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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沐灶蹲在学校院子里,埋着头。他办了个农民学校,开张没几天就黄了,没人听课。一条黑狗围着他,尾巴翘圆了,左右摇晃。金沐灶抬手扒拉一下狗,半天才说:“没想到,我干啥啥不成。我就是个失败者。”
我说:“这年头,有钱,就是成功者。没钱,谁都看不起。好好赚钱吧!”
金沐灶倔倔地说:“我就不想当个有钱人。”
我说:“有钱人多好,难道你想跟我一样,牙快掉光了,还是个穷光蛋。我就跟你说吧,有钱买不来真情,没钱,更买不来真情。你看见哪个女人跟要饭的爱得死去活来的。你没钱,总有一天,连火苗儿都瞧不起你。”
我的话震撼了金沐灶,他半天不说话。
吕富仁在日头村当知青的时候,就是金沐灶的忘年交。如今在大学当教授了,满肚子都是深奥的哲学问题。这天,他从省城来看金沐灶。吕富仁说:“沐灶,你当乡长我没理你,因为人走仕途,不需要老师。人一当官,就是靠魄力了,老师就没用了。听说你辞了官,种庄稼了,我心中遗憾,但还很佩服。种庄稼,寂寞呀。尤其是年轻人,种庄稼,更寂寞。寂寞人,最需要跟人说说话,也最想念老师,对不对?”
金沐灶突然哑住,眼泪淌下来。
我观察着吕富仁,此时他的眼仁里聚着红色。
吕教授是个哲学家,说话一会儿高深,一会儿通俗,特点是风趣。记得还有这档事,金校长给吕富仁和我家的大妞提亲,谁知道,大妞偷偷跟权国金好上了。金校长提了几次,都被大妞婉言谢绝。提亲不成,吕富仁对我照样亲热,这叫文化素质。还有一年,我去大学找金沐灶一块儿去买玉米新品种,见过吕教授一面。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我。我把他和金沐灶请到家里,让老婆给他做最爱吃的韭菜菜盒子,我们喝了好多酒。得知金沐灶和火苗儿并没有走到一起,吕教授不住慨叹。我让吕教授开导开导金沐灶,让他务些个赚钱的营生,别跟钱有仇。金沐灶说:“我不想成为有钱人,我以为有了钱,就添了不少臭毛病,就像权桑麻那样。可我还想用钱,没有资金,怎能重建魁星阁呢,光种地不中啊。”
吕教授坚定地说:“沐灶,这事没什么可纠结的,这个时代,清守尊严没什么意思。从大众哲学角度说,时代主题是两个字:赚钱!三个字:赚大钱!四个字:大胆赚钱!”
金沐灶说:“经商,不可避免的是要做违背良心的事。”
吕教授说:“先不提良心,我是搞哲学研究的。哲学是介乎于神学和科学之间的,它思考的基本问题包括:世界是否分为心和物,如果这样划分,那么心是什么,物是什么?两者之间从属关系如何?我可以告诉你,心是灵魂,物是心灵以外所有形式的体现。心与物,两者相互牵扯。心由物动,物由心生。我对你能义无反顾地离开官场,很钦佩。但此时的你,应该抓住机遇,赚钱!记住我的话,中国有骨气的文化人只有参与了经济生活,方能干预社会生活。你应该相信自己是强有力的。你可以把市场骑在胯下,在上面展开优美的‘托马斯全旋’!”
吕教授的话击中了金沐灶的命门。金沐灶瞪眼听着,着了迷。
吕教授的心里话有多少?比披霞山的矿藏还多。他就这样坐在炕上,从中午说到晚上,又说到大半夜。就像春天开了封的燕子河,脆生生、嘎嘣嘣地流淌着。吕教授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而且越说嗓门越亮堂。
几天后,金沐灶听了吕教授的话,研究起了那本《铸铜经》。那是他当年从烧毁的魁星阁破门夹层中找到的。
那天早晨,日头还没出,一街的瓦屋,全都阴着影。我跟着金沐灶去找杜伯儒。金沐灶对杜伯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杜伯儒沉吟片刻,说:“盛世铸钟,国泰立碑。好好好!”
杜伯儒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打开,是一张大钟的图纸。他说:“这是过去药王庙的康寿钟,‘文革’中让红卫兵砸了,连块钟片都没留下。我把他交给你,这就是你铸铜厂的第一份订单,相信你能做好。”
金沐灶轻轻地笑了。
金沐灶从袁三定那里借了一笔钱,又贷了款,建起了铸铜厂。有一天,我把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给权国金说:“这是金沐灶让我给你的。”说完这话,外边的天空咔嚓一声,响了一个惊雷。我转头望去,天阴得像黑锅底。我一激灵,权国金一哆嗦。他问:“啥东西?是不是想害我呀?”我头皮发麻,说:“我也不知道啥东西,但他不会害你。”这时,窗外下起雨来,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玻璃。权国金看我一眼,打开信封,哗啦抖出一堆相片来。权国金眼前一亮,像黑屋子突然打开了电灯,他喃喃道:“好货呀,真他娘的地道!”权国金摸了一下嘴角,问:“金沐灶,他求我办啥事来着?”我大声说:“铜厂的事呗。”权国金点了点头。于是,金沐灶的铸铜厂办了起来。他把废弃的小学校收拾得干干净净,建起了铸炉,请来了铸铜师傅,开始铸康寿大钟。这是杜伯儒下的第一份订单,马虎不得,他要的就是开门红。
不久,康寿大钟铸成了,紫红紫红的,用手指弹一下,清脆,余音袅袅,飘得远远的。
杜伯儒来了,见了大钟,双手抖抖地抚摩着铸面上面的《金刚经》,一个劲儿说好。他说:“四月二十八,药王庙会,挂钟祈福。”
杜伯儒把第一次敲钟的任务交给我。我的心跳得欢实,这是新出炉的大钟啊!那天,赶庙会的人,海了,都静静等待着钟声响起。我穿了一身新衣裳,跟孩子们过年似的,握着轸木的手都出汗了。只听杜伯儒大喊:“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八,药王孙思邈先生的诞辰。由日头村金氏铸铜厂厂长金沐灶先生为我们铸造的康寿大钟,落成了!让钟声响彻,为天下百姓消灾延寿,修善积福。祈愿国泰民安,世界和平。下面,就请日头村敲天启大钟的敲钟人老轸头,为我们敲钟祈福!”
我抡圆了膀子,嗖嗖挥动轸木。钟声弥漫开来,天地都在震颤。我一口气敲了一百零八下。我是越敲越精神,越敲越来劲。钟声里,人们双手合十,抛洒着吉祥的心愿。
当时不觉得,敲完钟,才发现,膀子抬不起来了。
金沐灶说:“轸叔,今儿你算露大脸了,上万人看着你呢!”
我鼻子一酸,忍住了泪,说:“你也不赖,这口钟铸得好啊!”
我的膀子抡肿了,见风就疼,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去了药王庙,金沐灶也跟来了。金沐灶感谢杜伯儒:“叔,这下你算给我做了活广告了。”杜伯儒说:“人靠人帮,人得帮人。一个人单打独斗,办不成大事。这钟声一敲,给你的生意报了福音了。往后的日子,发财吧。”
那一天,权桑麻也去逛庙会,看到了我敲钟。权桑麻来找我,说:“亲家,你好大一张脸啊!”我说我本来就是个敲钟的,苦命人。权桑麻说:“新铸的钟,让你敲了头一水。”我听得出来,他砢碜我呢。权桑麻叹了口气,说:“我不如你呀!我出资两万,买敲钟权,杜伯儒没答应。看来他是和金沐灶串通好了,是铁了心要跟我对着干了。”我苦笑说:“可不能这么说,我去敲钟,这是下贱活,您是当家人,咋能敲钟啊?”权桑麻被我闷住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对金沐灶铸铜咋看?我说:“没啥看法,他总得混口饭吃吧。”权桑麻提高了嗓门,说:“不对!你总是袒护他,他是想压着我,让我翻不了身!”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权桑麻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敌人,他一天都活不下去。他的想法忒他娘的奇怪。权桑麻拧着眉头说:“金银铜铁锡,这不明摆着吗,我开的是铁厂,他就开铜厂,铜在上,铁在下呀,这不是压着我吗?”
我笑出了声,说:“亲家,你真能胡扯啊,他要是开金店,那不压你好几层啦?别疑神疑鬼了,这年头,一只手遮天不容易啦。”
权桑麻急了,吼起来:“老轸头,你说清楚,我啥时候一只手遮天了?人们不都说我胸怀四海嘛!”
我冲他作揖:“我说错了,错了。”
金沐灶的铸铜厂真的红火起来了。除了铸钟,还铸造各种塑像、浮雕、铜鼎等等。
这一年,香港回归,金沐灶决定亲手铸一个宝鼎送往香港。这个决定,让我激动了好几天,权家人再有钱,也弄不出这露脸的举动。金沐灶的铜厂铸鼎那天,厂区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铜鼎铸成了。大鼎金光闪闪地矗立着,引来一堆人观看。
金沐灶问:“轸叔,你瞅这铜鼎中吗?”
我沿着铜鼎溜了一圈,连连夸奖:“好啊!好啊!”
金沐灶说:“您再细瞅瞅。”
我把脸凑近铜鼎,瞅了半天,没瞅出啥来。
金沐灶说:“把脸凑近了瞅。”
当我把脸凑近铜鼎时,铜鼎热热地烤人。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铜味,除了气味,还能瞅见铜面上斑驳的花纹。
金沐灶轻轻摇头说:“轸叔,我不满意啊。”
我一愣:“因啥不满意?就因这花纹?”
金沐灶摇头说:“不,我总感觉缺点儿啥,缺点儿气韵,想毁了重筑。”
我眨了眨眼,惊愕不解地盯了他一阵:“你,你说啥?”
金沐灶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必须得到您的帮助。”
我大咧咧地说:“我能帮上啥?”
金沐灶说:“您能,我想把大妞的那只脚铸到鼎里边。”
我急了眼,说话结巴了:“你说啥?说啥?你真敢想啊你!”
金沐灶说:“您想想,大妞的脚从展馆拿回到权家,是最好的去处吗?”
我皱眉想着,想着。
我去找了杜伯儒。杜伯儒一拍脑门:“好主意啊!”
我跟杜伯儒聊了一整天,终于想通了。
铸鼎开炉那天,我捧着大妞的脚,喃喃地说:“孩子,你的身体化了,留下这只脚,你在梦里总是找我要。我跟权国金要,他当不了家,你公公总是拖着不给。这次香港回归了,是咱国家的大喜事。沐灶要把你的脚筑到铜鼎里,爹开始想不通,后来杜伯儒劝爹,爹就想通了。你的身子是铁水化了的,留下这只脚,放在权家,让你无法完整。今天爹做主了,给你的脚找个好去处。那是大香港啊,听说繁华得很哩。你到了那儿,就再也不孤单了,你方便的时候,再托梦给爹。”我说不下去了,我揩了揩湿润的眼睛,身体一软,化为一堆泥。
金沐灶上前搀起了我趔趄的身体。
我强忍着悲痛,手扶铜鼎继续说:“大妞啊,你是孝顺孩子,你也不会反对的。你的脚放进铜水里,化为气体,你的魂就完整了。走吧,走吧!”
说着,我捧着大妞的脚,放进红红的铜水炉里,瞬间化成一股白烟。
我哇的一声,哭得跌倒在地:“妞啊——”
铜鼎铸成了,还是那般大小,没了怪味,没了花纹,却有了气韵。铜鼎上写着:庆祝香港回归,为万世开太平。我看得出来,金沐灶对这次铸鼎非常满意。
杜伯儒抚须,啧啧赞叹:“真是神啦!”
我却不忍心再瞅了,好像大妞就站在那儿朝我微笑。
金沐灶找了辆卡车,给铜鼎披红戴花,直接送到火车站,然后送往香港。
出发仪式上,权桑麻也在人群里。他对我说:“风水轮流转,这回让金沐灶捞着了,活该他露脸啊。”
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也给香港表示表示啊?”
权桑麻嘿嘿一笑,说:“我那都是傻大黑粗的生铁蛋子,表示啥?人家还不给我扔出来。”他背着手,阴着脸走了。
金沐灶走红运了,旧学校的老场地搁不下小铜厂了。因为送香港铜鼎的事,让县里领导赚足了面子,领导亲自批地,建大型铸铜有限公司。各银行一路绿灯,求着金沐灶贷款。因为这事,金沐灶名声大震,全国各地的订单都来了,日头村铸铜公司正式挂牌。
第二年的秋天,金沐灶带我去了一趟香港。我抚摩着铜鼎,哽咽了:“大妞啊,爹看你来了。”铜鼎静静地矗立着。我抱着铜鼎,流下浑黄的眼泪。
那些陪同的港人都愣了。
过了两年,权桑麻的轧钢厂陷入了泥沼,转不动了。钢铁产能过剩,国家宏观调控,大批建设项目下马,用不到那么多的钢材了。钢厂的生意清冷了,好多工人放假,回家种地,重新拿起了锄头。
天凉了,我去看望权桑麻。一进屋,看见权桑麻拥着被子,坐在床头,抽闷烟。权桑麻已近七十岁了,头发白了,黑牙暴露,嘴角的皱纹更深了。抽了一阵,他老婆一枝花接过烟袋,权桑麻老毛病犯了,一下接一下地抠脚泥,搓到劲头上,紧闭双眼。
权大树进来了,他劝权桑麻安心养老,出国转转。
权桑麻说:“年轻时候,你爹去过莫斯科,见过斯大林啊!”
