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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有风。
这天上午,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山响。这个时候,我得到一个情报,他们今天要对汪老七的老宅下手了。我头皮一阵麻颤,急忙赶到汪老七家门前。没想到,金沐灶抢在我前头了。金沐灶喊了半天汪老七,院里有响动,汪老七不吭声,也不开门。
前两天的深夜,汪老七曾被不明身份的人偷袭。他怕再有人偷袭,夜里不睡觉,偷偷坐上房顶观察。汪树他们爷儿俩轮流值班。这个家伙,可能被整神经了,愣把金沐灶当成了坏人。
我怒了,抬起脚,哐啷一声,将栅门踢开了。
金沐灶上来拦我,没能拦住。我冲进屋里,瞅见汪老七在听收音机。我揪着汪老七的耳朵走出来,汪老七咧着嘴嚷嚷:“这是干啥?我听新闻呢!”我梗着脖子说:“老七,你耳朵塞鸡毛了?”汪老七傻着:“咋了?”我说:“沐灶喊了你好几遍,你都不搭理。跟你说,沐灶受村委会委托,劝了你,你不爱听,可是,有一点儿你得记住,他心里向着你,站在穷乡亲一边,他跟别人不一样。”汪老七憨憨一笑:“就这事啊,这我知道。沐灶对汪树的好处、对我家的恩德,我汪老七一辈子都忘不了!”金沐灶谦逊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我说:“火苗儿给沐灶报信来了,他们可能偷袭,你要多加小心。”汪老七一愣:“火苗儿不是国金的老婆吗?她是哪边人啊?”我赌气说:“你个老糊涂,她是哪边人?她永远是我们汪家人!”
不远处,轰的一声响,起初以为刮风,细一瞅,汪老七家的一扇泥墙轰然倒塌,尘土翻卷,残垣断壁,面目狰狞。
泥墙被推倒的那一霎,汪老七呆愣了一阵,脸发绿,头发竖起来。瞬间,他不要命地飞扑上去,被施工人员死死按倒在地。
只见汪老七双手狠狠抓地,痛哭流涕地喊着:“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啊!”
我刚要上前搀扶,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再也迈不动步了。
金沐灶冲过来了,一脚踢开工人:“干啥干啥?放开!”
工人松开了汪老七,揉着双腿,瞪着眼:“金沐灶,你竟敢打人?”
金沐灶抱起汪老七,烟雾里,我瞅见汪老七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退去,闪露出绝望和阴冷,他有气无力地哭喊起来:“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啊!”我在一旁劝说:“老七,别闹了,保命当紧,人没了,房子有啥用?”
汪老七的嗓子撕裂了,满嘴腥气。末了,变成哇的一声长吼,突然猛一仰头,晕了过去。
有人狂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汪老七脸色煞白,口吐白沫。
我赶紧说:“去喊杜伯儒,掐他人中啊!”
汪树赶来了,抱住僵死的汪老七。汪老七闭着眼睛,脸都憋紫了。
我使劲掐汪老七的人中,只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但是,他的身子冰凉,鬼魂附体一般。
蝈蝈赶来了,歹毒地一笑:“死就死吧,留着这老命也是累赘。”
金沐灶气愤地站起来,揪住蝈蝈的脖领:“混蛋,你说什么话啊?”
蝈蝈双腿软了:“我没说你,我说汪老七呢。”
金沐灶骂:“混账,他是你长辈,更不能这样说。”
汪老七躺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和失落,泪珠一颗一颗流了出来。汪树将汪老七搀回屋里,给他喂药。汪老七抖抖地接过碗,他似乎从那碗水里望见了自己脸面的羞辱,一扭脸,啪地将碗摔个粉碎:“老子不吃药,让老子去死吧!”
我在一旁气愤地大骂:“你个老东西,不知好歹!”
汪老七老泪纵横:“他要拆,我就拼了老命!”
金沐灶一愣:“七叔,可不能干傻事啊!”
我说:“是啊,你不为别人,也得为孩子着想啊!”
权国金带着人赶来了。推土机隆隆开来,执法防暴队员纷纷跳下汽车。这一群人气势汹汹,不可阻挡。
汪树扭转身,踩着碎步,凄凄然跑出去观看。
这一瞬间我感到脊梁骨发冷,同时预感事情不妙。
权国金的脸上浮着阴暗的表情:“汪老七、汪树,你们爷儿俩听着,工程不能等了,你们不签字,也要拆!”
汪树从门口折回来,扑通一声给权国金跪下了:“权书记,求求您,有事冲我来,你们别逼我爹了,他真的不是为了钱!”
权国金说:“我知道你爹不为钱,他要为钱就好办啦!钱能解决的事,都他妈的不是事儿!你跪给你爹,问问他,为啥跟政府作对?”
汪树含泪望了望汪老七,声泪俱下:“爹,为了啥呀?”
汪老七一把揪住了汪树的脖领:“你小子绝不能跪,咱穷,穷个志气,穷个骨气。我汪老七的儿子,可以堵枪眼,可以蹲大狱,就是不能当稀泥软蛋!”
金沐灶说:“汪树,还不明白吗?讨好豺狼虎豹,没有任何意义,它该咬人照样会咬人。现在没有吃你,只是因为它下嘴的时机没到!”
权国金黑了脸:“你还想挑拨是非吗?”
金沐灶说:“是非自有公论。你也是庄稼人,难道不懂庄稼人的事吗?只不过,你不按庄稼人的心思说话罢了。”
权国金说:“你说我按啥人的心思说话?”
金沐灶恨恨地说:“你替谁说话,你自己心里明白!国金,你们想在日头村造城,我和乡亲们没意见。但你不能亏待了乡亲们。”
权国金说:“你是党员,组织派你来是做汪老七思想工作的,反过来你却帮着汪老七胡搅蛮缠,你的党性呢?你的原则呢?”
金沐灶大睁着眼,语气加重了:“人大心好,树大根牢,党员心中要装着群众,这是老百姓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不能把这么老实的庄稼人逼上死路啊!”
权国金被噎住了。
蝈蝈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死?拿死吓唬谁,顽抗是死路一条!”
汪老七也不知哪儿来的邪劲,顺着梯子,嗖地爬上了房顶。房顶的烟囱下,竟然放着一个大大的塑料桶。他拽着塑料桶溜了下来。梯子上的铁丝,划破了他的右腿根,我瞅到了他腿上的血。
汪老七嘴唇憋得青紫,大声吼道:“你们不撤,我就烧给你们看!”
权国金大喊:“汪老七,你不要胡来!”
我蒙了,额头冒汗:“老七,老七……”
权国金劈头盖脸地骂:“老东西,不识好歹,你吓唬谁呀?”
我瞪着权国金说:“国金,老七多可怜啊,你就给他一句暖心窝的话吧!”
权国金愤愤地骂:“我暖他心窝,谁暖我心窝啊?他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娘个×的,汪老七,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汪老七吼:“你爹活着,我也不怕!你让他们撤走,撤还是不撤?”
权国金说:“不撤!”
金沐灶急了,骂道:“畜生,你还是人吗?”他直视着权国金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
蝈蝈冲过来,拽着金沐灶的衣领:“瞎了你的狗眼,你要干啥?他是权支书,支书就要有支书的权威!”
一切都是瞬间的事,汪老七举着塑料桶,双手颤抖,他颤着声音大喊:“汪树——”
我大吼道:“老东西,你不要命啦,别把孩子搭进去!”
汪老七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嘴里蹦出来几个字:“汪树,前院银杏树下,有你娘的骨灰,我死了,你得给我和你娘并骨啊!”说着,他将塑料桶里的汽油,猛地举上头顶,哗啦啦一泼,他手中的打火机齿轮咔地一响,一股火苗子就蹿了上来。
在这一瞬间,金沐灶扑上去了。可是,晚了一步,汪老七浑身是火,火苗儿呼呼乱窜。
汪树嘶喊:“爹——”
这一声爹喊得让人心碎。
金沐灶抱住火人似的汪老七,满地打滚,他的头发、眉毛都着了火。
汪树扑过去,被人拦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爹的面前。
人们都傻眼了。
权国金骂了蝈蝈一句:“还愣着干啥?赶紧灭火啊!”
蝈蝈挥了挥手。事情太突然,防暴队几个人冲上来,用灭火器灭火。一片白烟腾起,火灭了,金沐灶脸黑如炭,汪老七几乎无法辨认了,衣服烧没了,浑身像个黑炭棒。金沐灶抹着脑门,大喊:“快送医院!”我抓着汪老七焦煳的手:“你咋来真的呀!”
汪老七抬眼瞅瞅我,昏迷过去了。
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走,送医院去了。听说到医院抢救过来了,我这才缓了一口气,傍晚去镇医院看汪老七,只见他呼吸短促,脸色苍白,身体渐渐下沉。汪树一直在旁边守候着,他埋怨着:“爹,你咋做傻事,多受罪呀!”汪老七望了汪树一眼,艰难地说:“孩子,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爹的罪受到头了,只是惦记你哩!爹咋忍心把你娘一个人留下呢?”说着,两行眼泪流下来,缓慢地流,越过那深深的皱纹,从下巴流到脖领里。
金沐灶盯着汪老七,嘴唇颤抖。
汪树眼里汪着泪,一声一声叫着:“爹,爹!”
我喉咙一热,缓缓地说:“老七,你还有啥话要跟孩子说?”
