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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 第五律 应钟

1

权桑麻在日头村建立起了一个钢铁王国。

这一年大旱,庄稼歉收。这个钢铁王国却红红火火。那是一个庞大的赚钱机器,村民当了工人,有了工资收入,都不愿种地了。本是村办集体企业,后来上边有了政策,搞了股份制,稀里糊涂就转成了权家的企业了。权桑麻对我说:“娘个×的,这都成了自家的厂子,我敢花钱了。原来是集体的,一分钱得掰开两半花!去趟北京,有尿得憋着,去趟茅房还要花两毛钱。这回我去香港,那叫洗手间,茅坑不叫茅坑,叫坐便器,全都是镀金的。拉个屎还有人旁边站着,递手纸,递毛巾,搞得我只拉了个半截儿。”

权桑麻好面子,白发焗油,黑亮黑亮的,像打了皮鞋油。一时间,他是报纸上有字,电视里有影,收音机里有声。谁体面谁光彩,谁下贱谁羞耻。一到晚上,县电视台天天放广告:日头村钢铁总公司董事长权桑麻先生向全县人民致意!权桑麻在电视前跷起大拇指说:“我是权桑麻,钢铁我最佳!”

我知道,权桑麻的天地宽了,在北京、省城都建起了营销网络,人脉挺旺,他不仅认识老板,也认识官员。经常来的就有刘县长。权桑麻和刘县长私交厚。有一回,权桑麻在县城请客,我也去了。权桑麻喝高了,大话满天飞:“不超十分钟,我能让刘县长立马出现!”我想,人家刘县长多忙啊,能听你的?没想到一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刘县长就出现在了包间里。只见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问权桑麻:“大哥,有事?”我一愣,这是咋回事呢?县长叫权桑麻大哥,权桑麻叫县长兄弟,官民关系忒好啊!

过了几天,权桑麻就送我两头鹿,让我给养着。权桑麻说:“亲家,你养牲口精心,把鹿养好。”他转身给了我一笔钱,说,“这是鹿的生活费。”后来,就有人来锯鹿茸,权桑麻跟着。见我挺诧异,权桑麻说:“刘县长有点儿力不从心了,稀罕这个。”权桑麻又给了一笔生活费,当然不是我的,是给鹿的。有一些日子,没人来采鹿茸。后来听权桑麻说,鹿茸惹事了。刘县长喝了好多鹿茸酒,硬得就跟钢筋似的,消不下去,整整躺了一天,后来就一个劲儿用凉水洗,洗过了劲儿,又不中用了。那天傍晚,我守着两头鹿,抚摩着鹿茸,说:“你这东西,长在头上,却管下面的事。”

权桑麻去了一趟内蒙古,帮助那里建钢厂,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条小狗。小狗很漂亮,棕黄色的体毛,肚子的毛有点儿白,鼻子突出,耳朵直立,尖尖的。这狗的样子有点儿怪,但性子倒也乖,权国金经常牵着它遛弯儿。权国金告诉我,这狗是他爹送的。我说:“你当着厂长,还有工夫养狗?”权国金说:“我爹给我的任务,必须把它养到大。”搞得还挺严肃,像有重大使命似的。我看着这条狗,狗就乖巧地蹭我的腿,叫声像小孩哭。

渐渐大了,那条狗就不对头了。它不是狗的汪汪叫,而是嚎叫,像狼。我说:“国金,这恐怕是只狼吧?”权国金吓了一跳,后来就摇头说:“不可能!要是狼,它还不咬我?你看它对我多亲近啊。”我说:“总有一天,它不咬你,但会咬别人。”话音刚落,那条狗两眼就冒出寒光,我心里一哆嗦,难道它听懂了我的话?我再也不敢吱声了。

后来听说,权国金开车拉着狗去了歌舞厅,他把狗放在女孩中间,自己唱得昏天黑地,女孩们就抚弄那条狗,后来那条狗不干了,连咬了两个女孩。女孩雪白的大腿被撕裂了,血哗哗地流,整个舞厅哭声一片,乱作一团,人都跑光了。喝醉了的权国金旁若无人地唱,那条狗卧在沙发上,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神情悠闲。

权国金破财了。女孩全凭葱白的大腿赚钱呢,被狗咬后留了疤痕,不中看,生意毁了。还有,若是疯狗,还得把命搭上。权国金拿出了一笔不小的赔偿,自此他也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权国金觉得小事一桩,你这儿不让唱,我再换一家,架不住有钱。

狗咬了小姐,权国金不理它了。那狗会装可怜,像失了宠的孩子,赌气,不吃不喝。没办法,权国金只得又牵着它在街上走。这一走,狗就威风了,它表情傲慢,像别人都欠它钱似的。后来我想,这条狗为啥是权桑麻带回来的呢?

那表情,真有几分像他。权国金问我:“它真的是狼啊?”我说:“没错,是草原狼。我去过草原,到那儿为生产队买过牲口,那时候就见过。你看它,耳朵尖尖的,还直立;它鼻子灵着呢,耳朵也好使,你看它身上的毛,又粗又长,跑得又快!”我发现那条狗,不,那狼不太友好地看着我,我停住话,不敢往下说了。

权国金说:“我爹为啥让我养一只草原狼啊?难道他不知道?”权国金要我和他一块儿去找权桑麻,问个究竟。

权桑麻正在家抠脚泥,时不时地闻着。他坐在沙发里,两只脚放在茶几上,抠得卖力,闻得陶醉,眼睛一会儿精神,一会儿蒙眬。他见我来了,也没收敛:“亲家,不怕你笑话,我先弄着。怪了,一抠脚泥我就来精神,啥烦恼都没了。”权国金说:“赶明儿我给您买瓶脚气水,保证药到病除。”权桑麻说:“别价。你爹我就这点儿嗜好,还给我戒喽?”权桑麻看到了草原狼,说:“不错,越来越像了,有股子八面威风的劲儿。”他一说,草原狼就兴奋起来,嗷嗷一叫,挺会撒娇。

权国金说:“爹,您知道这是草原狼啊,为啥不早告诉我呀?”

权桑麻说:“告诉你,你还敢养吗?就你那耗子胆儿。”

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让国金养草原狼,忒危险呀!”

权桑麻说:“干啥没危险?我在这里抠着脚气,没准儿房子塌了,把我砸死了。怕死不革命,富贵险中求嘛!”

权国金诺诺地说:“它还咬了两个人。”

权桑麻把送到鼻尖儿的脚泥深深吸了一口,一拍茶几:“这味儿,地道!草原狼就是要咬人的,不仅咬人,还要吃人!国金,我让你养草原狼,就是让你学习草原狼的精神!懂了吗?”

权国金愣着,眼神傻着。

权桑麻咳嗽一声,又说:“儿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人是先做事,还是先做人?”

权国金毫不思索地说:“当然是先做人,后做事啦。”

权桑麻恼了脸说:“错!应该先做事,后做人!”

我一愣,插嘴说:“亲家,这话对吗?”

权桑麻说:“在中国做事,就得冒险,反常规出牌。你规规矩矩做事,屁事都干不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好人和坏人咋区分?只有你成事了,境界自然高了,你的人自然就做好了!”

我琢磨着他的话,有些道理。我顺着他说:“我懂了。哎,狼还有精神,不就是爱吃个羊吗?”

权桑麻呼出一口长气,说:“老轸头,我跟你说,你的眼光,只能看到村头燕子河那么远。我呢,一看就能看到一万八千里以外,起码到海南岛了!”我嘻嘻一笑,说:“那是,要不你当村支书、当董事长,我还得耪地。”权桑麻说:“这回我去内蒙古,真长见识了。人家说,草原狼可不简单啊!它们要捕猎,每一回踩点、埋伏、攻击、打围、堵截都组织严密,就连撤退也不是四散而逃。它们说猛狼冲锋,狼王靠前,巨狼断后,完全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狮、虎、豹、熊等猛兽,向来被人们夸赞,但在生存条件很差的草原上,一个也见不到,只有狼。不管多苦多难,它们都能挺过来。”

禁不住夸,草原狼乐得撒欢儿。

权桑麻瞅着权国金说:“国金,你要懂得我做爹的一片苦心啊。你现在就是一只软弱的羊,我希望你变成一只草原狼,既凶猛又能盘算,这样的话,你才能打出属于自己的江山。”

我不得不服权桑麻,他从草原狼入手,教育儿子。

可是,我的儿子猴头,把金校长杀了,至今还是个不争气的主儿;大闺女大妞被铁水烫死了,老闺女火苗儿都是大姑娘了,她和金沐灶分分合合的,绯闻不断。这些孩子,都不叫我省心啊!多少年了,还是穷日子。种地、敲钟、砍柴,整天和泥土打交道。日头升,日头落,每一天照常过。

金沐灶给我送来半口袋稻种,是胭脂稻。日头村水稻有名,大米喷香。出产的胭脂稻更金贵,全中国都有名。

那还是乾隆年间的事。日头村村南有块地,叫菱角泊。菱角泊土质奇特,黝黑黝黑,抓起一把,能攥出油。这里种出的水稻,和别处的也不一样,米粒呈椭圆形,颜色是胭脂红。用这种米做成的饭,有种特殊的清香味。不仅如此,此米回锅三回,米质不散,色味更佳。而且每回锅一次,米粒便伸长一段,因此,日头村人又叫它“三伸腰”。稻米进了宫,赞不绝口,皇帝御笔亲封“胭脂稻”。

胭脂稻成了宝贝疙瘩,日头村也跟着扬眉吐气。

1954年,***在翻阅古书时,得知日头村产胭脂稻,就给省委写信,要求粮食部门收购,以供中央招待国际友人。于是,省委通知市委,市委通知县委,县委找到了权桑麻。

权桑麻笑了,他最崇敬的就是***啊!遵照***的指示,权桑麻每年收购胭脂米十万斤送京。我也曾充当过一回车把式。几十辆的大马车,神龙见首不见尾,赶起来,虎虎生风,马车一直赶进了北京城。听说***亲王特别爱吃。赶上学大寨,权桑麻还是听了***的话,带领社员夺高产,把菱角泊水田改成台田。燕子河水还是燕子河水,但是土质变了,从此,胭脂稻就剩一个传说了。

再次见到胭脂稻,我又惊又喜,问:“沐灶,这是哪儿来的?”金沐灶说:“我爹活着的时候,偷偷留的稻种。当年,他发现胭脂稻田被毁很心疼,就偷偷留下了十几个稻穗,插在自家墙的土坯里。”多少年过去了,稻穗就那么静静地挂着,金校长也去了。忽然有一天,金沐灶发现了这十几根稻穗,摞了稻壳,就把种子撒在自家的院子里。

这事让我乐得半宿没睡。我的承包地,正好落在了过去的菱角泊里。经过多少年的变化,那块地又变得黑黝黝的。我就在那块地里做畦,养起了稻芽子。当葱绿葱绿的稻苗长出来时,我给这些稻苗作揖,我说:“金校长,你是个有心人啊,你留下的胭脂稻穗,如今已长成一大片了!”

我高兴的时候,总有忧愁事掉在我面前,像石头一样,咣当一声,把我的心震得唰地悬了起来。

到了冬天,天气脆冷。我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权国金在暗暗地追火苗儿!这让我的心比天气还冷。

火苗儿还蒙在鼓里,我却六神无主。这事得从头好生谋划了。火苗儿去了县评剧团,郑卫东不在,他已经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了。听说火苗儿又回来唱戏,他很高兴。他去看了火苗儿。局长没有提及一点儿私人生活,只是说振兴评剧事业,促进文化繁荣之类的满嘴官话。火苗儿觉得挺好,这样就可以安心唱戏了。市场经济了,唱戏是个苦活,为了赚钱,他们要经常下乡演出。有一回,在油葫芦泊唱《花为媒》,火苗儿演张五可,和阮娘唱《报花名》,她唱得脆生生甜,赢得满场彩。后来下雨了,人们才渐渐散去,依依不舍的。再后来,观众席就剩下了一个人,工作人员忙着收工,可那个人还坐着,孤零零的,像块石头,任暴雨冲刷着。

火苗儿瞅了老半天,竟是权国金。

火苗儿对权国金说:“姐夫,下雨了,快回去吧!”权国金问:“明天去哪儿唱?”火苗儿说:“明天去芝麻坨。”全身湿透的权国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汽车。车灯亮了,转了个弯儿,呼地开走了。

火苗儿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第二天,权国金就去了芝麻坨村。日头还有半竿子高,他就把折叠椅放在了台下,占了位子。那天权国金还是最后一个离开。他又问火苗儿:“明天去哪里唱?”