权大树说:“爹,我知道。您应该到美国看一看。”
权桑麻找到下嘴时机了,破口大骂:“大老美,有啥看的!他们老攻击我们人权,我看啊,他们才不讲人权呢!还是***说得对,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他娘的纸老虎!”
权大树笑了笑,说:“爹,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您咋还拿老眼光看人。我去过美国,人家就是牛!再说了,袁三定不就是美国老板吗,您咋还跟他合作呢?”
权桑麻冷冷地望了权大树一眼,说:“袁三定是中国人啊。不过,等我们实力强大了,还得把老袁也彻底赶走,这个假洋鬼子也不是啥好鸟!”
权大树插嘴说:“人家是大老板,你说赶就能赶走?”
权桑麻说:“眼下我没办法,等啊,你等啥时候来一场运动,看我咋收拾他!”
我听了头皮发麻,这家伙还盼着来运动呢。
权大树每天为权桑麻按肩膀,权桑麻忒受用,在有人按摩的同时,自己还能抠脚泥,闻着脚趾间的“芬芳”,那就更受用了。权桑麻的这个嗜好是不能劝的,谁劝他就跟谁急。
权大树站在身后,也跟着沾光,不住拧鼻子。
我知道,权大树给老爹拍马屁,是瞄着村支书兼董事长的位子呢!可是,权国金也想接班啊。我发现,权国金用的是另一功。他跟火苗儿商量,歌颂权桑麻的大恩大德、丰功伟绩。于是,权国金在村里成立了艺术团,聘请火苗儿当顾问,除了评剧,还有乐亭大鼓、皮影、快板书、三句半,整个一盘大杂烩,感觉有点儿乱。那一次,村里来了个参观团。我陪着权桑麻在村里饭店喝酒,权国金带着一帮人背着家伙什来了,现场演出三句半,锣鼓大镲敲打起来,好不热闹。甲乙丙丁说开了:
敲锣打鼓走上台,我们各个乐开怀,歌颂英明权支书,敬礼!
各位顾客大家好,我把支书表一表,支书恩情似海深,忒好!
支书当年红孩子,参加土改分田地,斗倒地主把身翻,仗义!
土改之后“大跃进”,全国劳模举大印,鼓足干劲往前冲,光荣!
“文化革命”挨批判,真金不怕烈火炼,深入揭批“***”,英雄!
改革开放走在前,经济发展勇争先,率先建成亿元村,功臣!
……
权桑麻哈哈笑着,乐晕了。
我没想到权国金会来这么一手,站起来鼓掌。饭店里的人也拍巴掌,听说饭店里演节目,村里人也来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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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猴子一样攀着菩提树干,手举着牵牛花瓣搜寻蝴蝶、蜻蜓。我爬到树顶就像个胎儿一样蜷成一团,听见一片知了的叫声。还听见哗哗流淌的燕子河水声。
忽然,林子外边响起了村民乱七八糟的声音。
整个下午我都在树上蹦来蹦去,这儿有我多少童年的记忆啊!我心疼的只有那片树林。过去的树林里有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开花的树,名字我都忘记了,枝杈像小蜡烛一样燃放着犹如细碎的花瓣。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跑过去了,样子有些像火苗儿,但又不是火苗儿。
我开始有了对女人朦胧的渴望。过了很久,没有一个女人的踪影,我慢慢在树上打盹了(村里所有的树种中,只有状元槐能站着做梦,它梦着自己返老还童了。状元槐没有对应的星宿,我依然能够搜寻到它的梦。它也常常跟踪村人的梦,现实生活在它眼里变虚了,尽管人们真诚地对待它,可是,树眼中的一切恍如一场梦)。
天黑以后,我就向我的家园云顶飞去。谁也发现不了我,我可以日行千里。
刚到云顶就看见室宿一闪一闪。
我算了一下,这是权桑麻所属的室宿。一般室宿的人威武刚烈,具有斗志和竞争心,积极乐观,欲望强烈。缺点是独断专行,轻率急躁,不懂温柔,过分的豪放会带来命运的大起大落。
我对权桑麻的梦很感兴趣(这一时期我好像更看重梦里的东西,肉眼看到的东西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个以霸道著称的民间枭雄身体极好,他极少做梦,逮着他的一个梦真不容易。我看见权桑麻于梦中在选择庙宇,他以其犀利的目光看准了景忠山。
从日头村翻过披霞山就是景忠山。景忠山上的贵妃池是冀东著名的风景区。传说乾隆皇帝在这里修筑汤池,至今留下贵妃池名胜古迹。景忠山贵妃池的温泉是怎么来的呢?
相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女娲补天在景忠山留下了一块葫芦状的巨石,于是人们便在那里修了一座娘娘庙。多少年来,娘娘庙的香火一直很灵,吸引着远远近近的信徒来这里拜佛烧香。
我怎么也没想到,权桑麻在梦中竟变成了乾隆皇帝。一个晴朗的天,权桑麻一身帝王黄袍,频频出入紫禁城和颐和园。有一天他率队来到冀东景忠山游玩时登上了娘娘庙。
陪伴他的皇子是权国金,没有见到权大树的影子。
权桑麻见娘娘庙香火很旺,也要去朝拜。卫士们赶走了众信徒,权桑麻进了娘娘庙。娘娘庙并不大,权桑麻转了转便停在女娲娘娘的神像前不动了。权桑麻站在女娲娘娘的神像前露出欣赏的目光,神像塑得很美,他心想自己如能找到一个像女娲娘娘这样美的姑娘做妃子,该有多好哇!想着想着,不觉向前又走了几步,离神像越来越近,猛听“呸”的一声,女娲娘娘吐了权桑麻一脸唾沫。
权桑麻摸着自己的脸,吓了一大跳。
女娲娘娘是泥塑的,怎么还能吐唾沫,莫非她当真活了?
权桑麻越想越害怕,急忙带着皇子、嫔妃和卫士们匆匆离开了娘娘庙。老轸头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呈现的只是模糊的影子。
天色徐徐地暗了,隐约可见天边出现了几颗星星。
权桑麻回到皇宫,仰望星空,月光映照着权桑麻的脸而看不出一点儿表情,其实,他内心想着怎样报复女娲娘娘。这梦也奇怪,权桑麻睡了一夜之后,早晨起床惊呆了,被唾的地方竟然生起疙疙瘩瘩的疮来。他又痒又痛,而且越烂越厉害。权桑麻皱了皱眉头叹息道:“这可叫朕怎么上朝哇?”他仰起脸对着天空露出了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
权桑麻急忙让大太监老轸头招来太医,太医竟然是杜伯儒(梦里的事情真有意思)。
老轸头穿着太监的服饰在一旁伺候。杜伯儒看了权桑麻脸上的疮,沉默了一阵不知怎么开口。老轸头催促道:“杜太医,赶紧说话呀!”杜伯儒急忙说:“这种烂疮很特别,中药无法医治。”老轸头的声音竟然有太监那般尖细:“大胆,欺君之罪,你不怕杀头吗?”杜伯儒哆嗦着说:“表面看是疮,其实,皇上是被鬼魂缠上了。鬼魂要是缠上你老轸头,你也跑不掉。”一听这话,老轸头吓得直吐舌头(这不能都怪他们,几千年来积下的鬼魂太多了,他们无法忍耐寂寞的时候就出来兴风作浪)。
权桑麻却对杜伯儒恼怒了:“娘个×的,鬼魂?朕从来不信这一套!你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给我拉出去斩喽!”
杜伯儒赶紧行礼下跪:“喳!圣上息怒,一定治好皇上的病。”
杜伯儒给权桑麻脸上涂了药,还开了内服药,几天过去不疼了,权桑麻恢复了与后宫嫔妃们的嬉戏生活。
有一个贵妃夸奖权桑麻脸好了,权桑麻微微笑了,就真以为好了(真相的能量足以击碎谎言,可是权贵们愿意活在谎言里)。其实,他的脸不仅没有治好反而越烂越厉害,他一天天变得愈加冷酷,他宣称将毫不留情地严惩太医杜伯儒。太监老轸头迟疑了片刻,他推测会株连自己,内心恐惧又纠结。
那天陪他去娘娘庙的皇子是权国金。权国金劝阻父亲饶杜伯儒一命,发配他到披霞山药王庙。他还出主意说:“父皇是人间皇帝,富有四海,就是偶尔不恭,神女也该原谅。”
听了权国金的话,权桑麻脸上的愁云并没有消散,他皱着眉头,没精打采地说:“孩子,可神女并没有原谅朕啊!”
权国金抬起头说:“父皇可虔诚地去庙里焚香,女娲娘娘见您确有诚心,就会宽恕的……”
权桑麻没有办法,他这个从不低头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去娘娘庙焚香。焚香一连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女娲娘娘终于被权桑麻感动了。
这天上午,权桑麻刚刚拜完,桌上签筒里就跳出一支竹签,权桑麻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汤泉洗痂”四个字。他正皱着眉头思索,一卫士进来禀报说,景忠山下出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汤泉池。权桑麻听了心中大喜:“娘个×的,随朕看一看吧!”
权桑麻踏着满地狼藉,一路奔向汤池。他看见热气腾腾的温泉水上,飘着一些野花花瓣。他弯腰捧起温泉水和花瓣,凑在鼻子底下,把水和花的芬芳深深吸进肺腑。原来,女娲娘娘恼怒权桑麻轻薄无礼,所以用生疮惩罚了他。但见权桑麻能改正错误,于是就显神通帮他治疗。
女娲娘娘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用树枝蘸了些瓶里的水向景忠山洒去,景忠山下便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温泉。
权桑麻用慈父般的口吻对身旁的儿子说道:“国金,朕脸上的病要是好了,应该奖赏你呀!”
权国金急忙跪下说:“孩儿孝敬父皇是应该的,孩儿还要给父皇建贵妃汤池呢!”
权桑麻高兴地笑了。
权桑麻坚持每天用温泉圣水冲洗脸上疮痂,圣水就是药,能给脸上治疮也能给人心疗伤。时间不长,脸便渐渐好了。
梦醒的时候,权桑麻摸了摸自己的脸傻傻地嘲笑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
本来该结束了,谁知又节外生枝了。权桑麻醒来还记得皇帝梦和贵妃汤池,回味着什么,就委派权大树去建贵妃汤池(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尽管看着很神圣深究起来却毫无意义)。
权大树反驳说:“我的亲爹呀,咱披霞山有铁矿,哪有温泉啊!”他甩手悻悻地走了。
权国金说:“爹,我派人寻找,景忠山有温泉,我们披霞山也一定会有!”
权桑麻哈哈笑了:“娘个×的,还是国金懂朕的心。”
权国金急忙操办建设披霞山贵妃汤池去了。
权桑麻的脸仰在半空,迷傻地盯着天空的一朵白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动用资金,把北京天安门照原样搬进日头村。
全村皆惊。权大树等人出面反对,唯有权国金投了赞成票(抛开贵妃汤池和建设天安门的事,我对权国金的评价远远高于对有勇无谋的权大树的评价)。权桑麻站在状元槐下,一个不落地清点着天空的云彩,眼前出现了天安门雄伟的蜃景。
3
钢厂评剧团成了歌颂权桑麻的艺术团。每逢客商来访、领导视察,都要进行专场演出。火苗儿除了唱评剧,还唱乐亭大鼓,冀东皮影戏,一板一眼,挺像那么回事。
村里越来越热闹了。权桑麻笑着对我说:“轸头,娘个×的,你这姑爷真行,太有才了,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
我听这话心里受用,权国金毕竟是我姑爷。权大树坐不住了,照这样演下去,哪有他的好果子吃!于是,他断了权国金的后路,掐断了艺术团的经费。
艺术团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了。权国金找权大树,说:“你这样做事,忒不厚道。”权大树说:“我看你就是个败家子儿,我这儿辛辛苦苦赚钱,你在那里唱唱跳跳。这钱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们日钢工人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容易吗?”权大树只从经济方面说,不说权国金为父亲歌功颂德的事,因为这样驳不倒他。但权国金却专挖根子,说:“你这样做,就是反对爹,就是想阴谋篡权。”权大树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急了:“你他娘满嘴喷粪!”权国金也急了:“好啊,你他娘的骂咱娘!”说着,就冲了上去,一把抱住权大树,两个人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起来。两个人衣着沾了土,地上一片狼藉。
在一旁的两个保安都吓傻了。当时,我下地回家,就站在钢厂大门口看热闹。两个人滚着,围着那头牛的雕塑转来转去。
我知道权大树好勇斗狠,出手黑,怕权国金吃亏,忙上去拉架。可是,我压根儿就拉不动。我瞅见权国金的脸上被抓成花瓜了,血一道一道的。
我急中生智,大喊一声:“你爹来了!”
