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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我在燕子河边看见了金沐灶。
他头发泛白,嘴唇发紫,脸色焦黄。他恢复得挺快,脸上的瘀血淡了。他拄着拐杖站在燕子河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日头升起来,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竟然像镀了金一样,闪闪发亮。河水缓缓流,穿过桥洞,浮着的水草呈黑色。水是自由的,想流到哪里就到哪里。金沐灶收回目光,缓缓地说:“人要是一滴水多好,随着河水流走,流向大海,到了海里,再继续流动。”
我没有说话,陪着他看奔流的河水。
我和金沐灶正说着话,有一辆三轮车驶来,车上传来呜呜的哭声。三轮车靠近了,我们认出是金大来两口子。原来是他们的儿子均义死了。
均义死在先天性心脏病上。送到医院,百般救治,但还是没抢救过来。日头村的孩子,容易得先天性心脏病。啥原因?这传言从哪儿来的?我一时蒙在鼓里。后来,我听说起因是槐儿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权国金听进心里去了。
槐儿说他在美国做换心脏手术时,美国大夫看见他畸形的心脏说,这样的心脏与母亲怀孕时遭病毒感染有关。孕妇怀孕期间,饮用水出了问题。水里有一种t元素,孕妇喝了,容易滋生风疹病毒。而风疹病毒,是引发胎儿先天性心脏病的罪魁祸首。
日头村地下水有问题?一时间,村里被一种恐慌的气氛笼罩了。
我走在新村的大街上,看着玩耍的留守儿童。瞅他们的脸,瞅他们的嘴唇,黄脸蛋儿,紫嘴唇,瞅哪个都像先天性心脏病。我坐在状元槐下,闭上眼,总是听到娃的哭,揪心,惦记,六神无主。
我心中惴惴的,就去找金沐灶。金沐灶说:“有那么严重吗?我问过槐儿了,美国大夫只是那么一说,他又没来过咱村。”
我担忧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村刚死了孩子,怕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哩。”
金沐灶瞪了我一眼:“您就不会说一句吉利话吗?”
我闭住嘴,不说话了。
金沐灶说:“杜伯儒咋看这事?”
我说:“对呀,我找老杜问问。”
当天下午,我就去药王庙找杜伯儒。杜伯儒得了两天感冒,烧得浑身筛糠,见到我来了,精神好一些。他捻着长长的胡须说:“这要分两步走:一是化验水源,二是排查所有孩子,查查有没有这种病。”
我叹息了一声:“那得花费多少钱啊?”
杜伯儒说:“化验水源不难,难的是地下水不好整治。还有,排查这些孩子,要到省城医院啊!”
我直愣愣地站着,脸色苍白:“老杜,你这么一说,看来槐儿说的有道理?”
杜伯儒点点头:“有道理。不是空穴来风,值得重视啊!不过,我有一个担忧,排查很难,即便查出来,有些人家也医治不起呀!日头村,谁家有槐儿的经济条件?”
我听着吓了一跳:“查出来就得换心脏吗?”
杜伯儒轻轻摇头:“不用,前期发现只需手术。这个手术费用大概在八到十万左右。”我心一沉:“唉,查出来也治不起呀!”
恐怖的传闻不断,可是,此事却了无声息。我想找权国金谈谈,这么大的事,村里不能不管啊!
那天早上,楼下有嚓嚓的脚步声,啧啧的赞叹声。
我醒来下楼一瞅,一辆白色的棚车开进日头村,停在文化广场中间,上面挂着条幅——儿童心脏病排查。人们呀的一声惊住了。
日头刚刚露头,将汽车照得锃亮。天上有几朵云,很白。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做着准备工作,权国金走过来,跟医生们握手寒暄。据说,是权国金动身去北京,从大医院请来了排查仪器车。
我半信半疑,“权国金真的能干这种事?”
权国金走了,我想去找金沐灶。无论权国金有啥动静,我都愿意跟金沐灶唠一唠。
刚刚走到金沐灶家门口,听见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
权国金高声喊:“各位家长注意了,我把北京的医生请来了,大家都带着孩子去广场检查。排查的费用,还有将来治病的费用,大伙不用担心,都由我权国金负责。这些娃是你们家里的希望,也是咱日头村的希望,更是国家的希望。他们要好好读书,要奔前程,奔更大的前程哩!”
金沐灶从楼里走了出来,侧耳倾听。
人们都在听,然后嘀咕一些小秘密。
金沐灶说:“他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我说:“我瞅见了,大夫和汽车都来了。”
金沐灶不屑地说:“来了又能咋样?”他似乎看透了权国金。因为这看透,还不彻底,因为那不甘心,仍然像游丝似的藏在心底。
我心想,也许权国金良心发现,要给人一个惊喜。
有人嚷嚷着往广场走,我和金沐灶匆匆去了。
那里围了一些大人和孩子,没人上车检测,呆呆地观望。有人说:“那么贵,查出来也治不起呀!”有人喊:“权国金请来的仪器车,我们谁敢上啊?没病也得添点儿病来!”还有人说:“权国金这阵净干亏心事了,这是找心理平衡呢!他背后那点儿小九九,谁不知道啊!”
权国金过来了,汪笨湖、蝈蝈和老田埂跟在后边。权国金脑门映照着红光,头上的光焰,像长了个鸡冠子。他咳了一声,说:“大伙都瞅见了吧,赶紧给孩子检查呀!我知道,你们有顾虑。一旦查出自己孩子有病,不好接受,担心没钱医治。我明确告诉大家,既然我把仪器车请来,就会负责到底。谁也不愿得病,病来了,也别怕,可以医治!大伙放心,每个孩子八万元的手术费,不用村里出,也不用企业出,我权国金个人全掏了!钱是啥,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钱能救活孩子的命,那叫用在了刀刃上,那是多大的善事啊!”
我想了想,插话说:“国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这海口夸出去了,可别糊弄人啊!”
权国金咧了咧嘴说:“爹,您咋跟着起哄啊?”
我说:“我是给你敲警钟,怕你小子耍啥鬼花招儿。”
权国金的声音越来越高:“乡亲们,你们可能有疑虑。拆迁、补偿,好些事情我与大伙之间有误会,你们不大相信我的诚意,怕我食言。但你们可以问一问许主任,我的钱已经划拨到他们医院的账号上了。一百万,多退少补啊。”此时的权国金饱含深情,只是无泪。
许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请大伙相信权支书,支书真心爱孩子们。他为了这事,到我们友谊医院跑了好几趟。出钱又出力,真操了不少心。你们日头村人有福哇,这样的好支书,打着灯笼都难找哩!”
老田埂拉着孙子的手,说:“大夫,我信国金的话,先给我们查。”
许大夫哈哈一笑:“好哇,赶紧查吧。”
老田埂领着孙子进了汽车包厢。
我轻轻骂道:“这老田埂长了狗心,谁给吃的跟谁亲。”
老田埂开了头,家长们纷纷带孩子们检查。
一连查了三天,适龄儿童都查遍了,结果要在半个月后出来。孩子家长都提心吊胆,我带着杜伯儒给他们宽心。
半个月后,结果出来了,村里有七个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老田埂的孙子躲过去了,没有心脏病。得病孩子的家长如临大敌,一脸的紧张。权国金出面联系医院分别给孩子们做了手术。
自此,日头村人对权国金刮目相看。
事情过后,金沐灶哑口无言了。
我想不明白,一个人前后的落差太大了。
那一天,我去了权国金的办公室。说到救助孩子这件事,权国金干咽了一口唾沫,说:“爹,谁都知道钱是好的,没人愿意拿钱打水漂。我有树立新形象的意思,但是,我更懂得了一个道理,积在心里的毒,总会算总账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就是插了翅膀,也躲不过那个报去!既然躲不过,就去行善吧。”
权国金这番话,把我说糊涂了。
权国金高深莫测地笑了:“以后您会明白的,我也是大病之后明白的。人世间啥最金贵?不是金钱,不是高楼,不是权势,而是心中那点儿真情。这真情才是无价之宝啊!”
我愣了愣说:“国金,你真是这么想的?”
权国金浑身哆嗦,抖出一脸的红晕:“爹,我大彻大悟了,心净,就不再有忧心事啦!”
我骂了他几句,掉了几滴眼泪:“唉,你小子要是早点儿醒悟,火苗儿就会死心塌地跟你了。眼下可好,弄得你和火苗儿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
权国金不敢强辩,低了头,由我骂。
后来我想,权国金仅做一件善事,心净不了,还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那天一早,我脸没洗就跑到了金沐灶的家。金沐灶听到了门响,拄着拐杖过来开门,我扭脸笑了笑。金沐灶迎着早霞,看了看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我尴尬地问:“你吃饭了没?”金沐灶说:“吃了,煮了碗面条,外加俩荷包蛋。”我说:“你身上还疼吗?”金沐灶说:“不疼,轸叔,您还没吃吧?我给您做一碗去。”我急忙扶住他,说:“中了,别管我,你养好身板吧。”金沐灶拉着我,非要回家做面条。我跟着他回村了,我跟他进了厨房。他家的老房子破例暂时没拆,等建成魁星阁,恐怕也就拆了。
金沐灶拄着拐杖做饭,瓶瓶罐罐,摆放得很整齐。
我还是想不透,杜伯儒不给他开药,而让金沐灶读《金刚经》。我的疑问被金沐灶看透了。金沐灶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轸叔,我知道您想不明白,杜老为啥让我重读《金刚经》。实话跟您说吧,昨晚我重读《金刚经》,头顶忽然开了天。这感觉谁也无法体验啊!”
我吸了一口气:“有那么厉害?你以前也不是没读过?”
金沐灶眼睛黑白分明,反着日光:“轸叔,您说,我被他们打得那么重,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难道奇迹还能接二连三地发生吗?没承想,还真的发生了。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比我的命还重要。”
我感觉血往上涌:“啥问题这么重要?”
金沐灶慢慢坐下来,说:“轸叔,我不想整倒权国金了。”
我一愣:“为啥?”
金沐灶说:“也许是我错了,日头村的事,不是金家和权家的事。权家和金家,斗来斗去,杀来杀去,啥时是个头儿啊?权国金救助心脏病儿童,真让我受了一惊。细想想,我们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子,不管大小丑俊,掐了枝蔓还连着根儿哩!我们不应该代代生仇,而是应该代代生爱,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就好了。可是,那些既得利益者,已经得到了,还要得到更多,贪得无厌,抑制这种疯狂,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当然没有爱也是万万不行的。有因必有果,还是去爱吧,轸叔,您说这感觉,是叫看破红尘呢,还是叫真正的清醒呢?”
我心头一热,眼睛汪了泪:“沐灶,你说得好啊!”
金沐灶没再说话,脸上没了大喜,也没了大悲,表情超然:“轸叔,我重读《金刚经》,让我懂了一个道理。”
我抬头问:“啥道理啊?”
金沐灶干咳了一声:“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追逐金钱,如果取之有道,不能算恶行。关键是要看这个人拥有金钱财富之后都干了啥?权国金解囊救助心脏病儿童,不管他有怎样的初衷,终归还算是善举啊。善行天下,这不好吗?”
我点了点头,既温暖,又欣喜。
我心情疏朗一些,说:“好啊,沐灶,我明白了,你从经书里学到了怎样爱仇人,有胸怀,了不起呀!你要跟国金好好聊聊,你们毕竟曾经是好朋友啊!你要帮他走出怪圈,尽早扔掉揣在兜里的那块骨头!”
金沐灶重重地点着头,哑了嗓音说:“我都明白了,整倒了权国金,能解决农民问题吗?不能啊!我们日头村有多少问题啊,失地的农民坐吃山空,人还咋活?日后谁来种田?我陷进了哲学家布置的迷魂阵。人要活着,办法总会有的。换一个方式思考,有些东西会坍塌,有些东西就会重新建立。农民一路走来,步步艰辛,万万不能走回头路了。往前走,难于上青天!可是,多难,也得往前冲啊!困难,困难,困在家里就是难。出路,出路,只有走出去才会有出路。中国农民需要城市拥有的一切,这是巨大的需求,也是未来的经济增长点。同时,也是我们农民的新生之路!我说得对吗?”
我不懂这些,只为金沐灶的转变高兴。
这个时候,我听见门口传来汽笛响。不多时,吕富仁教授提着一袋补品进来了。吕富仁不知道,几次面对死亡,已使金沐灶换了个人。我们跟吕教授一阵寒暄,说到金沐灶受伤的事,吕富仁愤愤地说道:“农村的乱象,很多地方这样。权大树这个魔鬼,这个混蛋,他是整个事件的祸根。”金沐灶噗地笑了。他说:“权大树不是祸根,祸根是人心。”吕富仁送来了他的新书《农村三问》,送给金沐灶,还递给我一本。我满脸开花地笑着:“我不识几个字,还看啥书啊?”吕富仁皱着眉,不住地摇头:“唉,您是日头村老人了,最有发言权啦!这本书,主要谈解决粮食和其他农产品过剩。要减少农民,减少种地农民,就要想办法增加农民工,农民工多了,又出了新问题,制造业人员就过剩了,制造业承受不了哇!”
金沐灶眼睛亮了,说:“这就是你吕富仁的难题。表面看是农业难题,其实是很复杂的社会综合问题。”吕富仁说:“如今是物质世界,人被鬼缠上了,谁不天天想着挣钱?只有你金沐灶没有心思赚钱,一天到晚琢磨事,处处跟自己较劲儿。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别人不信,连我研究哲学的都不信了。首先说,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得说人话,做人事。”金沐灶眼睛亮了,镇静地说:“凡是我不了解的现象,我总是勇敢地迎着它走上去,不让它吓倒。我高高地站在它的上面。人应当认定自己比狮子、老虎、猩猩高一等,比大自然中的万物,甚至比他不能理解的类似高峰的东西都高,要不然他就算不得人。”吕富仁眯起眼,回味着他的话。金沐灶说:“回到庸俗层面,你的哲学还起作用吗?”
他们谈论的问题太深奥,我听不懂了。
吕富仁教授说:“哲学应该是一种能量,应该努力并富有成效地改善人。”说话时,他嗓子眼里有杂音,呼噜呼噜的。
金沐灶说:“胡适说过,每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自由即秩序,宽容即自由。”
吕富仁感慨地说:“以前我曾担心杜伯儒会影响你。尽管你不信道,但还是被他感染了。其实自从你当年辞职,我就感到了道家思想在影响你。《易经》里就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说法,后来有了老庄学派,有了对功名利禄的拒绝。”
金沐灶说:“这是属于灵魂的东西。”
吕富仁说:“人的灵魂有两个入口,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意志。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萦绕。我常问自己有足够的理智,有足够的意志吗?人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活的灵魂,一个是死的灵魂。活着的灵魂就是无私的爱,是良心、义务和责任;死去的灵魂是邪灵,邪灵就是人的罪。你说对吗?”
金沐灶愣了愣说:“难道我应该改变整个灵魂吗?我们从哪里走过来,还要走到哪里去?”
吕富仁仰着头,说:“你只有内心丰富,才能摆脱灵魂的孤独和内心的绝望。”
我品咂着他的话,农村这些事弄不明白,我的忧愁还少些,真弄懂了,心情反而更糟了。隔着窗户看天,披霞山那边飘来一朵黑云,移到屋顶的时候,搅得我心里慌慌的。这一时刻,我特别想敲钟。
我去了状元槐下,敲响了天启大钟。钟声响了,觉出来了吗,那灵魂,原来是一种声音,而肉体,仅是一团鼓荡的气。
生活总是坎坎坷坷,起起伏伏。
冬天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夜之间遍地寒霜。没几天,怪味熏人的雾霾还是卷土重来。雾霾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雾霾的恐惧悄然流传。村里村外咳嗽声连成了片。
金沐灶那里刚平静下来,火苗儿这边又折腾起来。
火苗儿与权国金分居了,对外还是夫妻相称。我看出权国金在努力挽回,可是火苗儿却灰了心。屋漏偏逢连夜雨,火苗儿的评剧团发不起工资,放长假了。现在很少有人看评剧,这个剧种很难存活了。我为闺女今后的日子担忧。不是钱的事,她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能承受没戏唱的日子吗?