火苗儿说:“国金,你有病啊?”

权国金也不说话,开着车走了。

我明显发现,权国金迷上了我家火苗儿的戏,火苗儿演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看得有滋有味。后来,火苗儿告诉我,权国金说他迷上了她的戏,更迷上了她这个人。

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刚过了春节,火苗儿就回到日头村唱戏,权国金赞助的。那是冬天,大雪一层叠着一层。火苗儿回到了家,我帮她掸身上的雪。几个月不见,老闺女黑了,瘦了。她娘心疼,娘儿俩抱着流泪。火苗儿说:“黑了健康,瘦了精神。”我说:“过去还好,就在县城唱,还挣工资,现在包干了,赚钱不易呀!”火苗儿大咧咧地说:“你闺女就这命了。”

火苗儿从娘的怀里跳起来,又在娘的额头亲了一口,用毛巾擦去娘脸上的泪水。火苗儿跳到屋子中间一站:“我给你们唱评剧。”火苗儿唱了一段,我就说火苗儿:“唱这个有啥出息,你还想当赵丽蓉啊?”火苗儿眼睛亮了,说:“等我唱红了,就是赵丽蓉了。”

这时小拳头跑过来了。

火苗儿抱起这个孩子。男孩随娘,这孩子眉眼越长越像大妞。这让我们想起了死去的大妞。老婆流泪了,我磕了磕烟灰,躲在墙根吸烟,听着老婆跟火苗儿对话。说一些稀泥抹光墙、模棱两可的话。

老婆说:“你爹又不高兴了。”

火苗儿问:“他是不是想起我姐了?”

老婆说:“他给你使脸色,是生你的气。”

火苗儿愣了:“生我的气?”

老婆说:“他整天念叨,整天疯疯癫癫瞎唱,没前途,他想让你回村来。”

火苗儿糊涂了:“回村干啥?跟他种胭脂稻?”

老婆解释说:“眼下兴多种经营了,营生多,可就怕累着你哟!”

火苗儿说:“我也帮不上啊,我要唱戏,唱戏多好,我再不唱,评戏就该失传了。”

落雪很轻却能唤醒她沉重的梦。(铺满白雪的河岸上,总会有人重复着前人的足迹)火苗儿眉头一皱代表她对浪漫生活的悔恨。她缠绵梦境里有了第一道裂痕。

后来不久,火苗儿就提起了权国金,说要和他处对象。她说话的时候,嘻嘻笑着,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风流相。

我倒吸一口凉气,冲着火苗儿吼:“你好糊涂啊,我不答应!权国金害死了你姐,还要害你啊?我们老汪家,哪辈子欠他们权家的?”

老婆哆嗦着说:“闺女,跟娘说,你这是跟沐灶赌气,不是真心话!”

火苗儿说:“真的,我是真心的。”

我气得浑身乱颤:“你想气死我呀?”

火苗儿仰脸笑了:“看把你们吓的,姑奶奶是随便嫁人的人吗?”

我瞪了眼:“谁的姑奶奶?”

火苗儿赶忙解释:“我没说你们二老,我是权国金的姑奶奶。”

我瞪着眼说:“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告诉你,不能跟国金好!”

火苗儿勉强答应,我还是不放心,感觉时光有病,日子错乱,几乎没奔头了,我去找了权国金。

那天,天空飘雪,我进了权国金的办公室。我抖掉肩头的雪,跺跺发麻的脚。权国金给我沏了热茶,我怪怪地瞅着他说:“国金啊,大妞死了,你不是成心的,我也不恨你,你想再娶,我也不拦着,可你万万不能打火苗儿的主意,不然,我不放过你小子!”

权国金不免紧张起来:“爹,火苗儿被金沐灶坑得还不惨吗?她是个好女人,她身上有别的女人没有的东西,她外表烈性,心中是苦的。我这个当姐夫的,如果当了她的丈夫,会真心疼她、爱她,会待她一百个好。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还叫你爹,不好吗?”

我断喝一声:“不好!”

权国金一愣:“为啥?”

我大声说:“没有为啥,就是一百个不中,一万个不中!”

权国金说:“爹,改革开放了,你还想包办婚姻啊?”

我生气了,抓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就朝他扔了过去,没想到草原狼出现了,嗖地一闪,就要朝我扑过来。

权国金大吼一声:“滚出去!”

草原狼灰溜溜地走了。我近乎哀求地说:“咱得掰扯掰扯,我就这一个闺女了,金沐灶害了她,你放了她吧。”

我流泪了,揩着眼泪走了。

我反胃,吐几口酸水。好事,你盼着,且来不了呢;闹心的事,你想都来不及想,出溜儿一下子就来了。权国金盯上了火苗儿,耍泥腿,请来了权桑麻。看来是权家人盘算好的。

权桑麻仰脸嘎嘎一笑,开门见山地说:“亲家,咱们做亲家没做够,还得接着做亲戚呀。我家国金看上了火苗儿,非她不娶。按说呢,姐姐死了,姐夫娶了小姨子,也不是丢脸的事,很正常。听说你不答应,我就是为我儿子来求亲的。”

我身体猛地收紧,喉咙滚烫:“桑麻,不是我不答应,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火苗儿打小就和金沐灶要好,咱不能拆散他们呀!”

权桑麻怔了怔,说:“你咋还糊涂呢,金沐灶这个家伙靠不住,人家是状元,如今当乡长了,可能想法多一点儿。我家国金也不赖,农民企业家呀!到时候,从城里给火苗儿买套房子,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我想了想,苦着脸,不吭声了。

权桑麻吼道:“娘个×的,说话呀!”

我手足无措,脑袋嗡嗡响着。

权桑麻懊恼地嘿了一声:“你这当爹的一脚踹不出个屁来!走吧,走吧!”

我估计权桑麻肯定要找火苗儿了。我有些慌了。我发愁,这可咋办啊?火苗儿过得去这一关吗?眼下要紧处,是让金沐灶应下和火苗儿的事。我老轸头的心,一个劲儿闹腾。我必须找到金沐灶。

金沐灶在披霞山下的田野里,正指导农民建大棚的事。他带我来到一间简易房子。金沐灶问:“轸叔,有事?”我故意不理睬他,扭头就往外走。金沐灶拽住我:“啥事?快说。”我惊恐地屏住气,结巴着说:“啊,没,没事。”金沐灶急眼了:“快说吧,瞅您的样子,肯定有事。”我激愤地叫了起来:“沐灶啊,都火烧眉毛了,你快跟我回家吧!”金沐灶一愣,说:“轸叔,啥事啊?”我没好气地说:“沐灶,叔只问你一句话。”金沐灶一愣。我说:“你还喜欢我家火苗儿不?”金沐灶说:“喜欢啊,出啥事啦?”我声音沙哑了:“你个傻蛋,赶紧跟火苗儿结婚吧,要不就让别人抢跑了!”金沐灶笑了:“工作太忙了,过几天我就去看她。”我说:“真的有人抢啊!权国金瞄上火苗儿啦!”金沐灶讪讪一笑:“开玩笑,不可能。”我说:“你个书呆子,我能跟你胡咧咧呀。”

我真想抽他一嘴巴。金沐灶眼睛红了,扭头瞅着窗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火苗儿愿意,我拦得住吗?”我骂了金沐灶一句:“你就是个混蛋!有你小子后悔的那一天!”金沐灶惊呆了,脸白如纸。

骂完,我悻悻地走了。

2

县评剧团风雨飘摇,眼瞅着就黄了。好多人都走了,有人去演歌舞,有人下了海。那一天,到镇上唱最后一场,我也去了,我闺女火苗儿是流着泪唱的,看戏的心酸,也陪着流泪。谢幕时,袁团长和演员们都哭了。

树倒猢狲散。我想剧团散了,火苗儿就可以回家了,种胭脂稻、种菜,还能帮我打个下手。没想到剧团有了解药,起死回生了。可权国金为啥要帮评剧团呢?因为有火苗儿。权国金是跟火苗儿摽上了。

后来听说,挽救评剧团,是权桑麻的主意。

权桑麻看权国金跟着草原狼学了点儿东西,有点儿狠劲儿了,而且敢于追求火苗儿,就答应救评剧团,给火苗儿一个惊喜。权桑麻跟袁芳团长谈定,把县剧团改名为“日钢评剧团”,由日头村钢铁总公司赞助,每年给剧团五十万。公司搞厂庆或是来了外商,剧团就在礼堂演出,平时还可以到外地进行商演。自打成立了日钢评剧团,条件好了,火苗儿再不用下乡演出了。火苗儿说:“团长说了,走精品路线。”啥是精品路线?我也不懂。我就提醒她,别被权国金的迷魂汤灌迷糊喽!

火苗儿说她去看金沐灶。我的心一咯噔,知道她还是丢不下金沐灶。

男女这事,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没有第一回,也不会有第二回。我黑了脸望她,说:“别遮遮掩掩的,干脆挑明了吧。你去,我也去。”

火苗儿挺了挺身子,说:“去就去!”我就跟她一块儿去了。

晚上无风,房檐下的血燕呢喃着。金沐灶难得在家,隔着窗子,我看见金沐灶露着一口白牙,望着一个地方出神。那儿是他搭的建筑模型——魁星阁。这小子有心,还想着重建魁星阁的事呢!

可我觉得有点儿悬,上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推掉了和火苗儿的婚事。火苗儿要自己进去谈,我就蹲在地上抽烟,听他们说些啥。火苗儿说:“金沐灶,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等了,过了青春没年少,我再不结婚就老了,你啥时娶我呀?”

金沐灶说:“火苗儿,还是那句话,再等等,我想先把魁星阁建起来。”火苗儿说:“这是必然的因果关系吗?你把我娶过门,就建不成魁星阁了?”

金沐灶沉默了。我听到火苗儿啜啜抽泣着。

过了一会儿,金沐灶说:“火苗儿,我是觉得,建魁星阁这件事比婚姻事还大。为了魁星阁,为了天启大钟,为了日头村的文脉,我爹冤死了。他的遗愿就是天启大钟重新敲响,让魁星阁再次矗立起来。如今,大钟已经挂回了状元槐,就差魁星阁了。你看,这就是我制作的魁星阁模型。”

火苗儿噘了嘴巴:“说来说去,你嘴上还是挂着魁星阁。其实,这都是借口,你心里没有我,咱们分手吧!”

火苗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直消失在黑夜里。我站起来,看见金沐灶站在门口,我用轸木指指他,说了一句:“臭小子,你等着!”

我提着轸木,惴惴不安地走了。

从此之后,火苗儿就赌气要嫁给姐夫权国金。

火苗儿把这想法一说,我和老婆差点儿背过气去。

老婆急忙阻拦说:“孩子,你不能走这步啊!”

我浑身颤抖,带着哭腔说:“闺女,婚姻是终身大事,你可想好了啊!”火苗儿冷冷地一笑,说:“我知道,权国金除了有钱,哪儿都不如金沐灶。可就凭他愿意娶我,就胜过金沐灶一百倍。如今,嫁大款是时尚,我就要嫁个有钱人,有钱大把花,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我咳了一声,说:“闺女,嫁不得呀,他可是你姐夫啊!”

火苗儿说:“姐夫咋了?不是都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屁股嘛。”

老婆朝我递眼色。我咧着嘴巴:“国金,他不能生儿育女呀!”

火苗儿吃惊地问:“爹,咋回事儿?”

我只好说:“我听人说,国金在你姐死后,受了刺激,那方面废了,我不能让我闺女守活寡呀!”

火苗儿说:“若是真的那样,也怨不得别人,这就是我的命!”