两个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两个保安和几个看热闹的人,偷偷笑了。
这事儿,还是让权桑麻知道了。权桑麻把两个儿子叫去,开始,两个人不承认打架,说是切磋武艺。权桑麻脸黑得像锅底,扭头问我他俩打架的经过,我知道瞒不住,就一五一十说了。
权桑麻指着两个儿子的鼻子,喷着唾沫,大骂道:“娘个×的!你俩出息了,翅膀硬了,学会窝里斗了!我还没死呢,你俩就动手了,我要死了,还不得动刀子啊?”
权国金怯怯地说:“爹,我们艺术团歌颂您的丰功伟绩,他把经费给卡了。这不是明显跟您作对吗?”
权大树辩解说:“爹,眼下咱们企业的生产线停了三分之一,本月前二十天的账目亏损了一百多万。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我不是对您有意见,是觉得,应该节省开支,有必要养一个艺术团吗?”
权国金恼了,说:“艺术团成立,是爹批准的,就是解散,也轮不到你做决定。就是解散艺术团,也不该这个时候。下个月就是咱爹的七十大寿了,你把艺术团解散了,连个响动都没有,咋给咱爹贺寿啊?”
权大树说:“我们请火苗儿的评剧团贺寿啊!你媳妇带人给爹贺寿,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插嘴说:“大树,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火苗儿剧团那一堆人呢,拉出来不得花钱啊?”
权桑麻沉默了,似乎拿不定主意。
权桑麻是真心地喜欢艺术团,喜欢艺术团,就喜欢权国金,喜欢权国金,权国金就有希望接他的班,那我脸上也能放光啊。我趁机煽风点火:“亲家,艺术团不能散啊,你的丰功伟绩都是他们唱出去的,那可是唱出了咱老百姓的心声啊!演出停了,就算你愿意,全村人也不答应啊!”
权桑麻顺坡下驴地说:“亲家说得对!只要老百姓喜欢的事,我们就得干。养一帮演员,用不了几个钱,咱权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垮不了。依我看,艺术团继续办下去。”
权大树处了下风,气哼哼地要走。
权桑麻说:“大树,你牵挂企业发展是好事,我知道你是个有心人,别跟你兄弟一般见识。”权大树说:“爹,我知道。”他瞪了权国金一眼,走了。权桑麻转而又对权国金说:“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惹你哥干啥?往后你就把剧团的事交给火苗儿,把村里的宣传工作做好,别让乡亲们说你不务正业。记着,上面下来啥文件,给我看看;布置的啥任务,说给我听听。”权国金说:“忘记跟您说了,县上下来个文件,是支持三农的优惠政策。”
权桑麻立即说:“还不给我拿去!”
权国金答应着,走了。
办公室剩下我和权桑麻。我也转身要走。
权桑麻说:“轸头,再陪我坐一会儿。连你也嫌弃我了?”
我迟疑地说:“我这人没啥用,也帮不上你的忙,别耽误你的正事。”
权桑麻说:“钢厂困住了,没啥好办法。你说,干啥呢?”
我一愣:“干啥?还是炼钢炼铁呗,还能养猪啊?”
权桑麻眼前一亮挺直腰身:“养猪?咋就不能养猪呢?”
我哈哈大笑:“七十大寿还没过呢,你就糊涂了?我们从养猪过来,哪有鼻涕倒流的?有钢厂养猪的吗?没听说过。”
权桑麻在办公室来回踱步,说:“如今啥行业赚钱?就是养猪。眼下是,两公斤钢材,抵不上四两猪肉。猪咱都养过,利润周期很明显,基本上会出现一年盈、两年平、三年亏的周期。钢厂还有块空地呢,建几排猪舍,养几百头猪,没问题。”钢厂养猪?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嘛!我觉得,权桑麻发神经了,最好离他远点儿。这时权国金回来了,权桑麻一把夺过文件,看着,眼珠子滴溜溜转。权国金愣愣地看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转脸问我:“我爹咋啦?”
我随口说:“他要养猪。”
权国金傻了:“养猪?”
权桑麻把大手往桌子上一拍:“养猪,忒好了!县上有优惠政策,养猪大户有补贴,新品种也有补贴,一大笔可观的资金啊。堤内损失堤外补,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咱就养猪。我告诉你们,钢铁的严寒来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养猪比炼钢有更多的利润空间,通过多元化经营,摆脱企业困境,也是一种战术选择。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为了生存,别说养猪,养鸡、养牛都可以,没的说!”
这权桑麻真不是一般人,他的思维像只麦收时节的蚂蚱,一蹦老远,翅膀闪着光,嘎吱嘎吱叫。
没几天,我听说权桑麻去了乡里和县里,找领导,提出建全乡最大的养猪场。领导听了都高兴。县、乡领导大力支持,为养猪场免费三通——通路、通电、通水。接着,又联系银行,为权桑麻放贷。权桑麻是块金字招牌,全国劳模、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银行的大门永远朝他开着。跟做梦一样,权桑麻用了一个月时间,建起了千头猪场。猪场一建起来,就挤对了散养的养猪户。他们没有能力与权桑麻竞争,有的赶着猪群归顺了权桑麻;有的把猪卖了,改干别的。
那一天,我和权桑麻喝酒,权大树也在,权大树反对建猪场,责怪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权桑麻开导权大树:“这是一笔好买卖啊,土地是现成的,资金是银行贷款,销路是政府主导,政府食堂、当官的入住的宾馆酒店,都吃咱养的猪肉,躺着就能把钱赚了。”权大树说:“那银行贷款不用还啊?”权桑麻说:“咱这养猪场,设施贷款五千万,用三千万就建成了。我已经找公司评估了,五千万。咱啥都没干,先赚两千万。中吧?退一步说,贷款还不上,咱就把猪卖了,把空荡荡的猪舍还给银行。再者说了,各级领导树咱是一杆大旗,能让它倒下?他们可不光吃咱养的猪肉啊。”听了权桑麻的话,我心惊肉跳的,不敢看他那张贪婪的脸,只顾埋头喝酒。权桑麻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亲家,我喝多了,瞎说呢!”我去茅房尿尿,一个劲儿地打激灵。黑呀,真他娘的黑呀!贷款五千万,先把两千万装进腰包,只干三千万的活儿。
金沐灶的铸铜厂网罗了各类人才,设计师、工艺美术师、铸造师,他们就住在公司建造的宾馆里。那一天,他让人开车把我接了过去。他正给这些人开会,我心里头七上八下,走了进去,就听见哗的一片掌声。
掌声中,我的腿不住哆嗦。
金沐灶一干上这一行,人都变了,他笑吟吟地走过来,一脸圣光。他坐在我的身边,微笑着对大家说:“这就是我说的老轸头,他是我的亲人,是日头村最有故事的人。我们公司要挖掘民俗风情、民间文化,就得向老轸头多多请教。”
又是一片掌声。
我架不住了,双手无处安放。
金沐灶说:“轸叔,县政府要开发燕子河,在挨县城的河边建一条唐人街,展示民俗风情。我接到了几组雕塑订单,就是展示民间艺人的场景,捏泥人的、剪纸的、唱皮影的、看西洋镜的等等,这都得您出谋划策啊!”
当场,金沐灶就给我发了一个大红证书——燕子河民俗风情雕塑顾问。一个姓杨的设计师,把一摞画稿交我审阅。
权桑麻的老婆一枝花,属猪,权桑麻忽然提出,要在村口放一头大肥猪,铜铸的。为这事,权桑麻让我找金沐灶。我犯难了,金沐灶心中还恨着权家,我咋向他开口呢?
那天晚上,权桑麻请我到他家喝酒,那是好酒,多年的茅台,很香,很醇,喝完了还回味无穷。
权桑麻试探着说:“轸头,听说你给金沐灶当顾问了?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呀?”
我谦恭地说:“哪里话,我们是儿女亲家,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啊!再说,我这叫啥顾问,顾问顾问,顾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沐灶愿意拽着我,闹着玩儿的。”
权桑麻哈哈笑着。
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免得他对我起疑心。我知道,权桑麻不愿意直接和金沐灶打交道。我也怕金沐灶不答应,就谎称这猪的雕塑是为一个亲戚做的。
金沐灶一听就说:“当然是亲戚,是你的亲家权桑麻吧?轸叔,您别跟我绕啥弯子了。”
我愣了愣:“你愿意?”
金沐灶说:“咋不愿意,有生意做是好事啊!”我把权桑麻交给我的图样给了金沐灶。
金沐灶歪着脑袋,说:“这头猪,挺喜兴的。放心吧,准时交活。”
我欣慰地笑着,觉得金沐灶读了带血的《金刚经》,烈性脾气绵多了,和水一样,啥都容得下,不再与谁争高低。
我和金沐灶说话的时候,火苗儿来了。
火苗儿身上带着一股香水味,见到我,愣了一下。我有点儿不高兴,以为她和金沐灶又在狗扯羊皮,就瞪了她一眼:“你来干啥?”火苗儿说:“金沐灶开的铸铜厂是生意,我是来订货的。”我叹了一声,女人要是想着谁,拿刀子都刮不去。金沐灶平静地说:“火苗儿,你想铸啥呀?铸口大钟吗?”火苗儿摇头说:“我想铸个成兆才的塑像,他是评剧创始人。我打心眼儿里尊敬他,就把他放在家里供着。”
火苗儿拿出成兆才的画像,交给金沐灶。
我老轸头知道成兆才,当年还跟着日头村赵家班学唱落子。赵家班的人大字不识几个,就会唱,天生的好嗓子。《马寡妇开店》《杨三姐告状》,口口相传的。成兆才成了评剧创始人。
金沐灶看了画像,又问了铜像尺寸,应承下来。
我本来该走了,没走,我怕他俩黏糊一块儿。过了一会儿,火苗儿对我说:“拳头和毛毛都在车上,您带他俩去看看状元槐和大钟。”
我探头往车里一看,拳头和毛毛在车里闹腾呢,跟耍猴似的。拳头上了初中,黑脸蛋,大妞长得白净,权国金长得也不黑,不知他长得像谁。毛毛刚刚学会走路,胳膊和脸挺瘦,肚子却大得像气蛤蟆。我带着火苗儿、两个孩子来到状元槐跟前,看那口天启大钟。我说着状元槐和天启大钟的来历,还抡起轸木敲了几下,让孩子们听听钟声。钟声一响,毛毛身上的毛就奓开来。这孩子的毛又黑又长,刮都刮不净。他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忽闪着,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他仰起脸看看树冠,挣脱着要从火苗儿的怀里下来,火苗儿放下他。我就成了一个木头人,惊恐表情的木头人。只见他像一只毛猴,一眨眼的工夫,就爬到了疙疙瘩瘩的树杈上。他坐在那里,朝着我们咯咯笑。
火苗儿和拳头也惊呆了。这咋可能呢?他是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啊!想到飞到天上的毛嘎子,我的心一寒,结成了冰。
火苗儿哇地哭了。她冲着毛毛哭喊:“毛毛,你下来,下来……”
毛毛像猴子一样爬下来了,很轻松。他扑到火苗儿的怀里,懂事地为娘擦眼泪。火苗儿抱着毛毛,牵起拳头,钻进汽车走了。
我站在老槐树下,流泪了。
状元槐的每个枝杈,弯来拐去,或粗或细,都带着感情,富有人情味。我抚摩着斑驳的树干,说:“状元槐啊,我老轸头守了你几十年了,风风雨雨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啊。今儿个,我求你了,别让我外孙跟毛嘎子一样,飞来飞去的,说不定哪天就飞丢了呀……”
晴天霹雳,权桑麻在七十岁生日前两天失踪了。
全村炸开了窝。青壮劳力都出去找,有的去了镇里,有的去了外村,有的去了披霞山……老年人走不动,就在家里烧香,许愿:“权支书不能丢啊,他是我们的主心骨啊!”
我心中嘀咕着:“权桑麻去了哪儿?”