火苗儿看出了我的心思,悄悄对我说:“爹,您别为我担心。我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呀?再说了,就凭我这身段,这气质,到底是搞文艺的范儿。”
我憋红了脸说:“火苗儿啊火苗儿,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骄傲自大,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
火苗儿咯咯地笑了:“爹,这叫自信!”我想起自信的金沐灶来,他俩一个比一个自信。两个自信的人,很难尿到一个壶里。
火苗儿这些日子在剧团,一直没回家,还不知道金沐灶挨打的事。火苗儿平静地瞅着我,问了一句:“爹,近来沐灶老不接我电话,他干什么呢?”我忍了忍,最后还是把金沐灶的遭遇说了。火苗儿急了:“权家人,究竟咋回事啊?”我连连劝说:“权大树惹的祸,你就别瞎掺和了。”火苗儿脸色煞白,匆忙起身出了屋。我在她身后喊:“啥都过去了,你别没事儿找事儿了!”
火苗儿疯疯地走了。
第二天晌午,日光懒洋洋的,谁见了谁犯困。我正在家里打瞌睡,火苗儿过来喊我去她家里一趟,我只好跟着去了。
权国金中午喝了酒,鞋都没脱就躺下了,正在呼呼大睡。火苗儿撞门进来了,我也跟了进去。门板一声爆响,都没惊醒权国金。火苗儿拽着他的耳朵,权国金醒了,瞪着蒙眬的睡眼看着火苗儿:“你咋……回……回来了?”火苗儿厉声质问:“权国金,你还是男人吗?你竟然指使金茂才给金沐灶投毒,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权国金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没有哇,我没那么卑鄙!”火苗儿声音严厉:“你以为金会计死了,就永远死无对证了吗?”
权国金憋成大红脸,紫红紫红的。
我这才明白,火苗儿为啥急火火地带我来。我张嘴不是,不张嘴也不是。
火苗儿对权国金步步紧逼。我瞪了她一眼,说:“火苗儿,你没有证据,可不能说瞎说,人命关天啊。”
火苗儿说:“爹,人走多了夜路,总会碰上鬼!我听说了,您也袒护他。金茂才死前都跟您说啥了?为啥不告诉我?”
我板了脸:“金茂才说了,不关国金的事,是梦着桑麻啦!”
权国金阴阴一笑:“火苗儿,都听见了,我权国金是男人,我跟金沐灶虽有过节,有很深的过节,可我,念他曾经救我一命,不会黑他的。”
我想了想,说:“国金、火苗儿,你们夫妻俩就别闹了,金沐灶你们仨人,就是天生的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权国金咧咧嘴说:“爹,你看见了,她这性格,听见风就是雨。火苗儿,你是我老婆,处处站在金沐灶一边跟我作对,上次你说我害死了金沐灶,可金沐灶回来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火苗儿胸脯剧烈起伏:“以前的事,是我莽撞。但是,你和蝈蝈依然没有排除加害沐灶的嫌疑。金沐灶能活着回来,不是你们的善心,而是他的命大。不管咋说,眼下沐灶被你的人打伤了,伤得挺重,你能说跟你没关系吗?大树和蝈蝈不是看你的眼色吗?”
权国金皱起眉头,说:“那天要不是我,金沐灶就会叫大树和蝈蝈给打死了。爹在,是不是啊?”
我连连点头,说:“国金,你甭上火,爹心里清楚。我建议啊,国金你俩应该买点儿东西,一起看看沐灶,把这疙瘩解喽!”
权国金微笑说:“好啊,好啊!”火苗儿梗着脖子说:“爹,您得陪着我们去!”我愣了愣:“为啥总拽着你爹?”火苗儿说:“您不是金沐灶的忘年交吗?”我嘿嘿笑了,笑得溅出了唾沫。
我和权国金、火苗儿去了金沐灶家。
金沐灶正坐在写字台前,用毛笔抄写《金刚经》。他深深看了火苗儿一眼,再看着权国金,风趣地说道:“坐吧,书记同志。”
权国金坐到沙发上,对金沐灶说:“也不给沏杯热茶?”
金沐灶说:“你应该喝凉茶。”
权国金一愣:“进你这屋,我咋觉得浑身都冷啊?”
金沐灶冷冷地说:“再冷,也不能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吧?”
权国金装糊涂听不明白。
我急忙打着圆场:“沐灶,国金是来看望你的。”
权国金反讽道:“你别这样讽刺我,中国人恨官员,可是,又都愿意当官员。包括你,你不愿意的话,大学毕业为啥进政府机关?”
金沐灶被他问愣了。
权国金舒展开眉头说:“沐灶啊,你误会我了,不是我姓权,就天生喜欢权力。权力欲,是男人最大的欲望,胜过对女人的欲望。一个人,放弃统治他人不可遏制的欲望,难上加难啊!”
金沐灶说:“我承认,权力不是坏东西,关键看你怎么使用了。不是权力有罪,而是我们人有罪。这两天,我读了槐儿带来的《圣经》,真真切切感受到,我金沐灶有罪啊。我提议,就让我们一起来赎罪吧。包括替你爹赎罪,我们一起悔过自新,上帝一定会宽恕我们的!”
权国金声音变得尖厉起来:“金沐灶,我不是基督教徒,我是日头村的党支部书记、集团企业的老总,你让我相信上帝,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金沐灶向权国金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好,既然你说了,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的村级集体资产基本为零,村干部的待遇又非常之低,乡村两级合为一体,村庄治理徒有虚名,这个残酷的现实你不会否认吧?”
权国金意识到这是个复杂的话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为好。
金沐灶继续说了下去:“你能不能回答我,占中国大部分的乡村治理由谁来承担,又该怎样运行?当农业收益不好、集体和私人企业效益不佳、农村年轻人一股脑儿流向城市、村级集体资产基本为零的时候,农村怎么办?中国的乡村治理该如何开展?”
我对他的问题非常感兴趣。村里人只有他能想这么多啊!
权国金使劲挥动着胳膊,近乎求饶地说道:“沐灶啊沐灶,打住,打住,别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要吃馒头自己蒸!只要自己动手啥事都能解决。咱们还是聊点儿轻松的话题,好吧?”金沐灶苦笑了:“轻松?只要你一天不改变思维方式,咱俩的谈话就不可能轻松。咱俩是打小光屁股长大,一同开肩的兄弟,我真的期盼从你这一任开始,把你爹那一套彻底抛弃掉,还日头村一片晴朗的天空,你能理解吗?我知道你一时理解不了,这不要紧,可只要你想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权国金摇头,叹说:“我为啥要改变?我能变到哪儿去?”说完,他紧闭双眼。
我与火苗儿对望了一眼。
没有想到,金沐灶怀着一颗宽恕、仁爱之心,要重新接纳权国金了。
我也从火苗儿的眼睛里看到了热切的期待。我嘴唇咂咂着说:“国金、沐灶,来,握个手,一切重新开始吧!”
金沐灶向权国金伸出了右手。
权国金的右手比金沐灶的慢了一拍,在伸向金沐灶的时候还犹豫了。火苗儿顺势推了一下权国金,他身子朝前一倾,就碰到了金沐灶的手。金沐灶顺势握住了权国金的手,笑了。
权国金握着金沐灶的手,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了。他盯视着金沐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恨你!”
金沐灶说:“我也恨你,有时恨得直咬牙。”
权国金嘿嘿一笑,说:“可我俩关系特殊,有时候,又真恨不起来。”
金沐灶说:“请你恨我吧,这是历史的产物。有时候,我骂你,也恨不起你来。我姓金,你姓权,带一个木字,金克木,我是你的克星啊。既然你我都恨不起对方来了,那就爱吧!糊涂的爱也是爱。你说呢?”
权国金眼睛红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金沐灶说:“朋友变冤家,冤家再成朋友,这不也挺好吗?这也是命!”
权国金忽然沉了脸:“我是书记,我不信命。”
金沐灶气愤地说:“国金,你是不信命,可你信你爹,难道这不更可怕吗?城镇化当中,我们的几场较量,说明今天的日头村与你爹的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们需要公开、民主,需要公平、正义!”
权国金虽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还是暗自接受了。
金沐灶毫不客气地说:“听说,你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依赖兜里你爹的骨头给你指令,有这事吗?”
权国金反问:“骨头咋啦?我爹是日头村的功臣。”
金沐灶说:“我们不评论死去的人,我只说你盲目崇拜,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你啃一下骨头,就变成你爹的声音,不觉得可笑吗?”
权国金被说得脸一红一紫的。
金沐灶说:“你这样装神弄鬼的,想没想过你的尊严哪?在日头村,你不是一般人,你是村里的当家人,你必须时时刻刻做出表率,不然,谁听你的?没有人格独立,哪有人的尊严?没有文化,哪里找尊严?没有魁星阁,哪里还有文化?人都没了尊严,日头村还有啥希望?”说到这里,他紧闭着双眼,脸上现出沉重的表情。
权国金噘着嘴,眼神里闪过一道凶猛的光。
火苗儿看着金沐灶,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敬佩。
金沐灶受到了某种激励,继续说道:“日头村,说它小,实在是太小;说它大,其实也很大。它不属于谁,争斗、打杀、剥夺改变不了啥,我最痛心的是,有人犯了罪,却一点儿不知道悔悟。”
权国金一听,顿时愣住了。
金沐灶给权国金的茶杯续了一点儿水,接着说:“此时我想起一位诗人的名句——‘如果我们寻找,那么我们一起寻找。如果我们悲伤,那么我们一起悲伤。如果我们丧尽故乡,那么我们一起丧尽故乡。’国金,兄弟呀,我真的丢不下你!我们不能丧尽故乡啊!”
权国金小声复述着这几句名言,似有所悟。
过了几天,我对火苗儿说:“沐灶和国金的这次长谈后,人起了一些变化。我是多么盼望这对兄弟和好啊!”
那天傍晚,火苗儿对我说:“这一阵子,权国金病了。”
我劝火苗儿暂时搬回来,照顾照顾权国金。火苗儿爽快地说:“爹,冲我姐的面子,我回来照顾他。”我说:“不管冲谁,你们没离婚,就还是夫妻。”权国金得了失眠恐惧症,总感觉有人跟踪他,他停下了看,没有人。是幻觉,可这幻觉为啥这样逼真强烈呢?我分析说:“他可能是病了——心病。”火苗儿说:“要不,我陪他上心理门诊看看去?”我说:“先别急着去,看看再说。”这天晌午,我刚要睡会儿,火苗儿急慌慌地进来了,对我说:“爹,国金要出差几天。”
我说:“出差就出差吧。”但紧跟着想到了权国金有心病,赶紧去了他家,见了他就问:“你真的要出差?得叫火苗儿陪着啊。”权国金说:“爹,我承认我病了,是心病,需要自己一个人离开家,离开村,去一个非常清静的地方待几天。像人们说的,我要清理自己。”
我说:“你自己走,火苗儿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哪。”
权国金说:“可如果再在家待下去,我恐怕会疯了的。”
我想了想,说:“我去给你找杜伯儒,他准能治好你的心病。”
我去药王庙找杜伯儒。杜伯儒听说是给权国金看病,不愿意跟我走。我死拉硬拽才把他请到了权国金家。杜伯儒让权国金练功,练一种道家的“开胸功”,这功,开丹气,扩心胸。
那天傍晚,我领着杜伯儒又去了权国金的别墅,杜伯儒给权国金示范“开胸功”。他瞅准了一个穴位,手指轻轻一点,末了,点到眉心穴,这一下子,权国金疼得一蹦,几乎疼疯了。
权国金颤抖着身体,跟随杜伯儒做着扩胸的动作,每做一下,火苗儿都问一句:“咋样?好些吗?”权国金不说话。忽然,权国金的双臂停住了,身子猛地僵在那里,本来是正襟危坐的,突然“嗖”地站了起来,额头冒汗,呼出一口长气,像狼一样地吼了一声:“你出来吧,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个王八蛋!”我和火苗儿都被他吓了一跳,杜伯儒缓缓摆手,示意我们这很正常,不要打搅他。
天黑下来了,权国金对着无边的夜色吼:“你出来!有种出来呀!”他目视着苍茫夜幕,充满愤怒,慢慢地,眼神里有了温和。他的吼声在这个夜晚消失了,没有了,谁也听不见了。其实,我分析那只是个影子,根本就没有人走过来。权国金吼累了,瘫倒,闭上眼睛,死睡了一天一夜。
那天早上,天气阴沉,权国金醒了,面色红润,憨态可掬。我分析,他能闭上眼,却没法闭上心,他的心睡活了。我担心,一直没敢离开他。权国金一把抓住火苗儿的胳膊,说:“老婆,我醒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的头号敌人是谁?”火苗儿猜测说:“你爹?”权国金摇头,火苗儿继续猜:“金沐灶?”权国金还是摇头。火苗儿说:“到底是谁呀?我猜不着了。”权国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自、己!”火苗儿微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在火苗儿的催促下,权国金坚持练开胸功。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权国金找到火苗儿,攥着她的手说:“我终于想通了,告诉金沐灶,魁星阁的项目我给跑下来了!”火苗儿一阵惊喜,紧紧地拥抱着他。没有多久,火苗儿帮助金沐灶跑通了重建魁星阁的最后手续。
魁星阁建设正式破土动工了。
人一上了年纪,爱钱,怕死,没瞌睡。每天天不亮,我就到魁星阁工地上看望金沐灶。金沐灶好像得了一种怪病,常常一边喘息着,一边大把吃药。他每天都待在临时工棚里,累了,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破椅子里。病情危急时,他双目紧闭,喘成一团,甚至昏迷,动不动就被工人抬进镇医院抢救室。有几次,他的确死过去了,医生给他上了氧气,按压心脏后,他竟然神奇地活了过来。只要活过来,稍微积蓄了一点儿力气,他又伏在那张破旧的椅子里,进行着魁星阁的更新设计。他的思维更加活跃,竟然在阁顶端设计了一个爱心塔。金沐灶要对新建的魁星阁进行大胆变革,除了鼓励魁星精神,还融入人间爱心。爱心塔里将供奉那张带血的《金刚经》。
魁星阁建设在紧张地进行着。
我从权国金嘴里知道,小城镇化建设在全县全面铺开了。根据县里统一规划,全乡十个自然村合并成一个镇,叫日头镇。
后来呀,我可不得消停了。为了镇名儿,几个村的干部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保留日头村的名字,权国金专门让我给镇领导讲红嘴乌鸦的神话。红嘴乌鸦的神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日头镇名字已定,我给日头村立了一功。
我再敲钟的时候,人们都像敬神仙一样敬我,连杜伯儒也对我刮目相看。可是,一说到搬迁上楼,我和乡亲们一样,说不清是喜是忧。楼房生活从不少方面来说,都是很不方便的。但没办法,政府这样决定了,自有政府的道理。只是村庄合并了,祖祖辈辈住了几百年的村庄消失了,原来的日头村老村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青纱帐。别人担心被强迫赶上楼,我却担心状元槐和天启大钟咋办?杜伯儒反对说:“日头村,过去是我的祖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布置的,那是有道理的。合并后的新村,既不合五行,更不符合道家思想啊!”
我反驳说:“你别瞎操心了,道看不见,摸不着,如今有几个人走在道上呢?”杜伯儒还是坚持他的观点,耐心解释说:“道家反对采取勉强的、强力的、猛烈的、突然的、破坏性的、违反常规的行为,那样会破坏事物的自然和谐与平衡。道家所说的‘无为’中的‘为’字,实际上是指的这种不必要的、不适当的作为。兼并村庄中有强迫行为吗?勉强得了吗?”
我大声说:“这明明是强行兼并,强行搬迁啊!如果不强迫,我能赶着牲口住高楼去?”