说完这句话,火苗儿疯疯地颠了。

我和老婆抱头痛哭,这个死丫头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哎!

权国金的奔驰在门口等火苗儿,火苗儿上了车,车去了县城。那里有片别墅区,里面有栋洋房,是权国金的。权国金这是要和火苗儿生米做成熟饭吗?可他的锅灶中吗?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啊。

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为了儿女,我的心像蒜被分成了几瓣儿,又被捣成蒜泥。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去了县城别墅。权国金到大门口领我进来,进了别墅洋房,我见到了火苗儿。火苗儿一身珠光宝气,正在桌旁吃水果,水果很多,简直像个水果店。火苗儿一笑:“爹,想死我了,快坐,我给您沏茶。”权国金说:“沏啥茶呀,让爹吃水果,这都是从泰国空运过来的。”

刚开始没觉得,我以为就一间屋子,后来才知道,房间套房间,像个大宫殿。推开一间门,就是一间大屋,不像话,一个屋子竟然全是鞋子,足有一百双,都是火苗儿的。

权国金请我吃饭,我俩喝酒。

权国金不如金沐灶酒量大,总是藏奸耍滑,被我一语道破:“国金啊,酒品即人品,你得敞开了喝,不然咋像个男人?”权国金被我说得上火,抬手灌了一碗酒。我没吭,只能在肚皮里笑笑。我感到很伤感,这个男人,难道就是火苗儿想要的吗?权国金打着酒嗝,眼神迷离:“爹,任何一个女孩想要的,没有例外。你知道女孩子喜欢啥吗?衣服、珠宝、男人。”我闻着权国金一身的铜臭味,就说:“权国金,你不就是有俩臭钱吗?”权国金说:“是有俩臭钱。我就爱听人家骂我,有钱了不起呀!”我说:“男女搞对象,还得心贴心,挨得越近越好;你们这心跟心之间,塞的都是钞票,能有好啊?再说了,你跟我说,自打大妞走了,你那家伙什就不中了,你想害得我老闺女守活寡呀!”

我的话,顺着酒气撒欢儿。

权国金一脸不高兴,后来被我说哭了:“爹,你说得对,我是阳痿了。”

权国金说:“爹,阳痿的男人就没有权利追求女人吗?我爱火苗儿,胜过金沐灶,胜过天下所有的男人。我要一辈子对她好。昨个夜里,我喝了不少酒,我和火苗儿躺在床上,火苗儿知道了我的毛病,她哭了……我不是故意欺骗,这善意的欺骗是爱她!”他声音很轻,却句句眼泪。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妈了个×的,我不听你胡咧咧!”

回到家,天黑了。我还是喝闷酒,喝得我身上起了红疙瘩。老婆问我啥,我也不说。问急了,我就说:“你闺女当上皇后了,但皇上不是皇上,是太监。”老婆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我喝多了,没管老婆,就去找金沐灶。

那是晚上,金沐灶还在家里一个人琢磨魁星阁的模型,见到他我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女人跟人跑了,你还研究这个?”我夺过模型要往地下摔,被金沐灶夺了下来,他说:“叔,这可是我半年的心血啊!”我说:“你小子就琢磨这事吧,火苗儿跟权国金跑了。”

金沐灶愣住了,半天没吭声。

我醉眼蒙眬地晃荡。金沐灶喃喃地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我说:“你他娘不要她,她还能咋样?我告诉你,火苗儿是存心气你呢!权国金他不中用,能给火苗儿幸福吗?”

金沐灶说:“看来女人得有男人陪呀。我整天忙得四脚朝天,只有晚上才有空想魁星阁的事儿,没想到……”

我说:“你别扯犊子了,火苗儿是被你气跑的。人家权国金投其所好,花钱救活了评剧团,火苗儿能不感激嘛!你说你爱火苗儿,可你为她做了些啥?除了魁星阁,就是当你的芝麻绿豆官儿!”

金沐灶嫌我碍事,自己开着吉普车走了。我睡不着,就坐在状元槐下抽烟。这时,仿佛有人蹲在我旁边,说:“老轸头,来一根。”我吓了一跳,瞪眼张望,没有人影。听声音原来是毛嘎子。我气恼地说:“毛嘎子,你他娘的在哪儿啊?出来让我摸摸,省得村里人骂我迷信。”毛嘎子说:“我就在林子里的菩提树上歇着,闻到烟味,犯瘾了。”我嘿嘿一笑:“我见不着你人影,咋给你烟啊?”毛嘎子说:“怪了,我都瞅见你了,你咋就看不见我呢?你朝天上扔吧!”我想了想,抬手朝夜空扔了一根烟:“我扔了,接好喽!”

头顶一阵响,毛嘎子说接着了。

我仰脸瞅了瞅,啥都瞅不见:“多少年没见了,你跑哪儿疯去啦?”毛嘎子说:“我在云顶享福呢。”我大声说:“你见着金校长了吗?他可好?”毛嘎子吧嗒着烟,说:“我见不着他了,属于他的星宿也不闪了。我估计他的魂还在村里,他就是惦记重建魁星阁。他这一惦记,当儿子的金沐灶就得去办,父子连心啊。”我说:“你小子还知道父子连心,你咋不回来孝敬你爹你娘?”毛嘎子无话了。我愁眉苦脸地叹气。有好几次了,只要我提到毛嘎子的家人,他就没有一点儿动静。我只好转了话题:“嘎子,你说这金校长啊,哪儿都好,就是非得重建魁星阁,害得金沐灶都不想结婚,把我家火苗儿也耽误了。”毛嘎子说:“火苗儿不是跟了权国金吗?”我一愣:“你小兔崽子咋啥都知道?”毛嘎子说:“我从她的星宿看见她的梦了,梦里啥都有哇!”

这时候,我才知道毛嘎子会按人的星宿解梦。

这天夜里,我没见到金沐灶,回家就给火苗儿打电话,火苗儿说没见到金沐灶。后来我才知道,金沐灶去了柳树村的养鸡场,路上有人给他打手机,说养鸡场闹鸡瘟了。金沐灶急忙开车赶了去,又是打药,又是深埋死鸡,一直忙到天亮。但很快就有人把这事捅给了上级。金沐灶属于隐瞒疫情,被通报批评。唉,金沐灶的仕途不顺当。

金沐灶的心里阴了天,就找我下棋。

我正在拱卒,雨砸下来,起了一片烟尘。火苗儿来了。火苗儿一进屋,就照得满屋亮堂堂的。她穿金戴银了,金光闪闪,像个贵妇人。金沐灶拿棋子的手停住了,傻傻地瞅着火苗儿。我说:“你穿戴这么多干啥?跟集市上卖首饰的似的。”火苗儿故意耸耸肩膀:“怎么,不好看吗?”金沐灶说:“火苗儿,你咋成这样啦?”火苗儿又是一笑,转身朝金沐灶靠近:“我已经决定了,嫁给权国金。金沐灶,祝福我吧!”

金沐灶惊了神,跳了起来,发疯似的朝大门外跑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要发生啥事,跟着他往外跑。金沐灶直奔门口的那辆轿车,打开车门,从里面揪出权国金,照着他的鼻子举起了拳头,怒吼:“权国金,你听着,你可以夺走火苗儿,可不能毁了她!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珠光宝气,俗不可耐!还是过去的那个淳朴的火苗儿吗?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金沐灶的铁拳头就要打下去。

我惊呼道:“不能打呀!沐灶,你还背着处分呢!”

金沐灶顿了顿,终于放下了愤怒的拳头。

这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乡亲,人们见了火苗儿,都指指点点。火苗儿别过身去,耸着肩膀抹眼睛。我知道,我老闺女根本就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她这番显摆是专门气金沐灶的。

我对大伙说:“都散了吧,散了吧。”

权国金对金沐灶说:“金沐灶,瞅瞅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把火苗儿扔得好苦啊,啥都别怨。”

金沐灶愣了愣。权国金上了车,车开走了。

火苗儿待在家里,把首饰啥的都摘了,换了件平常衣服。她自己埋头想着啥,想一会儿,就划一根火柴,一会儿的工夫,两盒火柴都划光了。我递给她一个打火机,她不用,嫌没有硫黄味。我只得去小卖部给她买。小卖部前,围了一群人,都在说我家火苗儿,说她跟金沐灶和权国金的风流韵事。见到我来,都怯怯地闭了嘴。我也装作没听见,径直往屋里走。腰里硬也在那儿,靠墙站着。腰里硬说:“老轸头,再找一个,就搓成一桌麻将了。”大伙都掩住嘴轻声地笑。我一下子炸了,上去就踹了腰里硬一脚。腰里硬疼得咧嘴。人们惊讶地看着我,大气都不敢出。

腰里硬骂:“老轸头,你个王八蛋咋打人啊?你家火苗儿不就是乱搞吗?”还有人在一旁讥讽:“戏子都这样!”

腰里硬爬不起来,在地上乱拱。我还想过去揍他。

这时权桑麻出现了,他正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他对腰里硬说:“腰里硬,你刚才说啥?”腰里硬吓住了,说:“叔,我没说啥,没说啥。”权桑麻喝了一声:“起来!”腰里硬挣扎着爬起来。权桑麻喝道:“站好!”腰里硬立正,双手并拢。我惊住了!权桑麻一拳打过去,正打在腰里硬的胸口,腰里硬踉踉跄跄往后退,靠在一棵槐树旁,他捂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权桑麻哈哈大笑,说:“你没说啥,往后躲啥?”他又发狠地接着说,“腰里硬,你以为我没长耳朵?告诉你,火苗儿就是我未来的儿媳妇,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我饶不了他!”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大伙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权桑麻转脸又哈哈一笑:“我们爷儿俩开个玩笑,大家伙儿该唠嗑唠嗑。”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我瞅见他上了一辆加长的高级轿车。

我买了火柴,赶紧回家。听到背后有人号啕大哭,准是腰里硬。我扬眉吐气,多亏了权桑麻这样的好亲戚。

清早,我从小屋里钻出来,伸个懒腰,冲着日头深呼吸。这时,我听到一阵呼呼的喘息声,声音是从状元槐那里发出的。

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金沐灶和权国金两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大树,呼哧乱喘。两个人脸上都挂了花。我问:“你俩干啥呢?”金沐灶不说话,权国金嘟囔着:“我俩打了一架。”我叹息一声,坐到他们身边,说:“是因为火苗儿吧?孩大不由爹,我也管不了。但我也不能看着你们这样相互糟蹋。给火苗儿点儿时间,让她沉下心来想想,再拿主意,可好?”金沐灶说:“好。”权国金说:“火苗儿早就答应我了,不用想了。沐灶,你救过我的命,你的恩德我铭刻在心,啥都可以给你,车子房子票子,但你要火苗儿,不中!”金沐灶气得说不出话,干瞪眼。权国金站起身,走了。

我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我得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了。我说:“沐灶啊,火苗儿转向了权国金,怨不得别人,全怨你自己。我早就知道,火苗儿把身子给你了,听杜伯儒说,她还为你堕过两回胎!”金沐灶惊愕地看着我:“她咋没告诉我?”我说:“她不说是怕影响你的学业,影响你的前途。火苗儿仗义啊!你上学,她伺候你娘,照顾槐儿,你没娶她;毕业后你当了副乡长,她还伺候你娘,你还是没娶她。她早就把自己当成金家人了,可你呢,就顾着魁星阁的事,三番五次往外推她。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穿金戴银啊,如果一个女人的心没处放了,她嫁给金银财宝咋啦?开始时,我也是一百个不乐意,就想让你当我姑爷。可我一个只会敲钟、种地的农民,连搬个土坷垃都猫不下腰了,没用了。潮水来了,挡不住了。沐灶,放手吧,俗话说赌博出盗贼,奸情出人命。你别再找火苗儿了,也给自己留点儿面子!”

金沐灶痛苦地扭着脸,轻声叹息。听完我的话,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叔,我记住了。”

我得去劝慰权国金,别让他记恨着金沐灶。到了公司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权大树在教训权国金。权大树比权国金大两岁,很有哥哥的威严,他对弟弟吹胡子瞪眼,说:“国金,你忒窝囊,让金沐灶欺负成这样。我当大哥的,跟着你丢人啊!这口气你也咽得下?他这不是没把咱爹放在眼里嘛!这不是没把咱权家人放在眼里嘛!”

