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菩提树上竟然还有历险。
大雁在我身边吧,老轸头走后,来了个年轻猎人冲着我们端起了双筒猎枪,那一瞬间我惊呆了,血凝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起飞,他的扳机就扣响了。我闭上眼睛,耳边嘭的一响,睁开眼睛时大雁中枪落地了(我不害怕,他打不死我)。但这不是好兆头,接着,在菩提树上我就看到村里在办葬礼。由于灵魂升天太多了,这些灵魂许久才能找到归宿。
从村里回来的当天夜里,我最先碰见了腰里硬的所属星宿:亢宿。亢宿在暗夜里闪着蓝光,说明这老家伙没做好梦。我小时候就领教了他的恶毒,他曾扬言要割掉我的小鸡鸡,我不喜欢看他的梦。转了一圈,我忽然看见斗宿星宿闪着橘黄色的光芒。这是袁三定所属的星宿:斗宿。凡是属于斗宿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情绪变化较大,具有突破逆境的力量。斗宿扑面而来,它的光在梦中吹拂、飘散,没有边缘。
事情发生在美国。
袁三定病在美国纽约寓所中,尽管有美夫人碧青相伴但还是经常烦躁,他的脸上带着某种空洞梦幻般的表情。他睡梦中有咂嘴的毛病,咂出孩子吃奶的声音。看他痛苦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肯定有事。袁三定自金淑琴以后又经历了两次婚姻,除了槐儿,还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一夜又一夜,他被梦境纠缠不休。这个梦境发生在黎明,这通常是真实的梦境降临人间的时刻。先是出现了状元槐和天启大钟,慢慢演变成了魁星阁,魁星阁上空飞舞着一只红嘴乌鸦。红嘴乌鸦飞走的一刹那,一片云彩盖住了魁星阁,魁星阁瞬间变成了纽约那尊著名的自由女神像(前不久我的幻觉就出现过自由女神像,或许由于陌生而不曾留意)。这太不靠谱了,这种毫无依据的转换,让我很长时间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
袁三定的病还没有痊愈,就约见了一个叫弗雷德里克·奥古斯特·巴托尔迪的客商。
那天中午,袁三定与巴托尔迪见面的地方是曼哈顿中心的一家弥漫着玫瑰芳香的咖啡厅。袁三定本来想在他的世贸大厦办公室见面,为了不让他手下的员工看见他病态的样子,他选择在了曼哈顿的卢碧咖啡屋。他非常注重仪表,酷暑天气仍然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舒缓的音乐氛围里,他们的谈话内容却非常残酷。袁三定与巴托尔迪在非洲的合资企业卡利登金矿出现暴乱。一个叫劳拉的黑人成为劳工领袖,他带领三千多工人罢工。袁三定和巴托尔迪商议谈判对策,几次谈判无果。一天黑夜,劳拉带着工人砸厂房设备、火烧汽车,遭到军警的镇压,三百多黑人工人死亡。政府封锁消息,用火车把工人们的尸体运往树林里,挖了三个大坑掩埋了。一个叫劳丽达的黑人女孩是劳拉的妹妹,她手举着火把向警察的枪口冲过来。子弹从劳丽达的前胸打进去,从后背穿出来,血,到处都是血。一切都混乱不堪。枪声零零落落消失在很远的地方。自从第一声枪响之后,袁三定就知道大事不妙。紧接着,那些责难比龙卷风更加猛烈地向袁三定所属公司涌来,弄得他狼狈不堪,几乎天天都在逃避媒体的追踪。
巴托尔迪情绪非常低落,微笑也很勉强:“袁先生,悲剧还是发生了,工厂停产了!”袁三定目光忧伤而沉重,声音沙哑地说:“听说这些以后,我就病了,病得很重。为什么会这样?”
巴托尔迪沉思着说:“这是种族仇恨的根源,但更多是利益争夺。”
袁三定感叹地说:“这个可怕的事件其实在五月前就出现端倪。我们的弱点是存有侥幸心理。这是人的劣根啊!”
巴托尔迪埋怨说:“年初,董事会上我就提出b计划,你就是不听我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袁三定皱着眉说:“我有错,但是还要看到,由于他们的狭隘,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巴托尔迪说:“没价值?那是你的看法。当地人把劳拉兄妹当成英雄。”袁三定沮丧地叹息着,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巴托尔迪嘴里嘟囔说:“这下你死心了?”
袁三定愤怒地吼:“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紧接着又急忙改口,“对不起,巴托尔迪先生,我不该说粗话。请你原谅,我的压力太大了,因为我在中国日头村的披霞山铁矿也暴乱了,同样也有死亡!”
巴托尔迪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这样?这是巧合吗?”袁三定说:“不是巧合,是必然!资本竞争就是血淋淋的呀!”巴托尔迪摊开双手说:“袁先生,我们都是生意人,都懂资本的游戏规则,资本分善意资本和恶意资本,其中恶意资本就含有被掩盖的暴力,戴着伪善面具的恶魔吃人更凶。我们不能要恶意资本,不能当这样的恶魔。”
袁三定被他说愣了,久久才说:“你的意思是?”巴托尔迪说:“请你不要再给卡利登当地政府施压了,那样会更无法收拾。只有放下非常手段,才能打破资本的恶性循环,我们要善意资本!”
“谁他妈不想要善意资本?谁他妈不想干干净净地挣钱?”袁三定终于怒吼了。巴托尔迪无奈地摊开双手。袁三定喘着气稳定了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摆了摆手(尽管他一再拒绝,但他其实是着了迷),巴托尔迪悄悄离开了。
袁三定长久地闭着眼睛,他嘴里喃喃地说着香港、南非卡利登、德国鲁尔、哈萨克斯坦、中国日头村、秘鲁铜矿,他念出的每一个地名都有他的产业。他脸上表现出不念旧情的迹象,现在看来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隔了几天,亢宿开始闪光了。
雷雨天气,突然响起一个炸雷把夜的平静弄得七零八落。袁三定想起自己刚刚回日头村开矿的情景,村人唱评剧欢迎他的到来,他是那般荣耀。金沐灶还在乡政府当官,他走到哪儿金沐灶就陪到哪儿。权桑麻对他更是笑脸相迎,他对儿子权大树说:“带他找个娘儿们爽一爽!”可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暴露了他并非是报恩的救星而是掠取财富的商人。山林破坏了,石粉飞扬。村人将他视为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杜伯儒发表神秘预见:“有疯狂的老板就有疯狂的工人,有疯狂的工人就有疯狂的隐患。看吧,没多久就该出大事了!”今天果然应验了。
袁三定驱车去了自由女神像前。
天空浮了乌云,偌大的天空一点儿光亮都没有,灯光闪烁,自由女神像好比潜伏在黑暗中的花朵孤寂而美丽。滚动的雷声过后,暴风雨即将来临。袁三定一直站在自由女神像前,等待着突然袭来的暴雨……
自由女神像高大、丰满、充满力量和智慧(这个场面,让我过目难忘甚至震惊不已)。袁三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神,我碰见难题了,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南非卡利登和中国日头村的企业同时出事了!您能帮助我化解灾难吗?”
自由女神说:“请继续说下去吧。”
袁三定神色冷静,甚至还有不可侵犯的傲然:“这是战争吗?不,我是开发资源。开发等于掠夺吗?掠夺必然发生战争吗?我不这样理解。先不说南非卡利登,我对日头村是有感情的,当初投资,我是被当地政府和百姓敲锣打鼓迎进去的。我也不想与他们冲突,因为那儿有我哥哥的坟墓,有我的初恋,有我的儿子,有我的小舅子,我跟他们相处很好,我要让那里的百姓富裕起来。难道我的想法不对吗?”
自由女神说:“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你是投资,你是创业,但在当地人眼里,你不是创业,你是掠夺他们的资源。其实,这是一个圈套,你自己投进了罗网。既然进去了,就不要抱怨,不要害怕。”
袁三定问:“您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自由女神说:“你是一个商人,无所谓好人坏人。还可以说,你是一个富人!”
袁三定焦虑地说:“要我说,一个国家只有保护富人,穷人才能变富。美国人懂这个道理。我的披霞山铁矿在中国日头村,那里有个强人叫权桑麻,他不懂这个道理,他还是老思维,他认为只有打倒富人,穷人才能变富。这不是仇富是什么?可是,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心中充满仇恨?但权桑麻却在教唆仇恨。”
自由女神说:“只要有爱,仇恨最终会化解的。有死亡吗?”
袁三定向自由女神倾诉衷肠:“南非那边伤亡惨重,日头村死了人,农民对我的仇恨让我看到了他们的狭隘。我恶毒的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对待罢工的农民工。我每天忙忙碌碌,却不能遗忘。我抵抗的同时还默默地对自己说,日头村是我的第二故乡,那儿是我下乡插队的地方,还有我的亲人,忍了吧,从了吧。我忍啊退啊,被逼到悬崖,但还是招来了血与火的灾难。”
自由女神手臂伸向黑暗的天空,面色严峻:“那是毫无意义的杀戮,谁都没有权利结束他人的生命。人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杀人,只有上帝才能惩罚人,杀人的人会遭到报应。”
袁三定声如洪钟地说道:“神,我想到了老轸头亲口说的附在我身上的十二个魔鬼要敲十二律的钟声驱除。赶紧回日头村清除吧!请女神原谅,我以后绝不这样了!我真是财迷心窍了。我们这个大家族都有这样的问题。”(他们这个家族喜欢独裁而善于遗忘)
自由女神说:“你走吧,走吧!你必须回去,要先到教堂那里忏悔。”
袁三定沉吟片刻,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美国人尊重财富,同时也意识到财富带来的责任。所以,美国的慈善比中国要好,比非洲更好,我要到中国到非洲去搞好慈善的事。”
自由女神说:“前进吧,你终会得救!”
袁三定思索着,突然,自由女神高举火炬迈着巨人般的步子奔跑起来,白色探照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奔跑的脚步竟然发出天启大钟的声音。
钟声响了,声音沉远:咚!咚!咚!
2
没几天,我听说狗子也被警察抓了。
狗子进了公安局,袁三定从美国飞了回来,直奔披霞山。袁三定见了金沐灶。铁矿就在日头村,他不想与老百姓弄僵,更不想得罪权桑麻。据说两人见面后,就吵了起来。金沐灶要他起诉权桑麻,把受蒙蔽的乡亲与权桑麻区分开来。袁三定猪油蒙心,他就是为了赚钱而来的,睁一眼,闭一眼,但凡能过得去,何必较真儿呢!两个人拢不到一块儿,一拍两散。
金沐灶找我喝酒,我俩脱了鞋坐到炕上。他心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头,他想把它泡软、浸开。他说,披霞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乡长,他脱不得干系,已经给上级写信,请求处分。他回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就是和火苗儿在一起的时候最美好、最开心。最不遂心的就属官场了,自己想干的事,都没干好,事事碰钉子,处处有陷阱。他说,最讨厌袁三定了,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连大国这样有前科的人都敢用,而且还给他安排了保卫处处长。狗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天生的奴才。我说,我看人家最会用人,一个敢拼命,一个守财奴,身边有着哼哈二将。我听着烦,闷闷地喝酒。
金沐灶说:“轸叔,您说袁三定和权桑麻是啥关系呢?”