汪老七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啊,是爹自己不想活了……你得好好活着。咱汪家破鼓万人捶……爹不用你报仇,你要听沐灶的,他是个大好人,是咱家的恩人……还有轸头大爷,他们不给你亏吃……”
汪树含泪点着头:“爹,我记住了。”
汪老七一阵抽搐,瞳孔一散,仰天一叹,闭眼了。
汪树一头扑在汪老七身上,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
我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呜呜痛哭:“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
天没睁眼,地没睁眼,金沐灶却把眼睛瞪得贼亮,他恨恨地说:“权国金,你太霸道了,比你爹还狠!简直没人性!老七叔死了,我跟你没完!”他推了推哭泣的汪树,硬了声:“别哭了,你爹不会白死!咱得把补偿款的事翻过来,咱他娘的就往大里折腾!”
我浑身打寒战,心在往下沉。
汪树抹着泪眼:“沐灶哥,我爹真的不为钱,真的。”
金沐灶说:“你爹不为钱,但是,你爹的命可以为乡亲们多得一些钱。钱不能说明什么,可是,农民过好日子离不开钱啊!”
汪树争辩说:“我爹,在阴间会答应吗?”
我颤抖着嘴唇说:“傻孩子,你爹不为钱,可他为了你!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
汪树听着,又哭出声儿来。
出了人命,事闹大了。当天晚上,县政法委王书记带着公安局的人来调查情况。村委会的灯光大亮,我没能进屋,听见了王书记批评权国金的吼声:“县领导得知情况很震惊,不管拆迁工作多难,不管是啥原因,都不能出人命!你的工作是咋干的?”权国金垂头不语,脸青一阵白一阵。蝈蝈吓得直缩脖子。王书记严厉地说:“镇派出所的同志,要配合公安局调查情况,写出真实的报告,责任人一定要严惩!”权国金低着头,使劲吸了口烟,说:“是的,王书记,村委会也全力配合。我再跟您说,这次不幸事件挺特殊,真的不是与民争利,真的!”王书记着急地说:“先安抚家属,做好善后工作。”
当晚权国金送走王书记,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我去家里看他,他躺在床上,高烧,脸红着,浑身筛糠。火苗儿赶忙找来医生到家里输液。一连输了三天液。我听火苗儿说,权国金病好之后,就得了一个怪病:耳朵聋了!对于这事,村人说啥的都有。说就说吧,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个背后不说人?
说归说,权国金耳朵还得治啊!我就喊来了杜伯儒。杜伯儒看过权国金的耳朵,一阵聋一阵不聋。他喝酒的时候,耳朵是聋的,正常的时候,是能听见的。为了证实一下,我跟权国金喝酒,喝了几杯,他脸就红了,我说啥,权国金竟然真没反应了。他最怕的人是金沐灶,我故意大声喊:“金沐灶跟火苗儿在一块儿呢!”权国金愣愣地喝酒,没有一点儿反应。我又说:“有人说,汪老七是你和邝老板合伙给逼死的,让你偿命!”权国金木然地瞪着眼,一声不吭。
县里领导要权国金去县城,追查汪老七死亡事件。权国金去了,领导批评他,他啥都听不见了。几天后,蝈蝈托人给他买了个进口助听器,听说比大彩电还贵。
我去家里看权国金,权国金正摆弄着助听器。见我进来,他就把助听器收了起来。我叹了一声,权国金瞅着我,懒懒地一笑。
火苗儿着急地说:“爹,快找人给他治好了吧!”
权国金摇头苦笑:“老婆的心情我理解,可是,魔鬼吃人,小鬼缠人。我是被小鬼缠上了,治不好了!”
我大声说:“死马当活马医呗!”
火苗儿横了他一眼说:“你不治病可以,但把酒戒喽!”
权国金一愣:“为啥?喝酒是为了工作呀!”
火苗儿瞪了他一眼,说:“酒桌上,人家说你,骂你,你都听不见,跟个傻子似的,我都嫌丢人呢!”
我走过去,轻轻揪了权国金的耳朵两下。我大声骂道:“你个混蛋,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赶紧让汪老七入土为安!”
权国金说:“我明天开会回来就办。”
汪老七的尸体在冰柜里停了四天。权国金从县上开会回来了,他带着蝈蝈等人来给汪老七吊唁。权国金对着汪老七的尸体鞠了三个躬,然后慰问了一下汪树,就匆匆走了。
权国金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是让我过去。我眼神冰冷,没有回应他。气氛一下子就僵硬起来。
权国金刚走,我和金沐灶商量,把汪老七的尸体拉回废墟,让他再看老宅一眼。
转天一大早,血燕叫醒了我。我们用车推着汪老七的尸体,从河边简易安置房出发,走到老宅的废墟上。到了老宅废墟,一群血燕飞过来。我突然想起,汪老七还没棺材呢。汪树说:“我手头有点儿钱,赶紧买一口吧。”金沐灶说:“如今时兴火化,棺材的钱是白花!”汪树说:“沐灶哥不是说,还要拿我爹的尸体说事吗?”金沐灶犯难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我备好了一口红漆棺材,先用我那口棺材吧。”
商量完这事,金沐灶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我提着轸木,颠颠儿追了出去。
在大街上,金沐灶召集了一些村民。村民得知汪老七死了,都难过得流下眼泪。
老田埂伸着脖子骂:“这帮龟孙子,太黑了,拆迁补偿就那么一点儿钱,打发叫花子哪?把人往死路上逼呀!”金沐灶悲伤地说:“人死不能复活,但是,我们找他们,还大家一个公道,为大家多争取一些利益。”人们激愤地吼:“沐灶说得对,我们跟你去!”金沐灶说:“人心齐,泰山移,我们要跟他们斗争,争取最后的胜利!”老田埂梗着脖子问:“沐灶,你说的胜利,指的啥呀?”金沐灶说:“为大伙多补偿拆迁款啊!”老田埂面带忧虑:“补也是补给汪树,我都签约了,房子都拆没了。”我瞪了老田埂一眼:“你呀,就打自己的小算盘。”金沐灶说:“老七叔的死,我们很悲伤。但是,也给大家带来一线希望,既然补偿,就得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老田埂竖起大拇指说:“还是沐灶有远见。”大家呼叫着走了。走了几步,金沐灶忽然收了脚。
我抬头问:“沐灶,你咋啦?”
金沐灶眼睛酸涩得不行,揉了揉眼说:“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像权国金和邝老板这样的,心比石头都硬,权国金他们主导的拆迁,是错误的政绩观造成的。以为快速拆建,就能捞取政治资本。当然还有经济利益作怪。一边是暴力,一边是暴利,我看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老田埂说:“硬壳王八,不逼不出头。那就把棺材也抬去呗!”
金沐灶说:“对,回去抬棺材。不答应条件,老七叔就不火化,就不下葬!”
我疑惑地问:“沐灶,要是抬棺材,汪树也得去吧?他不出头不好办啊!”
金沐灶眨眼一想,悄声对我说:“让汪树也过去吧。劝劝他,别胡来!”
上午十点,我们把大红棺材抬到了村委会门前。汪树披麻戴孝手扶灵棺,肃然而立。所有人都跑出来观看,把村委会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公安局调查组的警察也聚拢过来,一位警察劝阻大家:“乡亲们,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大家都到村委会办公室去协商。”
人们纷纷拥进办公室。
我和金沐灶跟着去了。权国金的办公室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屋里一阵沉默,冰冷的沉默。
权国金瞅了瞅汪树,说:“汪树,这是个不幸的事件,也是个偶然事件。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正在村里调查。为啥说是偶然事件呢?是你爹的特殊个性决定的,四棱子鸡蛋,全县少找。大家见过钉子户,但从没见过你爹这样的。当然,他人走了,活人不把死人怪,你作为他的儿子,一定要冷静。死去的人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你还年轻,有啥利益诉求,我们会认真加以解决!”
汪树扭头瞅了金沐灶一眼。
金沐灶脸色沉稳,嘴唇乌青。
权国金咳嗽一声,继续说:“但是呢,我要提醒你两点,一是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二是不要钻死理。你要知道,城镇化是国家大事,上级有政策,这是农村发展的大方向。国家不会因为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而改变政策。如果你借此事胡搅蛮缠,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受到惩罚的!”
汪树眼睛冒火,伸着脖子叫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拿政策压我是吧?我不怕!上级政策好,可是,到了底下就让你们给弄歪了。什么是偶然事件?一个偶然就能把你们的罪过全部开脱了吗?”
权国金说:“我们没有推卸责任,难道你爹就没有责任了吗?”
汪树火了,嗖地站起来,朝权国金扑过去。
金沐灶猛地将他抱住:“汪树,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汪树双脚跺着地面,狂躁地叫喊:“你混蛋,你们逼死了我爹,你们要负法律责任!”
权国金黑了脸,吼:“你这是谈事情的态度吗?”
汪树说:“什么态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法制社会,法律会严惩你们的!”
金沐灶说:“汪树,冷静一些。”
蝈蝈闯过来,抬手指着汪树:“你是疯狗啊,见谁咬谁。他是谁?他是权支书,是咱日头村的带头人!”
汪树瞪了蝈蝈一眼,说:“蝈蝈,你他娘的就是帮凶,我从心里鄙视你。你说我是疯狗,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堆臭狗屎!人渣!”
蝈蝈一抡胳膊,朝汪树脸上打去。
金沐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蝈蝈的胳膊:“你敢撒野?”
权国金朝蝈蝈一瞪眼:“滚出去!能滚多远给我滚多远!”
蝈蝈眼神凶着,无奈地退了出去。
我把汪树摁在椅子上,汪树伸胳膊撂腿,呼哧呼哧喘息。
金沐灶摆了摆手,说:“拆迁以来,争吵太多了,可争吵无助解决问题。汪树,你情绪太激动,我能不能代表你跟支书谈一谈?”