这一次,金沐灶却沉默了,是他体力不支,还是另有想法?
我问他为啥不站出来?是因为跟权国金和解了吗?金沐灶不回答。这些疑问,像影子似的,时不时,会从我心头掠过。
我再问他的时候,金沐灶严肃地说:“轸叔,这次跟国金没有关系,整个过程,只是个符号。我不是害怕啥,我是单身我怕谁?我是怕给乡亲帮倒忙啊!”
我喘了一口气,心中还是惴惴的。
2
一群农民消失在谷地升起的一片雾霭中。
傍晚降临了,秋后的田野像个生了孩子的产妇那样歇息了。我盘在菩提树上,天已经黑下来,燕子河水是温暖的。觅食归来的血燕悠闲地卧在树枝上,丝丝缕缕升起的乳白色的炊烟使我的心迷茫起来。田里已经没有人看护,显露出自然的清静。(我的发现都带有偶然性,充满了喜剧色彩)我看见燕子河岸有几个留守儿童在嬉戏玩耍,他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还到野地里偷摘半生不熟的地瓜。
这个芳香四溢的夜晚,月亮在薄薄的彩云里缓缓穿行。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星光的流韵如同碎银。深邃的星空竟然如此逼近,我望着星夜,没有边缘的星夜。星宿闪闪发光了。
我无缘得到爱情,却能以自由的灵魂去触摸二十八颗星宿。辰星在天幕上闪闪烁烁,让我体味到一种超越生死又出入生死的自为状态。但也有一个遗憾,我很难通过星宿判断这些生人的容貌与性别,只能听闻那星宿唰唰的声音。(犹如农民镰刀割庄稼的声响)我与老轸头的疏远与隔膜来自他那黯淡无光的星宿。
我除了不能入地,想上天就上天,那种逍遥是别人没有的。逍遥的人啊,心在哪里安放?(一个人的心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我身在云顶,心还是留在村里了(村里的事务太清晰,清晰的东西缺少一种神秘感)。我与村庄的缘分彻底了断多好。我的幻觉里,星光从老轸头疲惫的脸庞往下坠落,犹如火焰。时间像流星一样流过,我猜想将有一件事给世界带来久违的惊喜。这是什么呢?
事情总有例外。披霞山的一场山火,险些将我隐身的那棵菩提树烧掉(这准是我梦境深处的另一个梦)。
看一看天启大钟有没有衰老的迹象?老轸头还是把钟声敲响了。老轸头的蒜头鼻子和大嘴都隐藏在乱七八糟的胡须中。震耳欲聋的声音使我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了一下。接下来,披霞山厚厚的烟雾和冷冷的空气把那钟声淹没了。
村里人听见钟声都跑来救火。
山火是怎么燃烧起来的是一个谜。“也许是春季干旱造成的山火吧。”老轸头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推算当作了事情的真相。其实,老轸头看到的都是表象。狼群在火焰里躁动着,一声声长嚎在山谷里回荡。通红的火光照得山野比白昼还要明亮,熊熊大火蔓延到披霞山铁矿。值班的保安撒腿就跑,他沿着山路奔跑时嗷嗷乱叫:“鬼火啊!鬼火啊!”
各种嘈杂的声音响起来。
从天空望下去,人在救火的时候,脑袋是朝下的,双脚是朝上的(在这个自由的时代,人们陷入了本质的孤独。陌生的面孔遮掩着一个孤独的灵魂)。消防队来人灭火了,乡亲们纷纷撤了出来,忽然他们又激情四射,脸上洋溢着难以捉摸的狂喜。他们把山火当成了篝火,集体救火竟然成为他们的一种狂欢仪式。一束束火焰在空中绽放,片刻间照亮了夜空。人在火旁稍稍滞留片刻,就害怕自己被蠕动和灼热的火苗儿融化掉。火苗儿竟然带头手舞足蹈起来,人们纷纷跟着跳起来了,槐儿和英子显得格外兴奋。那是一片乱糟糟的过节一样的热闹声(这很奇怪,人生中许多怪与不怪的事由不得你不信)。我听见火苗儿说话了,声音不像平常那么激烈,很柔和:“爹,谁放的火?”
老轸头说:“天火!”
英子说:“也许上天对我们不高兴了。”
槐儿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怀疑自己可以,不要妄自猜测上天的意志。”
火苗儿说:“别争论了,赶紧跳舞吧,如今这么有意思的活动不多了。”
金沐灶一愣:“你说什么呢?救火是有意思的活动?”
火苗儿依旧热情而欢快,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唱着歌翩翩起舞了。她伸手向金沐灶发出邀请,金沐灶却躲进浓烟笼罩的山林里去了。
老轸头说:“他怕你。”
火苗儿瞪着眼睛说:“他怕我?其实,他不应该怕我,应该爱我。”
老轸头说:“别怪他,他已经爱不动了。”
火苗儿咯咯笑着:“这是理由吗?死了都要爱。”
火苗儿惊讶的表情显得更加美丽,虽这把年纪她依然姿色不减。谁能分清爱与欲、灵与肉?谁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界线?美是残酷的,也是绚丽的!可是,我却闻到了其中苦涩的味道。
老轸头说:“这不该是我们父女讨论的话题。我找沐灶救火去啦!”
老轸头转身的时候,金沐灶早已跑远了,他已经做出了这样拼命的姿态协助消防队员救火。
金沐灶从火场里出来的时候,孤独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我惊讶了,他是什么时候加入火苗儿他们狂欢队伍中的?
一切都旋转起来,大山、丛林、村路、燕子河的景物都鲜亮起来。村人的热情像火焰一样蔓延,昏沉的头被这热浪撩拨起来。金沐灶在空中翻跟头时像鹞子一样灵巧。他很快被人群覆盖,人头在山火的映照下耀眼地颠动,有人在地上打滚儿,有人拉着手跳冀东大秧歌,还有人扯着嗓子狂吼一通。就这样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快乐到了极点。锣鼓上来了,锣鼓一响,渐渐地舞出花样来,不但舞出花样,还能舞出新鲜和别致来。忽悠悠一片红,忽悠悠一片黑,忽悠悠一片蓝,忽悠悠一片绿,染了一夜的火爆。
我望着大火周围狂欢的人群,却不能加入进去。我在天上看他们,总是对自己的视力抱有怀疑。我问自己:“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又回答自己:“我没有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仿佛呼吸到了曾经那么熟悉的生活原本气息。”(星宿睁着眼睛从四面八方涌来观看这一盛大节日,高高的苍穹瞬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庄严)。
我不明白生命为什么需要狂欢?
有人问:“狂欢有什么用处?”
有人答:“狂欢能使众生释放。”
还有人问:“释放为了什么?”
有人答:“释放能使人向善。”
(人压抑太久了,已经无法祥和地生活了,需要像山火一样尽情地释放,那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力量帮助人逃离人生苦境)疯狂的舞蹈结束了,大火也同时熄灭了。
我在远处看这一情形时心中无比兴奋,因为那是我想要的结果(人迟早要消耗掉身体中积蓄的所有激情)。
这样的场景世间难觅,我的眼里涌起了泪水。我能想象,至少在这个浪漫之夜,对于村人来说所有苦难不复存在,他们发疯似的想得到那个超越了时空的宝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尊贵显赫。
早晨的田野清新无比,那是焚毁涅槃之后的寂静和明媚。我的耳边仍然想着那种扣人心弦的声响。
星宿灿烂的时光里,我害怕自己被星宿的魔法变得衰老,也怕被星宿的灼热融化(我迎着风,又等待一场更大的风)。我不停地寻找、飞逃,一直向前——
3
村里传来一个好消息:槐儿跟英子要结婚了。
袁三定回来,参加槐儿和英子的婚礼。虽说他想不通,但最后还是随了槐儿。这天上午,袁三定来魁星阁工地见金沐灶。我正帮助金沐灶收拾东西,看见袁三定把支票递给金沐灶,说:“这是五百万,捐助你建设魁星阁。”金沐灶耿直地说:“我不能收你的钱!”袁三定愣了:“为什么?你需要资金啊!这是我对魁星阁的一点儿心意啊。”金沐灶说:“我的资金,还有社会募捐的资金,已经够用了,请袁董事长收回吧。”袁三定愣了:“沐灶,用这钱可以扩大魁星阁的规模嘛!”金沐灶说:“魁星阁是我们的文化根脉,不能用你的美国资本。请你尊重我们的文化。”
袁三定苦笑了一下,把支票收回去了:“沐灶,你是不是太狭隘了?宣传人间大爱,是属于人类的,不仅仅是日头村的。听说,你要建设爱心塔,把这一张血染的《金刚经》放进去。我建议啊,你把槐儿手上的那本带血的《圣经》也放进去。”
金沐灶摇摇头说:“这有些牵强吧,我建的又不是基督教堂。”
袁三定说:“我们的经营模式在改革,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变革呢?”
金沐灶陷入迷惑状态,不知怎么说了。袁三定困惑的眼神,闪过一道阴影:“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老是对外国资本充满敌意呢?外国资本并不都是恶意资本啊!”金沐灶冷冷地说:“如果有人掠夺别人的猎物,猎人有权利对掠夺者开枪,以维护猎人的尊严。”袁三定说:“我的资本,后代会用于慈善事业的。”
金沐灶说:“别等后代了,从今天做起吧!”
袁三定仰了脸,张大了嘴巴,似有所悟。
我想起来了,袁三定曾经对我说过,他爷爷的亿万元的财富,于是就问他:“三定,你也想像你爷爷那样安排财富吗?”袁三定想了想说:“是啊!难道这不好吗?”金沐灶风趣地说:“既然你不想把财富给槐儿这一代,为啥还阻挠他们的婚姻呢?”
袁三定叹息说:“我反对槐儿的婚姻,是从遗传角度说的。槐儿可是我们袁家的血统啊!现在的中国,经济繁荣,富到二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比如说权大树的儿子吧,这孩子在澳洲读书期间,开着豪华跑车去赌博,据说输得挺惨。要知道,从国际惯例上看,三代才出一个贵族。”
金沐灶叹息着说:“我请教你一下,我们的一些民营企业,当固定资产跟银行贷款利息相抵的时候,他们能成为家族资本的拥有者吗?”
我品味着金沐灶的这番话,一连几声叹息。
金沐灶又说:“我是农民,农民哪有资格谈资本?还是说说日头村吧。村庄没了,被你们侵吞了。这地方有女人,有男人,有花朵,有石头,有钟声,有笑声,以后还有魁星阁。但是,人心乱了,河水脏了,青山秃了,难道我们不该反思资本吗?”袁三定说:“你只是看到资本丑恶,但资本带来的繁华你为什么视而不见呢?”金沐灶眼圈红了,说:“我为改革成果欢呼,我也为改革发展中的一些失误和付出的代价难过。世事玄妙难测,谁能说得清。历史会做出检验和回答的。”袁三定说:“我知道,你是向善的,心里想着百姓。可是,你的全部精力在魁星阁上。”
我疑惑间,袁三定叹息着说:“说到魁星阁,我心里五味杂陈。你呀,当初要是听我的,到国外留学发展,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了。你想一想,你都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的好时光都给了魁星阁。丢了官,丢了财富,丢了恋人,丢了后代,丢了本该属于你的快乐。人生在世,本该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可你没有。你太苦了,当你快要闭上眼睛之时不后悔吗?”
金沐灶轻轻摇头说:“我不后悔,你知道我和我姐的性格都随我爹,宁折不弯啊!我们这一代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权家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资本追得我不得安宁,我们的根在故乡的土地上扎得很深很深了,生生拔出来,就是个死啊。”
金沐灶和袁三定两个人的谈话太高深了,但我还是听懂了。我听了心发颤,瞅着他们,眼神模糊了。
金沐灶说:“让我从头想想。对了,我姐姐死的那一刻,我望见了她的眼神。你要见了,一辈子都忘不掉。我爹被猴头一锤砸死的那一刻,他的一声惨叫,他最后那口血喷在钟上,呈现的图案,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这个图案杜伯儒都没能破译,它折磨了我一辈子。我就想用我的命来破译它,在别人眼里这也许很可笑,可我不这样认为。三定、轸头叔,现在我破译了。”他说着,浑身发抖,无声痛哭。
我眼睛亮了,急忙追问:“快说,这是个啥图案啊?”
金沐灶说:“它竟然是魁星阁!”
我摇头说:“魁星阁?不会吧,杜伯儒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金沐灶愣着问:“他怎么说?”
我说:“是日头村的地形。”
金沐灶说:“他说的不对,就是魁星阁!”
袁三定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觉着,魁星阁的可能性大。”
金沐灶沉思了一阵,说:“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魁星阁呢?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谁也看不出是魁星阁呢?我马上想到爹的话,人要有文化,文化是水冲不走、火烧不掉的。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碰上这些,重建魁星阁,续文脉,这就是我金沐灶的命。也许有人嘲笑我,骂我是个书呆子,骂我有病!我是病了,病得不轻,快死的人了,还没能留下自己的后代。我这人的命啊,比唐僧到西天取经受的磨难还多啊!”金沐灶说得激动了,眼里泪光闪闪。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火苗儿,心里一疼。
过了一会儿,袁三定说:“谁没有磨难啊?你知道,我在披霞山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你还不知道,我在南非投资的金矿,经历了怎样的流血。别说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你没到过美国华尔街,在那里,资本的味道很足,处处都是陷阱!是狼就得练好牙,是羊就得练好腿。我不明白的是,在资本、实力说话的年代,你所推崇的这些虚幻的东西到底能挺多久?我提醒你,魁星阁就是个建筑,用钱堆起来的建筑,如果环境变了,有一把火还会把它烧掉。”
金沐灶眼睛放光了:“三定,你说到问题的根儿上了。事在人为,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这世界上,最可爱的是人,最可怕的还是人。即便再毁掉了魁星阁,还会有人心中惦记它,用自己的命来呵护它。这就是文脉啊!”
我静静地听着。
金沐灶口吃了:“为了它,吃亏、遭罪我都不怕。人哪,心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小鸟虽小,玩的却是整个天空。就像槐儿和英子,这俩孩子多好啊,他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要向传统思想挑战,他们要开创自己的新天地,而不是父辈提前给指定好的。多么有志向的年轻人啊。”袁三定震惊了,张大了嘴巴琢磨着。金沐灶继续说:“人没有文化,拥有多少财富,都不是自己的,都会拱手送给别人。钱统治人心,道德没有底线,人欺人,人骗人,是多么可怕啊!人心乱了,人血冷了。我续文脉,是想让我们的心怎样才能暖和起来,农民啊,怎样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金沐灶伤心的声音,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他的眼泪流下来,流到鼻子两侧。我鼻子一酸,使劲跟他握了握手。
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袁三定说:“其实,我内心是佩服沐灶的。高远的目标成为奢望,伪君子就有了兴风作浪的机会。当今社会还是需要深邃的思想,严正的探索,今天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啊!”金沐灶眼睛闪亮地望着他,这话似乎说到他心里去了。袁三定站了起来,离开的时候,掏出兜里的笔记本,写了一行字,留给了金沐灶,然后默默地走了。金沐灶打开纸条一看,嘴里轻轻念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
我敲响了天启大钟。末了,我几乎瘫软在地,后脊的汗溻透了。
黄昏的时候,槐儿和英子在状元槐下跟我告辞。他们离开了日头村,去美国旅行结婚了。走前,要跟我在状元槐下,与我和天启大钟合影。上汽车前,槐儿从包里掏出一个锃亮的小镜子,挂在了状元槐树干上。镜子一闪一闪地晃眼。
汽车在黄昏中渐渐远去,慢慢消失了。
我久久呆望着,转身回来,瞅见了镜子里的老脸。我的脸堆着皱纹,面皮精瘦,两腮塌陷,嘴巴都瘪了。唉,人老了,还能有啥好模样?