权国金说:“我俩互掐的,谁的手都不黑,就是皮外伤。哥,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权大树声音更加严厉:“我最瞧不起你们这号男人,为了女人搞得你死我活,有本事放在干事业上啊。何况,你小姨子汪火苗儿有啥好?那是个戏子,疯疯癫癫的,有啥资格进我们权家!”

权国金说:“哥,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权大树说:“金沐灶不配当乡长,纯属一个无赖,不得好死!”

权大树开门出来,我躲闪不及,僵在了门口。

权大树说:“老轸头,当上保安了?”

我说:“大树,不好意思,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求你个事,你兄弟和金沐灶打架的事,千万别告诉你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权大树愣了愣说:“你咋那么护着金沐灶呢?”

我说:“大树啊,乡里乡亲,别弄太僵。”

权大树趴在我耳根说:“其实我爹早知道了。我爹说,金沐灶就是个失败者,根本不用收拾。”

我噎在那里,呆愣了半天。

3

火苗儿回到了城里别墅。没事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一站就是老半天。

她看风景的时候,要穿上最新潮的衣服,戴满各种首饰。望着窗外,她默默地说:“这才是我,美丽的躯壳,枯败的灵魂。”

有一天,权国金对我说:“爹,我从书上查来一句话——啥最疗情伤,就是美丽的衣服、首饰、高跟鞋、化妆品……这些,对女人最管用。”

权国金还在房子里挂了倒计时钟,期待火苗儿用一个月的时间忘掉金沐灶。权国金对我说:“这样的话,火苗儿每天都能忘记金沐灶一点点儿,过了一个月,全忘了,心里头就只有我。”我说:“国金,你这脑子咋就赚了这么多钱啊?一个人是凭倒计时钟就从另一个人的脑子里抹掉的吗?我就是再没文化,也知道这是笑话啊!”

我带老婆去了县城,去看火苗儿。

我们一进别墅大厅,就是一座落地电子钟,上面写着:距忘掉金沐灶还有二十二天。我问火苗儿:“告诉爹,这玩意儿管用?”火苗儿揶揄地一笑:“没有它,倒好;看见它,越来越忘不掉了。国金想一出,是一出,作呗!”我老婆看了房子里的陈设,一个劲儿地说:“忒好!忒好!”忽地,又流泪了,“多好的日子啊,大妞无福消受。当年啊,你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这么大的家业,就该有咱闺女一半,火苗儿跟着权国金就对了。闺女,可别学你姐,啥都舍不得,该吃吃,该花花,不能便宜了别人!”我老婆说到最后,咬牙切齿了。

火苗儿说:“娘,盘算是该这么盘算,屈不着我。权国金对我不错,外甥拳头跟我挺亲的。现在跟着爷爷,等过了门儿,我就带着。他毕竟是我姐的骨肉,我带着他,你和爹放心,我姐也放心。”

火苗儿越说越兴奋:“权国金对我说了,他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我结为夫妻。就凭这一点,他就比金沐灶强。金沐灶从没说过和我结婚是他最大的心愿。国金还说,他要举办日头村史上最大的婚礼,让我风风光光的,做一个最幸福的新娘子。”

我感慨了一声:“我闺女的福到了。结婚日子定好了?”火苗儿指指倒计时的座钟。

一晃儿,我老闺女火苗儿的喜期到了。

一大早儿,吃了稀粥窝头,我和老婆给火苗儿备了新锅。女儿出嫁,婚礼上有个重要仪式就是放锅。新娘到了婆家,要亲手把锅放进灶台,注水、淘米、煮第一锅饭,说明女人就是婆家人了。鞭炮一响,我就知道迎亲队伍来了,一顺儿的小轿车,从我家门口一直排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鞭炮放得我耳鸣了。笑声、鞭炮声聚在一起,真热闹。我眼瞅着火苗儿穿着婚纱,抱着新锅走进汽车。

婚车绕着日头村走,绕遍了每条街,每户都发喜糖。后来,在权桑麻家的院子里,举办了盛大婚礼。

我心里惦记着天启大钟,当晚又去了老槐树旁的小房子。走到跟前,看见金沐灶半躺在槐树杈上,望着月亮喝酒。远处,飘来《花为媒》的对唱声,是火苗儿和权国金对唱呢。我望着他说:“沐灶,没个规矩,你跑这儿挺尸来了?下来下来。”金沐灶听了苦笑,说:“叔,上边好,离月亮近,脑子清楚。您也上来吧。”

我吭哧着爬了上去。我和金沐灶坐在老槐树上,金沐灶塞到我手里一个酒瓶子,对着月亮,一人一口酒。

评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金沐灶心中起了火,脑门一片红疙瘩,他自言自语地说:“火苗儿唱得真好听,权国金不中,驴叫似的。”

我说:“唱吧,谁能唱到最后都不容易啊。”

金沐灶忽然受到触动,脸上流着眼泪,说:“叔,当年我和火苗儿就像现在一样,坐在这儿看着月亮。我俩对着月亮海誓山盟啊。现如今,啥都没了。我一直以为火苗儿是我的,谁都夺不走,想有多久就多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失去了才知道啥是最好的。”

我劝说:“沐灶,你别恨火苗儿,你就把她忘了吧。”

金沐灶说:“我不恨她,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都是我的错。”

我瞪了他一眼说:“别那么半死不活的,挺起精神来。你是吃皇粮的,端的是铁饭碗,还怕找不到媳妇!”

金沐灶沮丧地说:“一个副乡长,就是跑腿的,丫鬟带钥匙当不了家,主不了事,干多了不中,功高盖主;干少了,也不中,空谈。我这人疾恶如仇,最不适宜在官场混了。我整天泥里水里地干,哪件事干成了?连魁星阁都建不成。事业没成,女朋友也混丢了,惨不惨啊?”

我知道金沐灶不易。我喝着他递过来的酒,没吭声。

金沐灶望着天空,说:“火苗儿,你该等等我呀。”

我说:“女人等等就老了。让她等到啥时候?非得建成魁星阁?”

金沐灶伤感地说:“魁星阁是我的信仰,火苗儿就是我的命。我是想等魁星阁建成娶了火苗儿。其实,我知道,让她等我,对她不公平,那就祝她幸福吧……”

月光下,我瞅见他满脸是泪。这个夜晚,将是他永远的回忆。

刘县长退休了,买了大汽车,鸟枪换炮,威风得很。权桑麻常说着一句话:割草不喂瞎驴。新来的李县长喜好啥呢?权桑麻不知道。后来他听说,李县长喜欢上项目。他问我:“亲家,招商引资有奖励呀,你有没有当官的、当大老板的亲戚呀?”我说:“我的亲戚,当官的属你最大,当老板的也属你最大。”权桑麻听了很惬意,哈哈一笑说:“有能开发的资源也中啊。咱日头村就没啥资源?”我说:“穷山恶水,祖祖辈辈种庄稼,有啥资源啊?”权桑麻叹了一口气。我忽然想起什么,说:“记得当年在咱村劳动改造的右派吕富仁吧?”权桑麻说:“记得,记得。”我想起吕富仁说的一句话,说我们村有板栗,板栗含铁,板栗树的下头有铁矿。

权桑麻眼睛贼亮:“是吗?真这么说的?”

我眨着眼睛,说:“你发现了吗,树下的土是红色的,跟啥最像?铁锈!我早就琢磨,披霞山有铁矿!”

权桑麻吃惊地搓搓脑袋,笑了:“我咋没想到呢?轸头,我选你做亲家算是选对了,真给劲儿啊。这样吧,明天咱就找勘探队,你跟着!”

那天上午,我跟着勘探队上了披霞山。他让我跟着勘探,我不懂,就是给人家做饭,权桑麻给我发点儿工钱。权桑麻请来了勘探队在山上打井。在这里,我认识了工程师老汪,因为都姓汪,我俩很快就熟识了。老汪叫汪洋,名字好记,他爱吃我蒸的韭菜鸡蛋馅包子。他说,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跟踪披霞山了,那时候,还没建队,他是自掏腰包,进行独立验证。我问:“结果咋样?”老汪高兴地说:“绝对有铁矿!现在勘探,就是看储量,看含量,看值不值得开采。”

权桑麻把这个情况立马报告了李县长。

李县长笑了,笑得像个夜猫子。李县长叫李东兴,当过国有企业厂长,对项目很热衷。我们这个县建了好多钢铁厂,却没资源,全靠消化进口铁矿石,成本高啊。李县长听说发现了铁矿,开了一半的会就散了,一溜烟儿地跑到了披霞山。李县长听了汪洋的介绍,比权桑麻还兴奋。他掰着指头算账:“我们的进口铁矿石一吨要一千七八,其中的运费就要占一半。家里有铁,心里不慌。有了我们自己的铁矿,成本就低了,也就五六百一吨,这得省多少钱啊!”李县长懂行,账码算得精。权桑麻张着大嘴笑,说:“县长,您真是行家呀!有了您的英明领导,说啥我权桑麻也要把这矿开出来。”李县长说:“不是我英明,是科学英明。能不能开矿,还得相信科学。”汪洋说:“我估算应该有上千万吨。探明储量后,还要设计论证,确定从哪个位置挖,怎么挖才能最有效率地覆盖整个铁矿。对地下水文情况也要全面了解,否则坑道进水就会酿成事故。还要搞基础设施,起码要修铁路,直接通往钢厂。”权桑麻按捺不住激动地说:“修!花多少钱也干!”李县长说:“投资忒大呀,还得想办法引进外资,合伙开发。”

我听得入神,也高兴,我的菜包子没白蒸。

权桑麻拍着我的肩膀,说:“亲家,今儿李县长就在工地吃饭,你弄些新鲜的,最好是野味儿。”

我从鱼塘捞了几条鱼,摘了一篮子黄瓜西红柿,又弄了半袋子胭脂米,冰箱里还有块鹿肉,这就是食材了。自从刘县长退休后,权桑麻就把鹿杀了,招待勘探队时,我留了一块,本想自己下酒,现在就让李县长尝尝吧。李县长不胜酒力,喝高了。吃米饭的时候,他醒过神儿来说:“米饭怎么这么好吃啊?”权桑麻说:“这是我们日头村的胭脂稻米。”李县长一愣说:“胭脂稻不是灭绝了吗?”我说:“李县长啊,这是金校长留下的稻穗,金沐灶用它做种子,一年一年积攒下来,后来他把稻种交给了我,我就种了,今年已经种到五亩了。”李县长吃了两碗,一个米粒没剩。他回忆说:“这可是宝贝呀!当年啊,***就用它招待国际友人,***亲王最爱吃我们的胭脂米了。老轸头,你的米县政府全包了,就用它招待来我县投资的外商。”我嘻嘻一笑,说:“不能都给你,我还要让乡亲们尝尝。”

权桑麻沉了脸,说:“老轸头,你咋跟县长说话呢?”

李县长说:“好好好,你剩下的,政府全收了!”当着别人的面,权桑麻从来就是叫我老轸头,只有我俩的时候,他才叫亲家。我知道,我这亲戚,可是个人精。

后来,李县长问:“老哥,你说的那个金沐灶,是不是披霞山的副乡长啊?”

我说:“是啊,挺上进的小伙子。”

权桑麻打断我的话:“上进?哼!县长,好吃就再来一碗。”

听说开发矿山得几亿的资金,权桑麻拿不出来,只有招商引资。这一天,他找到我,提到了当年的知青袁三定。权桑麻慢悠悠地说:“袁三定是大老板,把他的资金引过来,这矿就开成了。要说服袁三定,必先说服槐儿;要说服槐儿,必先说服金沐灶。若是槐儿不认袁三定这个亲爹,袁三定咋会到日头村投资呢!亲家,你知道,我们权家和金家关系不咋样,金沐灶跟我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你帮我说和说和?”