汪树说:“你不仅能代表我,也能代表全村乡亲们!”
权国金横了一眼金沐灶,冷脸说:“你说吧!”
金沐灶思考了一阵,严肃地说:“按国家新颁布的规定,赔偿款要参考周边商品房价格。河对岸十里地的县城,已经三千五百块一平方米了。占用耕地,每亩地补助三万块钱。可你们占用农民房舍和院落,补偿低得可怜。必须提高补偿,乡亲们才能安居乐业。解决老七叔自焚的问题,必须从提高补偿款入手!”
权国金迟疑了一下,说:“既然响鼓碰着了重锤,咱就说敞亮话吧。今天我透露给你一个秘密,汪老七那儿,我们跟邝总商量,偷偷提高过补偿款。他们去了,还把额度试探性地放大,可汪老七还是不答应,至今我都不明白,他对抗到死,到底为了啥?”
金沐灶朝汪树递了眼色。
汪树大声说:“我知道,他为了日头村百姓。”说着他眼里湿湿的。
权国金额头冒汗了:“你是说你爹要提高全村人拆迁补偿款?你爹也没直说呀。别给你爹戴高帽儿了,他有那么高觉悟吗?”
金沐灶说:“狗眼看人低,你不要低估了普通百姓的水平。”
权国金说:“我想,这样的诉求,倒很像是你金沐灶的觉悟。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别兜圈子了,其实,你们把汪老七的棺材往村委会一抬,我就知道你们要干啥了。你们知道,对于政府和开发商来说,最恶劣的后果是高额补偿款。”
金沐灶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句痛快话,怎样补偿?你要知道,开发商是外地人,从他兜里掏点儿钱,补偿给乡亲们,这也是你权国金的公德啊!”
权国金咧了咧嘴说:“你以为邝老板是银行啊?他兜里的钱可以随便掏啊?如果是那样,我权国金舍命也要榨干他的油。我开始找了袁三定,袁老板猴精,算算效益不大,就死活不干呀。上级催得紧,又怕上访,这样我们才找了邝老板,我是求着人家来的。要知道,人家是生意人,生意就是成本核算,没有赚头,凭啥给你撒钱?邝老板每天给我压力,强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难道你就眼瞅着拆迁半途而废吗?鱼塘村、张庄子、二道沟等七个村,合并成一个新村,还叫我们日头村的名字。为留住这个名,我费老鼻子劲了,这个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金沐灶说:“你说的这些,我们都听过,你依然在推辞。”
一听这话,权国金恼了火,提高了声音:“金沐灶,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拆台。拆迁之初,因为状元槐,你出来搅局,已经给了你面子,做了让步。今天,你又利用汪老七之死搅和事,我警告你,你不要变本加厉,影响了拆迁,你兜得住吗?你该当何罪?”
金沐灶啪地站起来,针锋相对:“你们这是拆迁吗?强盗,屠场,这是杀人的屠场!”
权国金吼道:“你是混蛋!谁是强盗?哪里有屠场?”
我好久没开口,憋得难受,断喝一声:“国金,你住嘴!你在造孽啊,你就不怕天谴吗?”
权国金愣住了。
我喘了口气说:“国金,你不该呀!如今你是村支书,将来就是城市社区书记。称呼咋变,村里剩下的这些老少病残,都是日头村的人,都是你的父老乡亲。老七人都死了,你该醒醒了,不能再糊涂下去啦!”
权国金眼睛红了:“爹,您说得都对!”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知道爹说得对,还穿着新鞋往屎上踩!你呀,白啃你爹的骨头了,要是老支书活着,肯定不会像你这么搞。远亲不如近邻,宁可逼死开发商,也不能逼死乡亲们!”
权国金蔫了头:“爹说了,我好好反省。”
我黑了脸:“光反省就完了?你要行动啊!”
金沐灶说:“你想怎样让老七叔入土为安?”
权国金抹着额头的汗,说:“我找邝老板再商量,再商量——”
汪树说:“今天你不答复,我爹的棺材就抬到县政府去!”
权国金缓缓地说:“我打电话告诉邝老板汪老七的事了,他也很重视。但是,他今天在县城好像有事情。”
金沐灶说:“村里出了多大的事啊,邝老板能不来吗?你们逃了今天,却逃不了明天。权支书,你赶紧给邝老板打电话,过来商量。”
权国金说:“好吧,我现场办公!”
邝老板很快就到了。他说他在县城,其实就在附近,探听着这边的谈判动静。
金沐灶让我照看汪树,他与权国金、邝老板去了一个房间。
天黑下来,外面呜呜刮风。我耳鸣了,好像听见天启大钟的鸣响。
晚上九点左右,我的肩疼,菜花过来给我拔火罐,边拔边捶肩,啪啪嗒嗒地响。这时候,金沐灶回来了,脸上略带笑意。我就知道,他替乡亲们扳回了一局。金沐灶告诉我,权国金和邝老板略作妥协,占用耕地青苗补偿,每亩地提高八千元;房屋拆迁补偿,每平方米提高六百元。村委会出资厚葬汪老七,并向汪树家多支付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
全村人感激汪老七,将金沐灶当成菩萨敬着了。
汪树含了泪说:“我爹可以下葬啦。”
汪老七下葬之前,先与他老婆的骨灰并骨。
我们去了汪家坟地。金沐灶指挥着,将汪树娘的坟扒开了,瞅着黑洞,预感不好。翻腾了半天,竟然找不到汪树娘的骨灰。
汪树仰了头,悲伤地说:“我爹……他不是说我娘在银杏树下吗?”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右眼一阵阵猛跳。
人们一起回到汪老七的老宅,废墟上,施工队正在施工。我招呼工人在银杏树下挖,挖着挖着,挖出一个灰白、破旧的瓦罐。汪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他娘的骨灰。
我和众人都惊呆了。
汪树抱着瓦罐,哭着说:“这棵银杏树,是我娘的嫁妆。”
原来汪老七从坟地里偷偷背回了骨灰,埋在院里的银杏树下。
金沐灶哽咽了,慢吞吞地说:“我们误会了老七叔。当钉子户的,很多是为了钱,可老七叔不是。今天,我啥都明白了,他真的不为钱。他跟这棵银杏树、这院子、这老房子,还有汪树娘的骨灰,都长在一起了。剪不断,拆不掉,院子拆了,他的魂儿无处安放啊!他不死,又能怎样活啊?”
我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2
人们陆续搬进了燕园新村的楼房。新楼房设施不全,常常停电,草坪和绿化都还没搞好,下水管道常常堵得跑水。湖对岸的建筑工地,传来咝咝啦啦的电钻声。
冬天过得贼快,雪还没咋化哪,天还没咋冷哪,年根儿就不声不响地到了。冬日的午后,我没听到毛嘎子说话,刚想回家,天就落雪了。天白了,地白了,树白了,房子也白了。全村人只要能出屋的都跑出家门看雪。我仰起脸来,伸出舌头接住一朵朵雪花,舌尖凉沁沁的。
火苗儿安静地看着雪景不出声。
天擦黑的时候,权国金来我家,让蝈蝈从车后备厢里扛出半扇猪肉,放进厨房里。我的老牛在客厅吃草,率率的细响,还是让权国金听见了,他伸着脖子望了望,说:“这牛,放在这味多大呀!”我说:“你爹不闻牛粪味睡不着,咋也是个伴儿啊!”权国金苦笑:“咱村楼里饲养牲口的事有多少?”我傻乎乎地笑道:“老田埂、汪六婶等等,大概有十几家。”权国金摇头说:“这样不中,会得疯牛病的。村委会得想想办法,把牲口集中饲养。”我摆摆手说:“忙你的大事,甭操这个心。”权国金说:“爹,眼瞅年根儿到了,给您送肉,过两天还送大米呢!”我愣了愣:“家家都给吗?”权国金说:“这是我孝敬老丈人的,哪能家家都有。”我噘了嘴巴,故意逗他:“你拿走,给一个人我不要!”
权国金愣住:“爹,您咋这样啊,是不是听金沐灶说啥了?”我说:“良心,你的良心呢?”
权国金被我骂呆了,他吭哧着说:“听爹的,那就家家都送!”
权国金管搬迁这事,叫阔人阔事。
我却不以为然,住楼房实在不习惯。起初,新鲜了几天,后来又想闻庄稼的气味了。我把农具存放在耕地的窝棚里,常常住在窝棚里。可刚过了半个月,我就不想去地里干活了。不知为啥,我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淡了。难道是我老轸头不爱土地了?可日头村还有几个爱种庄稼的农民呢?土地呀,庄稼啊,你对不住咱农民哩!每一个农民都在心中嘀咕:农民的出路在哪里?以后谁来种地?以后谁来种地?以后谁来种地呀?
那天晚上,五更鸡叫,我睡不着了,就打电话把火苗儿叫了来。我听火苗儿说,权国金和邝老板共同出资两千万,在湖边建设一座凤凰雕塑和音乐喷泉。
我挺惊讶的,细想,就明白了这是啥意思。我摸透了权国金的脾性,他是想把围在湖中央的状元槐和天启大钟盖住。这不是胡来嘛!凤凰和音乐喷泉,跟日头村有何相关?还不如雕塑红嘴乌鸦呢。
火苗儿说:“别再说您的红嘴乌鸦了。”
我疑惑地问:“国金他哪来这么多的钱?”