老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一晃一年过去了。
日头村旧房子都拆了,最后一批农户,搬进了燕子河畔的高楼。村里更有有钱的农民进了城,还转走了户口。一幢幢大楼林立,立刻喧闹起来。喧闹声里,除了人声还有那鸡鸭猫狗牛叫和驴吼的声音。
我与牛同住在楼房里,人畜混居,客厅就是牛棚,洗脸盆就是牛槽。
我一出门,牛就探出脑袋,东张西望。
我回头瞅,老牛哞哞地叫唤起来。
我骂了一声:“畜生!”
老牛垂了头,缩了回去。
昔日的日头村大集取消了,楼群里出现了早市、夜市和酒店,还有一些外来人口。早上晚上有了生气。人老了觉少,我站在楼里,就想一夜一夜唠叨过去的事。可是,我跟谁唠叨呢?
从高楼窗口探头探脑的老牛,茫然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
牛哞哞的吼声令人迷惘(从远古到今天,这段故事长得没有尽头。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跟我听到的神话一样多)。牛的吼声惊动了金沐灶的生活。
我在菩提树上看见金沐灶一人跑到树林里来,有时呆坐着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必讳言,这是一种囚禁。生活处处都在折磨着他)。
我伤心地发现,村子说没就没了。状元槐突然不绿了,枝枝杈杈,枯了。其实,状元槐树枝干虬,两年前就有半边枯萎,我把天启大钟挂在那一枝上。每遇大风,枯死的枝干就会无声地折断,从上边掉下来,到地上摔得粉碎。老鸹怕了,不敢在上面做窝。春天过去了,老槐的枝头没有动静;夏天过去了,没有一个芽苞从树枝上吐出来。我围着状元槐转了几圈,悲伤地叹道:“老祖宗,状元槐这回八成真的要咽气了。”我蹲在楼下晒日头,呆呆的不知做啥,钟也懒得敲了,只等着哪一天,阎王爷安静地把我收去。
可是,我死不了,状元槐老在眼前晃,让我心神不安,日夜失眠,眼窝发黑。
一个雨后的早晨,我忽然发现状元槐又活了。它的枝条又绿了,又长出了新绿叶,嫩嫩的,彰显着青春活力。
状元槐死而复活,预示着啥呢?
没有几天,我听金沐灶说,他的魁星阁遇到资金困难,他急得嘴上起了一层燎泡。他变卖铜厂,还从农场里抽出了大部分资金,倾注所有财力。我跟火苗儿一说,火苗儿更是焦急,她帮着金沐灶筹款,变卖了自己的一些首饰,但还不足以支撑魁星阁建设。这个非常时刻,我去找权国金,想跟火苗儿一起说服他,帮助金沐灶,魁星阁毕竟不仅仅是金沐灶一个人的事。我到了权国金家里。权国金突然向火苗儿提出一个条件,他想把全家移民澳大利亚,投奔大哥权大树去。权国金是人大代表,他不能马上办手续,只能让拳头先过去。拳头大学毕业,要去墨尔本读书,让火苗儿陪同一起过去。
我吸了一口气,呆住了。火苗儿也惊讶地看着权国金,说不出话。权国金严肃地说:“如果你答应,我就出资帮助金沐灶建设魁星阁。”火苗儿愣了愣:“这是交换条件吗?”权国金说:“是,也不是。这是为了我们一家的幸福。”火苗儿进行着艰难的抉择。我尴尬地站起来,转身出了房间。后来没几天,火苗儿就答应他了。当天下午,权国金就把钱打到了魁星阁专项账号上。魁星阁建设步伐加快了。火苗儿再三叮嘱我,要对金沐灶严格保密。
这一宿,我没睡踏实,胡乱做梦,梦中金沐灶睁了一下眼睛,很快闭上,我感觉自己被关进他的梦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摸索着下了楼,出了门。我顺着街道朝魁星阁工地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已经出了楼区,快到魁星阁了。我往草房一看,虚了吧唧,不见草房。我揉揉眼睛再看,天爷爷哎,哪里有草房的影子啊,草房不见了!我打了个激灵,心跳得厉害,拔腿就朝魁星阁跑去。到了魁星阁西边,我才看见一堆乱草乱砖。草房塌了!可能是龙卷风吹塌的。金沐灶压在草房底下了。“沐灶——”我大喊一声,扑了过去,胡乱地扒起废墟来。我的手指很快磨出了血。我一边扒一边骂:“金沐灶啊,你个狗×的,魁星阁眼瞅着就要建成了,没见着魁星阁,你走了不后悔啊?”我在废墟上刨,刨出了一堆书,又刨出了一堆书。
我眼前黑影一闪,抬头一瞅,一只红嘴乌鸦飞过头顶。我立刻意识到,将有奇迹发生。
果然,金沐灶这家伙命邪大,一个放羊的孩子过来帮忙,我们从书堆里把他扒了出来。金沐灶挣扎着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日头高高地挑在树梢。我把他搀到燕子河畔的新家里。我告诉了火苗儿,火苗儿请了假,精心照料他。我时时刻刻守候在金沐灶身边,半步不敢离,生怕他有一点儿闪失。
金沐灶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着对我说:“轸叔啊,实话告诉您,我的时间本来就剩下不多了。”
我怔了怔,问:“你是啥意思啊?”
金沐灶长舒口气,平静地说:“我得了一种多动的怪病。这病一阵力大无比,一阵绵软无力。老天爷给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我惊呆了,抓着他的胳膊:“有杜伯儒,还有啥治不好的病吗?”
金沐灶苦笑着说:“杜道士也无回天之力了。不过,只要魁星阁建好了,死而无憾了!”
我打着寒噤,流泪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第二天早上,日头升起来了。鸡一打鸣,人们就都忙起来。我就和金沐灶赶到了魁星阁工地。魁星阁已经建到一多半了。我俩仰起脸来看,阳光在高处一闪一闪。我从金沐灶嘴里知道,这座魁星阁,阁基占地五亩。由须弥座、阁身、宝顶三部分组成。四重檐,八面体,攒尖式木结构,青灰简瓦屋面。檐额、瓜头、撑弓都是精工雕饰。全阁拥有八十柱,层层设梯。底层用八檐柱、八廊柱、八金柱构成主体,八金柱贯通阁身,每层构架依次向内缩收一个步架到第四层。金柱则成为檐柱,另设八根金柱,金柱在山檐重力下起杠杆作用,将其挑起,使之微微离地。最高的宝顶将成为爱心塔。我久久凝视着魁星阁,觉得自己变成了毛嘎子,脚底下是一朵祥云,腾空而起,向着太阳飞奔而去。我听见沐灶喊:“轸头叔,咱们干起来吧!”我转过身一看,民工们都来了,戴着安全帽,手拿各种干活工具。
金沐灶精神抖擞,大声喊:“加把劲儿就快完工啦!”他的声音洪亮如钟,传得远远的。
半年过去,魁星阁终于落成了。
天快亮了,村口灰蒙蒙,有个黑影一摇一摇。那个黑影就是我。我像个幽灵,闻鸡起舞。魁星阁落成仪式在这天上午举行,我能不高兴嘛!浓密的槐树叶子,在风中招摇,呼呼啦啦响。按金沐灶的设计,参加仪式的人,每人手里举着一根槐树枝,那是状元槐的树枝。放祭台的地方,供奉着神话中掌管文章盛衰的星神。人们屏住呼吸,时光好像倒了回去。大晴天,日头很早就冒出来。日头很大,很圆,很红。我看见日头镇中学的孩子们来了,村里的留守孩子,蹦蹦跳跳、探头探脑地张望。槐儿和英子欢度蜜月归来,带着白衣少女来唱圣歌。我看见他们一双双喜气洋洋、充满天真的眼睛。钟声里,一群白鸽祥云般起飞,鸽哨掺杂着血燕的呢喃声,还有红嘴乌鸦鸣叫声。这是从没有过的大合唱。钟声里,总是带有槐花的味道。这情形像落一场槐花雨。
我让孩子们去状元槐上擗树枝,树枝上落了血燕,啄着东西,跳跳走走。我们走过来,燕子呼啦飞起,一群一群飞向了魁星阁宝顶。
杜伯儒主持典礼。天启大钟,挂在状元槐上。我把黄钟敲响,钟声一响,少女们就唱圣歌。钟声,苍凉而悲壮,响彻长空,洞彻人心,具有深长的意味。火苗儿搀扶着病入膏肓的金沐灶,金沐灶聆听着钟声,满怀敬意地仰望着魁星阁。我看见金沐灶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临近中午,我们给爱心塔揭幕,这是一个单独仪式。我没想到,金沐灶还是听了袁三定的建议,将那本带血的《圣经》放进了爱心塔。圣歌唱响的时候,槐儿捧着《圣经》缓缓走来,金沐灶捧着《金刚经》慢慢走来,他们两代人在爱心塔会合了。《圣经》和《金刚经》传到杜伯儒手上,杜伯儒将两者重合,精心放入一个黄色木箱,木箱用黄色绸缎包裹起来。
木箱方方正正地放在宝顶的最高处。
那一刻,我的心亮了,额头也像开了天目。
人不服老不行,我真的抡不动轸木了,只好不再敲钟。夜晚来临,我去看守魁星阁的蜡烛,整夜亮着红红的烛光,忽忽悠悠的,满眼的红色。蜡烛的青烟呛得我咳嗽了几声,我用舌头舔一舔唇须,喘了喘,勾起我温馨久远的回忆。依稀间,我还记得当年被红卫兵的大火烧掉的魁星阁。更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已成过往云烟,魁星阁的废墟上,倒塌的土墙上不用播种,每年春天都长几棵麦子,秋天的时候,还有几棵高粱、玉米和谷子长出来。如今泥屋还保留着,我每年都给泥墙抹泥,这是我们汪家祖传的抹泥手艺。我用民间用的“抿子”往墙壁上抹泥。我抹的泥薄如纸,像摊煎饼一样,全村只有我能抹。即使抹出这样的墙泥,庙里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最后,我只能侧着身子出来。如今,新的魁星阁落成了,我再也不用抹泥了。
我眯着眼仰视着魁星阁,使劲咽了口唾沫,连唾沫都是滚烫的。
星星将魁星阁照亮了。
这天晚上,天黑透了。魁星阁竟自身发光,光晕虽小,但光总是光,有光就好。这时候,我瞅见金沐灶来了,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魁星阁,像一尊雕像。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在魁星阁前,倾诉的声音格外动情:“魁星啊,我活着,是为了趁我还在人世的时候,做完我的事,把魁星阁建起来。我知道,你不站立起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文革’时,权桑麻将你烧毁至今,已经四十多年,快半个世纪了。请你饶恕我,拖延了这么长时间。你别怪别人,都是我金沐灶的过错,可是我没有任何私心,我不要虚荣和显贵,不求升官,不求发财,不求自己长寿,更不求文运亨通。你文脉幽深,恩德无边,你是人间的天堂,一切崇高和希望的支柱。可是,请你原谅我,我必须修改原来修建魁星阁的方案。世道人心,不破不立,破坏一切必须破坏的,建立一切必须建立的。我不停地恳求,只是想更接近你的精神。请你赐福给人们,为的是拯救人们的灵魂……”
我静静地听着,金沐灶流着眼泪还在诉说。
4
金沐灶失眠得厉害,连续五天不闭眼。
秋雨下了三天,天气骤凉。槐树叶子渐渐变黄,收了秋庄稼,开始平整土地,播种冬小麦了。农家歇秋的时候,金沐灶终于睡了个好觉,睡得深沉,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金沐灶醒来时,我正好赶到。他眼神贼亮,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既然日头村变成小城镇,不久就是城市了,那就建一个真正的合作社吧。”
我愣了愣:“农民合作社有过,你当副乡长的时候,不是村村都有农民专业合作吗?唉,花架子呀,都名存实亡了。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的亮儿!”
金沐灶说:“别悲观啊,您还没听清,我说的是真正的合作社!”
我急切地说:“是不是吕教授一来,又给你启发啦?”
金沐灶皱了皱眉头说:“是啊,其实,我也做过一些调查。中国当务之急,要涨粮价,涨工资,降房价。可现在却是,粮价不涨,房价飙升,这太不正常了,太不正常了!粮价涨了,不是市场在起作用,而是炒作的结果。粮价涨,为啥农民得不到实惠?你想一想,去年大蒜价格暴涨,您家种了那么多大蒜,您收益了多少?”
我咧着嘴巴说:“没得啥钱,都让二道贩子挣去了。”
金沐灶眼睛一亮,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农民得不着好处,而且城里的消费者也受到了伤害。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终究不是个办法呀!这就需要一个兼顾两头的合作社。我所说的真正的合作社,其实是两个合作社。农民生产合作社和市民消费合作社!实际上就是城乡合作社联盟啊!”
我懂了,似有所悟地点着头:“好,好啊!”
金沐灶说:“中国市场是一个强者通吃的市场。把握不好尺度就会费力不讨好,可能要赔钱。”
我一愣,说:“这不是热脸撞上了冷屁股吗?丢了面子不当紧,怕的是赔钱啊!”
金沐灶鼓了鼓勇气,说:“赔钱,赔钱也要干!”
我抬手指点着金沐灶的鼻子:“你呀,金沐灶,真是个奇人,天底下就你愿意干赔钱的买卖!”
金沐灶笑了笑,说:“看似赔钱,但意义重大。这就是中国农民的真正出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
我说:“事太大了,别指望我,我放屁添不了多少风。”
金沐灶笑了:“打您自己的小算盘了吧?你啊,就是目光短浅!”
我又泼了他一瓢冷水:“你光自己兴奋,谁跟你干呢?”
金沐灶毫不犹豫地说:“汪树。”
我撇着嘴说:“不挣钱,汪树跟你干吗?跟你忙活,他自己吃啥喝啥?我劝你别坑他了。”
金沐灶的面部表情突然活了,兴奋地说:“没点儿文化的人干不起来,目前汪树是最佳人选。”
金沐灶和汪树通了电话,汪树说他没在深圳,由于长时间请假,他被公司解雇了,他目前混在北京。
金沐灶兴奋地说:“快回来吧,我要委你重任!”
汪树答应了,赶紧坐大巴回来了。
那天中午,金沐灶让我把汪树叫到他家。金沐灶分到了五楼,他家老宅拆得晚,刚刚搬上新楼。我爬到五楼就气喘吁吁了。
我们一进屋,瞅见金沐灶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酒瓶、酒壶、酒杯和碗筷。四碟凉菜,四个热菜,外加一只撕开的万里香烧鸡。
我喝不动酒了,眼瞅着,心馋着。
金沐灶把酒咕咚咕咚倒进两个玻璃杯里:“汪树,咱哥儿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
汪树端着酒杯说:“哥,成,成!”
金沐灶说:“好,既然这样,我得把丑话说头里,不准说假话,不能说虚话,有啥说啥。谁要说假话,罚酒!裁判就是轸叔。”
我笑呵呵地说:“中,我就是裁判啦!”
汪树拿起酒杯,咕咚咚喝了满杯,还亮了亮杯底:“哥,我可干了。”金沐灶也喝了一大杯:“好,好,好兄弟呀!”说着,他给汪树的碟子里夹了菜:“吃菜,吃菜!”汪树吃着菜,还往我碗里夹菜。金沐灶说:“光跟权国金斗争了,好久没这么喝酒了。轸叔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脾气烈,从不在心里窝着气!可是,就这件事,总在我心里憋着,总想找人聊一聊,吐吐这心中的窝囊。”汪树满不在乎地说:“有啥窝囊啊,不就是告权国金的事吗?”金沐灶说:“错,错,你哪儿知道哥心中的苦啊!”汪树说:“是你跟火苗儿的事吧?”金沐灶说:“都不对,是农村合作社的事!”