我望着金沐灶,瓮着声骂了句:“啥关系?狗扯羊皮,谁也离不开谁。袁三定在日头村的一亩三分地上开矿,不敢得罪权桑麻,打碎的牙往肚里咽,不过,他还咽得起。权桑麻明知赶不走袁三定,但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从中捞回利益。袁三定从此就知道在人屋檐下,肯定得低头,拿钱把事儿摆平。”
金沐灶说:“我觉着,这一回,权桑麻是赢家。”
我的脸色白一阵黑一阵,鼻孔里冲了横气,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披霞山事件,果然朝着我预想的方向走了。
权桑麻和袁三定喜洋洋地出现了,他们扭起了秧歌,两人都穿着大红的唐装,手里舞着大红的扇子,像飞舞的硕大蝴蝶。那是在械斗后的第七天,两个人出现在了日头村文化活动中心的开工仪式上。
权桑麻和袁三定互相夸奖,唱起了双簧。这项工程是由袁三定捐款。好多村民都参加了,权桑麻和袁三定都讲了话。权桑麻说:“袁三定先生是一位著名爱国企业家,他对日头村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深深爱着这里的人民……”
后边的,我没记住,反正都是好话,但却像悼词。
袁三定咳嗽一声,说:“我是日头村的知青,也是日头村的姑爷,我热爱日头村,非常尊敬全国劳动模范、日头村党支部书记权桑麻……”
真肉麻呀,我听不下去了。这俩人唱的是哪一出呢?那么多百姓,流了那么多的血,换来的竟然是这?就在他俩演戏的时候,传来了阵阵哭声。哭声是从大国家和六子家飘过来的。
也许有人已经把他俩忘记了,我却忘不掉这两个人的脸。
我想,建村文化活动中心,当然不是权桑麻的真正目的。这不过是挡一挡村民的嘴,真正目的是啥?我也闹不清楚。但可以认定的是,乡亲们盼望提高铁矿承包金的事没影儿了。
夜色迷蒙,我睡不着觉,就坐在状元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看漆黑的天,看看漆黑的老槐树,看看漆黑的大钟,我的心里也是黑的。天地之间,只有我的烟头在亮着。我想,这么多年,日头村出了多少邪事啊!我们农民,咋往前奔啊?往哪儿奔啊?
我搜遍肚里的拐拐角角,得出的理由却不充分。
前面过来一辆车,射出的光柱贼亮贼亮。
车到老槐树下停了,看出是权国金的车。权国金从车上下来,拎了个手提袋,奔我的小屋去了。我喊了一声:“国金,我在这儿呢!”权国金就过来了。权国金说:“爹,我给您买了件皮坎肩,您穿上吧。”权国金把手提袋递给我,我接了,感觉软软的,一定是好皮子。权国金转身要走,我问了声:“那事,就这么完了?”权国金一愣说:“啥事啊?”我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你们和袁三定矿上的事。”权国金说:“就算握手言和了吧。袁三定答应我爹入股了。过去我们只有百分之二十,这一闹,到了百分之四十。”我问:“那得入多少钱啊?”权国金说:“我们有钱,也不多要,百分之三十的钱,还有百分之十是干股。”这我可不懂,就问:“啥是干股啊?”权国金说:“就是不投资,干拿钱。”权国金似乎察觉到什么,赶紧说:“您就别打听了,千万别跟外人说啊!”我晃了晃头,擦了擦眼睛。
权国金开着车走了,天地又陷入黑暗。烟头是亮的,一闪一闪。我愤愤地说:“黑呀,真他娘的黑呀!”
天亮的时候,出现了一桩怪事,天启大钟自鸣了!
那钟声,比我用轸木敲得响,忒响了,我的耳朵都要震聋了。我看着那口大钟,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却响声震天。
听到钟声,最先赶过来的是金沐灶。金沐灶看着大钟自鸣,惊得张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等又一拨人赶来时,钟声停止了。
人们问我:“老轸头,你吃了啥好东西贼劲儿真大,把钟敲得这么响?”
我就咯咯地笑,不想告诉他们大钟自鸣的事。再说了,你就是告诉人家,人家信吗?
人们都走了,就剩下了我和金沐灶。
金沐灶问:“轸叔,到底咋回事啊?”
我摇摇头,说:“谁知道呢!这大钟,在你爹坟里自鸣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
金沐灶说:“是啊,大钟是有灵性的。这是敲给我听的。”
我从金沐灶嘴里得知,袁三定是个纯粹的商人,盘算得比谁都精。他最熟悉权桑麻了,不想跟他打交道,就买下了他的股权。但权桑麻看到袁三定大把大把赚钞票时,又后悔了。他导演了一场流血的械斗,最终反败为胜,成为赢家。为了钱,袁三定宁可与魔鬼打交道,也绝不退出。能忍下这口气的人不是凡人。
这一天上午,火苗儿告诉我,袁三定和权桑麻正在举办一个合同签字仪式,地点就是一家酒店的小客厅。袁三定带着两个秘书,权桑麻带着两个儿子。先签字,后喝酒,菜很丰盛,后来听说是三万元一桌。这时,金沐灶突然出现了!我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消息,反正他就站在了袁三定和权桑麻的面前。袁三定和权桑麻都愣了。袁三定尴尬地一笑,站起来说:“沐灶来了,坐下一块儿喝点儿。”金沐灶看都没看袁三定。权桑麻黑了脸,问:“娘个×的,你来做啥?”金沐灶愤怒地吼道:“我看着你们搞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自打械斗之后,原来是仇敌,突然变成了朋友,这正常吗?你们在这儿肥吃海喝,有没有想过,几天前因械斗死去的人?有没有想过,那些受伤的群众?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关起来的弟兄?你们太无耻了!”
哗啦一声,金沐灶掀翻了桌子。五颜六色的菜汤洒在袁三定和权桑麻的大腿上。袁三定愤愤地骂:“金沐灶,你疯啦?”
权桑麻吼道:“娘个×的,别看你是槐儿的舅舅,我翻了脸,照样有办法收拾你!”
事后我问金沐灶:“你咋知道他们在那里签协议呢?”
金沐灶愤愤地说:“那天晚上,权国金给您送皮坎肩的时候,我正巧就在附近。我听到了权国金跟您说话。我一听,就明白了,权力跟资本合谋,坑害的是老百姓。我瞄着他们的动向,跟进了大酒店。”
我说:“唉,这一下把你姐夫和权桑麻全得罪了。你六亲不认,往后咋办?”
金沐灶说:“眼下,我的人生面临着一道弯,我不想转过去,那就直行吧。”
我听着糊涂,问:“啥拐弯直行的?”
金沐灶说:“拐弯就平安了。直行可能是沟沟坎坎,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我不解地说:“拐个弯有啥难,又何必呢?”
金沐灶一脸的沉思状,轻轻地说:“拐个弯,我就和这帮人渣走在一块儿了。我鄙视他们,打心眼儿里鄙视他们!一股清流,咋肯跟污浊流到一块儿?”
金沐灶说这番话的时候,慷慨激昂。
此后,金沐灶一连在家里闷了三天。
但最后他还是站了出来,揭露了披霞山铁矿事件的真相。
披霞山的事被兜了底儿,世人震惊,其强度比械斗还地动山摇。日头村晃了三晃,人们目瞪口呆。我听了两条腿哗哗直抖。人们大骂袁三定没良心,还骂权桑麻不是东西,两头狗扯羊皮。人们背地里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却没人敢找权桑麻算账,也不敢找袁三定,人家是外商啊!人们都夸金沐灶是好人,敢于支持正义,敢于为民说话,是难得的好官!
没两天,披霞山铁矿被封了。
大批的矿工回到了日头村,生活来源断了。其中,就有毛嘎子的老爹杜老七。是谁让他们没了收入?当然是金沐灶。没有他的揭露真相,披霞山铁矿能停产吗?他们能失业吗?能没钱赚吗?想到披霞山事件被揭露前,多好的日子啊,有班上,有钱赚,这样的日子,说没就没了。金沐灶断了乡亲的财路,大伙找你算账,天经地义!
这天早上,人们呼啦啦冲进金沐灶家的院子。一声声高喊:“金沐灶出来!金沐灶,你还我工作!”
这是金沐灶的非常时期,他不在家,住在乡政府里。我远远地瞅见张慧敏走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有人问:“你儿子呢?”张慧敏说:“没在家呀。”有人就喊:“把你儿子交出来!”听到嚷嚷声,我撒腿就跑来了。我挤到队伍前面,说:“大伙静一静,听我说,不要难为老太婆。金沐灶把披霞山的事揭了盖子,你们不是挺拥护的吗?他是为了乡亲们的利益啊!”有人急了,大声说:“我们要求上班,没钱活不了!”
人们还要往前闯,我抡起轸木喊道:“我看谁再向前一步?金沐灶是公家的人,他没在家,大伙散了吧!”
呼啦啦,人散了。不一会儿,又聚了。有人挑头,他们呼呼地去了乡政府。
我替金沐灶捏了一把汗,这小子忒嫩哩,他没想到,乡亲们的唾沫星子飞向了他。他的初衷,不是为了乡亲们的利益吗?金沐灶糊涂了。对着乡亲,他嗓子喊哑了,解释来解释去,乡亲们都听不进去,人们只认钱。
金沐灶急火攻心,吐一口血,晕倒在地。乡亲们吓住了,纷纷散去,还有些人幸灾乐祸。
我红着眼睛,头疼得跟劈开似的,叹道:“金沐灶,你个傻蛋啊!”我骂着,还是招呼人,将他送到乡医院。
上面下了令,免了权桑麻的日头村支部书记,但还是村里钢厂的董事长,这个免不掉。有人放出风来,谁当书记也得听权桑麻的。免了职,权桑麻就在家里待着,听皮影,听评剧,抠脚泥。
村里人为权桑麻抱不平,家家户户都去看他,有人拎了一篮子鸡蛋,有人拎着两包点心,有人带了两瓶酒。还有的,掏干的,五百、一千的都有。人们都在安慰权桑麻。有的说:“放心,我们还听你的。”有的说:“权支书,你忒累,为乡亲们操碎了心啊!上级让你养两天,这风头过了,还得为你官复原职。”更有人说:“权支书是全国劳模、人大代表,您是人民功臣,日头村的江山是您打下来的。如今还整冤假错案,我们到县城、省城、北京给您喊冤去!”
权桑麻眼睛红了,连连给乡亲们作揖:“这情,桑麻领了!”
一连几天,权桑麻家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热闹非凡。权桑麻挺享受,他家里摆满了东西,一堆一堆的。比小卖部的货还多。他眼睛一亮说:“轸头,看见没,这是啥?”我说:“吃的,用的。”权桑麻咧咧嘴,说:“不对!这是民意,这是民心所向啊。”权桑麻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在跳。这些年,权桑麻做的那些个事,好事、坏事,他紧紧攥住的就是四个字:民意、民心。有了这,他既能做好事,又能做坏事,啥都能做成。我心中好糊涂,民意、民心,你是啥东西啊!
腰里硬来了,弄了几捆子挂面。
腰里硬一进屋,就给权桑麻跪了。这号人,我没拿正眼瞧他。腰里硬见了权桑麻就腿软,这些年也不知给他跪了多少回,可他见了百姓,三句两句,就抡皮带。权桑麻坐在热炕头,不下炕,就像不能离开龙椅。他微抬眼皮,咳嗽一声:“起来吧!”腰里硬说:“叔,家里没啥东西,就只有几捆挂面,别嫌寒酸啊。”权桑麻说:“一根挂面也中,就是一份心意。”我有点儿不怀好意,讥讽地说:“是一份民意。”权桑麻哈哈一笑,得意地说:“对,轸头说得对,一份民意啊!”腰里硬哭了:“叔,养儿为防老,我就蝈蝈这么一个孩子,你可得把蝈蝈捞出来呀!我和蓝串儿还得靠他啊!”
权桑麻大声说:“娘个×的,省几滴猫尿,这事我比你还急。蝈蝈这孩子像我们权家人,能挑大梁,敢打敢拼,英勇啊!你放心,我一定先把蝈蝈捞出来,就算我进去,他也要出来!还要给他一个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的差使。腰里硬,你到公司财务再领五万块钱,先花着。我不能让英雄的家属,流血又流泪呀!”
腰里硬千恩万谢,走了。
权桑麻人在家里,手没闲着,一只手抠脚泥,一只手打手机。我后来知道,他始终盯着矿山复产的事。村里人探望他,来得差不多了,他走出家门,坐上奔驰车,走了。权国金偷偷对我说:“我爹和袁三定去北京了。”别看权桑麻老了,可还通着天呢!
