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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 第一律 太簇

1

闺女是爹的贴心小棉袄儿。

我最喜欢二闺女火苗儿了。这个小棉袄儿烈性,暖和,贴心。要是哪个男人想抢我的小棉袄儿,那就好比从我心头挖肉。火苗儿漂亮,日头村的男人,瞅她的时候眼神发直,眼珠子发绿。我这闺女也爱瞅帅小伙,盯着小伙子时眼珠也有绿光。老婆偷偷跟我说:“你说咱闺女是不是得了花痴?”我没鼻子没脸地呵斥老婆一顿:“胡说个啥!”老婆不再吱声了。不是我吹牛,火苗儿这孩子,长相的确出众,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面皮白嫩。大辫子被她自己剪掉了,留个新式运动头,像个假小子,走路一蹦一蹦,说话干净利索,宛如一阵清风。那眼媚的,那皮嫩的,她不用咋打扮,就亮一条街。村人都夸奖说:“老轸头那闺女少见,真是少见。”媒婆婶子说:“火苗儿这孩子,长大一准儿就是迷死男人不偿命的小妖精。”听到这话,火苗儿不气不恼,只是嘻嘻地笑。

可是,这个雪天,竟然有人挖我的心头肉来了。

仰了脸瞅,雪纷纷扬扬。雪没在地上印出一个脚印,却将古钟糊住了。古钟挂在状元槐半腰,槐枝嘎地响了一声。状元槐树枯着,竟然没折,家雀儿呼啦啦飞了。灰巴巴的槐树枝,一律快活地动着,弹出雪粉。槐树下麦秸垛也气吹似的胀起来,隐隐有些抖动。

常日里出来溜达的老人和孩子,一个也不见。

雪越下越疯,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歇不住。雪和泥搅成一团,踩在脚下,揉搓出干燥的摩擦声,刺啦刺啦的。路很滑,我走得不紧不慢,却跌跌撞撞,只一个孤独的影子。

我佝偻着身子走着,村里响起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槐树、麦秸垛、猪圈、鸡窝都被雪盖上了。扭头瞅见金家门楣上,挂上了一串串的红辣椒。金家媳妇小米微笑着探出墙头,喊:“轸叔,跟你说个秘密!”我一愣:“啥秘密?”小米神秘地说:“说了您别生气呀!”我揩了脸上的雪,说:“不生气。”小米咯咯一笑说:“有人偷你的小棉袄儿啦!”我糊糊涂涂:“啥?我穿着棉袄哪!”小米大声地吼:“装啥糊涂?告诉你吧,你家火苗儿跟个男人在麦秸垛那儿亲嘴哩!”说着,她抬手指了指北边。

我一听,脑袋轰地一响。追我家闺女,哪个浑小子有这么大胆啊?

我急了,赶紧掉头去找。

北风浸骨,瞬间起了雪雾,远远近近一片模糊,近了,要喊一嗓子,才知道对方是谁。我愣了愣,一步一滑,走不大稳,这树、这钟、这街巷、这平原、这山峦,晃晃得虚成一个梦了。嗖的一声,一条黑狗蹿来,短腿在雪地上踏动,踏了一阵,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我踏雪寻找火苗儿来了。

到处是白雪,哪里有人影!我在槐树下站了好久,风骤然狂猛了,掀得雪粉飞扬,雪粉从枝杈上掉下来,掉进脖子里,叫人觉出几分寒凉。我暗暗骂:“这丫头野成啥样了!多冷的天,跟谁亲嘴啊?”

雪住了,日头没露头。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两股白搅成一团,是铜钟的青光。风冷冷地涌来,真是无风不起浪,有浪高三丈。当真见鬼了,我看见金沐灶和我家火苗儿在一起呢!

村街的麦秸垛旁,我瞅见金沐灶把一枚***像章给了火苗儿。金沐灶戴着一顶军帽,胸口别了三枚***像章,威风凛凛的样子。火苗儿仰着运动头,含情的眼睛闪了闪,火辣辣地烧着。金沐灶那身影,那感觉,是悠悠晃晃的迷醉。我躲在暗处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金沐灶说:“火苗儿,我想看看你。”

火苗儿说:“沐灶哥,看我,你晚上做梦了吧?”

金沐灶说:“做啦!”

火苗儿问:“做的啥梦?”

金沐灶抓着脑袋说:“跟人说梦伤运气。”

火苗儿笑了:“还不好意思呢,梦见美女了吧?说,梦见谁了?”

金沐灶说:“梦见你啦!”

火苗儿说:“梦见我干啥?”

金沐灶笑了笑:“井里打水一根绳,哥就爱妹一个人。”

我眼前一黑,差点儿背过气去。金沐灶瞄上我家火苗儿是啥时候的事啊?