我跟着找了两天,没找到,心中涌起一股逼人的寒气。权大树和权国金哭了,他们觉得,没了父亲,天塌了,这个世界玩儿不转了。我听见权大树说:“爹呀,您还没安排好后事,咋说走就走呢?”我听出来,这小子想接班呢。
公安局下来十几个警察,查案子。他们断定权桑麻是被人绑架了,查找犯罪嫌疑人。几天下来,既没找到勒索纸条,也没接到勒索电话。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权国金、权大树、权桑麻的老婆一枝花都来找我,好像是我把权桑麻藏起来似的。权国金哭着说:“人说没就没了。眼看就过七十大寿了,咋也得过完生日再走啊。”
我忽然想起点儿啥,对一枝花说:“亲家母,你先回去等消息,我一定把权桑麻给你找回来。”
一枝花答应着,颤巍巍地走了。
权大树看着我说:“叔,你让他们把我爹放了吧,要多少钱我出。”
我一听,大怒:“你怀疑是我?”
权大树见我急了,赶紧打圆场。
天黑了,远处传来狗的撕咬声和惨叫声。到底能不能找到权桑麻,我心里头也没底。我隐约觉得,他既不在镇上,也不在外村,更不在披霞山,但是他在哪儿呢?应该在那一片田野里。那片田野,是他当年起家时开垦的良田。我们去了村南村东的田野,没有;去了刀把地,没有;后来,去了燕子河畔,还没有。就在那片田野的庄稼地里,我们找到了权桑麻。他倚靠着玉米秆,正在啃一个黑乎乎的渣子窝窝。渣子窝窝是日头村的特色食品,高粱做粉条,去了淀粉,剩下的渣子做成窝窝头,口涩、坚硬、麻嘴。如今谁还吃这个?他这是在寻找当年的感觉吧?
风贴着地溜过来,灌满了他的裤腿、衣领,将他的花白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模样狼狈,人却很精神。我的心一阵急跳,眼窝热热的:“桑麻啊!”
权大树、权国金扑了过去,大喊:“爹!爹!”
权桑麻眯缝着眼,看着我们,嘴唇苍白,哆嗦颤动,嘴里仿佛念着咒语:“孩子,轸头,我挺好。”
权大树问:“爹,绑匪把您放了?”
权桑麻仰天大笑:“绑匪?哪有绑匪呀!想对我下手的绑匪,他娘的还没生出来呢!哈哈哈——”
权大树、权国金两人扶起权桑麻。权桑麻看看我,沙哑着嗓子说:“我就知道,亲家会来找我,他准知道,我会在哪儿。知我者,老轸头也。”
我点点头说:“你呀,就是离不开日头村,舍不得这块土地啊!”
忽地,权桑麻老泪纵横,他揩着老眼说:“眼看着就到七十岁生日了,睡不着啊。老子不信邪,却干了邪事。天快亮的时候,我就找了几个窝窝头,灌了一瓶水,装进背包,出了门。老轸头,我的亲家,算你说对了,我离不开这片土地呀。见到这些庄稼,这些个小草,这些个露水,这些个土坷垃,格外亲啊。我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一路走,一路看,走不够,看不够啊。就想趴在地上,使劲儿亲它们。走着走着,天黑了,不想回家,就在林子里睡了一宿,枕着树叶、野草,香啊!睡得那叫踏实,玉皇大帝都叫不醒。天亮时,还是一帮血燕叫醒的。我还以为来了红嘴乌鸦呢!”
我一愣:“咋,你见着红嘴乌鸦了?”
权桑麻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说:“没有,我哪有那福气。我产生错觉了。我啃几口窝窝头,接着赶路,就来到了燕子河,沿着燕子河走了一天,就睡在了过去挖河的破工棚里。这一晚比睡在席梦思上还舒服。这不,正在用膳的时候,你们来了。”我说:“你这是动了哪根儿筋了,遭这份罪。”权桑麻大咧咧地说:“娘个×的,这是享受。通过这一走,一看,一想,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咱日头村,建设现代钢城宏伟蓝图已经在我的心里画好了,还要大发展哩。我原以为,过了七十大寿,我就退休了,不当支书了,再卸任董事长,把担子交给儿子们挑起来。可是,乡亲们不干,上级领导也不依。今天我想明白了,就像歌里唱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哪!”
我吓了一跳,天哪,权桑麻该成老妖精了啊!我发现,权国金和权大树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我们走到村口状元槐下,见到一群黑压压的人。火堆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羊肉,飘满一街的肉香。人群中,冒出一幅红闪闪的绸布,上面写着:欢迎老支书回家!
权桑麻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只听他大声说:“娘个×的,让我想起吃大锅饭的时候啊,你们看见没,这是民心啊!”
我脚下有东西一绊,险些栽倒了。
权桑麻又对权国金和权大树说:“民心啊!”
两个儿子齐声回答:“民心,民心!”
权桑麻的七十大寿,全村人都来了。大排场,流水席。权桑麻要求,一律不收礼金,全村人白吃白喝,还看演出,评剧、京剧、皮影、乐亭大鼓轮番看,比过年还热闹。后来,权桑麻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跟我说,想清静清静。我俩就躲进一间小屋里,说悄悄话。
权桑麻对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个孩子,全村百姓这么宠着我。”
我尴尬地一笑,说:“你不是说了嘛,民心。”
权桑麻充满忧虑地说:“轸头,你说,我要是真的走了,日头村咋办啊?乡亲们咋活呢?”
我说:“你还是别走,我走了你也别走。”
权桑麻与我相互瞅一眼,抿嘴笑了,笑岔了气儿:“唉,其实吧,这叫庸人自扰,没了谁,地球照样转。别看我活着这样,我死了,会有人放鞭炮。我是彻底的革命者,《国际歌》唱得好,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七十了,这几天,我的脑子里没少过电影,人这一辈子,只有一个七十岁呀!人活七十古来稀,往后,我还能为乡亲们再干点儿啥呀?”
我悄悄问:“亲家,你夜里失踪到底干啥去了?”
权桑麻说:“我在找魂儿,不知不觉,魂儿丢了。”
我心中感慨,心底有股凉气。权桑麻嘴上说民心,心里更懂得世道人心。他隐隐有些惧怕,但惧怕啥,又说不上来。
权桑麻想起了啥,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黑亮黑亮的笔杆儿,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权桑麻问:“你知道这是啥?”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得意地说,“这支笔呀,就是当年***送我的。”
我连连点头,这段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权桑麻慢悠悠地说:“有些事,就是烂在肚里也不能说,可这支笔,我走哪儿说哪儿。那叫金贵呀,荣耀啊,那年我参加全国劳模大会,主席和我握手,问我读过书没有,我就说,报告主席,我是贫苦出身,没有上过学。主席说,农民一定要有文化,才能真正翻身做主人。说着,就掏出插在自己口袋的钢笔,送给了我。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全场的劳模们,巴掌都拍红了。这些年,这支钢笔,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拿出来就是热乎乎的,贴着心口呢!‘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斗我,我没敢拿出来,怕他们不识货,给我踩了。‘文革’结束以后,查‘三种人’的时候,我把这支钢笔交给了审查组,审查组查阅了当年的报纸,确定是主席送的,就不查了。披霞山流血事件,袁三定跟我较量,还是这支笔给画了句号。啊,就是这支笔,帮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呀!这些年,每当遇到沟沟坎坎,我都摸摸胸口,是主席送我的钢笔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信心,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权桑麻紧紧握着手中的笔,生怕有人夺走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握着钢笔,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悄悄退了出来。
可是,没几天,权桑麻腿坏了,打摆子,站不起来,还坐上了轮椅。
我找来杜伯儒给他看病,杜伯儒说:“老支书患了风寒。”
4
我们汪家祖坟冒青烟了。
日头村出了一个全省文科状元,叫汪树。汪树是汪老七的儿子,汪老七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老婆是得痨病死的。他很少说话,从未张狂过,从地头到家里,默默地来,默默地去。谁知,汪老七又得了腿病,站不起来了。汪树长得瘦小枯干,像还没长开就赶上秋霜的茄子苞。脸色黑了吧唧,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哪承想,这样子的孩子成了状元。
汪树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爷儿俩高兴得拥在一起,抽抽噎噎。
那一天上午,日头高过槐树顶,投在我脸上、后背,热烘烘的。我顶着日头去汪树家祝贺,刚推门,看见汪树爷儿俩伤心地抱着头痛哭,哭得邪乎。我愣了愣问:“汪老七,出啥事啦?”汪老七哆哆嗦嗦地说:“我……儿子要上学走了,我高兴啊!”我拍着他的肩膀三说两劝,汪老七就破涕为笑了。我捐了五百块钱,塞进了汪老七手心里。他不要,我急了,热热地喊:“我是你叔辈儿,跟你还是一个祖宗哪。”他就收下了,汪老七流着眼泪给我直作揖。
傍天黑,起凉风了。院里的灯亮了,围着一群乱撞的蚊子。
我从汪树家回来,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喝茶水。
门口汽车响,火苗儿来了,喊:“爹。”我撒开了目光:“国金呢?咋老见不着他?”院门口跟着应了一声:“我来了,爹。”权国金闪身进院,径直走到我跟前,他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微笑着说:“天凉了,您老年岁也大了,坐院子里当心着凉啊。您老身体哪不舒坦了,可是我们做晚辈的罪过啊。”听听,这小子嘴巴多甜。我指指身边的小板凳:“坐吧。”
我瞅了一眼火苗儿,她眼圈发黑,眼睛布满血丝。
火苗儿白了我一眼,说:“爹,瞅着我干啥呀?这两天老是失眠,吃点儿药就好了。”她举举手里的茶叶包,说:“爹,这是龙井,您最爱喝这个了。”我咧着嘴说:“你呀,别总惦着我,多照顾好国金。”火苗儿微微笑,沏茶去了。我的眼角余光发觉,权国金正微微眯着眼看着我。这是个有心计的人,一定在揣摩我心里想啥。
火苗儿哼着评戏《花为媒》里张五可的唱段,手捧着茶壶出来了。我咳嗽了一声问火苗儿:“你们评剧团又排啥新戏啦?”火苗儿一边斟茶水一边告诉我说:“没排啥新戏,吃老本。”权国金插话说:“对了,老婆,汪树背着汪老七读书的事,我看能排个现代戏,多感人啊!”火苗儿说:“回头我跟团长说一说。”我瞅着火苗儿的脸,说:“汪树这孩子有志气,准备一边打工一边读书,靠打工来养活他们爷儿俩。”
权国金灵机一动:“我想把这件事宣传出去,题目嘛,嗯……就叫《背起父亲去上学》,爹,老婆,你们觉得咋样?”
我点着头:“嗯,不错。”
火苗儿笑着说:“国金这个想法挺好的。”
权国金说:“老婆,排一出戏吧,需要资金,我去找爹要。”
火苗儿说:“我回团里说说。”
半个月后,县评剧团把这事编成了评剧剧本《背起父亲去上学》。
经过两个月的彩排,在县剧院公演,我陪着权桑麻也去看了。人们敬佩之余,一阵唏嘘。
权桑麻感动地说:“汪树这孩子,给我们日头村争光了!争光了!”
我附和着说:“是啊,我们老汪家有人才啊!”
权桑麻哈哈笑了。
我对权桑麻说:“亲家,你是日头村当家人,这爷儿俩要去城市读书,生活上挺难的,你不恩典恩典?”
权桑麻说:“好,村里企业有钱,资助他读书,读完了,村里再聘回来。”
我赞同说:“亲家,还是你有远见,肥水不流外人田,汪树这样的人才不能走。”
于是,权桑麻提议,企业资助村里七个贫困孩子读书。其中,汪树资助最多,但要签署协议,学成回村掌管企业。我跟汪树一说,汪树和汪老七都很高兴,感激权桑麻老支书。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捐资助教的事会引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捐款在村委会大院举行,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将人的脸都照白了。汪树和汪老七都来了,汪树穿着旧西装,稳重,不显自卑。
权桑麻腿病犯了,坐着轮椅。权大树推着他过来。有个孩子家长提出,请权桑麻摸一摸孩子的脑袋。权大树为难地说:“我爹腿不好,要摸就得请孩子们跪地。”家长说:“跪地,中,跪地接受红包。”受捐的六个孩子都跪了,跪地接款,权桑麻摸一摸孩子的脑顶。可是,到了汪树这出了岔头。我怎么也没想到汪树不跪。他的脸红了,一阵烧烫。汪树的话像蚊子叫,轻得不能再轻:“跪天跪地跪爹娘,现在我凭啥要跪?”我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吃了一惊,轻声说:“汪树,念你的名呢,快跪呀!”汪树不动,拳头握紧,嘴唇绷着。
汪老七说:“孩子,快给老支书跪下。”
汪树眼里汪了泪,泪水沿着他的面庞往下淌,他腾出一只手揩泪。
我不知道这孩子的复杂心态,骂街了:“小狗×的,你快点儿去啊!”
汪树晃悠一下,撒腿跑了。
人们都傻眼了。
汪老七喊:“汪树,汪树!”他喊得青筋暴露,声音都是直的。
我也气坏了,心里骂:“这孩子咋不知道感恩呢!”
权桑麻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凛冽,肃杀:“娘个×的,不识抬举!”