几天后,披霞山铁矿复产。跟过去一样,还是一样的承包金,还是一样的投资比例。而且,蝈蝈等几个闹事的,都释放回家。金沐灶,你豁出去揭露真相,等来的就是这个结局呀!
铁矿复产这天,金沐灶受到了处分,行政记大过。这一天,金沐灶递了辞呈,他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金沐灶在跟自己较劲儿。他在官场是个耿直人,上面瞧不上,下面不待见,他的正义之举,换来的是乡亲们的谩骂。金沐灶把披霞山的事捅出去,搞得上级很被动,领导震怒。我听说县委书记、组织部长都找他谈过话,当他是人才,使劲儿挽留。金沐灶的回话毫无余地:“我这人不适合当官,还是回村当百姓吧!”
披霞山铁矿复产了。
日头村放鞭炮,扭秧歌,全村人都去看热闹。矿上摆了流水席,谁来都可以吃,白酒啤酒红酒随便喝,比投产的时候还热闹。我没去,那酒我咽不下去。我替金沐灶难过,眼泪顺着鼻子流下来。
那一天,吕富仁教授从北京来看金沐灶。我知道,金沐灶在位的时候,吕富仁没理他。吕富仁不愧是哲学家,他笑着说:“人一旦当了官,跟哲学就没啥联系了。官场思维,说简单就简单,聪明的,隔着一层纸,一捅就透;说复杂,也复杂,耿直的,隔着一座山,爬不过去,指不定哪天就翻船。”
我和金沐灶都静静地听着。
吕富仁继续说:“有的人进了官场,就变成了聪明人,但这种聪明人是少人味儿的。我没想到,你金沐灶是个例外。更没想到你离开了官场,所以我主动来看你。”金沐灶笑了,他没想到,吕富仁竟然赞成他的选择。
当初,县长答应金沐灶,只要把袁三定请来投资,县里就建魁星阁,那可是拍了胸脯的,结果没个眉目。金沐灶辞了职,人家也与袁三定搭上了桥,金沐灶还有价值吗?
金沐灶去找县长,县长说,财政吃紧,等等,再等一等。金沐灶知道这事彻底黄了。他也知道,跟领导没道理可讲。本来,金沐灶还想另辟蹊径,让袁三定投资,可经过披霞山风波,两个人异常生分了。
铁矿重新开张。隆隆的机器声重新响起,石粉的白烟呛了过来。
袁三定的心放下了,我的心却提了起来。
3
袁三定的亢宿又在闪光了。
我又有机会走近这个富豪的生活。这个时期,袁三定好像得了自闭症,他要去基督教堂。教堂在海边,涛声舒缓而清新,袁三定理了理被海风吹散的头发,看着灌木中盛开着鲜艳的花朵。那一树的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的气息笼罩大地。他走进了金色圆顶教堂。
一个神父庄严地问:“你信基督教吗?”
袁三定摇摇头说:“我不是基督教徒。”神父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袁三定说了自己的苦衷,然后问:“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为什么又要折磨他,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呢?”神父让他回去读一读《圣经》,要学会宽容和忍耐。
袁三定有些犹豫和茫然,心想,灾难的发生难道是我忍耐不够,还是人的贪婪所致?
神父盯着袁三定的眼睛说:“在你的后代中将会出现一位传教士。”
袁三定愣了,轻轻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神父严肃地说:“你心中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勇敢地做,不留遗憾。因为生命短暂,我们要死很久。”
这句话说到袁三定心里去了,他抬起头,心情愉快起来(有时候谎言会给人带来快感)。神父最后还告诉他,拯救你心灵的最好办法就是去敲神钟。
寻找神钟的时候袁三定才知道,世上本没有神钟,他听到了一段激动人心的关于神钟的神话。袁三定突然发现了造钟师手中的一口神钟,这让他惊喜无比。
神钟起死回生的故事让我神往。
我想神钟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从前,纽约郊外一个造钟师为了纪念自己在南北战争中遇难的儿子,耗尽家财造了一口铜钟。造钟师的痛苦和思念都在这口钟里,大钟的神奇力量改变和控制了他的一生。钟不是很大,却是倒挂的,喇叭口朝上,敲钟人越用力声音越小,声音迷幻仿佛让人回到从前的岁月。你若冲着钟祈祷,神钟就会帮助你实现愿望。造钟师希望时光在钟声中倒流,以此唤回自己儿子的生命。
钟铸成了,钟声响了,他的儿子加西亚真的回家了。
造钟师说:“加西亚回来了,我也该走了!”他说话语气平缓,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喜悦。加西亚死而复生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粗心而懒散,好高骛远,整天在街上疯玩。父亲为此悲伤而死,他死前偷偷把那座神钟埋葬了。然而,母亲的眼泪和祈祷并没有让加西亚改过自新。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街上玩耍,一个自称是造钟师的人找到他,说是他的叔叔,两人商量去找他父亲的那座神钟。
第二天,造钟师领着加西亚出了城门,走了很远,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大山前,只见有一道峡谷将这座大山分开了。
太阳落下去,山脉镶了一道金边。天黑以后点上篝火,山坡上的石屋赫然醒目。造钟师在火上撒了铜粉,同时嘴里念叨着一些魔法咒语,他们面前的地面忽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最后大山居然裂开了,露出一块方形的平板巨石,石头的正中央有一个黄铜环,拉着这个环就可以将巨石拉上来。加西亚试图逃跑,造钟师一把抓住他,把他一下推倒在地上。加西亚胆怯了。造钟师却和蔼地说:“你不要害怕,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能找到你父亲做的神钟。有了神钟我们就能拥有石头下面的一个宝藏。”
一听到有宝藏,加西亚忘记了害怕。他不在乎父亲为唤回他生命铸造的神钟,却希望得到宝藏。他跳进了石洞。找到了那口神钟,钟不是很大,闪闪发光,极为精致。他把神钟提走,然后返回到洞口。
造钟师喊道:“快点儿,把钟给我!”加西亚拒绝了他。造钟师大怒起来,往石缝上撒了更多铜粉,嘴里念念有词,于是石头又滚回原来的地方将出口堵死了。
原来,造钟师得知有这么一口神奇的钟,这钟能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当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神钟所在的地方,但必须通过加西亚才能得到。为了这个目的,造钟师冒充他叔叔去找加西亚,打算拿到神钟后把他杀掉。
加西亚被关在山洞里一直待在黑暗中。他在地洞里异常恐惧和绝望,这真是父亲造的神钟吗?怎么跟鬼魂搅在了一起?到处都是奇怪的杂响,难道是传说中的魔窟?后来,他将双手紧紧抱住神钟默默喊着父亲的名字。那是父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交流。父亲的声音:“你可以出去,但是,你不要让我和你母亲失望!”他忏悔地流泪了,发誓出去后一定自强自立。很快,咚的一声,神钟奇迹般地自鸣了。突然,一个身材巨大、面目狰狞的巨神从地上冒了出来,说道:“我来听候您的吩咐。”
加西亚哀求地说:“我要你把我和神钟带到外面去。”巨神长吼了一声,山石就裂开了,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出来了。他背着神钟跑回了家,把发生的传奇历险告诉母亲。母亲抚摩着神钟想起死去的丈夫而悲伤地啜泣了。过了一会儿,加西亚说想吃东西。母亲悲苦地说:“我的孩子,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不过我纺了一点儿棉花,我这就去把它卖了换点儿吃的。”
这时加西亚连忙让母亲把棉花留着御寒,因为他想把那口神钟卖了,忽然他想起那个造钟师的话,神钟能变来珠宝财富。敲了敲钟,说道:“给我弄一些吃的东西来!”话一落音,他的面前就出现了十个银盘子,里面盛满丰盛的食物,还有两个银酒杯和两瓶酒。母亲看到眼前豪华的盛宴惊呆了:“神钟啊!看来是你父亲保佑咱们母子呢!以后就拿神钟唤吃的。”加西亚想了想说:“我要用工作去挣钱抚养母亲,还要让神钟多多唤回人的生命!”母亲欣慰地说:“那就让神钟留在我们身边,帮助那些冤死的人回家吧!”后来,加西亚发奋努力,出色地完成了从草根到富豪的转换历程。
加西亚死后,这口神钟就被纽约华尔街一个收藏家珍藏了。
这一个夜晚,星星闪亮。袁三定怎么找到神钟的我说不清,梦中更没有表露过多细节。总之,神钟出现在袁三定面前了。神钟隐藏着明察秋毫的光亮,上面罩着巨大的晕圈,晕圈圆溜溜地转个不停,散发出诡秘的气韵。
袁三定虔诚地跪下了,他双手合十,无比恭敬。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神钟竟然说话了:“袁三定,你知罪吗?”
袁三定说:“死了那么多人,我知罪。”
神钟不再斥责和埋怨了,只说了一声:“去吧,你弃家求神的时候到了,是谁把你囚禁在贪婪里这么久呢?”袁三定忏悔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把我欺骗这么久啊?我要用行善赎罪。我请求神钟将非洲卡利登和中国日头村的死难者唤回来,我不想让他们死去!”
忽然钟响了。一个个黑色的、黄色的面容从他眼前渐渐鲜活起来。那片开阔田野里有一群灵魂在奔跑。其中,劳丽达手举火把向他奔跑而来——
袁三定应纽约商学院的邀请来讲他的成功史。此前很少有华人登上这个讲台。那天的会场座无虚席,人们在热切、焦急地等待着袁三定做精彩的演讲。当大幕徐徐拉开,讲台的正中央吊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神钟,模样很像美国自由钟的复制品。其实,这就是加西亚父亲铸造的那口神钟。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袁三定闪亮出场了。
两位工作人员,抬着一个大铁锤,放在袁三定的面前。
黑人主持对观众讲:“请两位身体强壮的人到台上来。”很多年轻人站起来,转眼间已有两名动作快的跑到了台上。
袁三定请他们用这个大铁锤去敲那个吊着的神钟,直到让大钟悠荡起来。一个年轻人抢着拿起铁锤,拉开架势,抡起大锤,全力向那吊着的神钟砸去,咚一声,神钟动也没动。他用大铁锤一下一下砸向神钟,很快就气喘吁吁满头汗水了。另一个人也不示弱,接过大铁锤把神钟敲得叮当响,可是神钟仍旧一动不动。
台下的呐喊声渐渐平息,等着袁三定做出什么解释。
袁三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锤,然后认真地对着那口神钟“咚”地敲了一下,然后停顿一下,再一次用小锤“咚”地敲了一下。人们奇怪地看着,袁三定“咚”地敲一下,停顿一下,就这样持续着。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过去了,会场已开始骚动,有的人干脆嚷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人们用各种声音和动作发泄着他们的不满。
袁三定仍然一锤一停地敲着,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人们在喊叫什么。有一些人开始愤然离去,会场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空缺。留下来的人们好像也喊累了,会场渐渐地安静下来。
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我心里却是热闹而紧张的。
过了半个小时,坐在前面的一个姑娘突然尖叫一声:“哇,钟动了!”刹那间会场立即鸦雀无声,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悠动的神钟。
袁三定仍旧一小锤一小锤地敲着,人们都听到了那小锤敲打吊钟悦耳的声响。吊钟在他一锤一锤的敲打中越荡越高,在透明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尾音化为丝丝暖意弥散开来。
我暗暗惊叹着,老轸头虽是敲钟人,但他远远比不上袁三定的耐心和技术。看来敲钟也需要技术,我听见场上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袁三定沙哑着嗓音说:“一个人要想成功,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就会产生累积效应。当一小锤、一小锤的力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产生巨大的力量让神钟动起来,这就是专注的力量。”
台下一片掌声。
袁三定突然一拉吊钟的钢丝,沉重的神钟啪地坠落下来。嘭的一声巨响,神钟险些砸了他的右脚,他的脚一躲闪,神钟砸在一块石头上。人们惊呆了。石块崩裂高高地溅起来。
袁三定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得意地托举着。
台下人一阵惊呼。袁三定大声嚷叫着,重复一句哲人的话:“hewing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从绝望的大山上砍下一块希望的石头)
台下掌声雷动。那一瞬间神钟在阳光中渐渐隐没了。
人生如梦般缥缈,人生如戏各自演。袁三定醒来之后,什么都是模糊的,只记着教堂神父对他说的一句话:“袁家后代会出一个传教士。”
4
我去看张慧敏,她老了,头发白了,背佝偻了。我给她送去了新擗的玉米棒子和新鲜蔬菜。张慧敏高兴地说:“还是老轸头惦记着我。”我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想跟她唠唠。
说到袁三定,张慧敏说:“过去,我冤枉了三定这孩子,他还算有良心,常常来看我,对槐儿也很好。”我赞叹了一声:“你闺女眼珠没长错,看准人了。”提到金淑琴,老太太一阵长吁短叹:“袁家多大的家业啊,她没福消受。这阵子,我常梦见她,在那边过得也不开心。我寻思着,给她烧点儿纸去。”我说:“你腿脚不好,就让金沐灶去吧。”张慧敏说:“金沐灶歇假呢,他说过几天再上班,他也难得歇着。还是我去好,有些话,我跟闺女当面念叨。”我脱口而出:“金沐灶辞职了,你不知道?”