金沐灶掐着嗓子,唱起了冀东驴皮影:

日头一出照四方,

毛泽东思想闪金光……

火苗儿大睁着眼睛,鼓了鼓气,说:“不对,这是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太阳一出照四方,不是日头。”

金沐灶耍赖说:“我们冀东平原,日头就是太阳,太阳就是日头。亏你还是日头村的人呢!”

火苗儿说:“你这是偷换概念哩!”

金沐灶仰脸笑了,说:“你说偷换就偷换吧。火苗儿,你记住,以后的日子,我来保护你!”

火苗儿生气地说:“沐灶哥,我们是同学,如果掺杂别的就是对革命的亵渎。请金司令铭记。”如今金沐灶是造反派的司令,他带着同学们一回村,三下五除二就把权桑麻支书的权夺了。

金沐灶拽了拽她的胳膊,火苗儿挣脱了:“我说的还不明白吗,你到底想干啥?”

金沐灶说:“火苗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火苗儿说:“喜欢啊!”

金沐灶说:“我们结婚吧。”

火苗儿咧嘴说:“忒着急了吧?先定亲不中吗?”

金沐灶说:“定亲也中啊!”说着就将火苗儿满怀抱住了,吧吧地亲个没完。

这个突然动作,吓了我一跳。

我粗声喊道:“兔崽子,作恶,作恶,真是作恶呀!”吼着,我手中的轸木就朝金沐灶扔了过去。

金沐灶和火苗儿吓得连跑带颠,四处奔逃。

我追了几步喊:“火苗儿,火苗儿!”

火苗儿拽着金沐灶飞跑,没搭理我。

我猜想,她准是玩火绳去了。这丫头从她娘肚子里生出来,是屁股先露头,坐着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叫“倒座莲花”。那时正是冬天,有一天屋子里生着火盆,我老婆手忙脚乱地奶孩子,把她掉进了火盆里。我娘见状浑身抖成一团,想说啥,却说不出来。我急忙把孩子从火盆里抱了起来,只见她嘴里喷火,全身没有一点儿烫伤,喷着火居然还能笑出声来。打那以后我就让人们叫她火苗儿。火苗儿自幼就喜欢划火柴,爱闻那硫黄味。她还经常带着火绳玩耍,拿火柴点火绳。

我不追了,收住双脚,气得浑身颤抖。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我为啥不同意金沐灶娶女儿呢?因为金沐灶这小子性格让人抓拿不住,胆子大得能捅天。他娘张慧敏威震八方,愣是管不了自己的儿子。金沐灶的命有点儿邪性,他是他娘绊门槛跌了一跤,把他跌到人间的。他一落地,双眼瞪得溜圆,却不哭。赤脚医生抓着他的小腿提溜起来,朝小屁股拍了一巴掌,没哭;两巴掌,还是没哭;三巴掌,他的小脸憋紫了,嘴巴吐出一点儿黏液,一直不哭。大夫说,这孩子邪门了,长大了怕不是常人。金沐灶自幼淘气,被他娘一怒之下系了个拴贼扣,拴在院里的菩提树下。他还有一个爱好是用驴皮雕刻皮影人,唱皮影戏。

我鼓了鼓气,开始用轸木敲钟了。

咣!咣!钟声跳着,滚着,响远了。

噢,还忘了说我自己呢。我叫汪长轸,我种过庄稼、守过大车店、当过饲养员,杀过猪、宰过羊、卖过鸡蛋,是村里最后一个敲钟人。

我祖上都是种田的,也是敲钟的。我爷爷穷得没饭吃,喝刷锅水长大,因为没裤子穿,只好披个麻袋片敲钟。那一年大旱,日头一天比一天毒,熬干了燕子河,熬干了庄稼人的血。我爷爷敲钟求雨,敲了两天两夜,最后一口血喷在古钟上,累死了。接着,雨就噼里啪啦下来了。

日头村人管这敲钟的木棍叫轸木。这是雷击过的木头,棒硬,铁疙瘩一样。祖宗把轸木传给了我。我跟古钟一样,心怀慈悲之心。轸木敲在钟上,满街的慈悲之音。村人都知道,敲钟给我带来异相。记得有一年,我一敲钟,头发、胡子和眉毛都白了。霎时,我满脸皱纹,苍老起来。我回家对着镜子一瞅,吓得瘫软在地。后来家人慢慢适应了我的模样。此前,村里的人常对我说:“你这老轸头,人总不老,我穿开裆裤时就这样儿,如今还是这样儿。看来你是定在那儿不变了,敢情是个仙人吧?”我骂道:“我算啥仙人?人家杜伯儒道士才是真正的仙人哩!”