我皱着眉说:“这事不好办啊。猴头砸死金校长,刚刚化解,本来火苗儿跟金沐灶是一对儿,如今跟了国金,金沐灶的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啊。”

权桑麻满脸可怜地说:“亲家,咱可是实在的亲戚呀!国金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咱俩不就是亲哥儿俩嘛!你不帮我谁帮我呀?”

我最受不了别人求,答应着:“让我试试看,有枣没枣打两竿子。”

我跟金沐灶一说,金沐灶点头应了,还答应做槐儿的工作,这令我没想到。金沐灶说:“要在过去,我是绝不会为权家做事的,现在我敞亮多了,自己是个副乡长,还能拖后腿嘛!开了矿还能更多地安排就业,也是好事。就看槐儿这一关了。”没想到,我和金沐灶说的话被槐儿听到了,这小子冲进屋来,脸蛋憋得通红,大声说:“我不见姓袁的,我姓金,就不见他!”

金沐灶瞪了眼:“这孩子,你听舅舅说!”

槐儿气愤地捂着耳朵,跺着脚喊:“我不听!我不听!”

我只得把这一情况如实告诉权桑麻。

权桑麻叹息说:“这臭小子,像金家人,是个拧种。愁死我了,这可咋办啊?”正说着,权桑麻的手机响了。权桑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李县长,问权桑麻招商引资的事。权桑麻说:“争取袁三定,金沐灶乡长可能有点儿抵触情绪,李县长要亲自过问才成啊。”通完话,权桑麻要走。我说:“亲家,你先别走。”权桑麻一愣,说:“有事?”我大声地说:“你咋跟李县长说金沐灶有抵触情绪呢?人家可是痛快地答应我了啊!”权桑麻一瞪眼:“娘个×的,他答应个屁呀!他答应有用吗?最终还得槐儿答应。话又说回来,他这做舅舅的,是孩子的监护人啊。槐儿不答应,就是他不答应!”

权桑麻讲了一套歪理,背着手走了。

金沐灶不懂世事,忒嫩,也忒倔。我后来听说,县长找他的时候,他向县长递了一份重建魁星阁的报告。

李县长的脸霎时阴沉下来,说:“金乡长,你这是跟我讲条件吗?”

金沐灶一愣:“条件?啥条件啊?”

李县长说:“争取美国老板袁三定来我县投资,是件大事啊,你可不能拖后腿。”

金沐灶说:“这事,我没拖后腿啊。是我外甥的工作不好做,他死活不认袁三定这个爹,我也挺挠头。这和重建魁星阁不搭边,我真没讲条件。”

李县长笑了:“你不讲条件,我可讲条件了。这样吧,你把袁三定请过来投资,政府给你重建魁星阁!”

金沐灶像孩子一样地蹦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李县长说:“上项目是硬道理,我说话算话!”

这一天,我跟金沐灶共同说服槐儿。可是,槐儿铁了心,死活不认袁三定。

槐儿说:“姥姥说过,他抛弃了我娘,他不是我爹!”

金沐灶解释说:“你知道个啥?你娘生你的时候,你轸头姥爷在场,你娘是为了保你死的,她不恨你爹,你为啥恨呢?”

槐儿梗着脖子:“他为啥丢下我娘回城?有钱咋了?他有多少钱我都不认他!”

金沐灶狠狠扇了槐儿一巴掌。槐儿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哭着跑进小树林。

槐儿有心脏病,我和金沐灶担心,就到树林里去找他。找到天亮,我们才在树林里的一棵菩提树下找到了他。

隔了几天,我想了个绝招。我对金沐灶说了这个办法。我带着槐儿去了金校长的坟头。

坟头被荒草、树叶、玉米叶覆盖,不好辨认了。我伸手扒拉着树叶和玉米叶,指着坟头对槐儿说:“槐儿,知道这里住着谁吗?”槐儿说:“我姥爷,还有我娘。”我沉重地说:“孩子,你姥爷是被人打死的,他用自己的性命护住了天启大钟。他为啥要这么做呢?因为大钟是金家的文脉。你姥姥一准跟你说过,金家的文脉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如今,大钟和状元槐合一了,被烧的魁星阁却还是一片碎砖烂瓦。你姥姥、你舅舅做梦都想着重建魁星阁。如今政府答应重建,你舅舅、你姥姥,还有我,做梦都笑醒了,你姥爷在这儿也睡踏实了。可政府也开出了条件,就是请你爹来咱这儿投资建项目。咱这儿发现了铁矿,缺钱开采啊。”

槐儿说:“你们找他呀,关我啥事?”

我睁大了眼睛,说:“因为你不认他,他都没脸回日头村了。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对不起你娘是有错,但他也忒后悔。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呀!人不管长多大,总要寻根的。孩子,你就认了他吧,为了你睡在坟里的姥爷,你也要认他!”

槐儿哇的一声哭了。

我的心颤了几颤。

槐儿跪在金校长坟前:“姥爷,我认,我认……”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也下来了。我回过头去,发现金沐灶站在身后,也在流泪。

4

金沐灶带着槐儿去了香港,见到了袁三定。袁三定怕槐儿犯心脏病,就从纽约飞到香港。父子一见面,槐儿又变卦了,返身就跑。金沐灶死死拽住他。袁三定慌了神,说走了嘴:“爹,往后我就是你的儿子了。”金沐灶一瞪眼:“啥?反啦!”袁三定弄个红脸,哽咽道:“错了,儿子,爹想你啊!”槐儿忽然扑哧笑了。金沐灶说:“槐儿,快叫爹!”槐儿往前挪了几步,终于喊了声:“爹!”袁三定又惊又喜,一把抱住儿子哭了:“儿子,爹想你,爹听你的……”

开发披霞山铁矿的事就拍板定下了。

几天以后,袁三定跟着金沐灶和槐儿就回了日头村。下了一阵雨,雨水砸下来起一片烟尘。我冒雨敲钟迎接他的到来。袁三定撑着雨伞,咧嘴笑了笑。我站在大钟下与金沐灶相互看一眼,抿着嘴笑了。披霞山铁矿储量大,好像是一座铁山。据汪工程师说,可以开采二十五年。袁三定大显身手,从美国进口了开采设备,机器隆隆叫,吵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袁三定明事理,逢年过节都要挨家挨户送东西,鸡鸭鱼肉的海了。这样,就堵住了乡亲们的嘴,人们也不好说啥了。袁三定的投资大,权桑麻的公司只占了小的股份,瞅着袁三定赚大钱,权大树后悔,向权桑麻诉委屈。权桑麻说:“别娘儿们唧唧的,就眼巴前那点儿见识。”披霞山铁矿,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利税大户。我知道,真正让权桑麻窝心的是,金沐灶露脸了,成气候了,当上了全县劳模,又被提拔为披霞山乡乡长。他风光了,破吉普换成了桑塔纳轿车。

听说有人给金沐灶介绍对象,挺好的黄花闺女,金沐灶眉头紧皱,一律不见。看来他真是铁了心了。

我和老婆唠不到一块儿,就整天自言自语:“金沐灶啊,你他娘的升官了,不要火苗儿了,也不看我了,你个喂不亲的狼啊!”有时候,我坐在金校长坟前,边抽烟,边说话。日头村变得眼花缭乱了,可我,还是我。守着那口大钟,种地,收秋,再播种,再收秋。

袁三定带槐儿在香港读书。他的美国公司在香港开了办事处。不多日子,槐儿回来了。他说听不懂香港的鸟语。槐儿带来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给姥姥买了金项链和金手镯,给金沐灶买了砖头手机,还赠给我一块电子表。

时光飞快,我想火苗儿了,就去县城看她。

日头一落,夜晚来临。一群血燕纷纷往村里聚着。月亮悬在屋顶,四下里,格外显得冷寂。我借着月光看火苗儿,她脸色苍白,没啥活力了,整天蔫蔫的,像是一块阴天的云朵。多日不见,火苗儿身体也微微发胖,叼着烟,喷云吐雾。她见了我一笑,牙齿黄黄的。她正和几个女人打麻将,搓得麻将哗啦哗啦响。拳头淘气,把家什撒得到处都是。火苗儿停下麻将,上去把拳头拎起来,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拳头哇哇大哭,火苗儿不管,又叼着香烟搓麻将去了。

我抱起拳头往外走,给孩子擦着眼泪。我说:“拳头,别哭别哭。姥爷给你买了好吃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递给拳头。拳头不哭了,还是委屈,一个劲儿抽泣。我说:“你娘心烦,就别惹她了。”拳头不服气地说:“她打我。”我说:“她是你亲姨,不是真打。打是稀罕,骂是爱,实在稀罕下脚踹。”拳头抹着眼睛不吭声了。我问:“你娘是不是天天这样啊?”拳头说:“一天唱戏,一天打麻将。唱戏的时候不打我,打麻将的时候,又打麻将又打我。”我说:“唱戏的时候,心静,没脾气;打麻将的时候,心乱,有脾气。”拳头说:“她有脾气,打我干啥?”我说:“谁让你淘气呢!”

麻将桌的人散了。

我抱着拳头进屋,火苗儿接过拳头,紧紧抱在怀里。火苗儿说:“爹,也不知咋的,我脾气越来越坏了。”我说:“火苗儿,你都是当娘的人了,得有个当娘的样子,招一帮人打麻将,能照看孩子吗?他一淘气,你心里就乱,心里一乱,你就打他,哭天抢地的,这哪像过日子人家啊?”火苗儿说:“唱戏的时候,感觉忒静,静得可怕,打麻将又忒烦人。哎,真不知过啥日子。”我问起她和权国金感情咋样。她说:“他不想让我唱戏,让我专心在家带孩子,评剧团还由他资助。可我就是不甘心,我从小喜欢评剧,不能就这样扔了。他见拗不过我,就由着我去了。”我说:“唱戏好,心放得稳妥。好好待拳头,他是你姐的儿子,跟你亲生的一样。”火苗儿说:“我知道,就是脾气上来,管不住。”她笑了,她笑起来,仍有几分的媚。

过了一会儿,权国金回家了,叫了一声爹。

权国金先是抱过拳头,问:“今天娘打你没?”拳头咧嘴,指了指屁股。权国金说:“打屁股了。好,爹给你报仇。”权国金就朝火苗儿的屁股打了一下,还要打第二下,火苗儿就躲,权国金又打,火苗儿就跑,拳头咯咯笑了。权国金说:“我还是依她,唱戏吧,一唱戏,她心情就好,心情好了,就不打孩子。原本我是怕她寂寞,给她招了一帮牌友。爹您放心,我啥都依着她。”听了权国金的话,我心里挺受用。

火苗儿去做饭了,她的电脑开着,上面有几行字,挺显眼。权国金一字一顿地念:“她来过,演过,爱过,苦过,留下的是美丽和忧愁。”

这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日头村广场是权桑麻出资建的,袁三定也拿了赞助费。这个广场,几乎每天都有权桑麻的身影。早上,他在这里跑步。跑步的时候,他要听新闻,手里总拿着一个小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是省长给的。有一年,权桑麻去省里开劳模会,跟省长很是谈得来,省长让他关心国家大事,就把自己的收音机给了他。据说,有个按钮能收外国台,就是敌台。那年头收听敌台是违法的事儿,权桑麻生怕无意中碰了生事,就把按钮掰断了,一了百了。自打当了支书兼董事长,主要事情交给两个儿子打理,他也有了闲工夫,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广场跑步。农村人没有早晨跑步的习惯,看着权桑麻跑步,人们起初不以为然,后来有人就看出了玄机,这正是接近领导、讨好领导的好机会。于是,就有人跟在了权桑麻的身后。

第一个就是腰里硬。腰里硬一天不当奴才,死的心都有。腰里硬边跑边说:“叔,我来陪你。”权桑麻很高兴。后来,很多人都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赶着跑。不管是年老的,年轻的,能跑的,不能跑的,都不能跑到权桑麻前面去,只能在权桑麻后面乖乖跟着。权桑麻提了速,就得跟着快;权桑麻慢了,就跟着慢。这一切,没人告诉,这是不能说的规矩。渐渐地,这些跟着权桑麻跑步的人,都成了权桑麻手里的人,他们的孩子都安排到钢厂上班,个个混得不错。