张慧敏耳背,说了句别的。
原来张慧敏还不知道儿子辞职的事,我也不能捅破。我走了,到了院子里,碰上金沐灶回家,他扛着鱼竿,拎着鱼篓,跟杜伯儒去水库钓鱼了。我说:“你还真有闲心,咋不把你辞职的事告诉你娘?”金沐灶说:“我还不知道咋说。”我想了想说:“不管咋说,你得让她知道啊!她是你娘。”
金沐灶钓了半篓子鱼,他留我吃鱼,我知道,他是让我跟他娘挑明。吃饭的时候,我跟张慧敏说:“老嫂子,咱们老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咱就由他们去吧!啥都别管,就一条,孝顺老人就中。”金沐灶冲我使眼色。我又说:“沐灶懂事,没跟你商量,辞官不做了。回家就一门心思地守着你,孝顺你。”
张慧敏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金沐灶。
金沐灶抱歉地说:“娘,在官场我混不下去了,您不会不要我吧?”
张慧敏忽地流泪了:“都是你那死鬼爹害的你,整天的魁星阁呀,天启大钟啊,金家文脉呀……”
金沐灶说:“娘,不能怨我爹,要怨就怨权桑麻。我们金家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我家仇人!”
张慧敏却轻轻地一笑,说:“佛教把仇敌看成是磨炼自己的菩萨。权桑麻就是你的菩萨,好好敬他吧!”说这话时,她眼角挂着泪滴,欲落未落。
我和金沐灶一愣。
张慧敏说:“你有你的活法,娘老了,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
金沐灶说:“娘,我一定会让您幸福的。”
张慧敏抬着脑袋,说:“那就赶紧把儿媳妇娶回家!”
金沐灶闷闷的,不说话。
张慧敏瞪了眼睛,说:“孩子,当着你轸叔,说句真心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火苗儿呢?人家闺女是出了阁的人了。天底下,好女人多得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让娘早点儿抱上孙子啊。”
说到火苗儿,我心里别扭,流露出一丝的无奈。我给张慧敏夹了块鱼肉,说:“老嫂子,吃鱼,吃鱼。”
张慧敏说:“轸头,你看好你的闺女,我看着我的儿子,咱们相安无事。”
我不知咋回答,脸上一阵烧烫。
桌子下,站满了猫,喵喵叫,要鱼吃。我就把鱼头甩给了它们。
听说金沐灶辞了公职,火苗儿很意外,那天,她回家问我:“爹,沐灶到底是咋想的?”我说:“甭管人家,过好你的日子,少搭理他。”火苗儿响亮地说:“他若是当他的官,我就不管他,把他忘了也中。可他官不做了,铁饭碗不要了,心里头有苦衷啊,我能不管吗?”我说:“你管不了。”火苗儿说:“管不了,我也得问问他。我俩毕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我找了本评剧剧本《王少安赶船》,手抄的,蝇头小楷,交给火苗儿,让她抄下来。我就是想让她闷在家里,别去找金沐灶。火苗儿稀罕,边抄边哼唱里面的唱词。几天后,她就坐不住了,去了燕子河散心。是散心呢,还是找金沐灶?金沐灶天天在这里钓鱼呢!
后来,有人告诉我,金沐灶在燕子河钓鱼呢。过去是一个人,如今是俩人了。我知道,多的那个人肯定是火苗儿。
晚上火苗儿回家,我问火苗儿:“听说你钓鱼去啦?就这么个男人,三番五次地甩了你,你还往他跟前凑?”火苗儿说:“以前,我只顾着唱戏,啥都不知道,连矿上械斗的事儿都不清楚。权国金一家瞒了我多少事啊!为了钱,他们啥事都敢做,坑人啊!金沐灶揭露真相,得罪了乡亲,得罪了官场,他一横心,回家了。我觉得他做得对,有良心!”
我咳嗽一声说:“这就是说真话的结果。一个堂堂乡长,现在只能钓鱼。离他远点儿吧。闺女,你再和金沐灶在一起,让权家人看见得炸窝呀!你就让爹省点儿心吧!”
火苗儿噘起了嘴巴,不说话。
我知道火苗儿的心上又长了草。这孩子从来就没忘了金沐灶,尽管金沐灶三番五次地伤害她。
权国金来了,接火苗儿回家,顺便给我带了一包中华香烟。火苗儿很决绝,不回去。权国金说:“你咋不回去呢?拳头需要你呀!”火苗儿说:“你有钱,他不是有保姆吗?”权国金说:“孩子想娘了。”火苗儿说:“我再住两天,我自己回去。”我摆了摆手说:“火苗儿,回去吧。”我老婆也说:“闺女,快跟国金回去吧!”火苗儿赖劲又上来了:“我住两天就不中啦?你们还要轰我?”这孩子,把矛头指向我们了。权国金依旧劝她,劝不动,他只得孤零零回去了。
火苗儿住在娘家,和金沐灶黏在一块儿可咋办啊?我去找金沐灶,劝他离火苗儿远一点儿。金沐灶皱着眉头说:“火苗儿婚后并不幸福,这种不幸的日子,难道要永远过下去吗?”我大声反驳说:“沐灶,咋知道她不幸福?你要离开火苗儿,让她踏踏实实过日子!”金沐灶说:“没有信仰,没有爱情,依附金钱的日子值得过吗?”
我还是想跟张慧敏唠唠,于是就来到了金家。我让张慧敏跟金沐灶提个醒儿,让他赶紧跟火苗儿一刀两断。张慧敏却笑了笑,笑得很慈祥:“一切随缘吧。”然后她就猫腰喂猫了。几天不见,她屋子里的猫越来越多了,孩子们喊她小猫奶奶。她老了,耳朵聋,老打岔,只听见猫的叫声。
我想到了杜伯儒,去了药王庙。
药王庙建得比原来还大,善男信女挺多,走马灯似的。杜伯儒是道长,抽签算命,开药治病。道长累病了,在屋子里歇着,一身道袍,下巴飘着白胡须,不似凡人。
我问他啥时候成仙?杜伯儒脸色苍白:“老轸头,我整天给别人算命治病,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自己有病了,还得自己治。”
我心疼地说:“老杜,你悬壶济世,定有福报啊。”
杜伯儒频频摇头,说:“啥福报啊,人活着,就是受苦来的。你一辈子好事做多了,有福报吗?到如今还是穷日子,还是操儿女的心。”
杜伯儒真的不是凡人,长着火眼金睛。
我呵呵一笑,说:“这么说,你知道我为啥来找你了?”
杜伯儒说:“还能有啥事,火苗儿和金沐灶的事呗。”
我磕巴着说:“道长……你得帮帮我呀。”
杜伯儒说:“我跟你说,水来了,挡得住;火来了,挡得住;男女之情来了,挡不住了,更何况是旧情复燃啊!”
我愣了愣,惊讶地说:“你那意思,老房子失火,没救啦?”
杜伯儒叹息了一声,说:“沐灶辞职后来找过我。我理解他,佩服他。这得多大勇气啊!往后的出路在哪儿啊?他自己不知道。他没有后路可退,只能自己救自己。这样的铮铮男儿,是能迷女人的,你家火苗儿不爱他,别的女人也会爱他。”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悬在半山腰了。
杜伯儒又问我:“轸头,你去找张慧敏没有?”
我说:“找了。她没说别的,只是说一切随缘吧!”
杜伯儒叹一声:“她真这样说的?”
我说:“真的。”
杜伯儒仰天一叹:“老太太要走了。”
我说:“老太太精神着呢,养了好多猫。”
杜伯儒摆了摆手说:“不,她要走了。”
三天后,张慧敏真的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疾而终。我赶紧过去操办。金沐灶穿了白孝衫,跪在张慧敏的灵柩前,号啕大哭。杜伯儒请来佛家高僧给张慧敏做法事,他主持诵《度人经》。
做法事的时候,我瞅见一群猫在张慧敏的尸首旁围成一圈,安安静静地守着,像是等张慧敏醒来,喂它们吃的,跟它们玩耍。那情景,让我鼻梁一酸,泪淌了下来。
权国金陪同权桑麻来了。
按乡下礼,权桑麻哭喊了几声:“老嫂子啊!”就掉了几滴泪。这叫吊纸。吊纸一般是没有眼泪的,就是干号。这跟虚情假意无关,像是约定俗成的。权国金跪地磕头,权桑麻却哭成泪人,又在张慧敏的灵柩前磕头,两个头磕得咚咚响,帮忙的、看热闹的,都服了。金沐灶那么跟他对抗,人家以德报怨。权桑麻上了礼金,一万块!临走的时候,权桑麻握了金沐灶的手,让他节哀顺变,然后横着膀子走了。
发丧的时候,路过燕子河,放了水灯,灯是莲花形的。传说人死之后要经过黑河,为避免失足落水,要在水面燃灯。杜伯儒念咒施法,把一只只纸灯放入水中。
水灯在水面漂浮着,渐渐远去。
槐儿和袁三定在美国,金沐灶不让给他们信儿。
就这样,张慧敏和金校长埋在了一块儿,一座大大的坟头,在离老槐树和大钟不远的地方,耸立起来。
5
张慧敏走了,那群猫被金沐灶撒向旷野。我去他家里看见就剩下了金沐灶。他整天望着张慧敏的遗像发呆。
我去看他,心疼地说:“别在家闷着了,出去走走。”
金沐灶忏悔地喃喃说:“我娘是我气死的,我不孝啊……”
我说:“别胡说,老太太是无疾而终,走得安详。想那么多干啥,你的路还长着呢,别这么在家里头耗着了。”
金沐灶说:“那我给您打工吧。要不要我?”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我一辈子就听别人使唤,还从没使唤过人,而且还是金沐灶这样的状元。
我开着农用三轮车,突突冒着黑烟,金沐灶坐在车斗里,颠颠簸簸的。我们串村收破烂。我在村头的承包地上割出块地方,成了废品站。我在村委会大喇叭上广播了,收废品。我老轸头就是没出息,收个破烂儿还要告知全村。没办法,我要讨生活,我要让金沐灶这个状元也尝尝讨生活的滋味。
腰里硬和他儿子蝈蝈,推着排子车过来了。
腰里硬拉来了满满一车东西,破铁锅、马勺子、旧车圈、酒瓶子。蝈蝈嚷着说:“轸头叔,过过秤,你可得给我爹实惠点儿啊,要不然,我把你这废品站给点了。”我瞪了瞪蝈蝈:“你人不大,胆子不小啊!”腰里硬发现了金沐灶,愣了愣,说:“你也收破烂儿?”金沐灶讥讽地说:“只要不比你烂,我都收。”腰里硬赖着脸笑了:“哎呀,堂堂大乡长收破烂,真出息呀!”我最不待见腰里硬,让金沐灶那边去码放废品,别搭理他。
我走过去,卸车。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谁穿着新鞋去踩狗屎啊。我一样一样地过秤,告诉腰里硬多少斤。腰里硬坐在一个破凳子上,哼哼唧唧,我合账,总共七十六块八。我拿出钱,递给腰里硬。腰里硬站了起来说:“七十六块八,不可能啊,我在家里都过秤了,算账了,一共一百二十五块三。你咋哄弄人啊?”我知道他要跟我耍赖,他这人一天不整人,心里就痒痒。我瞪了他一眼,说:“你他娘别耍赖,拿钱走人。”
这时候,卖废品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我就怕这个王八蛋挑事儿,赶紧催他走。腰里硬看到有人,更来劲儿了,他跳了起来,朝人们嚷嚷:“大伙都来看啊,老轸头和金沐灶开的这个废品站,是个黑站,缺斤短两,昧良心了!我一百二十五块三的废品,他愣是给七十六块八。坑人啊!”