汪老七跪地,磕头认罪,痛哭流涕:“老支书,子不孝父之过,孩子不懂事,我替他赎罪!”
站在一旁的权大树见状大骂:“这小子,我看他是第二个金沐灶,日头村竟然有人跟我爹较劲儿,那他离死不远了!”
汪老七吓得目瞪口呆:“大树,放过我家孩子吧!”
权桑麻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瞪了瞪权大树:“大树,说啥呢?你爹我就会治人,把人治得服服帖帖。但是,我咋能跟一个孩子置气呀!算了,算了。”
我频频点头,赶紧说:“汪树心理有问题,不是冲你。”
权桑麻转脸看了看我:“汪树毕竟是汪家人,我不冲别人,还得冲亲家呀!”
我急忙说:“你能原谅孩子,我们汪家人谢谢你。”
权大树依旧沉着脸,说:“原谅可以,必须取消他的受助资格。”权桑麻扭头说:“大树,说啥呢?不中,汪树是状元,没听电影里说吗,21世纪啥最重要?人才啊!我们日头村,啥都不缺,缺的就是人才!”他说着,示意把捐款给汪老七。
汪老七跪地接钱,双手抖着,抱着钱哇地哭了。
权桑麻大声笑了,好像啥都笑忘了。
这事传到金沐灶那里,金沐灶对我说:“穷人应该保持尊严,有了尊严,才能超越世俗的污浊。汪树有骨气!”
我咧着嘴说:“啥骨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他没有权桑麻资助,靠打工能活?能学下来吗?”
金沐灶说:“这小子有个性,我喜欢。他如果跟权桑麻掰了,我来资助他读大学!”
我竖起大拇指:“沐灶,你是好样的!”可是,当我把金沐灶的意思转到权桑麻那里,汪树却成了香饽饽。
有一天,我去了权桑麻家。权桑麻哈哈一笑:“轸头,汪树是人才,将来我们得用啊!”
我说:“你赶紧的,不然金沐灶就签约了。”
权桑麻一怔:“真的假的?他出手这么快?”
我嘿嘿一笑说:“这叫状元惜状元呗。”
权桑麻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轸头,你说我与金沐灶同时找他,他会倒向哪一边?”
我说:“现在是商品社会,谁有实力跟谁呗!在日头村,谁的实力敢跟你比呀!”
权桑麻摇了摇头:“不见得,从捐款事件上看,汪树这小子不简单。”
尽管我没搭腔,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被我估计到了。
尽管金沐灶也找了汪树,权桑麻的条件比金沐灶高一筹——权桑麻出了钱,给汪老七的腿动了大手术。汪树没话可说了,只好与权国金签了约。半年过去,汪老七的腿好了,竟奇迹般站立起来,还能扛着锄头种庄稼了。
读书的几年,一晃过去了。汪树大学毕业,回到日头村的企业。
汪树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透着干练、果敢和精明。权桑麻当人才引进了他,任钢管厂副厂长,赠一套别墅、一辆汽车。面对这样的优厚待遇,汪老七拉着汪树的手说:“孩子,权家待你不薄,你要好好干啊!”
汪树含泪点点头。
我把金沐灶和汪树都叫到我家,请金沐灶给汪树指点迷津。
金沐灶想了半天,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不好听。他说:“汪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不要回来。”汪树一愣说:“为啥?”金沐灶说:“依我对权桑麻的了解,他不会放过你。”汪树软中带硬:“我不怕,就要看看权家的水到底有多深。”金沐灶担忧地说:“权桑麻是用权力和物质给你诱惑,你别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其实是考验你的承受力,我怕你承受不住。”
汪树说:“我有免疫力,我是穷人我怕谁!”
我赶紧补充说:“有我呢,权家人不敢为难你。”
金沐灶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我不多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吧,有什么困难就找我。”
汪树握着金沐灶的手说:“谢谢沐灶大哥,我是为了日头村回来的,不会屈服权桑麻的。”
金沐灶满脸敬佩:“汪树,有志气!”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汪树的行为却让金沐灶渐渐失望。
汪树命运的变化,跟一条杂毛狗有关。汪树在钢管厂的待遇不错,名义上是钢管厂副厂长兼权桑麻的助理。可是,等到具体分工,权桑麻却给了他一个很难受的工作——看狗!
我听了很吃惊,心中隐隐一痛。权桑麻真是个怪人,为啥要状元看狗?是不是打压汪树的气焰报那次的仇啊?
汪老七一听就火了:“不干,不干,这不是石可碜人吗?”
汪树也上火了,嗓子疼,在家躺了两天,不吃不喝。
汪老七发愁了,找到我,让我跟权桑麻说说情。汪老七说:“天下哪有副厂长看狗的?传出去不成笑话了嘛!你们是亲家,先替我摸摸底,然后我再去看老支书。”
我独自去了权桑麻家。
权桑麻昨夜犯了牙病,疼得撞墙,天亮就去卫生所把牙拔了。我见到权桑麻,他没有抠脚泥,正捂着腮帮哼哼。我说:“汪树是状元,又当人才招来的,你得重用人家啊!”权桑麻问:“咋不重用啦?”
我吭哧着说:“看狗,也叫重用,那谁还读书当状元啊?”
权桑麻少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漏气:“娘个×的,说这话的人只看其一,不知其二。这狗啊,说起来,不是啥名贵狗,就是一条杂毛狗,但是它有一种特殊本事。我跟你说个秘密,别往外讲啊!”
我愣了愣:“快说,这狗有啥秘密?”
权桑麻说:“这狗会哭,哭起来跟娘儿们似的。”
我更是惊奇了:“会哭的狗有啥用?”
权桑麻神秘地说:“除了大树,村里谁都不知道底细。告诉你轸头,咱们钢管厂凭啥挣钱?就凭这条杂毛狗啊!汪树把狗看好了,派上用场了,他这个副厂长就算当好啦!”
我更糊涂了:“咋回事啊?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权桑麻说:“你误会了,这叫大材大用。东北沈阳东风钢铁贸易总公司的徐总经理是咱们的大客户,徐总经理老婆养的一条会哭的杂毛狗丢了。咱不养狗体会不到,他老婆哭得呀,死的心都有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派人满中国找狗。杂毛狗好找,一抓一大把,可是,会哭的杂毛狗不好找哇。汪树抱着的这条,是我从哈尔滨买来的。再过两个月,就跟徐总经理丢的那条差不多了。那时我就派汪树给送过去,他还要陪着狗在沈阳待上两个月,配合徐总经理的老婆与狗培养感情。人家徐总经理的老婆是大学教授,去个没文化的咋交流啊?”
我恍然大悟:“妈呀,我明白了,你这是拿狗公关哪!”
权桑麻一愣:“汪树本人说啥了?”
我连连摇头说:“人家孩子没说啥,汪老七觉着面子上过不去。”
权桑麻说:“哦,我还以为他要撂挑子呢!”
我赶紧说:“汪老七一个劲儿叮嘱儿子要对你感恩。”
权桑麻嘿嘿笑了:“当今社会,商场如战场,买卖就是寸金寸两的等价交换,欲变世界,先变自身。汪树开始有点儿想法可以理解,他会经受住考验的!”
我听见屋外狗叫了两声。
权桑麻说:“狗回来了,你赶紧走吧!它哭起来,你受不了。”
汪树抱着狗轻轻走了进来。
我踩着水泥地噔噔地走了,得去找汪老七汇报情况。
后来,我故意留心,隐隐地,夜里又渗出狗的哭声了。
权桑麻家的狗真的会哭,哭的声音像女人哭声。一只哭,百只应,应的哭声是回声,别人家的狗不会哭。天亮了,汪树抱着狗一趟一趟在村街上走。游过来,荡过去,像一个幽灵在游走。
我敲钟回来,正巧碰上汪树遛狗。
我问:“汪树,这狗为啥哭啊?”
汪树说:“我又不是狗,咋知道它为啥哭?”
我犯嘀咕了:“这狗东西,哭个啥呢?”
马上就有人呼啦啦围过来。
有人夸奖说:“这狗多好哇!”
邻居大美子看得痴了,喃喃地说:“好狗,让我抱抱。”
狗不满地打了个喷嚏,汪树把狗抱得紧紧的。狗还是哭了,这畜生的情绪首先反映到杂毛上,杂毛立时就弹开了,所谓弹开,就是蓬松了。
狗哭得我心中一紧。没人敢笑,甚至对狗有几分惧怕。当然,他们怕的并不真的是狗,他们怕的,是狗后头的人。
人们喊顺了嘴,把汪树喊成汪汪。
汪树不恼,抱着狗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回到家琢磨一个问题,汪树在权家到底是一个啥角色?如果他心甘情愿,那他就是一个窝囊废,状元也是瞎猫碰死耗子撞上的。如果他是伪装的,他真是太会装,野心贼大,绝不是等闲之辈。
那一天,金沐灶来了。金沐灶常年熬夜,加上一个人过日子,显得邋遢、懒散和颓败。我俩抽着烟,扯一些闲话,然后说到汪树给权桑麻看狗的事。
金沐灶气愤地说:“太损了,太不像话了!”
我试探着问:“要是你呢?”
金沐灶说:“我立马就辞职,走前我还要臭骂权桑麻一顿!”
我叹道:“状元跟状元不一样,汪树没你有骨气呀!不过,汪树顺了权桑麻的心,赖皮赖脸地活着,得一些实惠,治好了老七的腿病,还住上了大别墅。”
金沐灶问:“汪老七也住别墅里了?”
我摇头说:“老七不去!”
金沐灶说:“这就对了,老七心里没底呀!凭我对权桑麻的了解,权桑麻心中恨上谁,就像心中插了一把刀,早晚要出事的。”
我半信半疑地说:“那事早过去了,汪树还是个孩子,桑麻不会吧?”
金沐灶说:“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两个月后,汪树陪同杂毛狗到了沈阳,陪了小半年,等小狗跟徐总经理老婆混熟了,他才回了日头村。这狗哭得好听,赢得了那个妇人的欢心,为权家赢得了利益。
我听汪老七说,杂毛狗被送走之后,汪树正式介入钢管厂的管理和经营,权大树直接负责钢管厂。汪树与权家的矛盾,是从权大树开始的,他看不惯权大树的霸道和蛮横。由于权大树的草率,造成一笔业务的损失。企业销售下滑,汪树向权桑麻直言告状,权桑麻把权大树骂了一顿。
自此权大树恨上了汪树。他恼羞成怒,死咬着汪树不松口。汪树无法施展了,向权桑麻提出了一个打破家族式管理的方案。递交方案那天,我正在权桑麻那里。权桑麻瞅了瞅,笑道:“汪树啊,你的设想是对的,但是,不实用啊,乡镇企业经营就得钻空子,看你会钻不会钻啦!”
汪树说:“这样是走钢丝,打擦边球,不会长久的。难道您不想把企业做长久吗?”权桑麻说:“汪树,你还嫩啊,你要把知识跟中国经验相结合。在搞关系上,大树有一套。”汪树愣了:“您的意思是?”权桑麻说:“我的意思你懂,就是你与大树取长补短。你们识文断字的人,有一个通病,就是酸腐气。”汪树愣住了:“您说我有酸腐气?”权桑麻嘲弄地笑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要好好摔打呀!”
汪树有些委屈,失望地走了。
我听汪老七说,汪树年轻气盛,一番好意,权桑麻不但不领情,反而奚落他,他有点儿架不住了。一连两天,汪树把自己关在屋里,苦苦忍受,像是掉进了地狱。
我和金沐灶来了,汪树依旧不见。我估计他的心里在流泪,流血,但一声不吭。临走前,金沐灶递给了汪老七一张纸条,让他转给汪树。
我问写了啥?
金沐灶说:“一个字——混!”
我愣了:“混?这叫啥话?馊主意!”
金沐灶说:“在那个环境里,汪树只有混,才能解脱。如果不想混,就只有辞职了。”
我噎住了,不知下一句该咋说了。
我仰了脸瞅,大团的黑云把日头埋了。我跟金沐灶刚刚分手,雨就落下来,雨下得唰唰响。
我在家躲雨,让老婆做了饭,装好热热的饭菜,又穿着塑料雨衣带着饭去看汪树了。
后来,汪树似乎听了金沐灶的话,开始混日子。姜是老的辣呀,金沐灶这招儿挺灵,他这一混,顿觉轻松多了,不久就谈上了恋爱,女孩叫孙艳,是工厂里的女工。孙艳长得不是很漂亮,单眼皮,瘦高个,一头乌黑的长发,极有一股女人的味道。两个人一见钟情,恋了半年就谈婚论嫁了。
日子过得相当殷实。别墅住着,小汽车开着,奖金也不少。
那一年年底,汪树被评为劳模,戴了大红花。这一切,都是权桑麻给的,难道权桑麻真的不记恨他了?汪树被权桑麻捧得越高,我和金沐灶越是害怕,担心这老家伙要朝汪树下毒手呀!