火苗儿悄悄跟我说:“爹,跟您透露一个秘密。国金手里不是攥着三个亿的土地补偿金吗,他要一点点给乡亲们,另外还拿出一部分钱,用在了邝老板的房地产里。”
我脑袋嗡地一响,生气地说:“我刚明白了,要不咋通知我和你哥,拿着身份证到村委会财务领钱呢,我还没去领呢。原来这是占地款啊!闺女,国金吃了豹子胆啦?比他爹权桑麻胆子都大。他花的可是政府和开发商的补偿款,日后拿不出来咋办啊?”
火苗儿一把拉住我说:“爹,您就别挑事了。弄不好,这又是一个火药桶,炸起来谁也收不住啊!”
我咧着嘴巴说:“我不说,就不炸了?是脓包总要露头的!”
火苗儿噘了嘴巴说:“我也反感国金的做法。可是,终归还是个秘密,如果捅了出去,会炸窝的,您一定要严守秘密!”
我只好答应火苗儿不外说。
这天的黄昏,黄色蛋黄般的晚霞,缓缓流动。我提着轸木,走在黄昏里,去状元槐下敲钟。
我慢慢走过那些正在开发的农田。记得那是汪老七和老田埂家的承包田。这是一片盖楼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经成形。堆放钢筋和砖头的缝隙,钻出一棵一棵谷苗。过了这片地,是一片黑乎乎的大坑,散发着臭气,据说这将是地下车库。地下大坑丑陋的形象,截断了我对城市的美好幻想。搅拌水泥的工人喊:“轸头,忙啥去呀?”我炫耀一下轸木说:“瞅见没?”那人笑了:“以后你得到湖里敲钟啦!”这话让我听着很不顺耳。
我晃晃地走到湖边,天渐渐黑了。我上了小石桥,湖水一波一波,像镜子那么亮,晃眼,刚刚走到桥下,听见金沐灶和汪树在偷偷说话。别看我年岁大,耳朵却灵,他们说的就是权国金的三个亿占地款。
汪树哑着嗓子说:“我跟权国金索要属于我家的补偿款,他死活不给,还骂我不识抬举。他说我的钱只能每月一领,我说从深圳回来不方便,他说那就破例一年一领。我还是不依,他火了,说钱都给了你们,你们还不去赌呀?我说我不赌博,我要回深圳打工,买房子,娶媳妇!他竟然嘲笑我!”
金沐灶气愤地说:“无赖,简直是无赖!现在看来,我们低估权国金了。我们拿你爹的棺木要挟,给大伙换回来的是表面的利益,不是最终的结果。这里的利益博弈太复杂了,我们的斗争远没有结束。”
汪树语气很兴奋,但头脑很冷静:“我们继续跟他们斗。但我们要讲点策略,可是,纳鞋要有针线,告发人家得有证据,我们要拿到第一手的证据。”
金沐灶说:“咱们可以到镇党委去反映一下大家的这些猜疑,要求清查村里的收入账目。”
汪树说:“这也太低估权国金和邝老板的智商了,那是他们暗箱操作的核心秘密,我们哪能查到?”
金沐灶怪模怪样地一笑,跟汪树咬了耳朵,我啥都听不见了。
汪树嘿嘿一笑:“牛,姜还是老的辣!”
金沐灶说:“这是我想了好久的独狼行动。”
汪树问:“为什么这样说?”
金沐灶说:“就是向前冲,押上身家性命,也要斗争到底!”
汪树咧嘴一笑,说:“带上我,我喜欢独狼行动。”
金沐灶说:“你还年轻,我要保护你。我独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可怕的啦。”
我吓了一跳,心情非常矛盾。告诉不告诉权国金呢?不能告诉,权国金要是真的黑了大家的钱,那是他罪有应得。看来这一次,金沐灶要对权国金的“七寸”下手了。我眼瞅着金沐灶和汪树消失在暗夜里。
我的心怦怦狂跳,提着轸木,酥软地靠在状元槐上。
转天早上,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哗哗地流着。我冒雨打伞去了村委会。
我这个维持会长,纠结了一夜。说白了,我瞅不惯权国金的做法,也不愿意他垮掉。我还是想找权国金说一说,给他一个“敲山镇虎”,以免事态激化,不好收拾。
权国金却毫不在意,大咧咧地说:“爹,我当啥大事呢,您就放宽心吧。搬迁以后,这笔钱不能一下发给他们,平均每户每人每月得到了一千块钱的生活费。”
我担忧说:“你压着大伙的钱算咋回事啊?”
权国金理直气壮地说:“给各家各户存上了,早晚是他们的钱,年底还分红利呢。”
我委婉地劝说:“国金,爹知道你的好心。可是,要是没有合理的说法,人家要告状的!”
权国金恼怒地吼起来:“这事又要告状?太无聊、太荒唐了。这三个亿的土地补偿款,说我们集体违法、腐败、渎职,我都能一条一条去驳斥!说我挪用公款,这更不成立!那些钱,都在老百姓的名下。娘个×的,金沐灶就是个刺头,挑动农民的不满情绪,他们闹也是白闹!”
我磨破嘴皮子,也说不动权国金。
没几天,金沐灶和汪树联手,把日头村搅得昏天黑地。
后来,金沐灶独自一人去找权国金。我怕他俩掐起来,就偷偷跟了去。
金沐灶拍了拍权国金的肩膀,差点儿把他耳朵里的助听器拍下来。金沐灶说:“支书,我有事跟你谈。”权国金愣了愣:“谈啥事?”金沐灶说:“我想知道全村土地和房屋拆迁补偿款的账目,一笔一笔的账,收入、支出和去向。”
权国金黑了脸:“你没有这个权利!”
金沐灶平静地说:“我是日头村村民,有这个知情权。”
权国金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金沐灶,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经变了,不怕你了!”
金沐灶严厉地说:“你就是孙悟空七十二变,跟我没关系。我知道你啃了你爹的骨头,气粗胆壮了。我也没让你怕我,我只想知道真相。”
权国金说:“眼下这都是秘密,如今简政放权实行四公开,到时候,都会公开的。”
金沐灶说:“为啥现在不能?”
权国金说:“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金沐灶说:“谁给你的权力,打着维稳的旗号,胡作非为。”
权国金怒了,扯着嗓子吼着:“你给我滚出去!”
此时的金沐灶神情淡定,一字一顿地说:“三个多亿,数目惊人,这不该是一笔死账,更不能糊涂。一定要公开,一定要清算!”
权国金喊起来:“蝈蝈,蝈蝈!”
我担心再生冲突,推着金沐灶走出村委会。
金沐灶去市里找到当市长的同学王瑞龄。他举报了权国金勾结邝老板疯狂开发的事。王瑞龄市长很重视,当即给县委书记王泰山写了一封信,让金沐灶回县里找王书记。
金沐灶回到县里,王书记和谷县长接待了他。他把情况一说,王书记很气愤,当即答应整顿纠正城镇化当中的错误和过失。
上级限令燕子河新村二期工程停工。
金沐灶很是欣慰。听到这样的喜讯,我顿时浑身轻松。
权国金和邝老板猝不及防,全呆了。他们忙乎着跑上跑下,但还是停工了。但是,拖欠的补偿款还是给不了。金沐灶亲自查过了,发现资金没在银行,而是压在了邝老板的二期楼房里。大伙都觉得,权国金在楼盘里有股份。
那一天,我碰上权国金正急着找邝老板要钱。
邝老板为难地说:“大家都放在火上烤着,你就别在一旁躲着当老好人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权国金说:“这几天的气氛,真他娘的怪,跟闹鬼似的。非常时期,看来对谁都得留点儿神啊!”
我的心惴惴的,没吭声。
邝老板说:“我们对金沐灶就他娘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啦?”
权国金拍着胸脯说:“那钱,我没装兜里一分,不怕查!”
邝老板憋红了脸说:“那也得警告他一下了,不然我们永无宁日哩!奶奶的,气死我啦!”
权国金恨恨地说:“我们凭啥生气?生哪门子的气?犯得着生他的气吗?我们得想办法收拾他了。不过,不是现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感觉权国金真的变了,肚里长牙,笑里藏奸,能屈能伸。
两天后的下午,一辆面包车开进了村,直接去了村委会。
我听说县里派来了村财务问题专项小组。组长是县纪委王副书记。王副书记他们经过半个月的调查,查出日头村财务管理存在公款私存、多头开户、土地出让金没有直接分到村民手中。还有一些企业应上缴租金未及时收取,利用村里的土地补偿金与开发商暗箱操作,造成了集体资产流失,还存在干部多拿多占等等违纪问题。
我、金沐灶和汪树断定,这下权国金算是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可是,半年过去,调查处理结果石沉大海。有人说权国金上头有人撑腰。金沐灶急了,沉不住气了,从报社请来两位记者。记者到来之前,金沐灶组织了一批村民到村委会院子里静坐,要求如数兑现土地补偿款。
我也跟过来了,那里的气氛暴烈。那一片黑黑的脑袋,像一片荒芜的原野,一个个怒目圆睁。
我听说权国金恼火了,他指使蝈蝈和邝老板来处理。蝈蝈找来凶神恶煞的十几个人,将大院里的村民围住,喝令大伙在五分钟之内撤离,否则就不客气了。
金沐灶让蝈蝈赶快带人撤走,否则就报警。
蝈蝈一梗脖子说:“金沐灶,你总是跟权家作对,对你有啥好处?穷老百姓给了你啥好处啦?”
金沐灶吼道:“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站在可怜的村民一边。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怕谁?”
蝈蝈晃了晃手中的家伙,说:“赶紧给我滚蛋!”