我恼怒地吼:“腰里硬,你他娘血口喷人!”金沐灶过来,把过了秤的破烂往车上装,一点儿都没剩,然后他挥了挥拳头,说:“腰里硬,拉着你这一百二十五块三,滚吧!滚!”腰里硬泄了气,说:“八成是我记错了,是七十六块八,老轸头,就别让我拉回去了。”金沐灶说:“不中,必须拉回去!你的东西,我们不收!”我觉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把那七十六块八给了他。腰里硬卸了车,蝈蝈跳到车上,拉着排子车走了。
金沐灶恼了,倔倔地走了,不跟我干了。
晚上,下雪了,冷风阵阵。我冒雪去找金沐灶。我说:“我老轸头就是个老好人,我看腰里硬认输了,也就算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金沐灶说:“他明明是在讹你,你就算啦?你做人有原则没?”他说话像放枪。我连中了金沐灶几枪,答不上来,吭哧了一阵,我终于说:“我这人,就稀里糊涂。能放人一马,就放一马。你跟他再闹,有个结果吗?耽误咱们的买卖呀!”
金沐灶说:“反正,我对您今儿的做法不满意。”
我噘了嘴说:“再敢欺负我,我抡起轸木,打他狗×的!”
金沐灶笑了,说:“真拿您没办法。”
我硬着头皮,说:“这就是做人。做人难,难做人。你官场那套,还扛着,中啊?”
金沐灶过了半天才说:“我跟你回去。”
废品站离状元槐挺近,一到晚上,我住在小屋子里,可以护着天启大钟,又可以看着废品。雪已化尽,风吹枯树,唰唰地响。金沐灶就搬到小屋,他和我睡一条炕。炉子里烧着劈柴,小屋很暖和。金沐灶有时看书,有时和我说话,我们相处得就像亲爷儿俩。
那天晚上,我被权桑麻找去了。权桑麻找我是让我当园丁的事。权桑麻说:“我要把钢厂建成花园工厂,不要小打小闹了,要上档次。厂区都要绿化美化,你就过来,帮着浇浇花,剪剪枝。还有几个妇女归你领导,你吩咐她们就成。这不比你整天敲那个破钟强啊。屋子都给你准备好了,空调,冬暖夏凉。咱是亲戚,把这活儿交给你,我放心。”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活。赚得不少,比收破烂儿体面。还管着几个娘儿们,这是我爱干的。可是,我想到了状元槐上的那口天启大钟,我不能离开它。我再不守着,还得被人偷走啊!铁链子固着,钢丝绳拴着,都挡不住贼的心啊!再说了,我要当了权桑麻的园丁,金沐灶咋看我呀?想到这儿,我微笑着说:“谢谢亲家惦着。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娇贵呀,我这双手跟钢锉似的,摆弄不好。”权桑麻沉了脸:“你咋着啦?我没权了,说话不顶事了呗?”我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让权桑麻看:“亲家,不是那意思,你看看这双手,天生就是种地和敲钟的。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饶了我吧。”
权桑麻笑了,说:“亲家呀,你就是劳碌命。不过,你要记住,赶紧离开金沐灶,古语说得好,‘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蠢货主谋定计’。”
我心中不服,但没张嘴,跟他说啥都白搭。
权桑麻甩给我一个铁盒中华烟。我把烟揣进怀里,恹恹地走出来。
我没把权桑麻找我的事告诉金沐灶,免得他起疑心。我这角色越来越尴尬了。
半夜里,我听见金沐灶说梦话:“火苗儿,咱俩走吧,到南方去,那里没人知道咱……”我知道,他在梦里和火苗儿私奔了。既然是梦,我就没打搅他,让他做得甜美点儿。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你俩走到哪儿啦?”金沐灶一愣:“啥走到哪儿了?”我扑哧一声笑了。
我不再问,披着衣服,走出屋去。整整走了一夜,天大亮,我回头再望村庄,毫无踪影。
6
没想到,权桑麻意外翻船,他被撤了职。
日头村没了书记,暂时由村委会主任汪笨湖主事。汪笨湖长得黑,黑而不焦,油光光放亮。他是我本家侄子,名字如人,确实有点儿笨。上学时,因完不成作业,没少挨老师罚站。最简单的数学题不会做,老师骂他。他最大的特点——不生气。老师骂就骂,同学踹就踹,不生气。长大了,变聪明了,做生意,赚了些钱。但凡人一做生意,就变得聪明。就像我,过去土里刨食,脑子愚钝,后来做点儿小买卖,就知道了缺斤少两。汪笨湖并不笨,很懂为人处世,见人说话,先露笑脸。
我知道汪笨湖听权桑麻的。权桑麻当书记,他听;权桑麻不当书记,他照样听。为啥?我弄不明白。听说,他也动过当支书的念头,可是,金茂才会计跟他一阵密谈,他就蔫成黄瓜条了。这其中有啥秘密?当时我真不知道。如今,权桑麻虽然被金沐灶告下去了,但根基深,又是全国劳模,这么多年,日头村是人家打拼出来的。如今他又是日头村的首富,拔根汗毛比你的腰都粗,一跺脚,日头村的四个角颤三颤。
日头村谁当村书记还是个悬念,状元槐下热闹起来。有人说,一定是汪笨湖接班。还有人说,金沐灶有可能接任。各种说法纷纷扬扬,人们都暗暗看着。我问金沐灶:“你愿意当村书记?”金沐灶摇头说:“我不当!乡长我都不干了,还当村支书?”
有一天夜里,我去找汪笨湖。天上满是星星,一颗颗都挤眉弄眼。我望着星星问汪笨湖:“你当支书的事,有信儿没?”
汪笨湖一愣,问:“谁说的?”
我说村里人都在这么传。
汪笨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叔,可别乱说呀。这事我想都不想。”我是探他的底,知道他会这么说。我一笑,问:“你觉得金沐灶咋样?”汪笨湖说:“好啊,那是状元啊。”我试探着说:“他这条件能不能当支书?”汪笨湖说:“能当。人家是当过乡长的,当村支书屈尊了。”我看着他的脸,没有嘲弄的意思。他又问:“这是金沐灶的意思?”我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是听别人议论。”我把这事推给了别人,万一让权桑麻知道就坏了。汪笨湖说:“你不说实话,就说明你有野心,不像个敲钟人!”
第二天晚上,天已经模糊。风吹来,带起一片烟尘,吹打着那些槐树叶。权桑麻过来找我,他招手让我过去,像阎王招呼小鬼。我跟着去了,心里头打鼓。权桑麻坐在办公室里,双腿搭在椅子上,缓缓抠着脚趾缝。他慢慢抬起头,冷下脸,阴阴的目光看我,懒洋洋地说:“亲家,听说你在帮金沐灶当村支书,有这事吗?”我吓得腿肚子突突跳,强撑着,才没瘫倒。我哆嗦着说:“没没,没影儿的事……”权桑麻笑了笑,说:“亲家,我待你不薄呀!”我的脸一阵烧烫,说:“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权桑麻的两只脚,从写字台上放下了,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他一拍我的肩膀,我的腿抖得更厉害了。权桑麻搀着我坐到了沙发上。他接着说:“亲家,你这人啥都好,就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还说听别人说的,听谁说的?我都让人调查了,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自己说的。你想帮金沐灶,这是真的。两家关系,子一辈,父一辈的,我理解。但你这事办的,谁都不领情。我知道,这肯定不是金沐灶的本意。这小子的心思在魁星阁上,是你一厢情愿,对不对?”
我吓得眼睛翻白,哆嗦着说:“是我自己瞎想的,我看他没事做,挺可怜的。”
权桑麻硬硬地说:“娘个×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就是他跟我作对的下场。听说,他跟你收破烂儿,亲家,你真幽默呀!你让一个下了台的乡长给你打工,收破烂儿。我敬佩你呀,亲家!这样一来,就把金沐灶的脸丢尽了!就凭这,咱两家就是实在的亲戚。本来,你想推金沐灶当支书,我挺生气的。但想到你收留他收破烂儿,我这气,消了。”
我像落水狗一样,撇着八字脚走了出来。我该咋想呢?我在权桑麻眼里,就是一条落水狗。我老了,越来越没骨气了,光惹事,不添好彩儿。权桑麻是一箭双雕,他既羞辱了金沐灶,又石可碜了我。我就不明白了,我和金沐灶咋啦?我们收破烂儿,赚的可是干净钱啊!你权桑麻高贵,毁了资源,污染了环境,你赚的哪分钱是干净的?我心里叨咕个没完,就是没勇气当着权桑麻的面说。
这几天,金沐灶也不来小屋了。我的肩周炎犯了,敲不了钟了。
这天夜里,我刚睡着,权国金给我打电话,让我进城一趟。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深更半夜的,到底出啥事了?
权国金在电话里哽咽了:“爹,你快来吧!”
我心中一咯瞪:“火苗儿病了?”
二跳开着收破烂儿的三马子上路,车像失惊的驴,猛蹿。机器声隆隆响,像是把黑夜炸开了。
到了县城,天大亮了。日头跳出来,城里的日头不像个日头,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二跳在外等候,我进了权国金的家,天亮了,屋里却很暗。灯还亮着,灯的瓦数不高,昏昏黄黄的。我看见权国金、火苗儿和金沐灶,他们三个人呆呆地坐着,挺安静。
我一瞅,头皮就炸了,知道出大事了。
权国金拉住我的手,哭着说:“爹,我去广州出差了,昨晚提前偷偷回来,让我堵个正着。他俩正在床上呢,光溜溜的,我都说不出口哇!您说,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是啥局面啊?”
我气得在屋子里转圈儿,跟要打滚的驴似的。我冲金沐灶吼:“你个王八蛋,到底咋回事?”
金沐灶皱着眉头,不说话。
火苗儿是人来疯,越有人越逞能。她说了一句,让我羞得捂住了脸。她毫不隐讳地说:“爹,我们做爱了。”
金沐灶还是不说话。
权国金望着金沐灶,讥讽地说:“你咋不说话?是哑巴了,还是让鸡毛堵了嘴?噢,我明白了,昨晚让火苗儿累着了吧?”
我望望金沐灶,又看看权国金,就是不敢看火苗儿的脸。
权国金连珠炮似的开火,火力很猛:“爹,他俩不是头一回了。欺人太甚了!上回我就发现屋子里有动静,就是做那事的动静。当时,您知道我咋想吗?我抄起了菜刀,想一刀劈了他俩!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没去打扰他们,也没去捉奸。我在墙上的挂历上做了个记号,在那天的下面画了一个日头。我就是想让火苗儿知道,这一天,她对不起我。后来,记号被火苗儿发现了,她跟我坦白了和金沐灶的事,她逼我发火。可我就是发不起来。我说,你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她也答应了。没想到,昨晚上,又让我堵住了。我没办法呀,我只能向您老人家求救,求您拿个主意。我要是找我爹求救,就出大事啦!”
我气得嘴唇哆嗦,眼睛冒火:“国金,你做得对,爹给你做主!”