我豁然明白了,金沐灶要说正题了。
到底都是文化人,容易沟通,金沐灶一说,汪树就激动了,浑身的肉乱蹦。
金沐灶红着脸说:“哥知道这事有困难,但是,你怎么也得给哥撑起这个事,不管成功和失败,都无怨无悔。”
汪树给金沐灶倒了酒,举杯说:“哥,我跟你干,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金沐灶喝了这一杯酒,双眼盈满了泪水:“汪树,事情是事情,交情是交情,再说旁的话都是多余的。我这人的脾气你懂。你甭忘了,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给农民做事,永远别想着利。你知道壮士断腕吗?我们就得有点儿断腕精神,首先得把袖子挽起来,把腕子亮出来!”
汪树喝得红脖子涨脸,脖子上的青筋一隐一现,像蚯蚓在蠕动。
金沐灶喝了一大杯,额头淌汗,满脸都湿了,流得眼睛睁不开。
我瞅着他们挺滑稽的,嘿嘿地笑了。
第二天傍晚,天还没黑透,金沐灶就在家起草《春晖合作社协议和章程》。
汪树喝高了,整整一天没出家门。晚上我去敲汪树的门,他睡眼蒙眬地说:“我写不好文章。”我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状元吗?哪有状元不会写文章的?走吧!”
汪树就跟着我去了金沐灶家。
金沐灶开了门,继续埋头写着什么。我屏住呼吸,不敢大声说话,怕影响他的思路。过了一会儿,他扭了头,先跟汪树商量了一阵,汪树写了一页,金沐灶瞅了瞅,不满意,汪树就把这张纸揉成纸团,揉了一张又一张,滚了一地纸团。写到深夜,章程定稿,汪树拿笔记本电脑打了一遍。
金沐灶和汪树联合办合作社的事,在日头村传开了。自然也会传到权国金那里。
有一天,权国金问我:“这是真的吗?”
我说:“真的。”
权国金轻蔑地一笑:“脸皮厚的人,不怕失败!”
我争辩说:“你凭啥说人家会失败呀?”
权国金得意地说:“凭我的直觉。爹,我的直觉越来越准了。”
我骂了一句:“准个屁!你成算卦的啦?像这样的事,你应该支持!”
权国金哼哼唧唧地说:“我支持是有条件的。”
我问:“啥条件啊?”
权国金说:“具体的有好多,简单地说,就是典型性,解决农民实际问题,有示范意义,符合科学发展规律。”
我眼睛一亮说:“他们的春晖合作社都符合。”
权国金哼了一声:“符合啥,他们糊弄您哪!”
我哼了一声,撇着八字脚出来了。后来,我听说权国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袁三定了。袁三定打电话,迫切与金沐灶见面。金沐灶躲避着袁三定。
那一天,金沐灶和汪树刚从城里考察回来。他们要在城里同时建立消费者的合作社,这事也已经敲定。我刚刚来到金沐灶家,袁三定就追了过来。
袁三定心里憋着气,愣愣地不吭声,着实难受。
金沐灶催促说:“你说话呀,急着找我干啥?”
袁三定显然很生气:“沐灶,这几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金沐灶说:“我不是太忙了嘛!”
袁三定说:“你别瞒我,你要搞合作社,都传出来了。我听了还真有触动,这回行了,真的行啦!你的探索有了成果。我想给你投资,你躲我是不是信不过我呀?”
金沐灶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资本啊!我们这个合作社,是在探索阶段,最怕嗜血的资本。我们要有限度地使用资本,把服务功能放在第一位。”
袁三定叹了口气,说:“你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我,包括我的资本,有那么可怕吗?实话跟你说,当初权国金拉着我在燕子河畔搞房地产的时候,我凭什么拒绝了他?记得跟你说过,我想拿出一笔扶助农民的资金。其实,在你骂我之前,我一直琢磨,怎样报答乡亲们,可是,我找不到出口。”
金沐灶嘿嘿笑了,说:“如果你真这样想,可以投过来,我替日头村的乡亲们感谢你了。”
袁三定皱眉琢磨了一阵,激动地说:“我刚从香港回来。纵看全球经济,处于巨变的转型期。中国经济也一样,处于阵痛中的转型期。过去,招商引资,某些人贱卖国家资源,压低农产品价格和劳动力价格,给外资的条件超过国民待遇。我是受益者,但是受益了,就不能糊涂着,现在到了回报乡亲们的时候了。农民缺失权利,资本胡作非为,在这困难的时刻,我能袖手旁观吗?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农民受煎熬吗?”
金沐灶惊讶了:“姐夫,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姐夫。我头一回听你这样说,你还算有良心,没让我失望。”
我的眼窝一热:“三定啊,日头村这块土,没白养你。”
袁三定眼睛湿润了,缓缓地说:“沐灶,别看我一见你就争吵,其实,我内心挺佩服你的。你一直在探索,今天终于有了第一步的收获。首先,我真诚地祝贺你!过去的合作社是一个草率的探索过程,是迁就农民的一厢情愿。这次考虑了城里消费者的利益,目标是城乡共荣。做好了,将来成为一种合作联盟,挺有创见啊!我的这笔资金,你知道就成,别往外说,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用场的。”
金沐灶警惕地瞅了我一眼。
我当场表态说:“别瞪我,我保证不往外说!”
金沐灶说:“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了,汪树有权动用这笔资金吗?”
袁三定说:“当然,既然是慈善款项,这钱对事不对人。”
金沐灶说:“好,我替我姐感谢你,替乡亲们感谢你。我们的合作社,就像你刚才说的,像是一个合作联盟。做强了,做大了,就会有农产品的定价权,那又会是怎样的前景呢?”
这时我想起一句话,话溜到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
袁三定握紧了金沐灶的手:“我们为明天祝福吧!”
我很冷静,他们热血沸腾的时候,我依然很冷静。我有一个固定观点:农民人最多,活得最苦的都是农民哩!你们的联盟,你们的定价权,是啥猴年马月的事啊?
春晖合作社成立那天,日头村轰动了。
仪式在状元槐下举行。我敲了钟,人们听见钟声,纷纷聚拢过来。我听见一片嗡嗡响,那里的人像炸了窝似的。这样的场面,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心中百感交集,一肚子话无从说起:“咋来这么多人?是不是生活变了?难道人们住进了高楼不愿意种地了?”
金沐灶把汪树推到了前台。汪树举着表格,说:“谁要入股,就是我们春晖合作社的股份农民了。”
金沐灶说:“土地集中耕种,产品集中销售。年底分红啊!”
大伙争先恐后地报名。
老田埂喊:“我要报名!”
有人喊:“我要当股份农民哩!”
猴头喊:“说啥也得有我一份啊!”
金沐灶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按市场规律经营的公司。不怕规模大,不怕股东多。我可有言在先,这是生意,不能百分之百地赚钱,如果有啥闪失,大伙要共担风险。”
汪树咳了咳说:“如果担心,大伙可以再看一看。”
猴头吼道:“我们不担心,我们相信金沐灶!”
然后,有人跟着喊起来。
后来,我和金沐灶陪同袁三定到田野考察,说起乡亲们入社的场面,袁三定默默地说:“我说过的,早早晚晚会有这一天。早来比晚来要好!”
金沐灶说:“已经来得晚了,晚了。”
袁三定笑着说:“不晚,好宴不怕晚嘛!”
突然,哗啦一响,好像有红嘴乌鸦从脑顶飞过。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嗓子:“好兆头,红嘴乌鸦!”
金沐灶和袁三定仰了脸,往天空瞅。
天空雾蒙蒙的,哪有红嘴乌鸦的影子?
我想了想说:“毛嘎子说有个云顶,红嘴乌鸦可能飞云顶去了。”
金沐灶点着头说:“是有,我梦里去过那个地方。”
我说:“现在你看云顶。”
金沐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问:“你看见了吗?”
金沐灶说:“看见了。”
我问:“你看见啥了?”
金沐灶说:“看见云顶了。”
我一愣:“真看见还是假看见了?”
金沐灶说:“真看见了!”
我抬头猛往远处看,除了一疙瘩一块儿的云彩,别的啥也没看见。我掐了掐腿,疼疼的,不是幻觉。
金沐灶一瞅我,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他很愉快。
这一夜,我安详地睡去。
5
日子一晃,快得吓人。
拳头都大学毕业了,权国金要送他到澳洲墨尔本读研究生。这几天里,权家极为热闹。金沐灶也过来了,他送给拳头一套魁星阁模型,模型很精致,像是一座活的魁星阁。
权国金没有说话,拳头接过来,没有细看,随手放到了桌上。我也送给拳头一个礼物,那是一口铜铸的小钟。拳头瞪圆了眼睛瞅着我,他不明白姥爷为啥送他铜钟。大家喝酒庆祝,这样的气氛很久没见了。金沐灶与权国金坐在一桌喝酒,也出乎我的预料。明天上午,权国金和火苗儿要送拳头到澳洲墨尔本。
火苗儿和拳头走了以后,我心中空落落的。晌午了,也不觉肚子饿。我打开电视机,等着看午间新闻。这时身后屋门响了一下,火苗儿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哎,你咋回来了?国金呢?”火苗儿冷冷地说:“他去送拳头了。”我惊讶地问:“你咋不去送啊?”火苗儿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哽咽着说:“我怕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着他了!”我知道她说的是金沐灶。我叹了一声,心情格外沉重。她对金沐灶的那份感情,准是让权国金吃了醋。我们父女俩好半天相对无言。火苗儿瞪着一双眼,生气地说:“爹,气死我了,在路上,拳头把魁星阁模型和小铜钟都扔了。”我一愣:“啊?为啥?”火苗儿轻轻地叹气说:“我们在车上,拳头摆弄魁星阁模型和铜钟。国金说,带这破玩意儿干啥?”我急了:“国金咋这么说话?”火苗儿说:“他那人啊,还不是又吃沐灶的醋了。”我闷声闷气地说:“这狗东西,魁星阁是沐灶送的,可那钟是我给的呀!”火苗儿沮丧地说:“快别提了,你忘记了吗?那铜钟不是金沐灶的铜厂生产的产品嘛。”我恍然明白了什么,噎得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我无力地说:“扔就扔吧,到了澳洲,人家谁知道魁星阁,谁知道铜钟?那里有袋鼠,有企鹅岛啊!”火苗儿说:“我是生国金的气,哪有这么教育孩子的。爹,您发现没,拳头越来越像权家的人啦!”我叹息着说:“人家本来就姓权,像权家人咋了?”火苗儿说:“反正我生气,在路上,我两人就吵架。权国金说他一个人送拳头。”我抬手点了点她的脸:“你呀,多大岁数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不冲国金,也得冲孩子啊,拳头可是你姐身上掉下的肉啊!”火苗儿眼睛湿了,哽咽说:“我姐啊,快别提了,一提她,我就想起她那只脚。”
我更难受,捂着耳朵:“姑奶奶,别说了,快别说了!”
日头落山,天还没黑透。我探头望了望黑暗中的田野,土地离我远去,我不看土地,不种庄稼,也能睡个踏实觉了。猴头、蝈蝈他们恨土地,我不恨。我只是听到村里的邪事就烦心。蝈蝈偷了杜伯儒的钱,被权国金追回来了。杜伯儒告诉我,无所事事的蝈蝈聚众赌博。我骂道:“蝈蝈啊,那是人渣!腰里硬那狗东西,能养出好儿子来吗?”杜伯儒沉着脸,悄悄说:“轸头,你骂人家腰里硬,咋不检讨检讨自个儿呢?”我愣了愣:“我咋啦?”杜伯儒说:“你家猴头也跟着赌博呢!”我一听就颤了:“啊?这个狗东西!”杜伯儒在我发火的时候,偷偷捂着嘴巴走了。杜伯儒的嘲弄,让我很没面子。
那天被我碰个正着。如果不是猴头削尖了脑袋卷进去了,我不会掀他们赌桌的。那一天,他们打的是三缺一,蝈蝈把我家猴头拉上了牌桌。我这个当爹的知道,猴头再不务正业,还从没赌过,是蝈蝈生拉硬拽的。牌桌上,越是新手,手气就越旺。猴头一玩起麻将,就不要命了,哗啦哗啦,一干就是一宿。那牌上的图案,除了圈圈就是竖条,还有鸡的图案。前几天,猴头赢了很多钱,一来二去,猴头迷上赌了,九头大牛都拉不回。
我怕他上了瘾,败了家,就去找菜花,那时菜花还蒙在鼓里。菜花一听就气炸了。我跟菜花商量了一个对策。
那一天,我闯进去把赌桌子给掀了。赌牌哗啦啦撒了一地。
猴头跟我急了眼:“爹,你老糊涂了吧?这也叫赌?人家权大树上澳门赌场,出手就是几千万。”
我骂:“人家是大款,你是啥?无业游民。”
有人喊:“老轸头,敢情你有钟可敲,我们干啥?不赌干啥?”
蝈蝈跟着喊:“十个老头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我瞪着蝈蝈喊道:“滚,没你说话的份儿,还想耍你爹腰里硬当年的威风啊!你算个什么东西,标准的下三烂,社会渣滓,敲着破脸盆讨饭的要饭花子。”
蝈蝈梗着脖子喊:“敲钟的,找死啊?”
我说:“我早活腻烦了,死就死,谁怕谁呀!”
猴头怒了,抓了蝈蝈的脖领:“有他娘你这么说话的吗?敢这么骂我爹?”
蝈蝈跟猴头厮打起来。我用轸木戳了蝈蝈的脚,蝈蝈被猴头扇嘴巴子疼得直咧嘴。我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吃土地款,吃租金,赌博,可劲儿造,今天败了家,明天吃啥?坐吃山空,人活着,钱没了,光剩个破楼房,日子咋过?你们想过吗?”在场的人都让我给骂傻了。
杜伯儒正巧路过这里,进来插话说:“无量天尊!老轸头成精了,说得好,继续说,说下去。”
我像泄气的皮球,摇摇头说:“我再说也是白费唾沫星子,还是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眼下,咱农村成啥了,老人和孩子种地,老人死了,孩子们读书走了,往后谁来种地?咱农民以后吃啥啊?”
我蹶跶蹶跶地走了,我去状元槐下敲钟了。
几天后的黄昏,我看见村头开来了一辆警车,下来好几个警察,直接奔蝈蝈家,说蝈蝈吸毒贩毒,将他铐上手铐,押上警车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火苗儿就敲我的门。我冷不防受了一惊,打开门问:“出啥事了?”火苗儿喘着气说:“爹,警察在抓猴头,罪名是吸毒。”在村里人眼里,挖祖坟、打闷棍、欺寡妇,是最缺德的事,并不把吸毒看得那么重。轮到我家了,还是吃惊不小,我气得瘫在了地上。猴头赌博我知道,这冤家啥时候吸上毒的啊?我急火火地问火苗儿:“这个混账,快带我去找他!”火苗儿说:“警察找我了,让我找您说,我哥跑了。”我惊讶地说:“跑了?跑哪儿啦?”火苗儿生气地说:“谁知道啊!”我埋怨道:“这狗东西,咱农村,以前是养儿为防老,如今啊,养老要防儿啊!他就是要我命来的啊!”火苗儿还要说点儿啥,瞅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我连忙向火苗儿询问情况,火苗儿低声说:“为了吸毒,我哥背着菜花偷偷卖掉了分给他的两套楼房。听说,还要把您分的那套房卖了呢。”
我一听气坏了,大骂猴头这个混蛋,这么瞎折腾,以后咋办?没有地了,没了房了,往后吃啥?
火苗儿叹道:“他真是无家可归了!”
天空飘来雾霾,我站在门口,噗噗地吸着黑烟。隔了两天,我等猴头的消息,人没音信,却等来了一帮上门逼债的。原来,猴头偷了我的房本,偷偷抵押在赌场,他把我的房子也输掉了。一群横眉立目的小伙子上了门,让我赶紧腾房子,如果不腾房,就让我拿八十万块钱顶账。
我愤怒了,破口大骂道:“兔崽子,讹人啊?这是我的房子!”那伙人递上一张契约。猴头跟人家把字都签了,手印也按了,现在说啥都晚了。
那伙人走了,说两天后见结果。
我连连骂着,心中真没底气。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忙给火苗儿打电话。谁知是金沐灶接的,看来火苗儿现在就跟他在一起。金沐灶让我别着急,他和火苗儿马上赶过来。
金沐灶见到我后,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轸叔,赶紧把钱给人家吧,您不能没有家呀!”