汪树和孙艳布置新房就要结婚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碰着一次日月同辉,对汪树的事更显得忧心忡忡了。
怕啥来啥,这一天还是来了。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让我永远都不安生的时刻。
汪树结婚前夕,他在沈阳嫖娼被抓了。
后来据汪树回忆说,那条杂毛狗下了狗崽,听说小杂毛狗也会哭,沈阳钢管厂徐总经理夫妇要给小杂毛狗举办庆典。权桑麻派权大树和汪树前往沈阳道喜,还带去技改之后的一批新钢管。汪树和权大树来到沈阳,受到徐总经理的热情款待。汪树看到了杂毛狗,杂毛狗竟然还记得他,见到他,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个不停。汪树正是恋爱阶段,很多情,他搂着杂毛狗掉了两滴眼泪。把钢管提交手续办好,剩下的时间,就剩喝酒了。东北人能喝酒,汪树跟着傻喝,不吃菜,吆五喝六地划着拳。喝到半夜,汪树喝高了,身上起了一层红红的鸡皮疙瘩。徐总经理又要带着他们到天鹅湖洗浴去。汪树虽说喝高了,意识还是有的,他担心有特殊服务,就说不去了。权大树瞪着眼睛说:“汪副厂长,人家徐总一番盛情,你不领情吗?”汪树说:“我喝高了,不去了!”说着哇的一声,呕吐一番。徐总经理对权大树说:“汪树厂长是实在人,我们先去,等明天再让他享受太妃浴。”汪树回了宾馆,一进屋,浑身就散了架,连脱鞋脱袜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躺下了。再后来,那个叫小红的卖淫女是怎么走进他的房间的,怎么跟他赤条条地睡在一起的,他一概不知了。当警察出现在他和小红面前时,他依旧头昏脑涨,神志不清。
汪树嫖娼被抓,日头村轰动了!
我被震蒙了。好长时间里,我都感觉到汪树身后有一片暗影。这股力量藏着掖着,操纵着一切,又从不露面。如今,这股力量终于发威了。我估计是权桑麻捣鬼,如果不是他直接授命,也是权大树干的,或者是权桑麻和权大树密谋好的陷阱。
权桑麻处理这事非常绝情,要回了别墅、汽车,而且连汪树的提成奖励款都扣了。汪树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他的未婚妻孙艳哭着跑了。
汪树被警方处罚回来,我和金沐灶去看望他。
汪树一见到我,突然扑到我怀里,哇地哭了:“大伯,我冤啊!”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汪老七满脸泪水,泣不成声:“我的儿啊,咋混到这一步啊——”
汪树抱头蹲在地上,塌腰了,精神崩溃了。
我大喊:“狗娘养的,为啥呀?”
金沐灶叹息了一声,说:“你还糊涂啊?当年,权桑麻捐款助学,汪树不跪,就埋下了今天的祸根。其中的过程都他娘是假象。权桑麻在日头村高高在上,他就是一方天,得罪不得呀!”
我咧咧嘴,骂了脏话:“忒狠了,吃人不吐骨头啊!”
自此,汪树从别墅搬回了汪老七的老屋。
搬家那天,汪老七去找我,我跟他在家等候着汪树。汪树住别墅的时候,汪老七死活不去,一直在旧房里住着。看来老人是有远见啊。
屋檐塌了一角,压着一层塑料。风吹来,呼嗒呼嗒地响。
汪树一回来,我和金沐灶过来了,帮助汪家修理房屋。日头升高了,热气呛得我不住咳嗽。汪老七攥着金沐灶的手,流着眼泪说:“沐灶,救救汪树吧,你就是我们的恩人啊!”
汪老七含泪告诉我,汪树再也不出屋了,整天活在网络上。
我和金沐灶去看汪树,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两只贼眼,已眍成了黑洞,眉骨凸凸的。他在网恋,在网上建起大别墅,过上了网络婚姻生活。
我头皮一麻,心想完了,这个状元给毁了!
我望了他一眼,我狠狠地骂了一阵汪树,他嘿嘿一笑,说:“您是长辈,骂就骂吧,反正不掉肉。”我看见他人已散了架,像被抽了魂儿,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没劲头再骂了。
一群老鼠跑过去。汪树家的老房子老鼠多,东一扑,西一爪。我将一个破笤帚疙瘩扔过去,砸得老鼠叽叽直叫。
忽然炸了个响雷,下雨了,外面响起了汽笛声。
汪树狂喊一声:“我的车!专车来接我了!”说完,就冲进雨中。我追了出去,冰凉的雨水落下来,汪树一动不动。他脸上水光闪闪,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雨水从他脸上渗到心里去了。
汪树疯了。他围着状元槐疯跑,树叶无风却摇着,哗啦啦响个没完。秋天刮风了,刮得我灰头土脸,连声咳嗽。我一抬头,看见汪树在风中疯跑,他瘦成麻秆,声音却贼亮:“你认识我吗?我是日头村的汪树,我是状元!我是大老板,哈哈哈——”
汪树光着脚,撒腿跑远了。
汪老七光着脚追了起来:“汪树,你回来!”
汪树一跳一跳地跑着,头也不回。
我晃了晃脑袋,骂:“狗×的,狗×的!”
街上的人被我骂愣了,都以为我也疯了。
权桑麻的汽车停在街头。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他的脑袋,他脸色青黄,大脸一闪,车窗又摇上去了。
我喊了一声:“桑麻,桑麻!”
汽车嗡嗡地开走了。
不知从啥时候起,汪树从村里消失了。
汪树一走,我好长时间懒得敲钟,状元槐下便静了。街上空空的,头顶有月,映着一片树影和屋影。
我非常痛心,嘴里长满了燎泡,后悔当初怪我多嘴多舌,是我害了汪树。还是金沐灶眼毒,肯定是权桑麻玩起了背后捏指头的鬼把戏,汪树哪里是他的对手。从这事之后,我上老火了,先是牙疼,后来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漏气,一笑连牙床都露了出来。
金沐灶说:“汪树是个人才,不能就这么毁了。”
我一愣说:“你是啥意思?”
金沐灶说:“我要把他找回来,我出钱,把他的病治好。”
我心中暖暖的,眼睛一热:“状元惜状元啊!”
汪树精神失常,人也失踪了,汪老七一病不起。
金沐灶到处寻找汪树。
后来听金沐灶说,他在县城的垃圾站找到了汪树。当时他脸上黑乎乎的,瘫坐在垃圾桶旁,啃着烂西瓜皮,见到金沐灶都不认得了,嘬起嘴巴,汪汪学狗叫。
金沐灶二话没说,扛起他就走,他绵软的身子一动不动,湿湿的脑袋贴在了金沐灶的脖梗处——金沐灶把汪树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病好之后,就去深圳打工了。
5
我恢复敲钟的时候,犯了痔疮,那个地方火辣辣的不好受,敲几下,就停下来喘上一阵。我的脚下边,不知啥时候来了一群刨食的鸡和一只闲散的猪。倏地,毛嘎子的影子一闪一闪,就像鬼的影子。我追逐那影子,一直追到燕子河边,那团黑影消失了。
我呆愣着,显得蒙头蒙脑。一低头看见燕子河脏得厉害。两岸的庄稼地大片撂荒,奇花异草疯长。成群的蚂蚱快活得飞来飞去,到处留着它们的痕迹。庄稼地里,活动在日头底下的,除了孩子、老人就是老娘儿们。年轻后生们都进城打工去了,拦也拦不住。
燕子河河床窄,水面宽宽,水中浮着杂物,还有死猪、死羊。我正捞着死猪,一辆小轿车停下来。权大树开会回来了,见到我就咧开了嘴巴。日光将他的脸铺白,跟施了粉似的。他说1996年是大丰收的一年,全国粮食产量超过一万亿斤。我倔倔地说:“大树,我就纳闷了,我们庄稼人打了那么多粮食,手里咋没几个钱儿呢?”
权大树没话了,开着车走了。
我儿子猴头的伤刚好,三万块钱赔偿金,一个子儿不留全都交给他老婆菜花,他就上城里打工去了。他百鸟床做得好,塘沽木器厂离不开他了。
中午日头烈,把人晒得蔫蔫的。
我一边抹着脑门的汗水,一边跟孙子汪大跳和汪小跳说话。我嚷道:“大混账,你给我揉背;二混账,给我捶背。”大跳瞪了我一眼:“哼,美的你!”二跳没说话,瘸着腿,晃晃地走了。我这俩孙子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我离死不远了。人一老,身上就时不时散发出棺材板的气味,自己都闻得到。人一老,觉着谁都亲了。
歇着抽烟的时候,杜伯儒来了,像一个幽灵,飘飘悠悠,来无声去无影的。全村子只有我可以不见他人能闻他声。
我闻到一股子草药味,咳嗽了一声问:“你这是从药王庙来啊?”
杜伯儒翻了下白眼球,说出来的话,带着蛇爬行的气息:“老轸头,知道吗,村里土地撂荒了。”
我说:“知道,村委会主任组织人外出打工,壮劳力都飞了。庄稼地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了,这日子啊……”
杜伯儒忧虑地说:“往后谁来种田啊?”
没等我回话,大跳扛着一捆树杈过来说:“种田赔钱,赔钱的事谁干啊?”
我急得瞪了眼睛:“谁说的,赔钱,也得有人种。大树刚开会回来,他说今年粮食又一个大丰收。”大跳说:“丰收好哇,越丰收粮食越便宜,农民就越遭殃,地还不如不种呢!”杜伯儒笑了笑:“这话是你爹说的?”
大跳说:“我妈说的。”
我大声骂道:“你妈是混账!”
大跳沉了脸:“爷,全村人都这么说。”
我猛地挥着胳膊:“那全村人都混账!”
我正在气头上,大跳也黑了脸。杜伯儒嘿嘿笑了笑,轻飘飘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家家户户烟囱蹿白烟。这时候,我扛着铁锨回到日头村。大跳一瘸一瘸地跟着。进家后我径直进了厨房,一迈腿就见火苗儿了。火苗儿正蹲在暗处,一闪一闪地玩火绳。她望着火绳,深深地呼吸着,一脸的舒坦。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睁开眼睛说:“爹,你回来了!”我愣了愣:“火苗儿,你都多大了,还玩火绳儿?”火苗儿一笑,已是满脸皱纹:“我回村是想看一看沐灶。他还好吗?”我一阵恍惚,结巴着说:“他挺好,我常常看见他。咋着,你想他了?”火苗儿放下火柴棍说:“我梦见他了。我在梦中把他杀了!”我瞪了他一眼:“梦都是反着做,说明他好着呢!”火苗儿咬咬牙:“爹,梦打心头起,说不定我哪天真杀了他。”我吓白了脸,大声说:“混账,这话不能瞎说!”火苗儿轻轻笑着,看我一眼,站起身掀开锅盖,吹着水蒸气,往一个盘子里捡花卷和鲜鸡蛋,捡完了端着出去了。我抓了一把筷子跟了出去。大跳和二跳一瘸一瘸地正往大屋跳。大跳追着喊叫:“二姑,我饿了。”二跳和我老婆都跟着过来了。
菜花也跟着进来了,她手里掐着根粗黄瓜,黄灿灿的。她把黄瓜递给火苗儿,转脸对大跳说:“你可真是我的冤家,我还没答应,你就把包裹都装好了。啥意思啊?”
大跳闷头吃,不说话。
我一愣,问:“大跳,你打行李干啥去?”
大跳忽然冒出一句:“我要到北京闯荡闯荡去。”
菜花说:“爹、他二姑,你们都听见了,他非要到北京打工去!”我和火苗儿都愣了一下。我阻拦说:“不中,北京忒大啊!”火苗儿先表态说:“爹,我看你是老脑筋,我看中,风风火火闯九州,多挣几个钱,还能见见世面。”菜花撇嘴说:“他二姑高看他了,就他这条件,能在北京混下去吗?北京房价那么高,好人活着都费劲,还缺他这个残疾人?”大跳啪地一拍桌子,走到大衣柜跟前,对着衣柜镜子里的自己吼:“汪大跳,你要再窝在日头村赖着不出去,你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狗肉,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我一听来了气,朝他吼:“你个不着四六的东西,胡咧咧个啥?不许你满嘴跑火车!”
菜花也扑到儿子跟前,连掐带拧地骂。大跳恼怒地一扬胳膊,将菜花甩了个趔趄,幸亏被火苗儿一把揪住了。菜花就抓着笤帚疙瘩打大跳。
大跳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正巧金沐灶进来给解了围。
金沐灶看清是大跳,笑闹一句:“你可真能跳。”大跳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我看到,火苗儿的背影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火苗儿的眼睛先是不看金沐灶,可没几秒钟的工夫,她就按捺不住地偷偷瞄他。金沐灶转脸问菜花:“大跳咋的了?跟你怄气了?”菜花说:“他要上城里打工去。”
我说:“正好,沐灶,你帮我分析一下,现在的年轻后生咋都乐意往城里跑呢?咋就这么不乐意跟土地跟庄稼打交道呢?”