权国金的眼睛慢慢红着。
我骂了两句,还是深深一叹,男女之事,就像老房子失火,没救。我愤怒地吼道:“火苗儿啊,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到底是个啥?多好的日子啊,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愣穿着新鞋往狗屎上踩,有你哭鼻子那一天!俗话说,野花上床,家破人亡。听爹的话,跟国金道个歉,好好跟他过吧。你要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就别答应这桩婚事,答应了,就要一心一意走到头。回头吧,闺女!”
火苗儿脸色苍白,不说话。金沐灶也不说话。
我扭脸大骂金沐灶:“我拉帮你,你他娘的背地里勾搭我闺女,你他娘的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金沐灶黑着脸走了。
权国金说:“爹,就让他这样走了?”
我咧着嘴巴说:“还能咋样?国金,绿帽子能戴也能摘,忍了吧。”
权国金突然跪倒在火苗儿面前,哭诉着说:“当着爹的面,你跟他断了吧,我求你了……”
火苗儿默默地站着,肩膀耸动。
我急忙把权国金扶了起来:“火苗儿知错了,你起来!”权国金低头站起来。
过了几天,火苗儿回家来了。屋顶有风,春天的风邪乎。火苗儿带着风走进来时,人已瘦了一圈。我知道,她内心受到的折磨。面对一个她爱的男人,一个爱她的男人,一个女人该咋办?火苗儿说:“爹,我不想守活寡,我管不住自己,想死。”我脑袋一下子大了,鼻子酸酸地说:“孩子,可别想那条道儿啊。”火苗儿白着脸说:“爹,我想皈依道教,不知杜道长答应不?”我一惊:“你要出家?”火苗儿说:“这样不都解脱了吗?这比死强呀。”我还是不依:“唉,孩子,忍一忍,哪个女人不是忍过来的?再说了,还有你姐姐留下的拳头哪!”火苗儿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身子抽搐着。
那天上午,我带着火苗儿去药王庙。起风了,田野里的玉米秆一摇一摆,风在穗头上尽情打滚儿。我的心跟着打滚儿。
到了药王庙,听见大殿里播放着道家音乐,浑厚洪亮,平缓悠长。杜伯儒听明来意,苦苦地笑了。
我不知这老东西笑个啥,难道是笑我家风败落?
火苗儿扑通一声,给杜伯儒跪下了,声泪俱下:“杜伯伯,我要出家,收下我吧。”杜伯儒扶起火苗儿,轻轻摇头,说:“我们正一派道士无须出家,若是要加入道教,成为道教的居士,则要办理相关的手续,也就是取得皈依证。居士要遵守三皈十戒:不杀害、不奸盗、不邪淫、不妄言、不两舌、不恶口、不赌博、不忘恩、不叛逆……”
火苗儿愣了,失魂落魄地说:“只要收留我,我啥都能做到!”
杜伯儒说:“孩子,你尘缘没断,回去吧!”
火苗儿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我不走!我不走!”
火苗儿喊着,声音沙哑,传得远远的。
杜伯儒叹了一口气,去给香客诊脉了。
这一短暂的瞬间,我却心静如水了。
过了几天,杜伯儒对我说:“凡事都有个限度,超了限度就走向反面。女人的柔情,最为动人。我跟你明说了吧,火苗儿天生火命,跟我一样,成不了大事的。她正在磨难之中,心性不在我这儿,强求不得。”
我急切地说:“老杜,咋救她啊?”
杜伯儒犹豫地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可是我怕——”
我急了:“实说吧,咱俩不是外人。”
杜伯儒说:“事情已露凶相,早离婚,早解脱。”
我愤怒地喊:“你个老东西,说得轻巧。离婚,哪那么容易啊?”
杜伯儒轻轻一摆手,无奈地走了。
天冷了,天气寒冷,我的鼻涕都冻住了。入冬以来,火苗儿被感情折磨得不成样子,人瘦了一圈儿,但是她的姿色不减,颀长、饱满、瓷实。她没有心情到剧团唱戏,每天做头发,逛商场,买的东西一大堆,能开商场了。我知道,权国金做不成男人,火苗儿等于守活寡。他们没有夫妻之事,男女之欢。夫妻咋能没有那事儿呢!我老轸头老眼昏花,牙都快掉光了,还时常想着和老婆烧一火呢。当初,火苗儿跟她娘说,权国金在我大闺女大妞死后,就办不成事,难受得他扯着嗓子大喊:“我要吃了你!”听说权国金还咬火苗儿,火苗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事后,权国金就舔火苗儿的伤口,流着泪道歉。火苗儿说,这日子过得,比死还难受。我和老婆听了,心中流血啊!夫妻的日子啊,一旦女人熬不住,万难强留了。
那个夜晚,火苗儿还是跟权国金摊牌了:离婚!
权国金给我打电话,还要搬我这个救兵。我能管啥呀?我劝说道:“国金啊,强扭的瓜不甜,离了也好。”权国金急了眼说:“爹,我不能离呀!当初结婚的时候,我跪在大妞的遗像前发誓,对火苗儿不离不弃的,我不能食言啊!再说了,拳头也离不开他老姨呀。”我叹息了一声,说:“你办不了男人的事,是火苗儿要离你,你就放手吧!”权国金说:“爹,不中,绝对不中!”我结巴着说:“你俩的事,我管不了……”
挂了电话,我睡不着,翻着身子烙饼。
7
天亮的时候,我给火苗儿打了个电话,火苗儿告诉我,她向权国金提出离婚的时候,权国金木然,不说话。好一会儿,他走到大妞的遗像前,扑通跪倒,带着哭声说道:“大妞啊,你睁睁眼吧,火苗儿要丢下我和拳头找金沐灶去了!他和金沐灶是一对奸夫淫妇,他俩就在我们的婚床上干那事啊!大妞,我爱火苗儿,为了留住她,多大委屈我都忍了!可她非要离我而去。你下来,帮我劝劝她,这个家离不开她呀!”火苗儿看见姐姐大妞用双眼直视着她,一个劲儿地发抖。权国金大呼小叫:“大妞,你出来吧,帮我劝劝火苗儿,让她别离开我!”火苗儿没脾气了,脸色青黄,双肩抖得厉害,她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力气:“别说了……我不离了。”
我身体里的血往上涌,虚火上升,肿了半边脸。
之后不久,权国金带着火苗儿去了一趟法国。
权国金和火苗儿尽情地玩,扫货。回来的时候,一大堆的名牌包、名牌衣服和金银首饰。管啥呀?迷了火苗儿的眼,蒙不了她的心啊。我算看出来了,火苗儿离婚的决心,挡不住。火苗儿和金沐灶的私情,打不散,掐不断。
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情在村里渐渐传出去了,传得有些离谱。我和火苗儿走在街上,任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火苗儿却跟没事人一样,我这脸却挂不住了,不敢去状元槐下敲钟了。
火苗儿反过来劝我:“爹,我们汪家人没事不找事,有事别怕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做的事我兜着!”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屁话,人活脸,树活皮。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给我滚!”
火苗儿不服气,出走了。我抬头望天,雾蒙蒙的不见日头。后来,金沐灶跟我说了一件事,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那一天,金沐灶说他和火苗儿在城里的别墅偷情,正做得热火朝天,权国金走了进来。两人停住了。权国金一笑,说:“你俩忙吧,我困了。”权国金就脱了衣服,躺在了大床的一侧。睡前,权国金抬头补充了一句:“你俩忙吧,别砸了我就中。”他眼睛一闭,呼呼睡了,睡得很沉。金沐灶被权国金的平静吓软了,想缴枪。火苗儿恶狠狠地说:“继续!”这一阵儿,火苗儿身体里的恶像一股邪气,呼地蹿了出来。她瞬间变成泼妇,变成了潘金莲。她就是要给权国金好看,你不是不离婚吗,我就做给你看!可是,那一刻,金沐灶眼神僵了,疲于应对,了无情趣。他眼前一黑,从火苗儿身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权国金的身上。权国金醒了,瞪了他们一眼。权国金的这个眼神,让火苗儿崩溃了,他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灰白灰白,眼角结着脏脏的东西。
金沐灶说着说着,气氛就僵硬起来。这是天下奇事,竟让我碰着了,我的心抽紧了,身体颤抖不止。
我扇了金沐灶一嘴巴:“丢人啊!”
金沐灶嘴角流血了,他揩着血,哑口无言。
我又扇了他一嘴巴:“丢人啊!”
金沐灶瞪着眼睛,眼睛红红的,似乎不认得我了:“叔,再打!”
我抬起胳膊,下不去手了,一撇嘴,愤愤地骂:“你他娘的是猪啊?我他娘的剁了你!”
金沐灶觉得无地自容,苦笑一声,说:“快剁了我!我就是猪,我猪狗不如!”
我听出他话语里全是心酸,暴咳不止,天旋地转。
金沐灶脸一扭,咆哮着喊:“天哪,我受够啦!这是人的日子吗?人能办这事吗?我是人吗?火苗儿是人吗?权国金是人吗?这哪是他娘人过的日子啊!”
金沐灶的话,把我的嘴巴堵上了。我喉头一热,一口血喷涌出来。
金沐灶的眼神散了,他哭了,嗵的一声跪在地上,抬手啪啪地抽着自己的嘴巴。
我又是恼怒,又是心疼。
金沐灶大喊:“火苗儿,我们分手吧!”
我流着眼泪说:“这一场下来,我感觉你像个人了。”
金沐灶凄怆地跪着,跪着——从那以后,金沐灶真的不见火苗儿了。
那一阵子,金沐灶故意躲避我。其实,我懂得,男女之情,得也磨人,失也磨人。活活一笔糊涂账。
我在心里一直袒护着火苗儿。火苗儿的心中还是丢不下金沐灶。这孽种的性情随了谁呢?换位想一想,一个敢于偷情的女人,其天性中必有残忍的一面。
有一天,我听说火苗儿怀孕了。我受了惊似的,脸色紫涨。她刚刚和金沐灶分手就怀孕了?是金沐灶的,还是权国金的?我不停地追问,她也不吭声。她的肚子越来越大,遮不住了。她对权国金说:“我有了金沐灶的孩子,做了吧。”本以为权国金会发狂,不想他却平静得出奇,他说:“好好养胎吧,生下来,不管是谁的,都管我叫爹。”火苗儿回家了,她的心被黄连泡苦了。她哭着说:“爹,我该咋办啊?”我恼着脸说:“就该让金沐灶负责。我去找那小子!”火苗儿拦住了我,不让去。她白着脸说:“爹,我再也不理他了。”
火苗儿在家养了几天。我老婆心里不装事,她还以为是权国金的,一个劲儿问权国金好了吗?吃的啥药?是不是虎鞭啊?我嫌她嘴碎,就把话儿岔开了。我喝着胭脂御散白酒,不知不觉就醉了。我喊了一声:“火苗儿,我苦命的闺女啊!”就哇地哭出声来。
第二天,我刚刚醒酒,权国金就把火苗儿接走了,去做检查。我和老婆也跟着去了。大夫说,胎位不太稳,开了好多药。火苗儿喝不惯,一个劲儿吐。我急忙问权国金:“国金,咋办啊?”权国金说:“爹,我打听到温泉可以养胎,打算带火苗儿去天津宝坻,那里有座温泉城。”我迟疑了一下:“好吧,那就去!”权国金陪同火苗儿去了天津宝坻温泉城。
可是,就在这儿,火苗儿出事了。
火苗儿在温泉池旁滑了一跤,流产了,大出血。
我和老婆都赶过去了。
病床上,火苗儿和阎王爷就隔着一层纸。火苗儿需要输血,谁的血型都不对,冤家路窄,金沐灶过来给火苗儿献血,偏偏他的血型对路。金沐灶给火苗儿输血,火苗儿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火苗儿活了下来,权国金握着金沐灶的手说:“谢谢,谢谢你了。”
金沐灶望了火苗儿一眼,双瞳有光。火苗儿把头拧向了一边。金沐灶没说话,默默地走了。
权国金紧紧握着火苗儿的手,眼泪哗哗往下掉。火苗儿一脸煞白,她对权国金说:“国金,我对不起你……”权国金说:“啥都别说了,谁让你是大妞的亲妹妹呢!”权国金亲着火苗儿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弄得我和老婆都不敢睁眼睛。后来,权国金抱着火苗儿的头,哭着说:“你不能走啊,咱俩还没过够呢!你想吃啥?你想要啥?我有钱,啥都能给你!我就是不让你走,我还要和你白头到老呢……”权国金说不下去了。
火苗儿的眼泪控制不住了。
我和老婆都哭出了声。
袁三定虽然和权桑麻合作,但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袁三定想见金沐灶,说说自己心里的苦楚。金沐灶恨他和权桑麻同流合污,不见他。袁三定就找到我,让我给他说情。我感到很不安,紧张得直搓手。人家是大老板,咋能来看我呢?我就是这样的贱骨头,人家来看我,受不了,人家不搭理我,我也受不了。不管咋说,袁三定有情分,送我一个洗脚盆,电动按摩的,洗起来很舒服。袁三定说:“我和权桑麻合伙做生意,也是迫不得已。强龙难压地头蛇呀。铁矿出了事,金沐灶心里恨我,不理我,我也觉得自己不仗义。可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我没那么高尚的品德。轸叔,我说这些,你理解吗?”我点了点头。袁三定又说:“我虽说是个生意人,但愿意与厚道人打交道,最瞧不起权桑麻这样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他的眼里,没有法制,没有道德,凭自己的意志独断独行,操纵一切。他是什么?专制的化身啊!搞专制的人能有好下场吗?这次,他下台了,我高兴。我想推汪笨湖当支书。笨湖人实诚、仁义,我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想和金沐灶一道,联手把汪笨湖推上去。”
我明白了袁三定的来意,我连连叹气:“唉,沐灶不会总跟你作对的,你毕竟是槐儿的爹啊!”