我愣愣地问:“沐灶,这是多少钱?”金沐灶说:“卡里有八十万!”我心头一热,哽咽了:“沐灶啊,这么多?叔咋能收你的钱啊?”
金沐灶说:“轸叔,我虽说不是您名正言顺的姑爷,可我还是火苗儿的哥,还是您的亲人啊!魁星阁建成了,我孤身一人,现在身体都这样了,留钱没有用了。”我心里一阵难过,说:“沐灶,你说得都对,可是,猴头他不是个东西,他对你爹——”
金沐灶说:“轸叔,不提过去的事了,多少年了,咱不提了。”火苗儿在一旁劝我说:“爹,您听沐灶的,收下吧。”我接过银行卡,双手颤抖。
金沐灶红着眼睛说:“轸叔,我跟猴头拼命那阵,您还救过我的命呢,从您给予的爱中,我理解了天下父爱,也学会了怎样去给予别人爱。”
我哽咽说:“沐灶啊,你放心,如果猴头还活着,我一定让他做一个好人。”金沐灶双唇颤抖,眼圈红了。
猴头一年里音信全无。
我让火苗儿、菜花和金沐灶到处找他,乡村和城里都找遍了,一直没有这冤家的消息。这一年,我得了哮喘,见不得凉,一着凉就呼哧乱喘,喘得我眼圈黑黑的,差不多都变成一只乌眼鸡了。
第二年的夏天,那天天阴沉着,滚了两声雷,就落雨了,遇上雨天,我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拄着轸木去串门。串门不为别的,就是想找老人们说说话,哪怕说说瞎话也好。夜里我起身上茅房,先咳嗽两声,忽然听见一阵响动,以为来贼了,死盯了门口一阵,又没动静了。我装着睡沉了,歪着头,四肢松松垮垮。忽然,门旮旯又有响声传来,然后灯就亮了。
“爹……爹……”我听到猴头的喊声。
我睁开眼睛,苦着脸,歪着嘴巴,一语不发地搂住他的肩膀。我们爷儿俩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我就端详着猴头,心中一疼,他瘦得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邋里邋遢。过了一会儿,猴头抹了抹眼睛,突然好奇地问道:“爹,您门户从来都挺紧的,今天咋没锁门,有贼闯进来咋办?”
我喘了一阵,实话实说:“自从你离开爹这一年多,爹就从没关过门。”
猴头脸憋得通红,哭了:“爹,儿子对不住您啊!”
我摆了摆手:“爹就知道,你只要回来就得奔爹这儿。我怕你晚上突然回来进不了家门,就从来没锁过啊!”
猴头哽咽着说:“我以为爹早把我这不孝儿子忘了呢!”
我叹道:“我是你爹,全世界都把你忘了,都把你遗弃了,但你爹不会,家不会!回家就好啊!”
猴头一跪,咧着大嘴哭,嘴巴咧到了耳根。
猴头变化不小,他自愿去戒毒。那一阵,云层乱,上下翻,不下好雨下冷蛋。雷声响过,冰雹落下来了。一天上午,我和金沐灶准备去戒毒所看猴头,赶上了一场冰雹。我们藏在老槐树底下,躲过去了,才上了汽车。到了城里,看见猴头和十几个农民被强制戒毒。几天不见,猴头变得脸庞浮肿,额头蜡黄,眼神恍惚。我呆愣住了,接着就心疼得落泪。所里的警官告诉我,猴头吸毒,喝大酒,患上了肝硬化,还得边戒毒边治病,这得多少钱啊!我双腿一软,虚脱了一般。猴头缩了头,不敢说话。我伸手要打猴头,身体一歪跌坐在地上。金沐灶把我扶了起来,我瞅了瞅金沐灶,金沐灶瞅了瞅我,平静地说:“轸叔,您别急,我找钱啊!”猴头扑通一声,跪在金沐灶脚下,声泪俱下:“恩人啊!我有罪,我有罪——”猴头深深地自责着。
金沐灶为啥救猴头?难道他不记得猴头是砸死他爹的仇人吗?猴头可是他深恶痛绝的人啊!我知道深层原因,可是猴头弄不清楚,只是一头雾水。
猴头在戒毒所毒瘾得到了控制。他的肝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肝硬化腹水,肚子越来越鼓。我知道,他这病纯属自己作的,吸毒伤肝,喝大酒也伤肝啊!
金沐灶出钱给猴头治病,日头村都轰动了。
医生跟火苗儿说:“病人没几天活头了,抓紧准备后事吧。”我实在忍不住,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一塌糊涂。这时金沐灶又来了,搀着我的胳膊说:“轸叔,您得挺住啊!我找杜伯儒了,猴头的病兴许能有转机。”
我摇着脑袋,哭得身子发软,跟一根面条似的。
风声渐紧。风声将我的哭声撕碎了,嗡嗡的在空中飘来飘去。杜伯儒果然顶风来了。我好久没见杜伯儒了,这次见到他,我激动得喘着粗气:“伯儒啊……”
杜伯儒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胡须一抖,没说话。
杜伯儒给猴头把脉,他微微闭上双目,双手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无量天尊。猴头的病你大可不必过度伤悲,一切都会好的。”我点了点头,继续流眼泪。金沐灶对杜伯儒说:“杜老,当年您能让权桑麻起死回生,今天就救救猴头吧!”杜伯儒投来赞许的目光:“沐灶有博爱之心啦!”此时的金沐灶已经修炼得宠辱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杜伯儒缓缓说:“人哪,生、死都是大自然运行中的一个阶段,所以对于死亡不必恐慌,要顺其自然。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以生观死,则死为死;但以死观生,生者也是死。总之,死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说着,他轻轻一笑。
我不爱听杜伯儒这番布道,他还笑,敢情要死的不是他儿子。我沉了脸说:“老杜,今天不是我请你来的,是沐灶请你来的,他是请你来看病的,不是听你讲道的。”
杜伯儒暗暗吃惊,笑道:“老轸头啊,你八十开外的人还有火气啊?不愧是敲钟人啊。可惜,你哥我老了,精力衰竭,难逞当年之勇了,恐怕——”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老杜,你这是推托吧?”
杜伯儒一咬牙,心一硬,扭过脸去,开了一道药方。我拿过药方一瞅,率先看到状元槐的老树皮。
忽然,杜伯儒五脏六腑都发出声响,啪的一声,身体里传出一声怪叫,像是婴儿落地般的第一声啼哭。我惊讶地说:“老杜,你咋啦?”杜伯儒闭目长叹:“没想到,没想到啊,老朽最后一道药方竟是开给猴头的啊!”说完,他仰着头惴惴地走了。
苍天有眼,猴头的病竟然奇迹般好起来。
这一天,猴头忽然跟医生说他想出院了,医生跟菜花商量,菜花怯怯地跟我商量。猴头对我说他想去看一看老村里的状元槐和天启大钟。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是上午接猴头回家的。
早晨的田野很宁静。乳白色的云纱飘游在山腰,翩翩起舞,又好像一群群孩子在追逐嬉戏。起初,日头有鸡蛋黄那么大,慢慢地,日头滚成了一个大火球。日头像熔化的铁水一样鲜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卧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血燕在半明半暗的云空中高啭歌喉。状元槐和天启大钟就在眼前了,猴头突然转过脸瞅着我说:“爹,我不想看天启大钟了。”
我一愣问:“为啥呀?”
猴头低下头不说话。我揣摩他此时在想啥呢。
火苗儿问:“那你想干啥?咱们直接回家吧?”
猴头摇摇头说:“不。爹,从前的念头偶尔冒出来,我梦到魁星阁,我想逛逛文庙啦。”
我愣住了,他是咋想的?凭啥想逛逛文庙呢?
金沐灶眼睛一亮:“轸叔,那就去魁星阁吧。”
我知道,这正合了金沐灶的心意。汽车缓缓停在魁星阁前。火苗儿和菜花扶着猴头下了车。
猴头的身子轻飘飘的,走起路来直打晃,可是,我突然看到他眼里似乎闪过一道精光。他不让别人搀扶,自己艰难地一步步走进了文庙,走一步,磕一个头。他对魁星阁的虔诚,让金沐灶大吃一惊。
魁星阁大殿里,红红的功德箱像火,猴头拿出口袋里的一沓钱放了进去。然后,我们陪着他游览文庙。按金沐灶的设计,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都融进了基督教堂的精髓。文庙没设正门,我们从两侧逆行走上状元桥。
猴头走得很慢,仔细看,好像要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在心上。不时地,他的眼睛迸射出磷火般的绿光。
我担心猴头过于伤感,就劝他说:“回去吧,这儿风大,别着了凉。”猴头哽咽着说:“叫我多看一会儿。我后悔没听金校长的话,人有了文化,水淹不走,火烧不掉,是我把他——”
金沐灶和火苗儿愕然了。
我也流泪了:“爹现在后悔了,后悔不该停了你的学。”
猴头摇摇头说:“怪我自己鲁莽,您停了我的学,那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不管咋说,杀人有罪,我必须找金校长赎罪!”
我在震颤中沉默了。此时我还能说啥呢?
金沐灶忍不住开口了:“猴头啊,你能认识到自己的罪过真让我高兴。我本来就坚信,你终会有那么一天,会向我爹忏悔的。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个杀父仇人恨不起来。”
猴头说:“你对我好,是看我爹我妹的面子呗。”
金沐灶摆了摆手说:“绝对不是,面子是化解不了仇恨的,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你知道我金沐灶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恩,记着,怨也在心里装着。我好不了,也别想让你得便宜,冤冤相报,甚至想与仇人深仇积恨,不共戴天。可是,仇恨的结果呢,只有两败俱伤,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明白仇恨的真相以后,我醒悟了,我要忘记仇恨,远离仇恨。恨需要理由,而爱不需要理由。我们不妨就学会爱,爱自己,更爱他人,这才是幸福的。你明白我为啥不恨你了吧?”
猴头红着脸听着,泪流满面。
我懂了,金沐灶是个能爱仇人的人。猴头哇哇地哭着,哭得我心颤。他抹着眼泪说:“爹,我是哭我自己。从小不好好读书,人一没文化,啥都完啦!我这一辈子毁了,白活了!”猴头为了自己年轻时的罪孽,而在心中自我惩罚。
这天一大早,我让菜花烙好了几张烫面饼,摊了几个鸡蛋,卷了两根山葱,蘸了豆瓣酱,装进一个饭盒里。我拎着饭盒下了楼,朝金沐灶家里走去。
我敲响了他家的门。金沐灶给我开了门,见我手里拎着饭盒,笑了:“又给我做啥好吃的了?”我嘿嘿一笑说:“准保你爱吃。吃完了还想跟我要。”金沐灶掀开饭盒盖,惊呼一声:“烫面饼!”朝着我孩子般地笑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和金沐灶同时猜到了是火苗儿。我去开门,果然是火苗儿。火苗儿给金沐灶送药来了。金沐灶一直不说话,眼睛不离火苗儿。火苗儿白了他一眼,说:“傻站着干啥,还不趁热吃。”
金沐灶嘿嘿笑着,说:“轸叔还记着我爱吃烫面饼,这份情意,我我我……”他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我瞪了他一眼。金沐灶含泪笑了:“不说了,有病……真好!”
我和火苗儿侧目相视,金沐灶粗口喘气,身体抖抖的。
我抽搭了两下,掉泪了。
隔了一天,我拄着拐杖去找杜伯儒。我想让杜伯儒给金沐灶开个药方,就像当年救权桑麻那样,下一记猛药。走到药王庙大门前,里头没声响,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大院,却不见杜伯儒。我把院子转遍了,没见着杜伯儒的影子,墙壁上却多了一幅书法:道法自然。我心中好生奇怪,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这时正好来了一位小师傅。我问他杜伯儒去哪儿了。小师傅回答:“师傅去魁星阁了。”我连忙转身出了药王庙,赶到了魁星阁。我看到杜伯儒靠着文庙大门,背对着日头,身子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刚要张嘴说话,觉得不妥,又闭上了嘴。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正盯着远方……
我顺着杜伯儒的目光看去,他分明是望着状元槐上的那口天启大钟。我不明白,信奉道教的杜伯儒咋盯上黄钟了呢?我正疑惑,杜伯儒说话了:“轸头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敬仰黄钟吗?”我愣着说:“不知道。”
杜伯儒缓缓地说:“我今年整整一百岁了,我敬仰它也一百年了。每当我看到它,总会看见它的灵魂,那是黄钟精魂啊!黄钟,意味着警示丑恶,意味着风水好、福气、发达。日头村正因为有了它,才会人丁兴旺、六畜欢腾,才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所以说,你老轸头是功臣哩!”
杜伯儒的声音浑厚,瓷实,我听着激动无比。
停顿了一会儿,杜伯儒继续说道:“你知道那个鸡形的天象图是啥吗?”我愣了愣问:“快说,是啥啊?”杜伯儒说:“那是咱日头村啊,日头村的地形就是鸡形,日头村映出了鸡形的黄钟幻境,幻境在云顶。你没有看到过黄钟幻境,自然就不知道,其实黄钟有两个,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我好奇地问:“黄钟幻境?地上的黄钟我敲了一辈子,天上的那个是啥样子的啊?”
杜伯儒的目光一直盯视着大钟,他好像跟我说,也好像在自言自语:“黄钟幻境里边的日头村,那是一片富裕、清明的景象,人人平等,人人享受富足和博爱。没有贫富差距,没有污泥浊水,没有邪恶势力,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痛苦伤悲,就像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摇头说:“老杜,你个老东西,没事骗我干啥?”
杜伯儒说:“我没骗你。”
我叹道:“那是一个梦!醒不了的梦啊!”
我转脸看杜伯儒,他阴阴地一笑,而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心死则心静,心静则得道。仙门开了,我要睡了……”
我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得嘴角流了口水。
杜伯儒的宁静,超然,每每让我不可思议。他的脸上浮着安详的红润,如同睡着了一样。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升腾,升腾……我喊了声:“老杜,老杜——”我的话音没落,杜伯儒腾云而去,从此不见了踪影。我将信将疑,恍恍惚惚,好像梦中。我仰望头顶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没有下雨哪来的彩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彩虹,五颜六色,璀璨无比。那一定是杜伯儒的魂魄,魂魄隐隐如千年,飞到高天中去。
日头村的一位高人走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他的道门净苦咏歌了,我老泪纵横,失声喊道:“老杜啊,轸头祝你一路走好哇!”
我擦了眼泪,低头一瞅,杜伯儒穿的那件道袍,瞬间化成了无数的碎片,像天上开满了鲜花,美丽无比。再一眨眼,碎片变成了一群蝴蝶,盘飞而起,飞得无影无踪。
我的眼前突然一黑,啥也看不见了。
杜伯儒成仙了。
魁星阁的花开了,红红艳艳,满天飘香。
6
时光飞逝,我在自己的梦里。
一阵龙卷风从披霞山裹带着黑色铁粉铺天盖地而来,一瞬间把日头村遮个漆黑。秋天逝去的方向,时间的痕迹是清晰的,而村庄却隐藏在烟雾里,看上去一片朦胧。我坐在菩提树上因为惊讶而发呆,直到有人钻进树林我才离开了。离开了地面的喧嚣,我的呼吸渐渐顺畅起来(可那是看不见曙光的喜悦,相反,心情更加沉重)。
人哪,仔细想一想,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我飞回云顶即刻敲响了黄钟,(这是十二律中的最后一律了,黄钟声响了,我裹在慈悲的声音里,心境变得安宁祥和。人在痛苦与恐惧中前行,应该往哪里去?)山遮不住水,水遮不住声,靠钟声活着的人唯有日头村啊。钟声在月光里飘去像时有时无的青烟,村人的鼾声如同旷野上传来的牛叫一样在空气中飘荡着。我看到金沐灶躺在地穴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神情让我深深理解了他。他苍茫的背影,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夜的黑空让人恐惧,而星星明亮的希望又很邈远)。希望总比绝望好,你们仰望星空吧,我却俯视苍生。
我看到一些人在做梦,偶尔说一些梦话,梦话跟血燕鸣叫一样虚幻。血燕一次次飞到南方又回来,那么我最终去往哪里?爹娘都走了,再也没有人挂念我了,只有在老轸头的话语中还隐约听见我的存在。老轸头挺不了几天了,如果他死去我将彻底销声匿迹。日头村变得越来越模糊,像一段往事,更像一个忧伤的长梦。
一次自上而下的乡村改造运动渐入佳境,我的故乡突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要么回到过去过散漫的田园生活,要么提前进入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无论得到哪一种生活人心都乱了套,没人确切知道人心失控之后的局面究竟会怎样?