说到杜伯儒道士,必说他的祖先杜康。

日头村主要有四大姓,被称作四大家族。金家、权家、汪家和杜家。起初立村,杜家祖先主持布局。传说杜康这位老人白发如雪,脸呈桃容。老人手扶白须,嘴巴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按杜康的指点,四个家族,所居住地按五行分布:金、木、水、火、土。金家住西头;权家住东头;汪家住北头;杜家有木,青色,也住东头。而南头属火,是血燕和栗树的天地,围成一个圆圆的气场,拢着状元槐和古钟。在日头村有很多事说不清来龙去脉,人们只知道状元槐、古钟和魁星阁。日头村人造房子就像血燕垒窝,一嘴草,一口泥。房子一住,杜家先人就预言说:“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家生着汪家,汪家生着权家,权家生着血燕,血燕生着杜家。”

天色幽暗一些,远处有踏雪声。

孩子们在雪地里撒欢,打雪仗,踢腾得雪粉像雾一样。钟声合我的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

钟声一响,村街就流淌起活气了。

孤单的老槐树热闹起来。槐树底下飘来一片红。这钟声,竟然招来了游街的红卫兵队伍。

卡车卷着冷风过来,车顶上戳着大喇叭,呼喊着他们的“革命宣言”。

我赶紧回家给红卫兵烧水。火苗儿凑到我身边,我刚要为她和金沐灶的事发怒,火苗儿用话遮掩过去了。她说造反的红卫兵到日头村来的,除了金沐灶这一拨儿,还有刚来的另一派别。

红卫兵说来就来了。人真多,满街里咔嚓嚓鞋底子响。

一个矬胖子脚步放慢,走到我跟前说:“老乡,这白水我不喝,我要喝茶水,还要吃炖肉。”我愣了愣,吸了口凉气。有人说:“这是我们的黑五司令!大名叫辛俊武,是邻村辛家庄人。”

我抬头打量他,矮、胖,熊猫似的大眼睛,白白净净的,只是外号叫黑五。我为难地说:“红卫兵小将,你胃口太大了吧,难道还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黑五嘿嘿一笑:“哪能呢,老乡,我们是干革命来的。”他仰脸喝了我的茶水,“老乡,好茶!年轻人血热,喝完水又蹦又叫的,有好戏看哪!”我劝他们到别的村去闹,黑五却不走,非要开个批斗会再撤。

黑五仰着脸嚷嚷:“嘿!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娘的蛋!”一群红卫兵噼里啪啦地奔过来。

以后事情的变化,恐怕连黑五都没有料到。姜还是老的辣。权桑麻虽被红卫兵看守起来,却让他儿子权大树给黑五递纸条。黑五看了纸条,嘿嘿地笑了。

后来听说,权大树几次偷偷找来了黑五,终于促成权桑麻跟黑五谈了一整天。黑五比金沐灶还邪乎,夜间好不容易睡着,街上突然响起鼓声,他又赶紧起来游行。

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风云变幻。在诡秘的命运面前,占星法往往也无能为力。这一事件将长久地影响到这个村庄的历史。我心中有了一个很深的疑问:他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这天中午,我儿子猴头戴着红袖章回了家。

我一愣:“哎,你小子加入金沐灶的队伍了?”

猴头神秘地说:“我参加了黑五的队伍。”

我骂道:“是不是权大树拉你去的?”

猴头连眼皮都不眨:“是啊。”

我瞪了眼:“赶紧给我退出来!”

猴头噘嘴说:“爹,你又拖我后腿了。”

我赌气说:“人只有手和脚,哪有后腿啊?”

猴头急了:“唉,爹,这都火烧眉毛了,你儿子也不能落后啊!”

我说:“火苗儿搭进去了,你又瞎折腾?”

猴头咧咧嘴巴:“爹,我可是红卫兵了。以后,你不能把我再当出气筒,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我说:“我不是你爹咋的?爹打儿子,天经地义。”

猴头回家跟我说:“爹,要变天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雪停了。

猴头神秘地说:“爹,告诉你个秘密,黑五被权家拉过去了。日后有好戏看哪!”

我深感不妙,骂了句:“黑五那小子,就是个疯子!”

然后,我又想起火苗儿的婚事。金沐灶想娶火苗儿,起初,我这脑筋咋也转不过弯儿来。后来,瞅着这小伙子还像个人样儿,就勉强答应了。

谁知刚一答应,我又后悔了。唉,这可真是要把我的心头肉挖走了。

2

这一天,祸惹大了。

日头村只要活着的人,谁能忘掉这一天!日头冒出来,落雪的光芒,把一切照得明亮。北风正烈,屋顶和窗户响着呜呜的风。我对着头顶的日头,眯眼打了个喷嚏。我在状元槐下,瞅见黑五踉踉跄跄地奔跑,地上积雪被踩成黑色的烂泥。他跑到一个麦秸垛下与腰里硬偷偷接头。其实,我知道腰里硬是听支书权桑麻指挥的。

腰里硬握着黑五的手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就放手干吧!”

黑五说:“对付金沐灶,小菜一碟儿!”