我知道,权桑麻跑步有个习惯,不到点儿不停。停了,直接坐车上班。所以说,日头村人找他办事,都是在跑步中进行。

我的远方叔叔汪茂屯想给儿子找工作,也来广场跑步。

汪茂屯是个病秧子,一跑就喘,喘着喘着,额头冒了冷汗。起初他鞋跑丢了,干脆提着两只鞋光着脚跑。实在挺不住,他就歇一会儿,又跟着跑。头昏眼花实在跟不上了,咋也踩不着权桑麻的影子。

汪茂屯哑哑地喊了声:“老支书!”就头一晕,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他突发心脏病。

权桑麻举着收音机,早已跑远了。汪茂屯一头栽地,权桑麻都不知道,人死了,才惊动了他。

大伙都知道汪茂屯是追权桑麻累死的,权桑麻也知道汪茂屯是追自己死的。但权桑麻却在广播喇叭说:“汪茂屯身患心脏病,还坚持锻炼,精神可嘉,方法不可取。”他给汪茂屯家送去五万的安葬费,亲自主持了葬礼。没几天,汪茂屯的儿子进了钢厂。

权桑麻是属牛的,厂门口就写了四个大字:牛气冲天。这是权桑麻的手笔。为了这四个字,他还专门请教了书法家,是书法家手把手教的。这四个字挂在厂门口,像一堆烧火棍。

权桑麻在厂门口塑了一头铜牛,那头牛怒目圆睁,长长的、弯弯的犄角向前竖着,好像随时就要顶人。权桑麻稀罕这头牛,说这牛像他,敢于拼搏。他最稀罕这头牛的犄角,他说,看见这两只犄角,就像看到自己手里握的剑一样,面对敌人,杀出一条血路。隔几天他就要给牛擦身,别人要来,他还不干。

可是,这天出大事儿了。牛犄角被砸掉了一只。

谁干的?村民杜大贵。

杜大贵平生两大爱好,喝酒打老婆,说话一副破锣嗓。那一天,他喝完酒,打完老婆,伸了个懒腰,就下地干活。杜大贵扛着锄头去承包地,路过钢厂大门,酒还没醒,脚下一阵拌蒜。保安小刚就逗他:“杜大贵,打完老婆没?”杜大贵的破锣嗓子又响了:“回家问你老婆去!”小刚一说他打老婆,杜大贵就要占便宜。小刚不干,就骂了一句。杜大贵火了,追着小刚要打,小刚围着那头牛转来转去,杜大贵打不着。这一转,把醉酒的杜大贵转晕了,他抡起锄头,向小刚打去,没想到一下砸在牛犄角上,把一只犄角砸了下来,顿时两个人都愣了!小刚反应快,大喊:“杜大贵把牛砸坏了!”

杜大贵傻眼了,扛起锄头往家跑。

我看见了逃窜的杜大贵,截住他问:“出啥事儿啦?”

杜大贵脸都白了:“完了,我把牛犄角砸断了,权桑麻饶不了我呀!”

我吓了一跳,这事确实非同小可。杜大贵是一个窝囊人,喝酒打老婆的男人,有几个不是窝囊的?帮帮他吧!都是生活在日头村最底层的庄稼人。

鸡叫的时候,落了一场大雨。雨一停,我去了杜大贵家。刚进门,杜大贵以为是权桑麻,两腿一软,跪下了。我踢了杜大贵一脚,喊:“起来起来,我是老轸头,不是权桑麻。”杜大贵咧着嘴巴,眨眨牛眼说:“老轸头,快帮帮我吧,那牛是权支书的心爱之物,牛犄角断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呀!”我说:“起来起来,天塌不了!”杜大贵媳妇也哭着求我:“轸叔,你跟权支书是亲家,救救我们啊!”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弄复杂了,咱去找权桑麻,向他道个歉,看他咋说,我估计他也不至于忒为难你。”

我和大贵两口子去了钢厂,在董事长办公室,杜大贵两口子齐刷刷跪了。权桑麻问:“咋回事?”我说:“杜大贵喝高了,一不小心把厂门口那头牛砸了,砸掉了一只牛犄角。两口子特地道歉来了。”权桑麻淡淡地说:“这事啊?我看见了早忘记了,你们快起来,回去吧!”

我仰脸问:“回去?”

权桑麻说:“还等我管饭啊?走吧。”

杜大贵捂着自己胸口,问:“权支书,这就完了?”

权桑麻又回了一句:“还等我请你喝酒啊?走吧。”

我捅了捅杜大贵,他像一根木桩一样戳着。我生把他拽了出来。杜大贵愣愣的,像丢了魂儿似的。我也觉得哪不对劲儿,这就完了?怎么就完了呢?

到了大门口,看到那头砸断了一只犄角的牛,杜大贵扑通跪倒,哭着说:“权支书,我对不起您呀!”

下雨了,落雾了。杜大贵就站在雨雾里。他的老婆也跪下,让雨水冲刷着泪水。

我怎么拉杜大贵,他都不起来。他裤裆是湿的,有一股臊味儿。我甩手走了。

后来没几天,杜大贵的老婆病了。这可怜的女人本来就有哮喘,被雨一淋,病复发了,非常严重。杜大贵找谁谁都躲得远远的,此时谁见了这号人,都像见了瘟神。他哭着来找我,我跑了去。见他老婆脸色煞白,汗水淋淋,上气不接下气,眼瞅着要没命了。我说快送医院吧!杜大贵把平时老婆拾荒的钱拿了出来,都是零钱,他说:“这不够啊!”我说:“先送医院再说!”

杜大贵老婆到医院一检查,五脏六腑都有病,喘喘的,就剩一口气了。治疗费要五万块!杜大贵急得直跺脚,两个哥哥也来了,但都是穷庄稼人,也帮不上他。他找了我,让我找姑爷权国金。还没等我找权国金,权桑麻背着手来了。杜大贵一见,又跪了:“老支书,对不起,真对不起啊!”他心里想的还是砸牛犄角的事。权桑麻觉着好笑,说:“娘个×的,这块狗皮膏药,还贴上了,快起来。听说你老婆病了,钱我出,一定要治好了啊!”权桑麻留下五万块钱,慢悠悠地走了。

杜大贵没站起来,就那么直愣愣地跪着。

我诧异了,这是咋回事呢?

杜大贵还跪着,眼圈湿润,眼珠黄黄的。

后来我听说,有了权桑麻给的救命钱,杜大贵的老婆病好了。回到家,却发现杜大贵悬在了房梁上。

杜大贵死了,窝窝囊囊地死了。

杜大贵因为啥死呢?只有我知道,别人说不清。

5

钢铁厂和铁矿把日头村包围了,到处飘着黑烟、粉尘和树叶。我种的菜上面有一层黑黑的尘土,到了集市没人要,只好仨瓜俩枣地便宜处理了。

年轻人都进了企业,或是去外地打工,不管土地的事。只有年老的在地里干着,庄稼长成拉拉秧,只能混口饭吃。工业把土地弄脏了,河水泡浑了,长出的东西,都是脏的。我坐在地头,一坐就是老半天,看着那些青草长出来,越长越高,埋了庄稼,埋了一块又一块地的庄稼,后来,庄稼地成了草地。他们不要庄稼了,不要粮食了。一想这些,我就咣咣地敲钟。

金沐灶也常常发呆。那天他和我并排坐在地头。一排小柳树遮了他的脸。这些柳树长得歪歪扭扭。我掐了老烟叶,嘴唇舔了纸,给他包了一个喇叭筒烟卷。金沐灶默默吸了两口,说:“资本的威力太大了,我这个小乡长没招儿啊,没人听我的。”我吸着喇叭烟说:“你是乡长都没人听,那更没人听我这个敲钟的!”金沐灶说:“轸叔,我当这个乡长,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想在工业化和现代农业发展上找到平衡点,但找不到。工业化太强大了,挡不住呀!”

我也想不明白,土地和庄稼,成了人们鄙视的东西。有人问我:“老轸头,还种地呢?”那语气里有损我的意思,好像我整日不务正业,是个偷鸡摸狗的贼。金沐灶陷入苦恼中。那一天,他让我找槐花粉,我问:“干啥用啊?”他终于跟我透了底。他有个怪毛病,说假话就过敏,脸上起一层红疙瘩,只有状元槐的槐花粉能医治。他最近经常说假话,脸上的小疙瘩摞成了大疙瘩了,跟玉米粒似的。

我点头说:“槐花粉,包我身上,可你也想想办法啊!”

金沐灶说:“啥办法,这个时候,真话最有力量!”

我感觉,金沐灶要说真话了。金沐灶不知从哪儿弄了套矿工服,脏兮兮的,偷偷去了铁矿,做了深入调查。他不吱声,也没人陪着,跟着工人下了矿。仅仅半个多钟头,他晕倒了,被矿工抬上来,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原来井下全是粉尘,矿工们根本没有劳动保护,全是人肉吸尘器。

金沐灶爬起来,他的脚下在震动,耳边在轰鸣。

一列装着铁矿石的小火车呼呼开走了,直达日头村钢铁厂。还有其他地区的钢厂也来拉铁矿粉,翻斗车呼啸而过,荡着厚厚的烟尘。载满铁矿石的卡车,一辆一辆排队,长龙似的。

金沐灶让我陪他去看杜宝根。杜宝根是杜伯儒的远房侄子,他得了硅肺病,不住咳嗽,胸内传出咣咣的声音,像在打夯,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杜宝根说:“得了病,矿上给了三万,后续治疗根本不够。这样下去,只能再活三年了。”我心疼地说:“快让你伯儒大伯开一剂猛药啊!啥有命重要啊?”杜宝根哭了:“大伯看了,说没招儿治了。我才三十八岁呀,眼看活到头了。我爹都八十八了,还下地呢!都说,日头村富了,富了谁?富了袁三定!富了权家人,我他娘都快死的人怕啥?我就骂他,死也死到他家门口去!给他们添点儿堵!”

金沐灶听着,腮上的肌肉跳着。他掏出几百块钱给了杜宝根。

我们默默地离开了。金沐灶边走边骂:“这些个黑了心的,绝不能放过他们!”

这昏天黑地的,毛嘎子也呛得失去了灵性。他很少飞到菩提树上来了,也许是整日飘在云顶睡懒觉吧。他父亲杜老七断了一只胳膊,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杜老七的胳膊是在矿山爆破时炸掉的,他本人也因此升了“官”,大伙叫他“一把手”。杜老七得了点儿补偿,就再没下文了。杜老七窝囊,整日在矿区办公楼下跪着,把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晃来晃去。保安见了,就拽着他的一只胳膊往外走,大声说:“一把手,你照顾照顾我,让领导看见我的饭碗就丢了。”杜老七也不急,说:“再让我跪一会儿吧,一会儿领导就来了。”

我和金沐灶去见杜老七。

杜老七要给我们沏茶,一只胳膊翻箱倒柜也没把茶叶找出来,说:“大嘎到外地打工了,我一只胳膊,啥都做不了,家里外头的,就是嘎子他娘一个人。”

金沐灶说:“叔,我都记下了,一定帮你。”

袁三定谈笑风生,说的是洋话。他的确是个人物。原来铁矿有权桑麻的一些股份,他了解权桑麻,不想和他打交道,通过官方做工作,把权桑麻的股份高价买了过来,这样,整个披霞山铁矿就姓袁了。铁矿效益不好时,卖了股份,市场瞬息万变,半年工夫铁粉就火爆了,权桑麻就后悔了,眼看着铁矿把钱赚疯了。虽然自己的铁厂用的铁粉便宜,但钱毕竟不咬手啊!

权桑麻对我说:“亲家,要么你就当大官,要么你就当大老板。我这样的,一个村支书,一个暴发户,咋都比不上袁三定,他忒有钱啦,跟上层还保持着密切关系,搬不动啊。不过,有一句话,强龙难压地头蛇,我还是有撒手锏的。”

我问:“你有啥法?”