我穿梭于云顶和菩提树之间,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们随风远去,混入流向城市的人群中再也无法辨认。年轻人不愿意在乡村等待和忍受,他们为了到城市寻找幸福,要进行一场大迁徙。这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各方面的问题,可是受益的毕竟是他们自己。如果不是在天上,我也许加入了这场迁徙。村人走的走死的死,基本都光了(走就走吧,一个人不能永远吃一个地方种的粮食。死就死吧,人们渐渐把死者忘记,也就是说鬼魂也会渐渐忘记身边所有的人),连一些牲畜都走了,只有狗留了下来,狗守着一座一座空空的院落,每一家的狗都没有叫声,好像是太阳把狗的声音融化了。
我当了多年的旁观者,我厌倦了旁观者。
我同时也厌倦了按照星宿解梦,这严重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最终没有长大,常常像个孩子似的在半梦半醒中哭泣起来)。我心中有一个太阳黑子,只要我眼睛对着太阳它就会冒出来。我瞎了眼睛吗?为什么眼前一片漆黑?我在恐惧中朝那个等待我的黑影冲过去,摸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我预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黑的,青面獠牙,谁看一眼都会恐惧。
我瞬间明白了,那是神话中宝俶为了夺回太阳曾经打死的魔王。它什么时候死而复活的?它什么时候跟踪了我?
我由于恐惧而吓得面无血色。
人们怎么愿意释放这个可怕的魔王祸害自身呢?魔王说他刚从日头村来,日月同辉的一天,那里发生了惊天大事。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村里怎么人魔不分了?魔王善于伪装富于变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日头村这地方发生什么怪事我都不会吃惊。即便是荒无人烟,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愿意退缩(消灭魔王的难度是因为它住在人的心上)。村里有人竟然把我这个慈悲之人错当成了魔王鬼怪,该有多么愚蠢!
我在金沐灶的梦中看见他的身影在一片废墟中跋涉,有时候他不得不匍匐下来挣扎着爬行。有个声音说他死了,我觉得他没有死(因为他就是魁星,魁星通天理),他是为了躲避村庄里妖魔鬼怪的纠缠才赌气似的逃离,开始了他的自由生活。
魔王一眨眼睛,就带着天猪、天狗、天牛和天羊到了云顶。
魔王威胁我说:“毛嘎子,让你待在云顶这么长时间了,待遇也算优厚吧。可是你呢,除了跟老轸头斗嘴,就是偷看人家的梦。这成何体统!看看你自己吧,你身上毛还没褪净,看来你小子无可救药。你只能变成天猪、天狗、天牛和天羊,这四样畜生供你挑选!”
听了魔王的话,我吓了一跳,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猪太懒惰,狗太愚蠢,牛太辛苦,羊太软弱。除了这些,它们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没有思想)。
我既然没有力量驱散村庄上空的雾霾和无处不在的丑恶,那么我至少可以跟魔王辩论一下吧?
我硬着头皮说:“魔王,这四样畜生我都不做,我还是愿意做人!”魔王说:“好,还让你做人,跟着这些畜生滚吧!”他令人费解的话在我身上留下了恐怖的气息。
我含泪告别云顶,无奈跟着猪、狗、牛、羊走了。我跟它们商定了一个目标,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还有一个云顶,为了明天的幸福,我们要朝着新的云顶走去。可是,走着走着它们就忘记了目标,随便找个村庄就停留下来繁殖后代。我第一个追问天猪:“革命尚未成功,你不走啦?”天猪嘴里发出那种含混得意的哼哼声。我心里灰灰的,有些恶心,没有心思再问那三个家伙。更可气的是,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农忙农闲,总有那么一批农民指望这些畜生过生活。
我太失望了,扔下这些畜生飞回了云顶。
魔王更加恼怒,对我施以酷刑,拔我身上的毛,皮鞭抽打我身体,打得我遍体鳞伤。
我没日没夜地喊叫:“我要做人,不做畜生,我死也不会屈服!”魔王派魔鬼们继续折磨我。(我身上的毛被它们拔光了,还割掉了我的两个肉翅,我是否在这一刻突然长大了?)人们都睡着,只有老轸头偶尔被我的喊叫惊醒,这老东西翻了个身叹道:“太平盛世,这毛嘎子,瞎叫唤啥?”说完又呼呼睡去了。这老家伙即便不睡觉也没法帮我。谁也帮不了我,我陷入生命的最后绝境。这一瞬间,我愿意变成美丽善良的红嘴乌鸦。
我再说说红嘴乌鸦栖身的云顶。
红嘴乌鸦生活在仙境里,那儿的世界不染一丝凡尘。红嘴乌鸦的善举不是做给人看的,它不在乎日头村人怎样传说(好像天上有一双评价红嘴乌鸦的眼睛,那便是太阳和月亮)。红嘴乌鸦向我展示着新的超越疼痛的希望。红嘴乌鸦的踪迹依然存在,让人梦想纷呈。
危难之际我找不到红嘴乌鸦的影子,只好向太阳求援。太阳对我说,毛嘎子你没有靠近我的能力,你只能在村里找个帮手(人和日头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模式,走到哪一步,是水到渠成的事)。我说村里人都走光了,老轸头除了敲钟就是睡觉,我没有帮手,能帮我的只有红嘴乌鸦。任何苦难都会在红嘴乌鸦那里得到稀释和融解。可是红嘴乌鸦飞到哪儿去了啊?
红嘴乌鸦没有出现,声音隐隐传来:“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但我始终在。”
我后悔了,我不能错怪红嘴乌鸦(红嘴乌鸦在思考世界的命运)。
我对魔王说:“我是毛嘎子,我是人,如果不能做人,我宁愿去死!”魔王恶狠狠地说:“毛嘎子,别不识抬举!老子成全你!”我听着魔王的声音好耳熟。我没有理睬魔王,却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我不想再苟活下去了,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的神功已经失效。老轸头也无话可说了,他总是幻想通过钟声向民众发出预言,尽管偶尔有奇迹出现,可是未来的预见模糊无期,究其原因还是预言家没有积累足够的功德(人在忠实的范围内却倍加混乱,以简单应对复杂的思考也许能走到顶峰)。日头村期待着一个新的讲故事的人。
这个人是谁?
我说不上来,好像这个人不会再有名字。
人们仰首望天,天上星光闪烁,那是远在云顶的一座圣殿,那儿才是灵魂的安歇之处。可是,有时候星星不再闪光,星光幻化成一片美丽的雾气,地上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其实,地球在这个漆黑的宇宙间孤独长旅,步步喋血,却也是一幕一幕永无止境。人们凝望着星空,目光忧伤而沉重。
这一时刻,我仿佛听见世界上所有的钟声都敲响了。听一听钟声吧,那是警告人类的钟声,也是祝福人类的钟声。
我的亲人,我爱你们!
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我生下来,而且让我有幸脱离了凡界,魔王却要把我剥夺得一干二净,让我无可改变地走向死亡(看来无论天上还是地上,我们都面临着同一个世界的相同风险,我的身体已盛不下太多的哀愁,必须放弃世俗的身体留下纯洁的灵魂)。我哭着说:“红嘴乌鸦,毛嘎子随你而去了。”我闭上眼睛从云顶跳了下去,一瞬间,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红嘴乌鸦,在云彩中飘浮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7
杜伯儒一走,村里比我老的人都走了。
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金沐灶。金沐灶的怪病越发严重,能吃,不能睡,疯狂地走路。他走到魁星阁前,表情发痴,眼珠发木,不转不闪,迷迷瞪瞪像梦游。
我把杜伯儒的事一说,金沐灶含着眼泪说:“杜老走了,到天上去了,他比毛嘎子有爱心,他还会回来的,不管走多远,飞多高,他都会回来的。他的离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我拍拍金沐灶的肩膀,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金沐灶又说:“轸叔,我忽然想起杜康的死,想起你给我与权国金开肩的情景了。”我知道他在想啥。我说了一句:“过去了的就种在心里头,叫它开花结果吧。”金沐灶点点头,拉住我的手说:“轸叔,我想敲钟。”我笑了:“敲钟,敲钟能治病?”我感觉到,金沐灶的手冰凉冰凉。我不知道,他得了啥怪病?我就想多暖一会儿他冰凉的手。
金沐灶说:“轸叔,你走吧,我想睡一会儿。”
我披着黑袄转身走了。秋夜寒寒,露水浓浓,状元槐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隔了两天,火苗儿让我跟她去看金沐灶。我本来不想去,火苗儿埋怨我,我却骂她蠢。自从剧团解散,火苗儿受了刺激,她又重新摆弄着火绳,那火头红红的。
金沐灶一见到我们爷儿俩就轻轻笑了,眼睛闪着太阳的光。他盯着火苗儿从上到下地看。我不护犊子,我闺女老了,脸胖,腰粗,肚腹沉重。日子纠缠着她,她真的不漂亮了。
火苗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沐灶的眼睛,火苗儿轻声告诉他:“我和权国金离了!我们离婚啦!”
金沐灶吃了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轻声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是这样啊!”
火苗儿屏住呼吸,不安地看着金沐灶。火苗儿的眼睛红了。金沐灶用力抱了一下火苗儿,说:“你自由了,好好活着吧。”
火苗儿哽咽:“你……沐灶哥。”
金沐灶说:“我要走了。”
火苗儿一愣:“你逗我?走,是啥意思?”
金沐灶说:“我得了这个怪病,活不了多久了。”
火苗儿疯狂地说:“我不答应!”
火苗儿抓着金沐灶的脸,把他的头发抓乱了,一会儿他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是血道。金沐灶没有躲闪。
我心里翻江倒海,断喝一声:“火苗儿,你给我住手!”
火苗儿收了手,哭了:“你不能走,你还没娶我呢。你说过,魁星阁建成了就娶我的。你为什么变卦啦?”金沐灶无力地说:“我得了怪病,要不停地走动,我不能拖累你呀。”火苗儿说:“你走,我跟你一起走!”金沐灶火了,大声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金沐灶使劲儿搂着火苗儿,哽咽说:“我不死,还得活着,为了你也要活着。我们到日头那里去,那儿也有一个日头村。那里一定公平,很美,很暖和——”他的声音很柔,很轻,仿佛他的灵魂已飞升到那里。
火苗儿抱紧了他,哭成了泪人:“你要能带我去天上的日头村多好!我们从头再来,我愿意跟你去,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金沐灶用虚弱的声音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吧。”火苗儿轻轻摇头说:“不,你个冤家,下辈子不想再碰到你,我们太苦了。”
金沐灶问:“你是啥意思?”
火苗儿说:“来生再也不爱你啦!”
金沐灶说:“你后悔了?”
火苗儿说:“后悔了!真的,你让我爱得心痛,爱得悲苦。”说着,她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滴。
金沐灶苦笑一下,说:“我对不住你。过去,我把生命的希望都放在了重建魁星阁上。我今天才明白了,天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都是虚幻的。它们有价值,没错儿,可是生命中还有超越它们价值的东西。”
火苗儿眼睛亮了一下,说:“沐灶,别说了。我让你好好活着。”
火苗儿眼睛湿了,抬头望着满天星星。
金沐灶长叹一声,转过头来,说:“火苗儿,哥对不起你。这辈子,我和你结的是苦缘,你别受苦了,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若有来生,我一定娶你!”
我的心再次被触动了,我的嘴又咧到了耳根。
金沐灶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火苗儿说:“给我唱一段评戏吧,我最爱听的《报花名》。”
火苗儿稳了稳神儿,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春季里风吹万物生,
花红叶绿草青青,
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
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
金沐灶笑了,说:“你再把《报夏季》唱给我听。”
火苗儿又接着唱起来:
夏季里端阳五月天,
火红的石榴白玉簪,
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
金沐灶坦然地看看火苗儿,嘴角顽皮地咧开了。只见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都很苍白。
我知道,此时此刻对于金沐灶和火苗儿,是一场生死离别的绝唱。
火苗儿旁若无人地唱评剧,一直唱到了黑夜降临。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停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的歌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轻。过了一会儿,咣咣咣……我们听见了黄钟的声响,黄钟自鸣了,不知来自天上还是地下。我裹在慈悲的声音里,心境变得安宁祥和。
第二天早上,火苗儿提着行李离家出走了。金沐灶和权国金到处找她,哪儿都没找到。
真心离伤心最近,火苗儿的不辞而别,让我们伤透了心。
后来的日子,不断有火苗儿的消息传来:有人说她去了美国洛杉矶,有人说她出现在澳大利亚悉尼唐人街,还有人说她就在天津,在天津一家小茶馆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唱评剧,竟然有一堆的粉丝——
火苗儿的出走,对金沐灶的打击最重,他更加消瘦、无力,常常望着远方发呆。他拿出火苗儿的一个假头套,抱在怀里,把手指插进乱蓬蓬的发丝里,一边轻轻地梳理,一边失魂落魄地说:“火苗儿,火苗儿,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
权国金说:“沐灶,你咋不去找她?”
金沐灶闭上嘴巴,憋红了脸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眼里流出了泪水,说:“别说了,我哪有脸找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离了,她会跟我过日子吗?唉,我伤得她太深了,是我对不起她,因为我她才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让你也冷了一辈子——”
权国金痛惜地摇头,眼眶里一直滚动着泪花:“啥都别说了,都是命啊!要是大妞不走,我们也是好日子。虽说我与火苗儿夫妻一场,那是老天错点了鸳鸯谱啊!可我知道,你们爱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我恨我自己,我该早早醒悟,早早与她了断,让你们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金沐灶摆摆手,说:“火苗儿能换个活法,挺好的。她就是一团火,她不论走到哪儿都会燃烧,都会红红火火的。”
权国金眼睛红了,慢慢站了起来。
金沐灶自语般地说:“我这一辈子就爱过她这一个女人。她这一走,我的心空了,她把我的心摘走了,我多想让她回来,把欠她的话,说给她,欠她的情,补给她,让她活得高高兴兴——”
权国金叹息着,蔫蔫地走了。
金沐灶眼含热泪:“轸叔,火苗儿走了,她不会回来了。我输了。可我们金家人为啥总是输?应该寻根问底,这里边总该有个道理。寻思这个道理有多难?咋样才能破解啊?”
我劝慰说:“人生在世,无非是想明白一些道理。倘能如愿,一辈子就算有福的。”
金沐灶有些恍惚,摇着头说:“我好像天生就是来受难的,我护着状元槐,护着天启大钟和魁星阁,这算有福吗?”
我感慨地说:“你护的不是状元槐、天启大钟和魁星阁,而是我们这个家呀!”
金沐灶一把抓着我的胳膊,眼里藏着隐秘的兴奋:“轸叔,让我叫您一声爹中吗?”
我胸腔一热:“叫吧!叫吧!”
金沐灶语调长长地喊着:“爹——”
我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哎——”
金沐灶说:“爹,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日头村,人人有梦、有爹、有娘、有子孙后代,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我揩着眼睛,连连点头:“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金沐灶的一番热肠话,是说给我,还是说给金校长的?