中午,袁三定请我到村口小酒店喝酒。茅台酒,照样上头。我红着脸说:“袁老板啊,你整天数钞票,被钱迷了眼了。你忒不懂政治了,忒不懂日头村的政治了。汪笨湖诚实、仁义就能当支书?你让他当,他敢当吗?日头村这水深着呢!”袁三定愣了愣说:“轸叔,你俩是亲家,你不会是向着权桑麻吧?”我苦笑一声说:“我跟你一样,烦他,不信你就问沐灶。我老轸头除了种地,就是敲钟,窝囊一辈子,可是个说公道话的人。没听权家放出话了吗,这个支书,谁当,都得听权桑麻的!”
袁三定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把最后一碗酒喝光了,说:“要不,你听听沐灶的意见也好。”
袁三定红了眼睛,说:“沐灶不理我怎么办啊?”
我叹息着说:“我去找他说,你俩就算打破头,也是姐夫与小舅子。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断不了。”
我顶着酒劲儿去找金沐灶。
金沐灶不在家,大门上着锁。有人说看见他去了披霞山,我就找他去了。我望着这沟沟壑壑,似乎看到一根似断似连的根脉。他坐在山脚下,这里有两棵树,一棵大树,一棵小树。他就靠着大树,看着那棵小树,发呆,眼里却涌着泪水。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我使劲数叨着他:“你个臭小子,现在想起孩子来了,当初火苗儿怀了你的孩子,是吃了杜道长的药打掉的。你说重建了魁星阁,就娶火苗儿,可谁等得起呀!你让火苗儿等成老太婆呀!几年过去了,你的魁星阁呢?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推给别人,现在孩子又没了,魁星阁呢,连个影儿都没有!”
金沐灶不吭声,他在反省自己吗?也许代价惨重的人反省最深。
我想把这些信息告诉金沐灶,可惜他听不到我说话(金沐灶困惑地望着天空中变幻的白云)。
老轸头迷迷糊糊地经常传递一些错误信息,我又一次忘记了回乡的路。
我的眼睛在这种时刻睁开,有幸看到人间奇迹。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口头表示忠诚而背后散布谣言污蔑魁星阁。
那一天,我在状元槐下见到金沐灶,骂了他一通,就气哼哼地走了。
金沐灶怔怔地呆在树下。
走到半路,想到袁三定送我的洗脚盆,咋也得还人情啊。我又返了回去,金沐灶正望着铁矿的尾矿大坝出神,我靠近了,他也没感觉。
我一把拉起金沐灶,说:“男子汉大丈夫,别陷在女人的事里拔不出来,没出息。跟我走啊,三定等着跟你商量事呢!”
金沐灶还是不想见袁三定,我好说歹说,他们见面了。
袁三定跟他探讨帮扶汪笨湖当支书的事,金沐灶一个劲儿地摇头:“得了,做你的买卖吧,日头村这本大书,你读不懂。权桑麻既抓经济,也不会放弃政治。他下台了,肯定会安排自己的儿子当支书,我想应该是权大树吧,他是党员。”
袁三定失望地摊开双手:“这样啊?我与大树接触很多,这人邪性,不好打交道。”
我刚刚听说,为了权大树能接支书,权桑麻找了乡里。乡领导考虑权桑麻是老模范,权家又是全乡首富,是枚很重的棋子。乡里尊重权桑麻,权大树接班可以考虑,但不同意眼下接班,暂时让权桑麻继续干,对他儿子权大树实施传帮带。权桑麻摇头,也不管用,只好叹道:“那老朽只能站最后一班岗啦!”
权桑麻恢复了村支书职务。他主持召开了一个村委会,我没有参加,听说人们把他一通夸奖。
天气越来越热,药王庙的后山上,长着密密麻麻的酸梨树,结满了酸梨。那一天我去找杜伯儒,钻进药王庙后山的梨树林。日头白生生地照着,将我兜里的酸梨晒热了。在我下山的路上,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是泥。
我带着泥走进了杜伯儒的房间。房里有宽大的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悬挂着杜伯儒的书法:道法自然。屋里黑暗,阴气森森,杜伯儒正在打坐修炼。我将酸梨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杜伯儒笑了,说:“老小孩,偷果子吃。”我撇了嘴,说:“漫山遍野都是,还算偷?”杜伯儒说:“那是药王庙的,这些酸梨,我们不卖,都送给信众。好东西呀,它含有钙、磷、铁等许多矿物质,含有多种维生素,还降低血压,常吃些梨大有益处啊。对一些病人,我就送些酸梨,也算一项慈善。”
日头默默地照着,啥也不说。我望着日头,默默地说:“日头啊,你说句话多好?”我望着望着,金沐灶悄悄进来了。
我递给金沐灶一个酸梨,金沐灶咬了一口,酸得脸都扭歪了。杜伯儒笑了,说:“这就是爱情的味道之一,酸!”
金沐灶说他头疼,是找杜伯儒看病的。杜伯儒摸了摸他的脉,说需要扎针灸。杜伯儒左手摁着他的头,右手捻动三棱针尖,朝他的太阳穴一点,一股紫血珠就冒出来。杜伯儒给他擦了血珠,说:“还疼不疼了?”金沐灶一笑说:“不疼啦。”“那我就对你说两句。我还以为你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当了乡长,当县长,就是当市长也未可知。可你的脾气咋就改不了呢?性格决定命运,这话说对了。但有的人,进了官场,脾气很快就改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春风得意啊。沐灶啊,你就是个花岗岩的脑袋不开窍啊!”杜伯儒的话让金沐灶一脸的茫然。
杜伯儒说:“该放下的,就放下,别纠结。对生命本身,最终都绕不开情,绕不开生和死。道教坚持性命双修、形神兼具。只有身心两者同时达到超常才有可能超越生命。我们拥有一个身体,更拥有一个灵魂……”
杜伯儒讲的都是大道理,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人得向善。
金沐灶不住地咳嗽,脸和脖子都涨红了。
杜伯儒望着金沐灶说:“沐灶,就你来说,首先要除心机,破情结,斩利结,消欲壑,去除世俗的迷障,方能还以自然之真!”
杜伯儒又教金沐灶怎样除“心机”。
金沐灶说:“那就让我这颗心保持天真无邪的清明状态吧!”他拿了几本道教书,晃晃悠悠地走了。
人不能总在家闷着,这样会得病的。我劝金沐灶干点儿营生。金沐灶说他有想法,现在还不成熟,在这之前,先种地吧。
金沐灶病了好几天,然后到田里干活了。我看见他的脸被日头晒黑了,起了一层皮,但是情绪饱满。他好像又回到了上大学之前的生活,每天扛着锄镐下地,拾掇他母亲留下的责任田。他把地收拾得清清爽爽,跟绣花似的,好像是某种享受。空闲的时候,就看着隔壁大片的荒地,想着什么。看似无欲无求,日子过得清净。
有一天,火苗儿回到家,让我带她去看望金沐灶。
我瞪了火苗儿一眼:“沐灶的心刚刚静下来,你又来勾搭他!”
火苗儿生气地说:“爹,你说话那么难听,天下有你这样当爹的吗?爹,我想他了。”
我没办法,只好带火苗儿去地里看望金沐灶。金沐灶正在埋头锄地,等直起腰来的时候,发现了我和火苗儿。
金沐灶朝火苗儿一笑,火苗儿也对金沐灶一笑,很灿烂。我蹲在地头抽烟。眼看着火苗儿向他走去,腰风吹杨柳般扭着。我就知道,这俩人,剪不断,理还乱,没救了。
没多久,火苗儿回来了。我问:“他说了些啥?”火苗儿嘴巴噘着:“还能说啥,他还是说文脉的事,得续上。年轻人都走了,他担心地都荒了,这农村咋办?唠的都是正经嗑儿。”我生气了,说:“你们还想唠不正经的?”火苗儿说:“他还问我流产的事,我一口咬定,孩子是权国金的。”
我点点头说:“好,就这么说。闺女,你可得给我留住脸啊!好在你的事,权桑麻不知道,要是那老东西急了眼,我们都不好办了!”
8
权桑麻刚刚恢复职务,就病了好些天,咳嗽,肺不好。
我知道他存了一口气,肚子胀,脑门儿红。村里人都去看了,我装糊涂等着。
这天我硬着头皮去了权家。院里跑着鸡、鸭和大狗,很厚的尘土飞起来,呛得我直打喷嚏。我把喷出来的鼻涕擦了擦,才轻轻走进屋。
权桑麻端坐在炕上边抠脚泥边看电视。一看权桑麻那架势,我就明白,他的病好了。电视里放的是评剧《杨三姐告状》,火苗儿演的杨三姐。我把一兜子香蕉放在桌上。权桑麻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轸头来了?村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就是不见亲家呀。”我的脸有些烧红,说:“前些天,地里的活忙啊。今儿我抽空来了。见你好了,我心里头就踏实了。”
权桑麻说:“亲家,多忙,你也不忘敲钟,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跟我隔着心。看我老了,退位了,没啥用啦。”我连忙解释:“老支书,我真不是那么想的。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权桑麻哈哈大笑,他一笑,就没好事,我得提防着点儿。权桑麻指着电视说:“我儿媳唱的杨三姐,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不输谷文月。哎呀,你这么好的闺女,我这么好的儿媳,咋就不让人省心呢?”
我的心咣当一声,掉了下去。完了,火苗儿和金沐灶的事准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我装糊涂,说:“亲家,火苗儿是不是对你不孝顺啊,她不懂事,我来教训她。”权桑麻脸色一沉,说:“老轸头,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了!火苗儿跟金沐灶有私情,这事,你不知道?”
我的心快蹦到嗓子眼儿了,知道蒙混不过去,但也不能承认,就嘴硬地说:“亲家,你知道,火苗儿过去跟金沐灶好过,就差一张结婚书了。两人少不了有个闪失。”权桑麻双眼放出冷光,说:“我说的是她和国金结婚之后!”
我鼻子呛呛的,打了个喷嚏:“没有,绝对没有。你别听别人瞎说。”
权桑麻语气提高了:“你不知道?那我就叫火苗儿来说!”
隔了好几天,我和火苗儿来看权桑麻。电视里还在演杨三姐。权桑麻板着脸,像风干的牛皮,皱皱巴巴。权桑麻说:“火苗儿,你唱的杨三姐告状好啊,解气!你爹我也有冤屈啊,打算在你这儿告一状!”