权桑麻说:“他的矿毕竟在我一亩三分地上。”

我疑惑地瞅他的脸。

权桑麻坐在我家炕头上,搓着脚气,喝着茶水,说:“你不懂政治,得利用民意,这就成了。”

我老轸头愚钝,不知啥是民意。

听说,金沐灶找了袁三定,当时,袁三定正跟几个女人喝花酒,有钱人是离不开女人的。金沐灶火了,上去就掀翻了桌子。他指着袁三定的鼻子说:“你还顾得上喝花酒,你都干了些啥事?”金沐灶说了自己在矿上的遭遇,还有杜宝根、杜老七都落下的终身残疾。金沐灶吼道:“你为啥不健全劳动保护?为啥不全额赔偿?你还在这里喝花酒,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让槐儿认你这个爹,就不该把你引过来开发矿山!”袁三定没想到金沐灶会这样,但他还是在金沐灶面前有所顾忌,毕竟是姐夫,而且金淑琴又是为了自己而死的。袁三定猝不及防,呆愣了一会儿。他捂紧面孔,无地自容。他还是有点儿怵这个小舅子。他当下答应按金沐灶的要求去做,把工人的权益保护好,他还说,自己心里始终装着金淑琴,这辈子不会对别的女人再真爱了。金沐灶说:“你可以爱别人,只希望你别滥情,因为你是槐儿的爹,懂吗?”袁三定若有所思。

金沐灶一发飙,果真管用,袁三定答应尽快在矿上安装除尘设备,给工伤人员补偿金,还说要提高矿工待遇。

就在这时,出岔子了。权桑麻要对披霞山铁矿下毒手了!

他利用“民意”,要赶走袁三定。他召开村民代表会,我也是代表,也跟着去了。权桑麻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说:“听说村里头流传一句顺口溜儿吗?‘自打来了袁三定,村里从此不安静,矿工苦来污染重,他发横财苦百姓。’大家都知道,袁三定是袁世豪的后代,他家就是上海的资本家,旧社会剥削工人,那可是出了名的。现在他继承了万恶资本家的衣钵,压迫我们日头村的穷苦百姓来了。他在日头村开了矿,巧取豪夺,每天一页血泪史,到现在都记有几本了。有人得了硅肺病,有人断了胳膊,还不给人家补偿,他的心肠比资本家还黑。他在美国三房四妾,却骑在我们全村人的头上拉屎,我能答应吗?”

我听了,浑身不禁一冷。

权桑麻不愧是“民意”高手,顿时会场就开了锅,人群里的人,迭了声喊叫。人们纷纷指责袁三定,嚷嚷着把袁三定赶走。还有人提出提高承包金,让村里受益。权桑麻打个喷嚏,震得玻璃嗡嗡响。

权桑麻重新把脚放进鞋子里说:“轸头,你先说吧。”我没想到权桑麻让我先打第一炮,他知道,我一定会按照他的思路说。我不走偏,下面的代表就顺了。

然而我却给他打了横炮:“有时候啊,我们就过过嘴瘾吧。嘴瘾,有时候能过,有时候不能过。就说袁三定开的披霞山铁矿,他把事情办得确实不咋地,老百姓没少骂街。可赶走他也不容易,咱村委会跟人家是签了承包协议的,单方面撕毁,不合法吧?”

我这一说,大伙又都叽叽喳喳起来。

权桑麻沉了脸,说:“老轸头提的这个问题我早想到了。过去我不懂铁矿的事,吃了大亏。我们就给袁三定两条路,一个是走人,二个是重新签协议。我估计,这家伙守着聚宝盆不肯走,咱就要求重新签协议,我们占大头。当然了,最好是挤走,我们自己干,大伙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

代表们都说:“这主意好,我们自己干!”

权大树说:“民意不可违呀!”

干柴遇烈火,人的情绪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权桑麻把这任务交到我的头上,让我带人去跟袁三定谈,这不是让我老轸头走窟窿桥嘛!我就知道,好事轮不到我的身上。权桑麻说:“你是老实人,袁三定见到你,他会想,逼得连老轸头都出面了,不退不合适了。”我自嘲地说:“人家是大老板,我是平头百姓,我哪有那么大面子?”

我带着几名村民代表,去见袁三定。

我把村民代表会的决定一说,袁三定扑哧笑了,说:“你们不知道合同法呀?赶我走,是违法的!”我说:“我们农民不懂法,就认死理儿,三定,你有的是钱,在哪儿发财不中,为啥偏偏要在日头村?你还是走吧,别一条道儿跑到黑。”袁三定说:“我又没干违法的事,都是正道来的钱,凭啥让我走?”我动用了权桑麻的最后撒手锏:“你若是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袁三定问:“多少?”我伸出一个巴掌。袁三定说:“五千万?”我恼了:“不中,打发要饭花子哪!”袁三定说:“那是多少?”我声音提高了八度:“五个亿!”

袁三定恼了,以为我们疯了,把我们轰了出来。

这些都没出乎我的预料。我想,这也一定在权桑麻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让我这个拙嘴笨舌的老头去谈判,不可能奏效,但他就是要这样搞,让袁三定知道,敢跟村民对话,你袁三定已经输了。

我找到了金沐灶,说了这件事,金沐灶感到很意外,愣了一会儿,眼睛里冒出火来。

我说:“权桑麻想办的事,谁都拦不住。他干事从来都是利用民意,这回也说了,民意不可违,他是为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出头。”

听说,金沐灶去找了权桑麻,问起披霞山铁矿的事。权桑麻并不避讳,他说:“没啥好说的,花钱保平安!袁三定不走,就得提高承包金,这是民意,民意不可违,民心不可侮。金乡长,你也是日头村人,得为乡亲们说话呀,可不能因为袁三定是你姐夫就徇私情。”金沐灶问:“为啥要提高承包金?”权桑麻说:“我们跟袁三定签的协议是八千万。可现在呢,钢铁生意红火得要命,他每年有七八个亿的利润,明显不公平嘛。我们要求增加承包金也是合情合理的。增加了承包金,我们要盖学校、建养老院,都用在民生上,一分钱也进不了我权桑麻的腰包。还希望金乡长做做你姐夫的工作。”

袁三定很固执,执意要按合同办事。当金沐灶再次提到增加承包金时,他很惊讶地说:“你是政府官员,更应该遵守法律。如果我增加承包金,就是对法律的亵渎。我可以为日头村建学校、建养老院,但不能违反合同法。”

这回真的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天气阴沉。家家灶屋和烟筒都冒出了白烟。权国金到我家,来找猴头。他不喜欢猴头,嫌他没本事,不愿在厂里安排他。猴头只能在城里做木匠活,现在城里人不自家打家具了,都是进家具城买,猴头的活少了,只能跟着在建筑工地干,钱不多,还累。这天,菜花犯了羊角风,我打电话给猴头,猴头就回来照顾媳妇。权国金来找猴头,我觉着没啥好事,就平静地说:“你是姑爷,我也不瞒你,他回来是给菜花治病的,你找他啥事儿啊?”权国金说:“没啥事儿,是我爹叫他,您不让,那我走了。”

权国金一走,我越想越不对,就追了出去。在状元槐下,我发现权国金没走,在汽车跟前绕来绕去。我悄悄追过去,问:“国金,到底啥事儿啊?”权国金说:“我大哥去了,就知道了。我大哥不去,我在我爹那儿不好交差。”我琢磨琢磨,说:“这样吧,都是亲戚,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带他过去。”

回到家,我跟猴头说了权桑麻找他的事。经过了这么多事,猴头心眼儿多了,不那么好哄了。猴头眨巴着小眼睛,说:“他找我做啥,能有啥好事儿?没有权家人背后鼓捣,我能背个杀人犯的名声吗?”我说:“我觉着肯定跟矿山的事有关。你这笨蛋出不了啥主意,一准儿是抄家伙的。”猴头气愤了,说:“打人?我更不去了,我已经打死一个了!”我想了一会儿,说:“咱家和权桑麻是亲戚,咋着也得去瞅瞅,到时候,你心里有主意就中。”猴头抱着双肩,紧闭眼睛,脸都憋紫了。

我们爷儿俩去了权桑麻家。权桑麻和两个儿子都在,一张张脸像刚刚淬过火的铁。人们如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像个作战指挥部。权桑麻见到猴头微微一笑,说:“猴头,日头村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需要你为全村百姓冲锋陷阵了!”猴头一愣,说:“听你这话,好像鬼子进村了似的。啥事那么邪乎啊?”权桑麻说:“邪乎,比鬼子进村还邪乎!这回是美国鬼子,袁三定已经入了美国国籍,就是美国佬。我们要团结起来,把他赶出去!听说当年抗日的时候有过敢死队吧,今儿要想赶走袁三定,我们也要成立敢死队,你就是那敢死队里打头阵的!”

我的心咣当咣当地跳,都要蹦出来了。权桑麻为了夺回矿山,要和袁三定血拼了!我儿子这命啊,当年为了揪斗走资派,权桑麻让猴头打头阵,交给他一把大锤,用大锤砸死了金校长;而今,为了赶走袁三定,权桑麻又要猴头冲在前了。权桑麻交给猴头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管,说:“这就是你的武器,打死打伤,我兜着!”

猴头没有接,他决绝地说:“我不去!还没请假呢,明天我就要回塘沽木器厂打工呢。”

权桑麻脸黑了,厉声喝道:“猴头,反了你!”

气氛即刻紧张起来。猴头一下子给吓蒙了。我赶紧哈腰说:“亲家,金校长死后,猴头没那种了,不敢打人。看在亲戚的分儿上,我去中吧?”

我要拿那根钢管,权桑麻紧紧攥着,没松手。

权桑麻凶了脸说:“滚,没你的事!”

我的脸一阵烧烫,愣在那儿。

权国金皱着眉,咕嘟着嘴,目光犹疑。

权桑麻吼得我一惊,我就乖乖往外走。我赶紧给金沐灶打电话,千万别出大乱子啊!权桑麻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亲家,别走,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住,这儿宽绰。”

6

猴头想回家,被俩保安拦住了。

猴头说:“你俩想干啥呀?躲开!”

俩保安不躲,也不说话。

我生气了,大声喊:“让开啊!”

保安说:“权支书不让走!”

猴头说话没把门的:“刚刚权支书骂我了,我不怕!”

权桑麻幽灵一样出现了,嚷嚷道:“猴头,你娘个×的!我是你的长辈,我就该骂你!你去城里打工,日头村的事就跟你没关系啦?你爹娘还在,你老婆孩子还在,无论走多远,你还是要回到日头村,因为这儿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现在日头村遭人欺负了,你是我权桑麻的亲戚,你不上,谁上?党和人民需要你呀!拿出‘文革’那时候的气概来,威风点儿!”

猴头说:“你能代表党?”

权桑麻拍了拍猴头的肩膀,说:“我是日头村的党支部书记,在日头村,我能代表党,我说话,就是党说话,你听我的,就是听党的。你听我的,就是改邪归正,大有前途!”

猴头倔倔地说:“我不是党员,你管不了我!”

我急忙替猴头开脱:“亲家,你就看在咱两家是亲戚的分儿上,别指望他了。”

权桑麻辩解说:“正因为是亲戚,有好事才想着他呢。”

我解释说:“打架斗殴的事,他干不了,他已经从善了。”

权桑麻眼珠一瞪,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们爷儿俩,是昏了头了,善恶不分。要知道,女人从善裤带松,男人从善总受穷。你们就想这么穷下去呀?”

我叹道:“咱农民就是穷命脑袋哩。”

权桑麻咧了咧嘴巴,急了:“娘个×的,你们咋就榆木脑袋不开窍呢?这次整治了袁三定,挤跑了这个臭资本家,披霞山矿就是我们日头村的了。那可是一座金山啊,你我都有份儿!”

猴头说:“有我啥事儿啊?我就是个在城里打工的。我汗珠子摔八瓣,挣的每分钱都踏实。”

权桑麻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富贵险中求。你搬泥板砖能挣几个钱?你做百鸟床能挣几个钱?眼下村里正缺人手,正缺你这样能打能拼的人手。我先给你三万进兜,事成之后再给五万,谁让咱两家是亲戚呢!”

猴头扛不住了,脸上的肌肉在哆嗦:“八万?”

权桑麻一声冷笑,点点头。

猴头犹豫了一下,咬牙说:“娘的,我干了!”