那天夜里,我咳嗽起来。
我一咳就气喘,一气喘心就慌,心一慌就小便失禁了。人一进八十,就夹不住尿了,裤裆里常塞着棉团。我低头骂了一句,抬头看夜空灰嘟嘟的。忽然,披霞山上飘来了歌声,细听,是冀东皮影戏,声音沙哑、苍凉,牵动着满山的树木一起颤抖,震动着燕子河水碎碎地波动。那是冀东皮影传统剧目《五峰会》:
朕把他的灵柩带回朝,
再超度他的亡魂。
他的忠心扶日月,
他的浩气贯乾坤,
朕追封他忠烈公,
朕封他一辈一辈、辈辈辈的、世袭传留荫子孙……
我循着歌声而去。我老了,背驼了,眼神也不济了。我精衰力竭,难逞当年之勇了。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我走得慢腾腾,低眉耷眼的,我瞄着披霞山的影,穿过茂盛的灌木丛,走上一块平平坦坦的高产田,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金沐灶居然躺在灌木丛中的一个地坑里,睁着眼睛仰望夜空。长方形的地坑,像个墓穴。
我头皮一颤,他这是干啥?难道是想死吗?土还润着湿气,散发着幽香,这气息盖住了半腥半臭的燕子河水味道。金沐灶躺在土坑里唱皮影,他的歌声惊飞一群群血燕。我真猜不透了,他这是干啥?这地坑是他挖的吗?唉,他就是一怪人,谁也无法把他纳入别人的模式。
我惊愕地喊:“沐灶,沐灶。”
金沐灶嘴里轻轻哼着戏词,没有搭理我。我知道,他的话都说尽了,皮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歌唱了。不管咋说,这是日头村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天和地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这里不仅有槐树,还有柳树、杨树、皂角树,树叶响着,哗啦哗啦,像鬼们在一起拍手。
星星一颗颗跳出来,夜空放礼花一般,流光溢彩;又像是世外桃源,万紫千红。这美丽的景象,越来越动人了,那般绚烂,那般苍凉。
金沐灶躺在墓穴里,寒凉的水汽漫了过来。
夜的平原,静得吓人。
金沐灶头枕一袋粮种,静静地躺着,没了愁苦,没了哀怨,一切都那么淡泊。我蹲在他跟前,借着月光瞅见一只蚯蚓在他脸上轻轻蠕动。
蚯蚓黑黑的,长长的,丑丑的。它从哪儿钻出来跟金沐灶做伴了?这小生灵的生命就这样一节节、一寸寸地在金沐灶的身上延续着。我忽然明白了,它是上苍派来心疼金沐灶的,也是来接过金沐灶的生命往下延续的。
金沐灶轻轻取下蚯蚓,捧在手心里,久久地凝视着它。蚯蚓的生命力是多么旺盛啊。金沐灶的目光从蚯蚓转向浩瀚的天宇,有月亮也有星星。这轮月啊,好像失去了精血,有些黯淡,可是,星星却异常耀眼。星宿闪烁,忽明忽灭。亮了就是生,灭了就是死。人死如灯灭,难道灭了就永远灭了,不会重新点亮吗?生是死,死也是生。他望着天幕上的星星,望着二十八颗星宿。
毛嘎子常跟我念叨,我似乎也懂星宿了。
天空有四个大星区,冠名为:东方青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一个方位星区有七个星宿。望着星宿,我昏花的老眼里射出一道光芒。此刻,我感觉那二十八颗星宿,变幻成了二十八张脸,有圆有方,有长有短,有瘦有胖,神态各异,生动灿烂。
我是心宿、金沐灶是箕宿、火苗儿是柳宿、权国金是氐宿、权大树是胄宿、袁三定是斗宿、槐儿是危宿、猴头是娄宿、英子是井宿、黑五是星宿、蝈蝈是张宿、拾荒婆婆是女宿、蓝串儿是房宿、汪树是翼宿、汪笨湖是参宿、吕富仁是觜宿、汪大跳是壁宿、汪二跳是奎宿。死去的人,星宿黯淡无光,他们的脸浮了出来:金世鑫是角宿、毛嘎子是牛宿、金淑琴是昴宿、权桑麻是室宿、腰里硬是亢宿、张慧敏是轸宿、杜伯儒是虚宿、金茂才是尾宿、大妞是鬼宿、一枝花是毕宿——
我望星宿累疼了眼睛。
金沐灶依旧躺在那儿,扭了扭头,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烟在嘴角斜叼着,嘴巴歪了歪,牙板露了出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我的鼻子一耸一耸,闻到了泥土的腥味和酸味。
这一时刻,天空异常灿烂,明亮,旷远,美得无法形容。
渐渐地,天空又出现了那个鸡形的天象图,金校长死去时就是这样的天象图。我告诉金沐灶说:“杜伯儒走的时候,把鸡形天象图给破了,那是咱日头村的黄钟幻境啊!”金沐灶脸憋着,声音苍凉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缓了声说:“破了鸡形天象图,村里就不闹邪事了!”金沐灶说:“日头村连着黄钟幻境,有钟声在,日头不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啊!”他的声音很低,却在暗夜中传得很远。月亮隐在云彩里,时明时晦。月光沐在他脸上,一半黑一半白。
鸡形天象图转眼间说没就没了。
金沐灶说他得了怪病,还真是越来越怪。
后来他不停地走路,坐下来就浑身冒虚汗。那一天,我瞅见他沿着燕子河走,一直走了近百里。几天后,金沐灶回到家,就软软地瘫在床上。他对我说:“魁星阁竣工一个月了,我们搞一个祭钟仪式吧。”
我朝金沐灶竖起大拇指说:“好主意!”
天晴着,隐隐有些雾霾。槐树底下,聚集了不少的人。
我总想在上午敲钟,可是,已经拿不起轸木了。我一阵目眩,手中的轸木脱落在地。
金沐灶弯腰捡起轸木。
树下安静,鸦雀无声,多少双眼,齐齐地射过来。
眼下人人都焦虑,想钱都想疯了,日子难免过得鸡飞狗跳。钟声能给人警醒,给人安详。金沐灶双手触摸轸木的一瞬间,手竟有些抖,他抡圆了轸木,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悠扬的钟声响起,顺着老街荡出去,滚过新村,滚过大平原,爬上披霞山,满世界都是天堂的声音了。钟声的余音,野外都能听到。隆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给小村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
状元槐树杈一个个都变成了手,它们揪着,扯着,撕着我的心。听着钟声,身体来劲儿,但心中酸楚。
金沐灶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过了一会儿,我瞅见他脸上大汗淋漓。
我抿了抿嘴,傻傻地笑着。
金沐灶喘了口气,停顿下来,朝轸木瞅了瞅,轸木上渗着丝丝血迹。他放在鼻根嗅了嗅,血腥味刺鼻。他拿手掌将轸木上的血迹擦了擦,继续敲钟。我听出今天的钟声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有笑声。猛然间,金沐灶身子通体透明,灯笼似的亮了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简直看呆了。我头一回这么专注地瞅别人敲钟,趣味无穷哩!
金沐灶敲钟的时候,肩头和脑袋上顶着金灿灿的日光。他眼角的纹路抹不去,那是日子刻下的痕迹。突然间,他眼里闪了光泽,满身的透明,满身的伤痕,满脸的泪水。
哐哐的钟声,灌满了我的耳朵。倏地,一道闪电,空中卷来一团黑气。大晴天,下雨了!瓢泼大雨,砸在地上,疯疯地翻着水花。
人们在雨里淋着,都没有动。
金沐灶脚下一滑,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他左手扶着状元槐,右手托住轸木,停止了敲钟。慢慢地,他仰起水淋淋的脸,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手中的轸木悬在半空,躬身,屈腿。
我回头一瞅,愣住了:“沐灶,你要干啥?”
金沐灶没有说话,运足了气力,咔嚓一声,就把轸木一撅两半,一只手攥着一截轸木,仰脸笑了,泪花闪闪。
啊?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叹。
我蒙了,轸木像是猛砸我的脑袋,轰轰地响。我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撅了轸木,这个怪念头,时不时地也在我心头掠过。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和力气了。我猛吸了一口空气,在肺里旋进旋出多少次,再吐出来。我仰脸极畅快地叫了一声:“好啊!”
忽然,金沐灶将一截轸木扔向天空。
没有人嬉笑,所有人都惊奇了。
我缩了缩肩膀,瞪圆了眼睛。河水倒映着飞翔的轸木,轸木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被黑气卷走了。雨骤然停了,雨过天晴。轸木瞬间变成一朵祥云,慢慢地,雾霾的天空,突现蓝天白云。忽然,半截轸木变成一只红嘴乌鸦,呼扇着翅膀,朝着云顶,朝着日头飞去了。
金沐灶身体一抖,脸上现出激动不已的神情。他运了一口气,将另一截轸木扔起来,轸木越过湖水,飞向滚滚流淌的燕子河。轸木飞得很慢,在燕子河里缓缓落下,隐隐约约听到轸木落水时“嘌儿”的一声。
我捋着长须叹道:“老朽开眼了,钟,原来还可以这样敲啊!”
金沐灶像个淘气的孩子,朝着燕子河走去了。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醒,大声喊:“沐灶,你回来!”
金沐灶甩了一下湿漉漉的头,迈着大步,坦坦荡荡地走去了。
我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燕子河边。河水淙淙流淌,那一截轸木,已经漂得无影无踪。
燕子河水由浑浊变得澄清,呈现出一片可爱的淡绿色。水面光洁闪亮,镜子一般。我惊呆了,咋回事啊?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金沐灶的身体仍像灯一样亮,刺人眼睛。
金沐灶走在河水水面上,他的脚像猫的脚,踩在水上无一丝声息,脚步极稳,溅起细小的水花。碧清的燕子河水,水珠啪啪地溅起来,像晶莹剔透的小球,一下一下地跳。他轻轻地,执拗地从燕子河水面走过去了,渐渐消失在远方。
人们都惊奇了。
我热热地喊了声:“沐灶——”
他没有回头。我流了泪。那泪,泉水一样涌,咋擦也擦不尽。
一阵清风穿过树林,滚过村街,远远而来。
我等候金沐灶到天黑,他还没有回来。天地黑咕隆咚,像是掉进了灶膛。远处,已模糊成夜了,近处,却白茫茫的。田野一片漆黑,往河对岸瞅,倒有点点亮光。忽然,我听见了毛嘎子的笑声,就知道这鬼东西在天上哭呢。毛嘎子说:“这世界不值得留恋了,我找红嘴乌鸦去了。”我骂道:“红嘴乌鸦不要你!”毛嘎子说:“日头村完蛋啦!”我狠狠地骂他:“你小子放狗屁,日头村好好的,咋个完蛋啦?”毛嘎子说:“我跟红嘴乌鸦一样有预见功能,我能预见未来。”我噘着嘴,嘴唇咂咂着:“你小子有个屁功能,整天在天上无事生非,搅乱人心,引发恐慌,你的良心呢?这些话烂在嘴里都不能说!”毛嘎子的声音越来越不靠谱了:“你自个儿看吧,我在云顶替你敲响黄钟。”
我说:“你敲,我听听。”
毛嘎子说:“我敲呢,听着。”
我竖着耳朵,却听不到一丝黄钟的声音。
这时毛嘎子的声音不像平常,像驴吼叫,像牛打喷嚏。看来这个狗东西也不按常规出牌了。
我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上河堤,河岸留下一串脚印,一排拐杖窝。确实有异象,燕子河涨水,燕子湖水跟着涨,老鼠都爬上了树,一条条长虫爬过了河堤。我有些心慌,咳嗽了两声。
我沿着湖边走,险些湿了鞋。走上小石桥的时候,状元槐下传来一阵怪声,槐树的黑影中发出了严厉警告:“人哪,你们要当心啊!”我近前一看,同样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我吓了一跳,难道树会说话了?状元槐的话像冰刀,尖锐地扎进我心里。我虽然耳背,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在空中久久回响着。
我直愣愣地望着状元槐,说不出一句话。
血燕带着百鸟飞来了,愤怒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状元槐和天启大钟团团围住。
忽然,光亮一闪,桥头闪过一个暗影,有人在喊爹。
我一看是猴头,他打着手电筒过来接我。他的眼睛白白的,反着月光。猴头憨声地问:“爹,黑灯瞎火的,你跟谁说话呢?”我说:“爹跟状元槐说话呢。”猴头惊讶地说:“树也会说话?”我哀叹一声:“唉,这树流过血,但从未说过话,今晚它说话了,怕不是好兆头哇!”猴头想笑又不敢笑,惊讶地问:“爹,你看见啥啦?”我伤感地说:“金沐灶走了,我等他哩!”
猴头说:“沐灶他去哪儿啦?”
我说:“他去了远方。”
猴头问:“爹,人走远了就回不来了。”
风吹动树叶,像鬼在拍手。
我感叹着说:“沐灶跟你妹妹不一样,他有良心,不管他走多远,只要他活着就会回来的。”
猴头傻乎乎地笑了。
刹那间,夜空里又出现鸡形天象图了。一只雄鸡在天幕上昂起了头,引吭高歌。猴头惊讶着瞪圆了眼睛说:“爹,您瞅!”
猴头哽咽几声,眼角挂着泪。
风吹来,先吹响树梢,再摇撼树干。突然,状元槐火花一闪,腾的一声,老树自燃了。树老自焚,千古少见。血燕和百鸟们展翅飞向空中,很快在天空集结起来,像花一样绽放、翻飞。
我惊呆了,没有流眼泪,但是心哭了。
我一声惊叹,闭上双眼:“天哪,还是应验了!”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双拳捶着胸口。
火光冲天,照得湖水闪光,将湖边的高楼映得红彤彤的。大火很快就遮盖住了湖水,黑灰一片一片,闪跳,飞扬,弥弥漫漫搅上夜空。太热了,烤得我身上冒火。我腿脚沉得拉不开栓,让猴头赶紧去新村报信。猴头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火了,都出来救火啊!”
村人在新楼房里也听到了,纷纷撒丫子跑出来。
暗处隐隐有狗的叫声。村人惶惶地穿过石桥,到了状元槐下。
村人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我看着他们的脸,怪里怪气,有的像大钟,有的像倭瓜,有的像土豆,有的像玉米。村人愣了一阵,围着燃烧的状元槐,愕然指点着,议论着,天塌了一样。
我仰天大吼一声:“神树归天啦!”
扑通!一片跪地声。
人们伤心地流泪了。
一阵阵风,助了火势,冲天的火苗蹿了蹿,一股脑儿升得老高,像千万朵鲜花,竞相盛开。老树燃着火苗儿,把我眉毛燎了。人们在周围频频走动,火光把人影映到夜空中,晃晃悠悠像那个鸡形天象图。没多长时间,天启大钟嗡的一声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脆生生,满世界的声响,持续响了三天三夜。
钟声在村庄和田野里颤动,人影和树影摇晃不定。村庄没了吵嚷,除了钟声还是钟声,最后变成一股气流,天长地久,无穷无尽地萦绕在耳畔。
天启大钟头顶,滚动着团团烟雾。
我背靠着大钟,闻着涩涩的铜锈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火烧到树根,树根一寸寸陷下去,黑黑的炭灰还热着,看上去,像一片暗红色的血块,最后慢慢变黑。我蹲在树根前,守护着状元槐的一堆炭灰,天上星星蹿出来,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我的故事讲完了,噗的一声,仅剩的一颗门牙也掉了。我把牙齿咽进了肚里,肠子里嘭的一阵轻响。忽然,树根的黑灰里嘭地一爆,槐树籽炸开了,那是树的种子,闪亮的种子又埋入焦土。
月亮缓缓移动,星星一颗一颗跳着。忽然,我听到歌声从暗处飘来,那是槐儿唱的圣歌《眼光》:
不管天有多黑,
星星还在夜里闪亮,
不管夜有多长,
黎明早已在彼岸盼望——
黎明,天色朦胧,日头又从东方轰轰隆隆升起来,我仰了脸瞅,日光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