我急了,瞪着蝈蝈喊:“兔崽子,谁滚蛋?”
汪树冷冷地喊:“蝈蝈,你个混蛋!快滚蛋!”
蝈蝈回头也是无望,只好以命相搏了。他对手下弟兄歪了一下脑袋,立刻,那帮小子挥舞着手里的刀棍,一边吆喝着一边对静坐的村民又踢又踹,大打出手。
金沐灶大喊:“住手!”
蝈蝈大喊:“打!”
混蛋小子们举起的棍棒没轻没重地落在了村民的身上。
村民们起身躲闪,来不及了,众人厮打起来。
我的心揪紧了,身上一阵阵发冷。
我看见蝈蝈手里的砍刀砍向一村民的右臂。危急关头,金沐灶挺身而出,飞起一脚,踹飞了蝈蝈手里的砍刀。
蝈蝈一个趔趄,砍刀当啷落地。“文革”那阵,金沐灶就用飞脚踢过腰里硬,这么多年了,他的腿脚功夫还没废掉。蝈蝈的两个手下号叫着,挥舞着棍棒扑向金沐灶。
我急中生智,大喝一声:“警察来啦!”蝈蝈和他的手下全都一愣,一齐朝院门口看去。
我正寻思着下一步该咋镇住蝈蝈,却看见好几个警察,真的冲到了蝈蝈那帮浑小子跟前。
一个警察喝令:“放下凶器,全部抱着脑袋蹲下!”
蝈蝈这帮兔崽子全都被镇住了,乖乖放下刀棍,抱着脑袋蹲了一地,不敢动弹了。
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披霞山铁矿十五根雷管被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事儿一传开,日头村一下子紧张了。听说镇长、镇派出所所长和权国金、汪笨湖都去了,县公安局还派了侦查小组。权国金陪同警方去了披霞山铁矿,搜集了几条可疑线索。
我跟金沐灶说了这事:“我担心啊!”
金沐灶一愣说:“这个案件,跟我们有啥关系?”
我的心一沉:“我担心汪树这孩子会出事。”
很快,证实了我的预感。铁矿仓库保管员说,有一天汪树来过矿上。权国金怀疑汪树。村里有人听见汪树口吐狂言:“逼急了,我就拿炸药轰了你们!”
汪树被镇派出所给抓走了。
听说汪树被带到镇综合治理办公室。
我跟着去了,权国金也赶过来了。我站在门外能听见权国金跟汪树说话。权国金说:“汪树,你以后想咋办?”汪树说:“我没有太高的奢望,就想要回属于我的钱,回深圳打工,买房娶媳妇。”权国金说:“如果我给你钱,你能答应我一个约定吗?”汪树说:“你说!”权国金咳嗽一声,严厉地说:“别看你和金沐灶都是状元,你跟他不一样。你拿着钱,立马走人,从此消失,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听着吓了一跳。权国金在挑唆汪树?权国金眨眨眼睛,说:“如果我发现你跟金沐灶搅和在一起,咋办?”
汪树大声说:“这是我的家乡,我有出入自由,我不会答应你的!”
权国金说:“你想学金沐灶,跟我对抗成瘾?”
汪树哈哈笑了:“高抬我了,人家沐灶哥是啥人,我学不像,也学不了!我这小身板,不具备人家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势!”权国金嘿嘿一笑说:“你倒也诚实,不说假话。”
汪树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你爹和你哥暗中收拾我的时候,我得了抑郁症,整天想着跳楼,是金沐灶挽救了我!但是,从此我也有了怪毛病,瞅见邪恶的东西就恶心。”
权国金火了:“你跟你爹一个脾性,你到底要干啥?”
汪树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相信邪不压正,在日头村,你们给我上了一课。你干的事不得人心,你们权家不会永远兴旺,有你们走败势的那一天。我等着那一天,盼着那一天——”
权国金骂了一句:“畜生!”他憋红着脸出来了。
我上去劝说:“国金,他爹都没了,你就放过他吧!”
权国金说:“爹,我想放了他,可他死活不交出雷管,以后出了大事,谁也兜不住哩!”
我呆愣了半天,心里不踏实,决定去找金沐灶。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了金沐灶。这天刮了黄风,卷起黄色的烟柱,旋转着飞向天空。进金沐灶家门时,我还不时扭头“呸呸”地吐沙子。金沐灶沉默一阵后沉痛地说:“汪树这孩子,我了解,他们看错人了,他不会偷雷管。我让他离开日头村,可他就是不走。这次要吃苦头了。轸叔,您放心,我一定救出汪树!”我愁肠百结,他咋救汪树呢?
金沐灶带着我到镇政府找到镇长,镇长躲了,派出所所长一口咬定汪树是偷雷管的,死活不放人。派出所警察和联防队员正在审讯汪树。我们听见警察的吼声,高一声低一声,说出的话越来越难听。
夜黑黑的,极静。我陪同金沐灶在外面转悠。
夜里不再审查汪树,两个联防队员看护。后半夜,看守汪树的联防队员打盹,金沐灶跳进去从窗口救出了汪树。
黑暗里,金沐灶带着汪树奔跑,我腿脚不便,待在暗处,瞅见联防队员从三个方向追来。金沐灶和汪树没影了。
当天晚上,权国金就知道汪树逃跑了。
我偷偷见到汪树,盯着他问:“小子,你真的没偷雷管?”
汪树急急地说:“真没有!”
金沐灶问:“有人瞅见你去矿上了。”
汪树辩解说:“我去那里是找朋友办事的。”
金沐灶说:“没偷就行,我相信你!”
汪树笑了:“穷乐呵,富忧愁,心里没鬼怕个球!”我问他下一步咋办?
金沐灶说:“补偿款少不了,你赶紧回深圳打工吧,不能在此久留。”
汪树说:“我不走,我要跟你并肩作战!”
金沐灶黑着脸说:“我说过,我是独狼行动,不需要你,赶紧走!”
我也催促着:“汪树,你赶快走吧!”
见我们焦急的样子,汪树点头了。
转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和金沐灶亲眼瞅着他上路了。
我咋也没想到,汪树却走上了上访的路。唉,一件事错中出错,会滚出几件事儿来的。后来,听说汪树背着金沐灶到县里上访,县里没有结果,他就到市里上访。汪树这小子是一根筋,他竟然背着我和金沐灶到北京上访告状去了。他单枪匹马的,能告个啥名堂啊?
听说汪树去北京上访,几天没有消息,我急得脊梁骨发冷。权国金也听说汪树到京上访,意识到事情不妙,就去找金沐灶。我误以为是金沐灶的主意,一见面就把他骂了:“沐灶,你太过分啦!汪老七就这么一根独苗了,有个闪失咋办?”金沐灶一愣说:“难道汪树真的去北京上访啦?”我说:“他真去了,权国金都知道了。”金沐灶额头冒汗了:“汪树这小子做得太鲁莽!权国金和蝈蝈知道了,还能饶了他?这几天,我去北京找他,把他接回来。”
金沐灶起程了。
金沐灶一走,权国金就慌了,嘴上起了燎泡。
后来,我去村委会,偷听到权国金在和蝈蝈商量对策。
权国金给了蝈蝈两个选择:第一,让蝈蝈把汪老七之死的责任担下来,缓一步再救他。蝈蝈说啥都不同意。第二,权国金又命令蝈蝈,一定到北京把汪树和金沐灶找回来。蝈蝈说:“这两人回了村,对我们有啥好处?”权国金像被火烫了一样,说:“回来没好处,在北京更没好处!你懂吗?”蝈蝈点点头,没吭声,便悄悄出门走了。
我眼皮跳了跳,感觉不妙。
后来我听火苗儿说,金沐灶进京找到了汪树,汪树不答应回村,也不愿意去深圳打工。两个人争吵了一番,汪树就与金沐灶分开了,金沐灶几天没有丁点儿消息。
我和火苗儿分别打金沐灶的手机,但打不通。
火苗儿给汪树拨通电话,把手机递给我。我哆嗦着问:“沐灶呢?”电话里的汪树哽咽着说:“他失踪了,我也着急找他呢!”
我心里一吓,连打三个喷嚏。
4
平地一声雷,传说金沐灶死了。
过了十几天,汪树阴着脸抱着金沐灶的骨灰盒回来了。汪树脸上长满胡楂,眼神呆滞。汪树说金沐灶要完成他的独狼行动,至于是啥,汪树一直不摸底。有一天汪树接到一个电话,是朝阳区交通部门交警打来的,先问汪树是金沐灶的啥人?汪树说是亲人。交警说拿到了金沐灶的手机和身份证。原来金沐灶的面包车在路上翻车了,汽车着火了,里边的人都烧死了。
几个骨头架黑乎乎的,无法辨认了。汪树吓得尖叫,惊慌失措。
我和火苗儿悲痛万分。火苗儿听后晕倒,被送进医院。她醒来的时候,还不相信金沐灶真的会死。后来,我听火苗儿说,金沐灶死讯传来,权国金情绪波动很大。他悄悄去了父亲的灵位前嘟囔了几句。说的啥,火苗儿没听清。可是,他说着说着,竟然掉泪了。
人死如灯灭,死了也就死了。按日子掐算,这一天应该是金沐灶的“五七”了。火苗儿在我家给金沐灶做了馒头、煎饼和糖三角,分别插上香火,然后供了起来。香火点燃,烟雾缭绕。火苗儿闭上嘴巴,不说话,独自落眼泪。
乡亲们纷纷来到金沐灶的新家祭拜。有人当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金沐灶分得的那栋居民楼下,围着一层一层的乡亲们。他们送来的祭品,摆了一圈又一圈,人们崇拜英雄,供奉他们心中的神灵。
槐儿和英子来了。
我没有说话,瞅着槐儿。
槐儿流着眼泪说:“主啊,你用仁爱恩惠接纳我舅舅高尚的灵魂吧!”说着,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
杜伯儒望着金沐灶的遗像,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愣了,老杜为啥这样说?难道他知道其中秘密?