我听了一愣,看权桑麻脸上带着一种天生的诡诈。
火苗儿聪明,很快明白了。她平静地说:“爹,告谁呀?”
一过立秋,苍蝇和蚊子一股脑儿往屋里钻。火苗儿一边搭话,一边举着苍蝇拍打蝇子。
权桑麻梗起老树皮一样的脖子,额头青筋鼓了起来,说:“告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有人说,你虽然是权国金的媳妇,但却和金沐灶不清不楚,有这事没有?”
火苗儿故作平静,说:“有人,是谁?是国金吗?”
权桑麻说:“不是国金。他若是戴了绿帽子,还好意思跟我这当爹的说吗?”
火苗儿说:“国金说的我就认,别人说什么都不算数。”
权桑麻的火气撞上了头,大声说:“那别人都是捕风捉影?我知道,国金那方面不中,可你小产了一个孩子,谁的?”火苗儿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谁说他不中啊?两口子在一个床上睡,指不定哪会儿就中了。孩子若不是国金的,他还能带着我去泡温泉吗?”
权桑麻沉默了。我尴尬地望着他。
权桑麻咳了一声说:“火苗儿,你爹也在,我和你爹是看着你长大的,咱日头村,权家和汪家有缘分。你姐走后,国金娶了你。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大户,多少女人想着挤进来呀。不说了,爹也知道你不易。我希望你和老二能恩恩爱爱过下去。我一辈子干革命,就是不愿意掺和儿女私情,从没在作风问题上栽过跟头。当年,老二对你姐是没的说呀,好!可天有不测风云,你姐随着铁水,说没就没了,留下一只脚,还有一段英雄故事。我心疼,你爹心疼,你心疼,国金更心疼。国金娶了你,从小处说是喜欢你,从大处说为了权家和汪家。爹瞅出来了,国金为了你可以不要命。可我是他爹,我不能看着他不要命啊!”
火苗儿扑哧笑了一声,有点儿轻蔑的味道。
我瞪她一眼:“笑啥?”
权桑麻说:“孩子,你老爹掌控日头村几十年,做事都是大手笔,还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火苗儿声音硬了一些:“爹,我不怀疑您的能量,我劝您还是别干让我不尊重的事。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一个女人决定跟不跟谁在一起,肯定有她的理由,我说得对吗?”
权桑麻摇头说:“不对,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
火苗儿说:“那是您的看法。”
权桑麻说:“我的看法,就是天理。老轸头,我给你个活。”
我一愣,赶紧问:“啥活?”
权桑麻嘿嘿一笑说:“亲家,你能干啥活,敲钟,敲响警钟。”说着,他喝了口清茶,恶狠狠地说,“警钟敲了,谁再胡闹,就剁了谁的手!”
这件事剥肉剔骨,被权桑麻说得明明白白。我看了权桑麻一眼,那眼神是狠毒的。我额头冒汗了。
我敲响了天启大钟,钟声传得远远的。
没几天,魔鬼终于发作,金沐灶被人偷袭了。那是傍晚,金沐灶从田里收工回家,只见从庄稼地里蹿出几条黑影,一条麻袋套在了他的头上,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金沐灶被打倒在地,晕了过去。金沐灶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他是我背回来的。这天,我敲钟回来,就看见路边躺着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吓了一跳,走到近前才发现是条麻袋,麻袋的下半截弯曲着两条腿,是个人。我揭去麻袋,大吃一惊,是金沐灶。他的脸上都是血,黏糊糊的,弄了我一手。
我想这事明摆着,权家人在报复金沐灶。我反对金沐灶和火苗儿来往,可你权家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啊!忒过分啊!村医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伤筋动骨,都是些皮外伤。开了些消炎药,让金沐灶卧床休息。我去找权国金,劝他放过金沐灶,闹出人命可不是玩儿的。权国金愣住了,满口否认。我明白了,一定是权桑麻干的,他是要给金沐灶点儿颜色瞧瞧。后来,蝈蝈和几个年轻人在村里小饭店喝酒,吐露出来了。我当时正在饭店,就听蝈蝈说金沐灶挨打的事,是权董事长的指示。我走过去,对蝈蝈说:“偷袭金沐灶,你参加了?”蝈蝈一愣说:“都是一个村的,我能干那事?那几个人,是外地的矿工。大伯,你可别往外说啊。”
走出饭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儿摔倒。
金沐灶好像也知道是谁打了自己,但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因为偷情,难以启齿。我劝他赶紧离开火苗儿,金沐灶不说话,眼睛转了转。我感觉,金沐灶内心的愧疚淡了,他平静地说:“轸叔,开始我一想起那荒唐事,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表面上我欺负了权国金,后来我一想,那算啥欺负,我从火苗儿身上知道,女人多么渴望男人啊!”我哑了口,忽然听见他掐着喉咙唱皮影,那不是唱,而是在吼。
火苗儿不知啥时候来了,她听着金沐灶唱皮影,泪水涟涟。
后来,我听火苗儿说,权国金依然收集女人的脚,都是照片。他对照片摸来摸去,舔着焦干的嘴唇。他收集的照片越来越多了,装满了几本大相册。
我发现权国金走在大街上,他总是低着头,看女人的脚。
听说,有一天,权国金看到一个女人的脚,眼前一亮,就过去搭讪:“美女,你的脚很漂亮,能不能拍张照片?”人家瞪眼,骂一句“神经病”,走了。他连忙叫住:“五百块钱!”女人停了脚步,回头:“真的?”
权国金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那女人。
女人坐在甬路旁,脱下鞋子、袜子,让权国金拍个够。有一次权国金喝多了,他对火苗儿说:“好脚在民间啊!舞厅的、足疗店的小姐脚都不中,要找好脚、美脚,就得在街头巷尾搜罗。”
火苗儿骂权国金变态。
权国金硬着脸,说:“说我变态就对了。一个丧失了性功能的年轻男人,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能不变态吗?变态是正常,不变态是不正常。这些照片上的脚都好看,就是比不上你姐的脚,你姐的脚真叫一个美!”
权国金说着,打开柜子,从里面端出一个水晶的鱼缸,那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一只脚,雪白雪白的,是大妞的脚。
火苗儿惊呆了!
这只脚原本是放在革命烈士纪念馆的,权国金却偷了出来。权国金伸出手,把大妞的脚捞了出来,福尔马林滴答作响。
火苗儿哇地吐了出来,疯疯地,跑了。她回了剧团,唱戏,唱得疯疯魔魔的。
仰脸婆娘低头汉,权国金走路总是低着头。
那一天,我家炕洞漏了,我和泥补炕。我和泥的时候,身边围着一群鸡。鸡一跳,权国金低头走进来了。他走到我跟前说:“爹,我还是想和火苗儿要个孩子。”
我被说蒙了,别人不是难事,这对他来说,忒困难。他说可以采用新技术,他俩做试管婴儿,找个代孕女人怀胎。试管婴儿才能保证这孩子是权家的血脉。我抬头问:“火苗儿是啥意思?”
权国金说:“她有点儿顾虑,请爹劝劝她。我们这么大家业,应该有多个孩子继承啊!再说,只有我们有了孩子,火苗儿的心才会拴住了。”
我听着也有道理,答应劝劝火苗儿。
我找到火苗儿一说,火苗儿竟然答应做试管婴儿,只是她不愿意别人代孕。
过了几天,权国金带着火苗儿去了香港,一切妥当。
我瞅着火苗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权国金乐得嘴巴咧成了瓢。火苗儿腰酸了,权国金知冷知暖,一天到晚为她揉腰捏腿,营养品都送到她的嘴边上。
权桑麻更是欢喜,他送来好多营养品,让火苗儿安心养胎。
那些日子,火苗儿饭来张口,懒得张;衣来伸手,懒得伸。她整日吐酸水,围着大被不起床。吐完酸水就唱:“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我的爹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火苗儿不是十月怀胎,而是十二个月,整整一年。
我和老婆为她提心吊胆,为啥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胎儿有啥毛病啊?查了多少回,正常。权桑麻挺高兴的。他说秦始皇就是怀胎十二月生的,是好兆头啊。快到十二个月的时候,我去药王庙找杜伯儒,杜伯儒不在,徒弟说他到水库钓鱼去了。我去水库找的他,杜伯儒专注地端坐,脚前放着鱼饵盆,下钩不大一会儿,他就金一条银一块地提溜鱼。我问他火苗儿肚子里的孩子是咋回事,杜伯儒放下鱼竿,掐着指头,嘴唇嚅动着,老半天,长长叹口气:“有异象,有异象啊!”我惊讶地问:“啥异象?”杜伯儒诡秘地说:“这孩子,与众不同。”我问:“好,还是不好?”杜伯儒含糊地说:“看吧。该来的,总要来,挡不住。”我着急了,说:“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杜伯儒感叹说:“人世间,好多事,没人拿得准。都拿准了,人活着就没意思了。人活的就是个喜怒哀乐呀,一样都缺不了。”
终于到了那天,火苗儿生孩子了。
竟然是个毛孩!这孩子浑身长毛,跟飞上天的毛嘎子一模一样。全村震惊,我被惊着了,马上想到杜伯儒的预测,我和老婆都不敢去看。权桑麻病倒了,流着眼泪连说:“报应,报应啊。”他是说,他和权家人作恶忒多了吗?火苗儿生下了毛孩儿,让村里人想到了在老槐树上做窝的毛嘎子。小小的日头村,竟出了两个毛孩儿!
想到毛嘎子,我有好长时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他说他在云顶,我有些疑惑,这不扯淡嘛!天上哪有云顶啊!反正,毛嘎子飞到天上去了,跟嫦娥搭伴过起了日子。谁不信,等月圆的时候,拿高倍望远镜看看,一准能看到毛嘎子。我见不到毛嘎子这个人,却能听见他的声音。还有人说他去了大都市,在夜总会演出,能蹦能跳,还会唱流行歌曲,人们都来看稀奇。毛嘎子赚了好些钱,还交了女朋友。也有人说,毛嘎子咋能进城呢?进了城还不被关进动物园啊!
我又多了个外孙子。我给他起名叫毛毛。
毛毛过满月的时候,我去了,见到了他。他浑身长满毛,冲我很不友好地瞪眼。我看权国金和火苗儿倒也稀罕。火苗儿问我,毛毛长大了,不会也飞上云顶吧?她这一问,我挺害怕的,又想到了毛嘎子。我看看毛毛的腋窝,没有翅膀的痕迹。我说:“不会。”火苗儿说:“毛嘎子就是长大了才生出翅膀的。”权桑麻没来,他不想见这个孙子,永远都不想见。权国金跟爹吵了一架。权大树对此幸灾乐祸。火苗儿生了个毛孩,金沐灶心情低落。他觉得火苗儿挺可怜的,他要是当年娶了她,就能生个健康的孩子了。这样想着,金沐灶心里就愧得慌。他对我说:“老天爷咋能这样惩罚火苗儿呢?没天理呀!”
袁三定来了,带来了槐儿。
爷儿俩从美国归来,来看金沐灶。我看见槐儿长大了,可嘴唇还有点儿紫,先天性心脏病还在折磨他。我问槐儿身板咋样?槐儿笑笑:“挺好。”我听见他嗓子里发出拉胡琴的声音。我说:“孩子,如今医学发达了,啥病都看得好。”槐儿噙着眼泪说:“姥爷,我知道。”
槐儿在金沐灶怀里哭了,他说做梦都想舅舅。金沐灶说:“舅舅也想你。”袁三定要金沐灶离开日头村,去美国留学。袁三定说:“你是全乡的高考状元,如今却在种庄稼,不能就这样毁了。”金沐灶还惦记着魁星阁的事,他想把它建起来。袁三定说:“这好办,我可以投资。”金沐灶摇头,他想亲手做这件事。这是金家的文脉,还是由金家亲力亲为。金沐灶主意已定,不建成魁星阁,哪儿也不去。袁三定说不动他,带着槐儿又回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