喽!”

我在树林的菩提树上,每一句都能听到,我都答应着,可是,娘没有老轸头的本事,听不到我的回应(娘为了找我竟然让哥哥大嘎爬上状元槐的树顶,想开出一条我飞走的天路,这条路没能找到我,却又让许多孩子丢失了)。娘还是不死心,让大嘎捉了好多黑乌鸦,让老轸头在敲钟的时候放飞,三天后乌鸦孤独地返回日头村。

老轸头说:“不是红嘴乌鸦不会有结果的。”

娘终于认命了。

我在天上与娘对望了一眼,相错而去,从此我与娘不再相识。

群峰交错的天边,停泊着从天而降的白云。

我飞翔的过程中要经过许多村庄和城市,可是,没有一个是我能下脚的地方,我沿着平行的轨道移动就像一对恒星。因为我不要结果,所以我的行动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越飞离太阳越近,我的身体越来越暖和,呼吸也越来越舒畅。从年龄上看我还不是很大,但我的经历却是饱经沧桑了。

我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可是却欲念横生。

由于长期在太阳跟前活动,我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于不知不觉间抖掉了过去的一身虱子。我被太阳晒得脱了两层皮,身上的黑毛慢慢变成白色,眼睛红得像猴子的屁股。我黑红的脸蛋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滔滔话语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老轸头敲钟的时候我就能诉说,甚至还能跟这个老家伙进行一番辩论(我不禁心中一颤,身体不断接到未来的讯息。我真的能通晓预知未来吗?我能分享这未来的知识吗?)。

我被老轸头臭骂一通,这一切也许毫无意义但绝不是多余的。

我吃喝拉撒都在云顶,身体几近于无。云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形状很像一柄巨大的拂尘。每天我都要望一望刚出来的太阳。那里没有日常生活的困扰,一切都在美好的幻觉中解决。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让我仿佛置身于传说的神话中。

天空偶尔传来天狼星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