老田埂一跪,泪流满面:“沐灶,你一路走好啊!”
权国金见到这一切,恼羞成怒。
都说我老轸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的竟是奇人奇事,但当我听蝈蝈说到火苗儿的奇事,还是呆傻了。
昨晚火苗儿捅了权国金两剪刀!
消息传出,全村皆惊。各种议论传得飞快,有人欢呼,有人丧气,有人担忧。还有人说,火苗儿跟权国金闹离婚呢。听着风传,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我急匆匆找到火苗儿,没鼻子没脸地质问她:“这都是真的?”
火苗儿脸色蜡黄,身体消瘦,火热的眼睛变得沉郁、深邃。她冷冷地说:“您听谁说的,国金说的?”
我不耐烦地说:“谁说的不重要,我生气的是,你都多么大岁数的人了,咋还有这么大的火气?为啥呀?”
火苗儿说:“国金一回家,我就冷脸质问他,汪老七家强拆,是不是他下的命令?国金毫不隐晦,说是。接着,我对他吼,问他为啥下这样的命令?”
我问:“混账,他咋说?”
火苗儿说:“他说为了日头村的老百姓。我还问他,金沐灶是不是他害的?”
我浑身一哆嗦:“你竟敢这样问他?”
火苗儿鼓起勇气说:“我预感到,沐灶是他指使人害的。我大骂他为了所谓的政绩工程,乱用权力,盲目决策,急功近利。骂他与邝老板的利益集团阴狠、贪婪,搜刮百姓!”
我叹息一声:“唉,他到底是咋想的呀?”
火苗儿说:“我继续质问他,金沐灶是怎么死的?”
我的心吊了起来,问:“他咋说?”
火苗儿说:“当时,他大骂了一通金沐灶。我气炸了肺。我一声疯叫,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把剪刀,抡圆了胳膊朝他的身上捅去。他一躲闪,剪刀扎在他的右腿根上。我闭着眼,拼命扎了两下,一边扎一边说,这一剪刀,为了老七叔,这一刀,为了金沐灶!国金大睁着眼睛望着我,像是呆傻了一样。他马上捂住伤口,血从他的手指缝里簌簌地流了出来。”
我心跳加速,心中寒气凛凛:“你呀,国金是你的男人啊!”
火苗儿缓缓地说着:“国金捂着伤口走了,血流了一地,血腥气直钻鼻子。我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晕了。爹,您知道,我最怕的是血啊!”
“你,你咋能干这傻事?让别人看笑话呀!”我心中难受,气愤地吼着。
火苗儿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爹,您骂我吧,您打我吧!”
我抬起头来:“爹不骂你,也不打你。你让爹害怕,让爹害羞。你还是我们汪家人吗?你还是我的闺女火苗儿吗?”
火苗儿哽咽说:“我是汪家人,我是火苗儿。爹,你不能糊涂下去了,金家和权家争斗,汪家不是局外人。你想想,日头村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哪个能躲得掉?汪家人是欠账的,欠账越多,包袱越重啊!”
我听了心头一震,不知说啥了。
当天晚上,我过去看望权国金,毕竟是火苗儿伤害了他。
我发现,权国金在房间里鼓捣着什么,满桌五颜六色的盆盆罐罐。他的脸呈现着一团灰气。他在看照片,那是一堆女人脚丫子的照片。
权国金对着大妞的照片,缓缓地说:“大妞,我的老婆,在那个世界你还好吗?跟你说,我受不了啦!昨天,你妹妹火苗儿用剪刀把我扎了。她为啥这样对我?我太孤单,太苦恼了。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啥,就是内心的恐惧。而战胜内心的恐惧多么艰难啊……”
我听着浑身发冷,不知道咋搭腔。
火苗儿轻轻走过去,说:“跟我姐说什么假话呢?是不是害怕作孽之后老天对你的惩罚?”
权国金扭头说:“火苗儿,我不怕惩罚。我赢了所有人,却输掉了你。这是我最大的失败。”
火苗儿说:“你是成功者,金沐灶才是失败的。”
权国金说:“你在说反话。等待,并不容易;伤害,轻而易举。一个人,一个村庄,是你一生的心痛。看来你对他还是不死心啊!”
火苗儿说:“不是不死心,是死不了心。”
权国金脸色非常难看:“我承认,我输了。喜欢你就输给你,愿赌服输,血本无归也认了。”
火苗儿哼了一声:“我替我姐说两句吧,这话我憋了很久了。我姐姐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得到你们权家的认可,她在你家没有地位,其实是被压迫的对象,她死后是凭借自己这只脚翻了身。表面看来,我们汪家为此而光荣,可实际呢,她成为你们当权人控制别人的道具。以荣誉控制老百姓,吸引他们不离你们权家左右。我姐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死去的人,你们都不让她安生,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权国金惊奇地说:“我对你姐不好吗?谁死后有她这样的待遇?”
火苗儿愤怒了:“待遇?是谁决定违规用汽车运输铁水的?是谁制造了她的死?”
提到大妞,我心中一阵难过。
权国金痛惜地摇头说:“不是权家人,是钱,是为了挣钱啊!”
火苗儿的脸仰起来转动着,最后目光落在权国金的脸上。权国金害怕极了,不敢迎视火苗儿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火苗儿摆着手说:“这些年,我跟着你这个有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过欢乐吗?好了,不提过去的恩恩怨怨啦。”
权国金脸色转换的一瞬间,极其难看:“恩怨不提不中啊,我跟你说,你跟金沐灶的悲剧不就毁在‘文革’的恩怨上吗?如果他不夺我爹的权,如果你哥不一锤砸死金校长,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成立的话,会是啥结局呢?所以我说,别相信别人,这世界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火苗儿眯着眼睛:“有时候,我颇为自豪地想过,人间大概很少有女人像我这样幸运,从小受宠,能爬树,地里打滚,玩火绳儿,唱评剧,有那么多好伙伴,我从来不孤单。我听着爹敲打的钟声长大,知道红嘴乌鸦的故事太多了,我把这些永远珍藏在心底。自从跟了你,一切都变了,变得十分糟糕。起初,我想我有能力真心爱上你,过上富有而充实的生活。可是,最初行动起来,我有些急切,身心有了莫名的烦躁,而且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当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时,心里的一个声音在说,火苗儿,你要忍一忍,忍一忍。可是,事与愿违,一个声音像天启大钟一样警告说,我们不可能坚持到底了。国金,我真的坚持不住了,还是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吧,我们都忘掉这些吧——”
权国金红着眼睛说:“这能忘记吗?你跟金沐灶重新搅在一起,给我戴了绿帽子,这能忘记吗?”
火苗儿看了权国金一眼,她的眼里含着伤感:“我并不想伤害你。因为你心里装的只有权力,给予我的只是钱。可是,你对男女细腻的感情一窍不通。”
权国金近乎是大喊了:“不是我想不通,而是我不想知道!”他的声音很大,犹如开了一枪。
火苗儿严厉地说:“不,你啥都想弄个明白,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
权国金耸耸肩,叫道:“别说了,这一切全是做戏!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我模模糊糊地感到,虽然你比你姐漂亮,但是你令我迷恋的地方一定跟你姐姐是一样的。金沐灶对不住你,我发誓,一定把你娶过来!”
火苗儿长长叹了口气,说:“透过表面看本质,你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你是个有心计的人,你对这个世界是充满仇恨的。可这种仇恨从哪儿来?我真的还不知道。你这个家伙,人格分裂到了何种程度?不懂你,甚至连你爹都不懂你这个儿子。我说得对吗?”
权国金紧张而发愣,猛眨巴眼睛。
火苗儿气愤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在地上来回走动。后来她慢慢恢复了常态,坐下来继续说:“你知道,我不是吝啬鬼,那些年只管唱戏,脑子里没有钱的概念。后来进了你们权家,生活在权力和金钱集中的家庭里,慢慢地我也在乎钱了。钱使人能得到好车、好房、好的穿戴,甚至虚荣。我也曾发誓要努力去爱上你。这些年来,我的努力你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吗?”
权国金的神情慢慢恢复起来,声音渐渐增大:“我没有觉得,如果是你说的那样,你还会找金沐灶吗?”
月光如水。火苗儿被噎住了。她眼睛里聚着泪:“好,我知道了,知道了。”
世间没啥秘密,我在幕后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对火苗儿来说也是致命伤。她整日以泪洗面,夜晚无法入睡,连戏都唱不下去了。
权国金像中了魔怔似的说:“你知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知为啥,喜欢看女人的脚,大妞死前我就爱看她的脚,她的脚真好看。大妞的死,击垮了我,也让我失去了男人的本事。你不知道,我在树林里偷偷大哭了一场。但我的野心计划谁也没看出来,人们都被我笑眯眯的假象迷惑了。我要金钱,我要美女,我更要权力!”
火苗儿说:“这都是天意,当然更是你自己造成的。”
权国金激动地说:“这是啥天意?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却与金沐灶争夺你。我与大哥争夺权力,我没有力量控制自己的这种争夺。我娶了你,我当了村支书,表面看,我风光了,我胜利了,但是,我并不快乐。这是过的啥狗屁日子啊?”他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深谷刮来的凉风。
火苗儿眼睛渐渐红了,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受骗了。你欺骗了世界上一个最纯洁的人!”