金沐灶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我也苦恼了很久,后来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年轻人不愿意种粮,争着抢着进城打工,与其说是城市各种物质的强烈吸引,不如说是乡村和土地对他们的吸引力正在一天天丧失!”
我喝了口闷酒,看着金沐灶:“如今咱农村不愁吃不愁喝的,还差啥呢?”金沐灶想了想说:“难道你没发觉,如今咱乡村的秩序有点儿乱?”
我没听明白,眨巴着眼睛。
金沐灶喝了一口茶水,抹抹湿嘴唇,说:“乱啊,乱得让人伤心,伤心就梦见祖宗。以前秩序就是老子说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了,两个村子谁都可以看见谁,对面村鸡打鸣狗叫唤谁都听得见,互相谁也别干扰对方的生产和生活,直到死都别有一点儿来往,彼此相安无事。我大声说:“可现在呢?本村跟外村、跟城里,互相来往频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乱了套,秩序一乱,就没了规矩,你说年轻后生们还能在村子里待得住?”这时我胸口疼了一下,说,“农民离开了土地,不好活啊!”
金沐灶皱着眉头,沮丧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土地也对不住咱农民哩!种地赔钱,对年轻人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我琢磨着他这番话,头皮发麻。金沐灶安慰我说:“轸叔,城镇化,人员的迁徙,这是一股子潮流,谁也拦不住。我来是跟您商量一件事的。”我拂着胸口看着金沐灶。他接着说:“半月前,杜伯儒找我了,说权桑麻同意了,咱村恢复过端午节。”
我还记得,当年状元给日头村留下了一个崇尚文化的风俗,就是端午节赛马,那叫壮观。有些年头没操持这个庆典了。
金沐灶看着我说:“轸头叔啊,现在都是全球化了,为了子孙后代,得保护好咱们的民族传统文化啊。”我问:“为啥这么说呀?”他说:“您知道韩国端午节文化遗产申请成功这事吧?”
我摇摇头:“端午节不是咱们中国的吗?”金沐灶激动地说:“当然是我们中国的!”
这时,火苗儿凑过来,问:“你们都说啥呢?”
金沐灶说:“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见状,菜花离开了,我也站起身撤了。
火苗儿轻轻一笑,说了一句:“昨晚我做梦了,梦里我杀了你!”
金沐灶脸一白,惊住了。
6
这个寂静的夜晚一切都黯淡了。
我凌空而起,追随受惊的云朵在星空中盘旋。星星在朦胧的天空闪烁不定。这个时刻,我要在朦胧的云顶镶嵌星星。我没有故意寻找,偶然碰上了属于火苗儿的星宿——柳宿。
火苗儿非常能睡,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么能睡。我以为她睡到天亮做完这个梦就醒了,可她还呼呼睡个不休。睡觉就有梦,她的柳宿竟然释放着缕缕黄色的光焰(说明火苗儿的梦境里隐现出强烈的火光)。我害怕黄色,那是恐怖的光焰。柳星宿的人性格善恶分明,个性强烈,一旦动怒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微醺的夜风吹散乌云也吹动着人的魂魄,散开的云彩再慢慢聚拢。我悬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竟然能看到人间朦朦胧胧的映像,映出了一个灾祸的预兆(我不知道她这次会做一个多大的梦)。
我最先看到了火苗儿的身影。她的脸润洁光泽,弥漫着香气,眼睛明亮,头发乌黑。她穿戴高雅,戴着翡翠手镯、白金钻石项链,挎着棕黄色的名牌皮包。但是,这并不能遮掩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烁着凄凉的光亮。
我心中涌出的悲哀倒不是火苗儿梦境里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看到当年貌美的火苗儿美丽的凋零。火苗儿这几日精神恍惚,根本不想唱评剧,她时而亢奋,时而沮丧,时而疯狂。我仅仅是满足这种空洞的发现。可是,后来的变故仿佛把我推进了陷阱。这不是吗?
梦中的火苗儿竟然追杀金沐灶。
火苗儿开始想用火烧死他。可是,她没有放火,不是因为别的,金沐灶抬起头来的刹那间她受到了惊吓。她身上的凶狠终于爆发出来。
火苗儿一定是用刀子捅进了金沐灶的胸膛:“亲爱的,你终于解脱了。”
金沐灶捂着胸膛缓缓倒地(一个人倒下去,流尽了生命的血液;一群人如果都倒下去,是生活屈服于死亡)。
我看见他的胸膛在滴血。
金沐灶对鲜血的气味过敏,他闻到血的腥气就会晕倒。
金沐灶捂着胸口在黑暗中晕倒并最后向她发出狞笑。她有些胆战心惊,黑色头发随风飘浮。
这个晚上,整个日头村都像死一样沉默了。
为了驱除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我大声叫了起来:“不好啦!”喊过之后,我立刻做出决定,飞回村里去救金沐灶(我对自己的决定吃了一惊,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从来没有认真对待村里的人和事,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飞翔)。黑夜厚厚的云层像小山一样远远近近地隆起,飞行过程中气流又一次灌进我的耳朵,在里面发出钟一般的声响。我是怎么救出金沐灶的?细节全然记不起来了,我的这次行动破例绕开了那棵菩提树。没有杜伯儒,我们云顶也没有救命的药。金沐灶抽搐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红嘴乌鸦,红嘴乌鸦叼来一粒药。我把这粒药放进金沐灶嘴里,他嘴里吐出一口白气,就是这粒药把他的命救过来了(死而复活的过程仍然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奥秘)。
红嘴乌鸦叫了一声,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落在金沐灶的胸膛上。金沐灶苍白的脸色马上像红苹果那样了。红嘴乌鸦叽溜溜地叫着,好像在说:“这里不属于你,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金沐灶的身体通体透明,内脏和骨骼都清晰可辨。
红嘴乌鸦跳到云朵上一声长啸飞走了。
金沐灶又回到了日头村。他回村的速度比我迅捷。
金沐灶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是人的身子,红嘴乌鸦的面具脸庞。火苗儿惊讶过后,还是镇定了许多。金沐灶外表走了形,似乎戴着一个红嘴乌鸦的面具,她感受到这人的气息和灵魂还是金沐灶的。
金沐灶与火苗儿见面的情景,不是我想象中恋人生死重逢的样子。
火苗儿拥抱了金沐灶,泪流满面:“你终于起死回生了。”金沐灶的手触到了她的脸,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又胆怯地缩了回去(世界如此丑陋,谁愿意起死回生?)。金沐灶眨着红嘴乌鸦般的眼睛(很长一段日子,金沐灶的睡眼都与红嘴乌鸦的颜色剥离不清)。他的眼睛是棕黑色,眼眶是黄颜色的。
火苗儿躲避着他的目光,说:“沐灶,你怎么变成了红嘴乌鸦?”
金沐灶说:“毛嘎子告诉我,在云顶上是红嘴乌鸦送药救活了我,我还没有照镜子,难道我变成了乌鸦脸吗?”
火苗儿问:“你是怎样死而复活的,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死?”
金沐灶说:“我死了一次了,何妨再死一次。如果我的死会换来你的幸福,那就再杀我一次吧!”
我立即感到了金沐灶心中隐隐的痛处。
火苗儿再一次抱紧了他。火苗儿不是受一点儿委屈就抹眼泪的人。此刻,她耻辱的泪水混合着口红、睫毛膏一起流下来:“我杀了你,因为我太爱你了。你走了,我就什么也没有啦!”
金沐灶说:“你不杀我,我就去不了云顶。但你杀不死我,人心中有爱就不会死。”他隐约感到火苗儿的颤抖。经历死亡的过程,金沐灶觉得自己的灵魂与高洁的云顶贴得更近了,也就是说与他的信仰贴得更近了。
我的云顶啊,它以其神秘性诱惑着日头村的人。云顶给人一种未知、缥缈、茫然的意象,那不是我毛嘎子的出生地却是我的归宿。不是人人都能够享有这样美好归宿的。
金沐灶抚摩着火苗儿的头发,欣喜地说:“我去了云顶,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日头村的天空上有一个类似仙境的云顶。告诉你,我见到毛嘎子了。”
火苗儿兴奋地问:“太好了,真像我爹说的,毛嘎子真的活着?毛嘎子怎样啊?”
金沐灶神往地望着火苗儿:“他说话声有些女气,有些像我父亲的声音,他的嗓音在柔软的空气中充满禅意。他不再是过去傻乎乎的毛嘎子了,都该成神了。他只请我参观浏览并不收留我。”
金沐灶叹息着说:“这东西说,我还没有建成魁星阁,不能留在云顶。”
火苗儿说:“那你就回来吧。沐灶,我杀了你,我痛苦极啦!要走,我们也得一起走!”
金沐灶感动得落泪了:“是啊,火苗儿,没有你的日子,我简直无法过。我们都熬老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对我已经没有意义,等我建成魁星阁一起去云顶吧。我去云顶,你也必须在云顶。”
我还是感到了曾经有过的体验,近乎天堂。云顶的宁静总是给我自由和安慰。我崇尚自由,还有比自由更金贵的吗?金沐灶说到这儿,我分明感受到他见过云顶以后的自豪感。
我头顶的太阳嗡嗡响着,霞光满天,仿佛有一群仙女站在云端将五彩花瓣撒向人间。
火苗儿凝视着金沐灶的乌鸦脸,说:“我也崇尚自由。可是,你总是沉浸在仙女中,我就不高兴了。”
金沐灶说:“火苗儿,你别误会,这是文化人的臭毛病。那时的天光照进我的心里,结束了我长久的焦虑。但是,我还是难以区分真实和梦想。我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营造一个美好气氛。这气氛很虚假,表面和谐,实际上我心里害怕了,害怕我们金家人得到从未拥有过的幸福。”
火苗儿轻轻地咬着嘴唇,敛声屏气地等待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
金沐灶惨痛地说:“你想过没有?现实多么残酷,贫富悬殊,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开放的市场和外来资本注入,并没有那么美妙,并没有让底层人多么富裕。少数人拿着破坏披霞山铁矿资源的钱,到国外享受生活去了,其中包括袁三定。袁三定和权家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这个团体严重阻碍自由创新,它以牺牲市场效率和公平为代价,攫取个人的巨大财富。我鄙视他们,这也是我拒绝使用袁三定的钱建魁星阁的原因。拼命追逐金钱,都会得病的,还是去云顶吧,那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最佳去处。”
可是,我们生活中又有几个人能有幸到达云顶呢?
火苗儿想了想说:“肉体留下了,去云顶的只能是灵魂。”金沐灶说:“空谈理论无助于对现实问题的解决。我经常接触吕富仁教授,纵观其他地方的经济神话,必然要经历这样的残酷时期。我们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和情感,这样会有助于恢复普通人的独立思考能力。”
火苗儿心领神会,赶紧接了话茬儿:“哪有你说得那么轻巧。”是啊,在中国,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要经历多么艰难的过程。
金沐灶被噎住了,有些隐隐的不安和绝望。他与火苗儿说的问题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些问题缠绕着他,让他总想不出火苗儿需要的答案。
火苗儿不说话了,她白皙的脖颈晃来晃去。她的模样让我感到人生的无常,她心中一定充满忧伤。过了一会儿,火苗儿眯起眼睛,凝视着远方:“沐灶,我们今天不说虚无缥缈的云顶了,我必须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你心中根本没有我,只有魁星阁。”
金沐灶轻轻笑了,他的星宿也在闪闪发光。
火苗儿摇了摇头,以驱散萦绕在脑际中的杂乱念头。
金沐灶潇洒地一甩头,红嘴乌鸦脸恢复了人脸。
金沐灶忘情地说:“火苗儿,我要离开日头村了!”
火苗儿感觉十分震惊:“你去哪儿?”
金沐灶说:“云顶!”
火苗儿哭了:“你不能走!”