我黑了脸说:“猴头,你可得想好了,别后悔,你手里已经有人命了,别再出人命啊!”

猴头说:“爹,我干了。我老婆抽羊角风,正等着用钱呢!”

权桑麻一拉抽屉,拿出三沓钞票,往桌子上一放,说:“记住,男人的实力,就是你兜里的人民币。”他又托起钢管,递给猴头。猴头接过钢管,又拿起钞票,想往口袋里装。没想到,这事三锤两棒就定了。我喊不出来,像被鬼掐了喉咙。权桑麻诡秘地说:“为防止走漏风声,咱们提前行动,你先把钱交给你爹吧!”猴头把钱交给我,我的手一软,钱掉在了地上。猴头又把钱捡起来,说:“爹,没事,真有事,权支书给兜着呢,这钱赚得容易。”我说不出话来,拿着钱在那儿站着。权桑麻说:“国金,送你老丈人到宾馆休息。亲家,踏踏实实睡觉,啥事都没有。”这座办公楼,有一层是宾馆。权国金送我上去,我担忧地说:“姑爷,可千万别出啥事啊!”

权大树说:“您放心吧,有我爹做总指挥,出不了事。”

权国金依旧没有说话。此刻他心里想啥呢?

在宾馆里,我心中惴惴不安,眼皮突突地跳,担心猴头出啥大事。猴头真是个见钱眼开的玩意儿,我在心里骂着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呀。我想回家,刚打开门,就见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保安,连我也被软禁了。我想给金沐灶打个电话,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可是我没拿着手机,咋打呀?

我急得抓耳挠腮,打开窗子,想往下跳,这里是三楼,下去非死即残。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出事啊!看到外墙有根雨水管,我想顺着管子爬下去。我把三万块钱揣好,就攀上了雨水管。我两手死死抓住雨水管,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出溜,一会儿就溜到了一楼。就在我要往下跳时,我听到了掌声。

我回头一看,糟了,那俩保安在地上等着我呢!我悄声说:“兄弟,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俩保安阴着脸没吭声,又把我拽回宾馆,把我塞进了被窝。

我只能歪着身子躺着,屈着腿眯着眼,装睡。睡不着啊,往外一瞅,日月同辉了。据我的经验,日月同辉,村里准出大事。外面乱哄哄的,像是旧社会闹土匪。我瞪眼到天亮,俩保安早走了。我听见大喇叭里的吵闹声。我脑子嗡嗡响,到底说的啥,我一句没听清。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矿上跑。这一夜,到底发生了啥呀?

我跑着,还有人在跑。人家说,你家猴头挨打了,头破血流,被人送回家了,快回去看看吧!

我的头嗡的一下,急忙掉头往家跑。到了家里,就看见猴头在炕上躺着,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了血。腿上还有多处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菜花一吓,抽了羊角风。我和老婆掐菜花人中,她恢复了,抹着嘴角的白沫说:“爹,猴头带着几个壮工,推着杜老七和几个伤工去讨要医疗费,结果和铁矿的保卫处长大国等保安打了起来,被人家扣了,遭了毒打,最终还是被乡亲们抢回来的!”

猴头的脑袋被打破了,成了一个血葫芦。

猴头断断续续地说,他是开路先锋,就是带着几个人和闹工伤的,去矿上要钱。权桑麻明明知道夜里要不来钱,但这不打紧,关键是闹事,瓦解矿区保安的战斗力,逼袁三定妥协。他们去了,猴头招呼了一声,就被保安拦了,不让进。他们就闹,保安越聚越多。保安队长大国来了,劝猴头他们七八个人回去。猴头大喊一声:“不给钱,就打!”眨眼工夫,噼里啪啦一阵响,几个人从车上拿着钢管,朝着保安猛抡,一口气就把五六个保安打倒了。后来,大国叫来了矿工,呼啦啦围了过来。猴头他们跑不了了,只能认杀认剐。

我跺脚大骂:“权桑麻,你不是个好东西!还让不让人活了!”

猴头和几个人被关了,就在燕子河边的旧厂房。大国手黑,叫几个保安轮番打,问是谁指使的。没人说,继续打。大国本来就是打架出身,犯故意伤害罪蹲过监狱,还当过牢头,出来不久,就被人找来当了保卫处处长。猴头等人被折磨得声声惨叫,都没说出背后指使,因为他们是领了钱的,不能卖主子。后来,哭喊声被人听见,报告了权桑麻。听说,权桑麻也不急,等十个脚指头的脚气全抠透了,才缓缓穿上鞋子。他去村部,打开喇叭,对着全村说道:“乡亲们,咱们村杜老七等几个人去矿上要工伤费,被矿上扣了,矿上往死里折磨他们,没这么欺负人的!咱们家家出人,到矿上去讨个说法!”

开始三三两两,后来,人们就潮水般往矿上涌。

村里的大部队一到,权桑麻亲自出马将猴头他们救了出来。

猴头侥幸地说:“爹,权桑麻不是善茬儿,他明知道我们去准吃亏,偏偏让我们做敢死队,有了我们遭殃,他就能鼓动大批群众,到矿上闹事,闹更大的事。”

我骂完了矿上,又骂权桑麻。我只能在家里骂。

老婆扇了我一嘴巴:“就家里的本事,找权桑麻当面骂去!”

我惊呆了。我老婆头一回扇我,腮上火辣辣的。我蒙了半天,急忙把三万块钱掏出来,放在猴头身边,说:“留着治伤吧。”猴头断断续续地说:“爹,权桑麻还欠咱们五万呢,你得给我要回来呀!”我可怜地说:“幸亏没给你二十万,要是那么多,就有埋葬费了。”猴头忽地想起啥,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想了想说:“不中,我还没接到权桑麻撤兵的命令呢,我还得回去,要不他不给我钱。”我骂:“你他娘不要命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说:“爹,我吃了止痛药,我这浑身是伤,站在队伍里能激起民愤,要不然,权桑麻就不给我那五万块钱了。”

猴头晃晃地,执意要走。我、老婆和菜花劝不住,我只能把他扶上农用三轮车。

十月十九,披霞山是个被鲜血染红的日子。日头村的百姓疯了,他们在权桑麻的召唤下,呼啦啦向铁矿扑去。他们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拿着砍刀、斧头,他们被发动起来了,就像一堆干柴,等待着烈火的燃烧。权桑麻点燃一根火柴,扔在了干柴上。

人们将矿山包围了,领头的是腰里硬的儿子蝈蝈。我一看这就是权桑麻布的阵:猴头是先锋,蝈蝈负责决战。可他为啥不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啊?

蝈蝈站在一辆车上,拿着喇叭高喊:“乡亲们,矿上太欺负人了,他们抓了我们的村民,不仅实施非法拘禁,还进行了严刑拷打。大伙看看,汪猴头、杜老七,他们都受了重伤啊!现在他们的身上还在淌血。他们是和我们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乡亲,伤在他们的身,疼在我们的心!为了夺回我们的家园,为了夺回我们的披霞山铁矿,乡亲们,冲啊——”

猴头、杜老七和几个受伤的乡亲,躺在木板上,被乡亲们抬着冲进铁矿。他们的后面是乌泱乌泱的人,像汛期决堤的燕子河。人们把汽车推翻了,点了,火焰飞舞,噼里啪啦地爆响。村里人见了穿制服的保安就打,保安不禁打,屁滚尿流。只有保卫处处长大国不信邪,还挥舞着警棍,显得有些滑稽。顷刻间,大国就躺倒在人们的棍棒中。

我的裤裆热乎乎的,吓得尿了裤子。

汽车被推翻,轰的一声着了火,浓烟滚滚。有人抱着血糊糊的脑袋,从我身边跑过去了。这天底下最可怕的是啥呀?民意!权桑麻就是这样利用民意的。我的两腿站不住,抖个不停。我强撑着往边上溜,若是我倒下,就会被几百只脚踩死。到处都是喊打声,到处都是械斗的咣咣声响,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是火光,烟气腾腾,呛得我连连咳嗽。

后来,我听见嘭嘭的枪声。械斗止住了。

我跑过去一看,警察来了,朝天放枪,人都怕枪子,纷纷扔了家什撒腿猛跑。清扫战场,不得了,闹出人命了,死了两个:一个是日头村村民六子,一个是铁矿的保卫处处长大国。

警察来了就抓人,村里人跑的跑,散的散。只有蝈蝈留下了,蝈蝈脸上都是血道子,他是红脖汉,勇敢地说:“抓我吧,我是挑头的。”后来,警察又抓了四个,不知为啥,没有抓我家猴头,这让我心里蹊跷。

金沐灶和警察是脚前脚后到的。金沐灶见我像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身子还在筛糠,就把我拽了起来,他问:“你跑来干啥呀?”我说:“我是看着猴头来的。”

金沐灶叹息说:“我就知道,猴头又当炮灰啦!权桑麻是幕后推手。这个老狐狸,尾巴尖儿都白了。走,跟我找他去!”

我的身体又抖成一团,不敢去。金沐灶不说话,自己去了。

后来,听金沐灶说,他和权桑麻拍了桌子。权桑麻说:“这是民意,民意不可违呀!你姐夫八千万买的矿,半年之后就变成二十个亿,凭啥?不是我眼红,是乡亲们看不过眼。民意来了,就像滔滔洪水,谁也挡不住。”金沐灶说:“你这是强奸民意,践踏法律!你鼓动村民闹事,闹出了人命,你要对这场事件负全责!想当初,发现披霞山有铁矿,没钱投资,是你和李县长求我把袁三定找来的,白纸黑字的合同就是法律,谁都不能单方面撕毁。若是嫌承包金少,可以让袁三定追加。可你作为村支书是咋做的?想一夜之间赶走投资商,将铁矿占为己有。你黑了心肝,简直无法无天!”

权桑麻不示弱,他根本就不把金沐灶这个小乡长放在眼里。他说:“我就是占了这个矿,也是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创建全县唯一的亿元村,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何罪之有?”金沐灶说:“出了两条人命,你敢说跟你没关系?谁也没有权利剥夺人的生命!”权桑麻吼:“娘个×的,日头村和披霞山是老子的地盘,就得我说了算。鸡下头蛋还带血呢,我们农民,两手空空,白手起家,原始积累能不血腥吗?我承认,这是钻空子,可钻空子也大有学问,就看你会钻不会钻了。”权桑麻笑了,笑得好没廉耻。金沐灶看不下去了,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过去。权桑麻一闪,烟灰缸砸到了墙上,墙上挂着权桑麻的书法:厚德载物。烟灰缸就落在了“德”字上。镜框的玻璃碎了,响声好大。两个保安冲了进来。权桑麻挥挥手,保安退了出去。好一阵,两个人不说话。

金沐灶转身走了。

两边械斗的时候,袁三定不在场,他在美国。

权桑麻可能知道他在美国,正好乘虚而入。矿上主事的是狗子,常务副总。狗子也是日头村人,原来是倒腾铁粉的,由于跟袁三定很谈得来,袁三定就叫他当常务副总。狗子厚道,对袁三定很忠心,袁三定就把矿山交给了他打理,自己不常来。见有人要侵占矿山,狗子急眼了,先是组织保安抵抗,后来又喊来了一批矿工。出了事,狗子才给袁三定打电话。袁三定好像有预感,他很淡定,对狗子说:“让他们打砸抢去,有法律在呢。”

我知道,农民最好鼓动,也最不好鼓动。好鼓动就是让他们看见利益;不好鼓动,就是他们看不见利益。权桑麻最会玩儿这个把戏。

袁三定补偿了大国八十万。六子是权桑麻补偿的,给了三十万。六子老婆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帮着矿上打架呢!”

狗子跟我沾亲带故,气愤地说:“表舅,我就不明白了,人心咋就黑成这样啦?”

我叹了口气,说:“我也看不懂,你好自为之吧。”

狗子说:“袁三定没处理我,我心里更难受,我不想干了。”

我愣了愣,问:“外甥,三定咋想的?”

狗子摇头说:“不知道,听说他在非洲的金矿也出事了,死了好多人,破财呀,乱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