火苗儿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不承认真理,在你心里就等于没有真理。当我跟你提出离婚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权国金辩解说:“我外表强大,其实,我的内心非常软弱。那些日子里,我深受折磨,感觉自己被撕成两半。在我看来,同意离婚,成全你和金沐灶,那就意味着,你们夺走了我对生活的最后依恋。”
火苗儿激愤地望着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全部原因。”
权国金结巴着说:“后来我同意了,但我爹不答应。”
火苗儿点点头说:“在日头村,你爹有着无法动摇的权威,他是村里的权力中心,他就是日头,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所以其他人的牺牲可以忽略不计。你想想,这正常吗?难道你对你爹就没有一个真实的评价吗?”
权国金仰脸狂笑了:“我的评价,跟金沐灶的评价标准肯定不同。我爹是日头村的强者,是一代枭雄,他是我崇拜的偶像!你看一看,全国那几个农民英雄,哪个能笑到最后?还不是我爹权桑麻!如果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能整天装着他的那块骨头吗?”
我愣了愣,听到他说骨头,我还是想插一嘴。
此时,我又不能说话。杜伯儒告诉我,骨头被叫作种性。佛教把骨头看成是和门槛相关的一种东西,跟佛门讲的慧根一样,都是先天的素质,跟前世修行的境界有关。杜伯儒的道门讲,气入骨为仙骨。根骨即为仙骨,根骨好了修行能够事半功倍。人身上有头颅骨、躯干骨、上肢骨和下肢骨,按照权桑麻的遗嘱,权国金收藏了他爹的一块脊骨。
其实,我跟踪这事有些日子了,权国金有时就把那块骨头放在桌子上。火苗儿跟我说过,有一天晚上,骨头竟然放出蓝光,将她吓了一跳,她惊慌中给放到一旁。权国金喝了酒回家,骨头没了,他惊慌了,瞪着眼睛四处寻找。他从抽屉里找到了那块骨头,手捧着,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啃了一口,嘴巴一下一下动着,接着又用红绸布包裹起来装进衣兜里。
火苗儿愤愤地说了一句:“我讨厌你吃骨头!”
权国金却不气不恼,满脸堆笑:“我要跟你说说我爹的这块骨头。起初,你知道它对于我有多重要吗?我靠着这块骨头从大风大浪中挺过来了!我答应过爹,我要永远带着它。它不是骨头,它是我的尚方宝剑,是我的精神支柱。其实人们并不怕我,但都怕这块骨头!”
火苗儿恨恨地说:“骨头的事,是你爹临终的安排,你被你爹欺骗了,你中邪了。依我看来,那块骨头像阴风一样不可靠。”
权国金两眼通红,疯狂地叫嚣起来:“我是权家的后代,只要我不在阴沟里翻船,只要上级一天不撤我的职,我就要牢牢地抓住权力。谁挡了我的路,我就要像我爹那样消灭谁!金沐灶占有了你,打着灯笼气死我爹,在大拆迁中闹事,阻止挖湖,鼓动村民查账,索要补偿款,处处跟我作对,他消停过一天吗?但他不会成功的。如果不是他救过我的命,他都会死一百次了。我可以告诉你,我违背了爹的意志,答应金沐灶建设魁星阁,是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你火苗儿的面子,一是他的救命之恩。以后我与他扯平了!”
火苗儿平静了许多,喃喃地说:“扯平了,扯平了,天下为什么总有扯不平的事?”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的呼吸紧促。
权国金说:“火苗儿,我要感谢你这两剪刀,把我扎醒了,你让我彻底放下了,身心好轻松啊!我们即将分开,我不在乎啥了。今天让我说个痛快。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今天都告诉你。大哥最早被爹信任,得益于他比我凶狠。生活逼我玩弄心计,阴险毒辣,手段阴毒。说一说我与大哥的生死较量吧。你知道蝈蝈的腿是咋瘸的吗?那是我给弄的。本来我是想整大哥的,大哥被爹确立为接班人以后,我死的心都有。”
火苗儿眯着眼睛说:“记得那时候,你一直微笑,偶尔还跟我哼哼两句评剧。唉,说这有什么用,一切都过去了!”
权国金说:“是啊,我内心恨到极致的时候,总是微笑。”火苗儿愣了愣:“那你对我微笑的时候,也在恨我喽?”权国金说:“是啊,你想想,当我发现你跟金沐灶勾搭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不是一直对你笑着?”火苗儿想了想说:“你太阴险了。不,还接着说你和大哥的事情吧!”
权国金咬牙切齿地说:“袁三定送给我家的一匹枣红色汗血马,你记得吧?我大哥要去披霞山牧场骑马,我在汗血马身上捣了鬼。我让人在马身上注射了一种药,一个小时就会疯狂发作。那一天,大哥骑了一阵下来接电话,蝈蝈刚骑上去不久,马就疯了,蝈蝈被摔下来啦!那腿治了两年才好。”
这事儿我略知一二,原来是权国金捣的鬼!
火苗儿战栗了,颤着声音吼:“你,你怎么能这样?快说,你还犯下了什么罪恶?”
权国金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天哪,你这话说得有多难听啊。”
火苗儿耸动着双肩,无语。
权国金无奈地说:“你说让我能怎样?就那么一个位子,不是我大哥完蛋,就是我完蛋!我若完蛋了,还会有今天的一切吗?”
火苗儿想尽快结束这场心惊肉跳的谈话了:“好了,你别说了,别说了——”
权国金脸色铁青,咬着牙继续说:“火苗儿,我还要跟你说一个秘密。爹临终之际,叮嘱我不要忘记仇恨。我忘记了,但我学到了仇恨,可我一直不知道为啥要恨?你看我是疯狂追求权力的人吗?这都是大哥他们逼出来的。开始,我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权大树几次加害我,我还傻着呢。但是,我有我的高招儿。我反败为胜了!”
火苗儿鄙夷地说:“你有啥高招儿?不就是听杜伯儒的,吃屎喝尿嘛!”
权国金不气不恼:“这都需要心计。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我的耳聋。汪老七死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四十摄氏度,高烧退去以后留下了一个后遗症,耳朵聋了。服了杜伯儒的药,只有喝酒的时候聋。”
火苗儿说:“那是高烧后遗症,这有啥秘密?”
权国金嘿嘿一笑:“实话跟你说,耳聋其实很快就治好了。我喝酒的时候,别人以为我听不见,其实,我啥都能听见,但我不说,还故意戴上了助听器。这是我的保护伞。”
火苗儿恨恨地说:“你太有心计了!”
我听了脑袋轰地一响。他忍了这些年,装了这些年,为的啥呀?
权国金说:“杜伯儒说过,凡事都有个限度,超过限度就可能出大事!几次我都在屈辱中反败为胜,靠的啥?靠的就是心计。靠的是我喝酒装聋的巧妙掩护。”
我听着头皮发麻,真相原来是这样啊!
火苗儿恼怒地说:“你藏得够深的,这我还真没看出来。”
权国金得意地说:“火苗儿,这掩护来得太晚了,早用上多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爹病时,你以为我吃屎尿是出于孝心吗?娘个×的,那是我的一次赌博。抓住机会的本领我是有的,但是机会也给我带来了凶险。这场赌博之前,我去状元槐和天启大钟那儿走了一圈,我跟老槐树说了很多的话。钟响了,好像是一只红嘴乌鸦飞过头顶,那可是黑夜。你想象不到,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暗示!我的眼前一亮,心中有底了,急匆匆赶回医院。我爹要是死了,我会输得一败涂地,我爹活了,我就赌赢了!”
火苗儿不屑地说:“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红嘴乌鸦的祝福。对你的所作所为,我只能送你伪善两字。你伪善的日子太长了,已成习性,深入你的骨髓。当然了,没有你的伪善,也没有今天的所谓胜利!”
权国金赤裸裸地说:“我也输过,输在了金沐灶的身上。对于金沐灶,我还有一个恶毒的计划,把他当魁星供起来,就像我爹对待汪树一样,让他自己精神崩溃而死。多年来,我为没有勇气实施这个计划而后悔。”
火苗儿心中惴惴的,哀叹着:“你别说了,人心太可怕了,你应该回心转意,应该改邪归正!”
气氛紧张僵硬起来。
权国金一脸诡笑,避而不答。
火苗儿吼着:“说呀,我要你回答!”
权国金惊了一下,有些恼怒:“你想想你是谁?我想想我是谁?你叫我改邪归正,你叫我忏悔,弃恶从善。我倒要问你,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火苗儿说:“你的心理太阴暗,该成一个阴谋家啦!”
权国金哽咽着说:“火苗儿,我的爱妻,求求你,别这样看我。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由你陪伴过来的。我心中明白,我的生活完全毁掉了!一天一天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刻,那是我遭到报应,受到惩罚的时刻,我整日提心吊胆。可是,这个可怕时刻终于来了。我们俩的试管婴儿毛毛,竟然是个毛孩子,跟毛嘎子一样的毛孩子!我心里凄凉又无可奈何,越是残疾的孩子我心中越疼他,我想做母亲的你也一样,可是他却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难道这是报应吗?”他忘我地倾诉,句句血泪。
我听不下去了,这些话题太窝心了。
权国金忽然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我找杜伯儒给你算过命,你与金沐灶都是没有后代的命。”
我听着,头皮一麻。他也找杜伯儒算卦?