一瞬间,金沐灶就消失在暗处(现代人是飘零的羽毛,脱离了翅膀的羽毛注定要终生流浪一直到死,死是在时光的吹拂下自然脱落于世间的风尘)。
我看到一群血燕在头顶盘旋飞翔。夜里传来一声血燕的鸣叫,孤单而微弱。
红嘴乌鸦没有出现,一切都陷入永恒。这个疯狂了许久的村庄终于安安静静地沉入了梦乡。
我在树梢上倾听着村里的狗叫和人们的鼾声,等不到鸡叫就得飞走了。
7
我去药王庙找杜伯儒。他不在,我呆坐到掌灯时分,他才行医回来。
我跟他说了说端午节的事,天就黑了,接着飘起了细雨。
端午节庆典,已断了许多年头了。过去了的事在我脑海里闪过。打我记事起,日头村就有端午节庆典的古老习俗,每到这个节日,村里举行一次赛马比赛,获前三名的名字写在红绸子上,挂在村里祠堂里,奖励一套文房四宝。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状元槐上挂着十几串马铃铛。马铃是用马鬃拧成鬃绳系在树枝上的。没有风它也叮当叮当响,声音清脆细小,引来成群结队的血燕来吃挂在树上的粽子。粽子米在半空里四下飞散,像百花盛开。
端午节庆典这天,村子像过年似的热闹。
杜伯儒带领全村男女老少齐刷刷跪在古槐树下,行三拜九叩大礼。昔日状元金沐灶将写好孩子们名次和姓名的红绸子,郑重地从树顶依次挂到树根。状元槐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夸赞的,取经的,埋怨自家孩子的,嘈杂声四起。孩子们在脖领、手腕、脚脖系上红绸子,叽叽喳喳,窜来窜去,婆娘们也说说笑笑,兴奋不已。
马队是从状元槐右边出发的,马笼头缀着红缨和铜铃,杜伯儒的发令枪一响,二十几匹高头骏马嘶叫着,枣红色的、雪白色的、黑缎子色的,像五彩的闪电一样蹿了出去,眨眼的工夫,没了踪影。
铜铃脆响,空气中弥漫着不散的烟尘。骏马围着状元槐绕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晕了脑袋。马队最后返回状元槐。
赛马是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出征的,骑在马背上的选手,一个个昂着脖子,骨关节嘎嘎响,好不壮观。
端午节那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火苗儿偷偷送给金沐灶一双鞋。
那是用女人的头发、马鬃和蓑草做成的草鞋。日头村流传的神话中,梨娘给追日头的丈夫和儿子做的就是这种鞋。
端午节刚过,权桑麻突然病了,还挺重,医院专家会诊说了些啥,除了权桑麻恐怕第二个人都不知道,连他老婆一枝花都瞒着。我觉得权桑麻病得有点儿蹊跷。这个消息比风还快地吹进了全村人的耳朵里。日头村立刻人心惶惶,都觉得天要塌了。人们担心日头村没有了权桑麻,换个人就掌控不了。权桑麻的病情发展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
权桑麻病了以后,全村自动停止了所有的娱乐活动。文化广场上的皮影戏、乐亭大鼓、评戏全都不唱了。老头老太太的健身舞不跳了。麻将、扑克不玩了。一枝花比以前显得更憔悴了。权桑麻在日头村安监控探头,哪个犄角旮旯好像都有他的眼睛,谁能躲得过去呢?
这天后半晌,杜伯儒路过我家门口,我哼着评剧《夺印》片段,唱得正起劲,就听见杜伯儒说风凉话:“你亲家病重,还敢唱?”我愣了一下,往脚底磕着烟袋:“我有啥不敢的,他能带我走啊?”杜伯儒说:“你老家伙命硬,他带不走你。你走了,村里谁敲钟啊?”我叹口气:“我走了,这钟照样有人敲!”杜伯儒轻轻一笑。我看见权国金过来了,就不再和杜伯儒聊权桑麻的事。权国金喊了我一声:“爹。”我只得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句:“国金,你爹好点儿没?”权国金叹息一声:“我爹说,他看见阎王爷派来的收命鬼了。”我知道权桑麻不愿意撒手西去,只能说:“那点儿小病奈何不了你爹这个大能人啊!”杜伯儒说:“人是‘气’的一种存在形式,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我瞪了杜伯儒一眼:“别跟我之乎者也的,我听不懂,你看桑麻能否逃过这一劫啊?”杜伯儒一甩衣袖说:“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权国金说:“我爹叫您过去,商量操办‘关代人’的仪式。”我大睁着眼,点头。
“关代人”是日头村流传几百年的习俗。
传说,鬼王康王爷要来村里买身体虚弱的人,让他们引领恶人去阴间。恶人的鬼魂被引领着,从状元槐下出发,经过日头村村路、草铺路、燕子河石板桥、披霞山六角路、七里路、冷水坑、杀头井、奈何桥到阴间洗澡。洗完澡再由康王爷引领着到地狱报到。阎王爷为了应付康王爷,而设计出“代人”仪式,只要随他到阴间走一趟,洗刷了罪恶,就可以再回阳间接着活。不过必须是过善人的生活。日头村有个规矩,做“关代人”仪式的人家准备一碗大米饭,上面放两个鸡蛋,插上一个纸人,纸人上写上快要死了的人的名字,这就是“代人”。要让“代人”吃得饱饱的,去阴间洗礼后再回来重新做人。为了让恶人更放心地上路,还要烧一些纸钱,送给收买路钱的魔鬼。生活中真的恶人要虔诚跪地一天一夜。
这是伏天,气温滚热。我过来看望权桑麻。权家围着一堆人,省里、市里和县里的领导都有。客人走后,要搞“关代人”仪式,权桑麻往地上一跪,晃悠晃悠,已经没有体力。汗水湿了他的脸,蜇得眼睛睁不开。
我扶住权桑麻,说:“亲家,就让国金替你跪地赎罪吧。”
权大树去广州出差了,火苗儿和权大树媳妇在一旁站着。
权桑麻抹了抹额头的汗,问我:“轸头,这可以替啊?”
我说:“能替,能替。”
权国金爽快地说:“爹,我替您赎罪吧!”
权桑麻火了,猛地咳出大块血来:“娘个×的,你给我起来,你爹是日头村的功臣,何罪之有?你替我赎啥罪?”
权国金被老爹骂愣了,赶紧爬起来,傻傻地瞅着我。
我摇着头对权国金说:“这不中啊,他不让你替他跪,你就得喊,这样鬼王康王爷才能听着。”
权国金放开喉咙喊,直到喊得嗓子出血。
权桑麻的火气渐渐消了。
一枝花默默无语地看着权桑麻,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权桑麻这些天总是神神道道的。
两天后,火苗儿告诉我,权桑麻决定把权力交给权大树。
权国金急得抓耳挠腮,恨得咬牙切齿。权大树从广州一回来就听到这个喜讯,极为高兴,赶紧向权桑麻请示到澳大利亚投资开发铁矿,以施展自己的才华,谁料,竟然很快就得到权桑麻的批准。
有一天,权国金来找金沐灶,我正巧在场。我听见金沐灶问他:“你的心情不好,我知道。你是要打败大树吗?”权国金说:“我不想打败他,只是担心他干不好。”金沐灶说:“道家主张,清静无为。意思是要我们保持一个好心态,不要东想西想,自寻烦恼。听我的,支持你大哥就是了。”权国金呆坐了一会儿,呵呵笑了:“好说,好说。”我却看出他在心里说的是:走着瞧,走着瞧。
权大树当上了村支部副书记,兼农工商贸易公司总经理。我知道,权桑麻迈出这一步,权大树的养父金茂才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日头村男女老少乱哄哄地拎着礼品,怀揣着礼金向老支书道喜,恭喜日头村有了第二个当家人。全村人就我和闺女火苗儿没去。连权国金都去了,他脸上挂着笑容。权桑麻把权国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说:“记住,要辅佐你大哥,我死了以后你也要这样,否则我绝对饶不了你。记住,日头村的江山是老子打下的,日头村就是我们权家的,永远都是!”这番话,让权国金恍然大悟,原来权大树不过是傀儡一个,他还得听老爹的。这个重要细节,是权国金和猴头喝多了酒的时候说走了嘴。猴头转告给了我,我淡然一笑,心说:“这个老不死的!”
抛开亲属关系,就权大树和权国金这两个孩子比较,我更喜欢权国金。权大树有商业头脑,有号召力,但内心冷酷无情,霸气,人缘不行,日头村的人都躲着他走。权桑麻选他做接班人,这是要跟汪笨湖村主任平衡。其实,汪笨湖更愿意跟权国金搭班子。权国金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应当看穿了他爹的谋略,所以他跟大伙说说笑笑。其实他的笑容是培养出来的。
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我到了权桑麻家。
权桑麻忽然又恢复了精气神,非要亲自视察披霞山铁矿。权国金要陪着老子去视察。权大树却说工厂里有重要事,不能陪同前往。权桑麻表面虽不高兴,还是勉强说:“大树,你忙你的吧,爹只是随便转转。让国金和轸头爷儿俩陪我吧!”权大树愣了愣,急忙改口说:“爹,我有啥忙的,我也跟爹去吧!”权桑麻沉了脸,硬硬地说:“不用,你去吧!”
我们乘一辆面包车去了披霞山。工地上隆隆作响,乌烟瘴气。权桑麻望着开山工地,那张脸皱成一团,问:“袁三定呢?”权国金说:“在美国呢。”权桑麻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命好哇,挖走我们多少银子啊。”说着,他就抬了脸,权国金愣着问:“爹,您望啥呢?”我毫不思考地说:“你爹看红嘴乌鸦呢!”
权桑麻微微笑了:“知我者,还是轸头啊!”
两个月以后,我陪同权桑麻参观大棚菜。他兴致勃勃地查看以色列进口茄子的长势,忽然,他叫了一声,低下头一看,右胳膊上爬着几只小虫子,虫子咬了他的胳膊。不一会儿,被叮的地方,红肿起来,还痒。村主任汪笨湖赶紧把他送进了唐山工人医院,医生给做了紧急处理。
当天晚上,权桑麻发起高烧,第二天凌晨持续不退,自此昏迷了三天三宿。专家会诊,结论是急性脑膜炎,而且是一种新型病毒,目前西药无法攻克这种病毒。权桑麻生命垂危了。我心里跳得腾腾的,竟然有些害怕,怕他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乡亲们一窝蜂地过来看望。
天亮了,病房静得吓人。权桑麻脸色青黄,十分难看,喉咙咕噜咕噜响着,时断时续。一枝花默默地掉眼泪:“亲家,就这么等死,你说咋办哩?”
我迟疑了一下说:“要不,请杜伯儒过来瞧瞧?这老道士了解桑麻身体,挺神的。”
一枝花拍了板,请杜伯儒过来看病。
权国金开车把杜伯儒接来了。杜伯儒进了医院,权桑麻还昏迷着。杜伯儒翻了翻他的眼皮,号号脉,愣了好半天。
我看了看杜伯儒:“老杜,快点儿下药救命啊。”
杜伯儒摇了摇头:“唉,桑麻怕是真要走啦!”
一枝花眼圈红了:“大树,给你爹准备后事吧!”
权大树垂着头,出去安排了。
我拽了拽杜伯儒的胳膊,急了:“你说啥呢?你不是有猛药吗?”
杜伯儒结结巴巴地说:“轸头,猛药都是撞大运的,那是大腿号脉,没个准头。老支书是啥人?万一使坏了,你我谁担当得起啊?”
我跟权家人商量。正商量着,火苗儿来了。
杜伯儒严肃地说:“我下的这剂猛药,没有绝对的把握,可能生,也可能一下子断了气。你们商量一下,究竟下还是不下?”
气氛异常紧张,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说:“胜算在几成?”
杜伯儒微闭着眼睛,在地上缓缓踱步。投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扁扁的,在脚下蠕动,像一窝散了架的鸡。
权国金大声说:“下,必须下,也许绝处逢生呢。”
权大树担忧地说:“我看就别下了,太冒险啦。”
我瞪了权大树一眼:“大树,冒险怕啥?你爹反正这样了,万一出现奇迹呢?”
我看出权大树有私心,怕他爹醒了,自己接班的事有变局。我感到这是权国金的一个机会,就踢了一下他:“时间不等人,赶紧表态!”
权国金大声说:“娘,您说句话,下一猛药救我爹吧!”
一枝花体力虚弱,有气无力地说:“我替桑麻当家,下药吧!”
杜伯儒说:“那好。不过,下这剂药需要你们配合一下。”
权国金往前凑了凑说:“您说吧,只要能救我爹,咋着都中!”
杜伯儒迟疑了一下说:“这可有点儿难度,要有人品尝一下病人的尿和大便,把尿和大便的味道详细告诉我,老朽才能配好这剂猛药。”
权大树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这……天下哪有这等事?伯儒道士,您来品尝,我出钱!”
杜伯儒轻轻摇头:“老朽舌头的味觉早废了!我要是中,还用你们吗?你们谁来尝?”
权大树皱眉沉吟,有点儿犯难。
权国金咬着牙,突然站出来:“我来尝!”
火苗儿白了脸,在一旁直叫:“国金,国金!”
我挺佩服权国金的勇气,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一枝花让人把权桑麻的屎和尿端来了。
权国金强忍着恶心,咽了一口唾沫。他端着去了一个房间,细细品尝,然后说出对苦、酸和臭的感受。我皱着眉头瞅权国金,他咧着嘴巴,呕吐不止,被火苗儿扶着走了。
杜伯儒细心记下了,很快配出了一剂猛药。药方保密,但我知道,里边肯定有状元槐的老树皮。我记得,状元槐每年春天自动脱皮,杜伯儒像捡了宝贝似的把树皮收走了。
杜伯儒把药分三次给权桑麻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