权国金说:“老话说得好啊,男人面相有两张,一张在脸上,一张在裤裆。此前我以为男人裆里的家伙跟脸面是连着的,可我裤裆的家伙废了,还有啥脸面可言?是你汪火苗儿,给了我这个脸面。现在我认为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你那两剪刀,也把我扎醒了。事实证明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可以离开我了,你走吧,你是属于金沐灶的。如今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的脸面不仅仅是女人,还有权力和财富。”
火苗儿冷冷地说:“你没说真话,脸面对你还重要?就是这个面子把你给害了。平心而论,你没法跟金沐灶比,他整天想着日头村的出路,探究人怎样才能活得更好。而你呢,为了权力,耍尽手腕,你将把我们的日头村带往何处?”
权国金说:“何处?上楼呗,过上富裕的好日子。”
火苗儿哼了一声:“你不觉得自己有愧吗?”
权国金惊讶了:“我愧从何来?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失败吗?”
火苗儿厉声吼着:“不是失败,而是鄙视,我从心里鄙视你!”
5
春天的傍晚,大地回暖。杏花、桃花和槐花陆续开放了,纷纷扬扬,芳香四溢。这个时节,金沐灶意外地从北京回来了,他是悄悄进村的。火苗儿眼尖,冲着金沐灶呼喊着蹦了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瞅见金沐灶喜出望外,忍不住洒下一汪泪水。
金沐灶松开了火苗儿,风趣地说:“我呀,歪嘴葫芦邪命长,我还活着,真的活着。”
火苗儿揩着眼里的泪水,紧紧抓住金沐灶的手。
火苗儿苍白的脸色略带微笑:“谁害了你?你是咋活过来的?”
金沐灶摇着头,喃喃地说:“说来话长,人心险恶呀!”
我望着金沐灶说:“乡亲们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指不定多高兴呢!”
金沐灶微微一笑:“哎,我昏迷了二十来天,醒来的时候,才感到生命的可贵!事实越来越清楚,权国金在建高楼中勾结邝老板,侵吞土地款、巧取豪夺的卑鄙勾当被我查出来了。罪孽,罪孽深重啊!权国金如果自己醒悟,坦白罪过,悔过自新,还有救赎的希望,如果一意孤行,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和火苗儿静静地听着。
金沐灶说:“日头村现在到处都是建楼工地,表面看着挺繁荣,其实这里哪有那么多流动人口?哪有那么多人买房?如果这样疯狂开发下去,地产不仅会崩盘,还会出现鬼城。如此下去,不仅害了乡亲,也害了自己!”
火苗儿说:“快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金沐灶声音艰涩地说:“唉,我这次历险,说起来简直是传奇故事。那天黄昏,我去国家信访局告状,在北京街头我的包丢了,手机和身份证都在里面。后来那个偷我包的人出了车祸,他坐的那辆车翻车起火之后,交警发现了我那没有烧毁的身份证,按照手机上的号码找到了汪树。一切都是误会。汪树抱的那个骨灰,不是我。”
火苗儿一愣,问:“你是咋昏迷的?”
金沐灶叹息了一声,说:“在北京我住在一家简陋的宾馆里,被一只毒虫子叮咬,起初没在意,后来感染到脑部,被送到医院抢救,差点儿就见阎王了。”
火苗儿呼出了一口凉气,破涕为笑。
金沐灶说:“九死一生,总算有收获。我和汪树告状,在北京没有进展,却惊动了市长。市长接见了我,也给县领导批示了,对日头村的问题要进行严肃查处!”
我和火苗儿都为他高兴。难道权国金的路真的走到头了?
金沐灶盯着火苗儿的眼睛,想了想说:“我们三人的事情,生生死死,闹得满城风雨。不知为啥,我爹死后,我虽得了晕血症,胆子却越来越大了。据说晕血的人都爱思考问题。‘文革’中我是积极分子,勇猛过,英雄过,也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过。我后来想,积极分子就是杀手!你哥哥猴头是杀手,我也是杀手,权桑麻更是幕后杀手!”
火苗儿含泪咬住嘴唇,说:“这罪孽,同时扼杀了我们的爱情。”
金沐灶的脸有点儿灰暗,他皱着眉头说:“火苗儿,我对不起你。我不配提爱情。烧掉魁星阁、砸毁天启大钟的时候,日头村人的心里是不是黑暗一片?是不是到处充满仇恨?可是谁来化解仇恨?谁来拯救苦难?流血的悲剧还会在日头村重演吗?我以为没有‘文革’,悲剧就不会重演了。然而,我错了。事实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你姐姐大妞留下的那只脚、披霞山铁矿流血惨案、披霞山大火、汪老七的死、大拆迁中的强暴、失地农民的眼泪,这都是悲剧啊……”
火苗儿用牙齿咬着嘴唇,痛惜地摇了摇头:“你太苦了,活得太苦了。金家出过金状元,金家人有不畏强暴的传统,你不也正是这样嘛!”
火苗儿深情地望着金沐灶说:“如果我离开了权国金,你会把我娶进金家吗?”
金沐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火苗儿,泪水涌流:“火苗儿,我娶你!”
6
我来到金沐灶所属的星宿箕宿。
梦想开始了,梦能把天顶得高远,也能把大地压得深厚。箕宿闪着紫色的光,说明金沐灶做着花梦,而远处的柳宿闪着黄光,说明火苗儿也做着花梦。
夜空中的两颗分置两地的星宿怎么会回收两个同样的梦呢?
我明白了,柳宿是火苗儿的星宿。我不去管柳宿只能先去触摸金沐灶那强悍的灵魂。
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金沐灶,他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盖住了双鬓。金沐灶没有看见我,他的眼睛凸出来,眼白上有无数血丝缠绕。他的梦开始了。我想知道金沐灶是否在他的宅院里掐着喉咙唱皮影戏,我想让他嘶哑的吼腔钻进我的耳朵(我常在夜里想起他的面容,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很爱听他唱皮影。他除了《五峰会》还能不能唱点别的?
灾难过后的日头村死气沉沉,人们行走的身影像鬼魂。金沐灶怎能有唱皮影的心情?
老轸头的钟声响了,钟声传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钟声里我的声音失灵了,只有金沐灶和火苗儿的争吵声。
日头村麦地里刚刚下过一场与隆隆雷声并不相称的小雨。雨过天晴,但是日头尚未爬上披霞山,朦胧而神秘的雨雾在村子上空游荡。
村里的鸡就一声声啼叫了。
一群山羊出了村庄,在小路上走出一条白色流线,就好像一条白云在流淌。微微的日光下,忽然下雨了(日头村常常出现顶着日头下雨的天气)。金沐灶把雨伞递给火苗儿,也不知这伞是挡雨还是抵挡烈日?
火苗儿拒绝了雨伞,她在雨中浑身湿透,神情哀伤。火苗儿穿的衣裳是鸳鸯戏水的图案。
金沐灶率先说话,打破微妙的平静:“火苗儿,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火苗儿的神态很微妙。两个人怎样回到房间里去的我没有看清楚。他们来到了金沐灶在日头村的老房子里。
金沐灶将毛巾递给火苗儿,她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
金沐灶诚恳地说:“我承认,是我爹最后那一口血喷在天启大钟上,改变了我后来的生活轨迹。此后我常常梦见血花飞溅,就像有无数只血燕飞起来一样。我要报仇,所有不幸从此开始了。”
我终于明白,那些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血腥,谁要染指一点儿,哪怕就一点儿,就会耗掉一生。
火苗儿抱着金沐灶哭了。过了很久,她默默注视着金沐灶,那目光里充满怜悯、迷惑,还有无法泯灭的崇敬。火苗儿独自熬日的苦寂像远天一样无边无际。她哭喊道:“亲爱的人啊,你应该能听到我内心的呻吟。我为人性的弱点感到悲哀,我太累了,飞不起来了。你走吧,以后我在凡尘里哭泣你还能听得到吗?”金沐灶说:“我会听得到,因为那是星星与星星的交谈,我已经和死亡订下一个契约,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俩变成不朽!”
金沐灶的身影朝着云顶飞去,渐渐消失(是云顶清寂的黎明消散了他的梦,还是他的梦进入了云顶黎明的清寂)。金沐灶在飞往云顶的途中受阻,只得向云顶仰望行注目礼。他要听从神的预言和指引,要经历一次涅槃式的飞翔……
神灵已经远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村开始营造魁星阁的神话了。
不知为什么,我这里却陷入黑暗,黑暗中没有梦,也没有幻影。黑暗后边是黎明。黑夜连着白天,白天连着黑夜,循环往复。我发现金沐灶身后还有人,那是谁?那是谁?一颗一颗的星星闪烁不定,一片一片的名字已在历史中淹没了。
星宿在天上,无限遥远。偌大的天体,会永远转动着。忽然,金沐灶拿起毛笔用书法写下了***的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他将墨迹送给了火苗儿,火苗儿接过来如获至宝。
黄昏众鸟已归巢,这是否定与怀疑的时刻(它既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人与自然朦朦胧胧地重叠在一起),铅灰色的云慢慢变红,整个云顶变得红彤彤的。这时出游飞翔的只能是红嘴乌鸦。忽然,一只红嘴乌鸦飞来,它的漂亮无法言说。
嘭的一声,钟响了,金沐灶的梦醒了。
我轻轻放下肉翅舒了口气,鼻子一酸,落下泪水。
星光闪烁的时候,我真的迷乱了,我分不清究竟是夜晚烘托了星星,还是星星点缀了夜晚?从此以后,我再也分不清梦里梦外、天上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