腰里硬拍了拍黑五的肩膀,嘿嘿笑了。

腰里硬原名叫权金山,他是村支书权桑麻的红人,是权桑麻的本家侄子。他是个黑胖子,虎背熊腰,一脸疙瘩肉,长着一对鼓鼓的牛眼。他腰里常扎着一条牛皮带,皮带的铜扣闪闪发光,听说这是他当八路军的舅舅赠给他的。他看谁不顺眼,抡起皮带就打,于是得了个外号“腰里硬”。腰里硬人恶,但也义气,跟你好,割身上的肉给你,恼了你,他割你身上的肉喂狗。但是,他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光棍儿一条。

变化都是瞬间的。腰里硬和黑五一联手,气势排山倒海,把金沐灶的红卫兵司令给撸了,恢复了权桑麻的支书职位。紧接着,他们还冲着金沐灶的爹金世鑫校长下手了。几天来,他们给金校长戴上铁帽子游街批斗。听我家猴头说,下一步,腰里硬要拿全村最旧的东西开刀。一听这话,我的眼皮嘭嘭直跳。啥是旧东西呢?

夜晚降临,街上挂着纸灯笼,一排一排的。我瞅见腰里硬点上纸灯笼,在街上荡来荡去,荡到村头,他一头撞到老槐树上。嘭的一声,腰里硬额头起了个包,他打了老槐树一巴掌:“老东西,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我正靠着老槐树打盹儿,被他震醒了。腰里硬兴奋地说:“老轸头,我找到最大的‘四旧’了,这才是老东西呀,怎么也有一千年了吧?这不是‘四旧’是啥,这是最大的‘四旧’!”

这老槐树可是有点儿来头。金家祖上出过状元,传说这棵树是金家祖坟里冒出来的,皇帝命名为状元槐。状元槐有股子灵气,学生摸摸它就醒神提气,能考高分。金家将其视为神树自不必说,连地主汪老五也不敢怠慢,逢年过节总要给老槐树上供,在树前摆上肉、点心和水果,一家人趴在地上磕头。

刚才腰里硬的话让我心惊,我黑着脸说:“腰里硬,别干刨人家祖坟的事,这是作孽呀!”腰里硬说:“没你事儿。”腰里硬往村里走,我颠颠跟着,他抽出腰里的皮带吼:“你再跟着我,我抽你!”我吓了一跳,收住脚步。我就知道他又要跟黑五密谋坏事了。

中午时分,我瞅见了日月同辉的景象。

日月同辉,是一种奇特天象。日头正当午,日头和月亮同时横在地平线以上,月亮的晕光眼睛很难看到。除了农历十五,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现象。这天是农历初七,村里屋顶的颜色由深变浅。

我想起杜伯儒的话,心中犯着嘀咕:“奶奶的,怕要出大事了!”

我思前想后,越想心里越毛,咋也睡不着了。以后发生的事,真是猝不及防的。

天一亮,我就听见有人喊:“古井冒黑水啦!”

我的脑袋大了,满目金星出溜儿出溜儿往外冒。我朝村西的古井跑去。跑在街上的人,都心急火燎。到了古井,井沿儿围了一圈儿人,天气阴阴,人人都在瑟瑟发抖。古井口蹿着一人高的水柱,颜色黑黑的。寒冷的水汽夹杂着硫黄味一阵阵漫过来,冒着泡,打着疙瘩,朝麻石街流去,最后变成薄冰。

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儿,瞪着恐怖的眼睛,不住地摇头:“应验了,还是应验了。”此刻,说不清怕啥,反正是害怕。这种害怕是最折磨人的。唉,村里要出大事,那是老天爷在催命呢。

第二天上午,黑五带着红卫兵把状元槐给围了。他们在老槐树上贴了一张标语:打倒槐树老混蛋!

黑五带头喊口号:“打倒老槐树,打倒老混蛋!”

红卫兵们就像鹦鹉般跟着喊。

喊声惊动了金沐灶的娘张慧敏。

张慧敏就是在那棵老槐树下出生的。当时张慧敏的娘带着肚子里的她讨饭,累了,靠着老槐树喘气,肚子越来越疼,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忽然,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张慧敏的娘大喊一声:“老槐树啊,帮帮我——”老槐树就用浓密的叶子挡住了雨滴,任树外大雨瓢泼,树冠下却滴雨未下,就像置身屋内。女人自己接生,张慧敏呱呱坠地。后来听说老槐树是金家的金脉,张慧敏的母亲认定与金家有缘,经人撮合,将女儿许配给了金世鑫。张慧敏每年生日都去老槐树下烧香,叫一声槐树姥姥。后来金世鑫当了校长,他就是金沐灶的爹。

我挥着轸木,钟声响起。

张慧敏带着金沐灶来了,张慧敏说:“轸头,对这帮王八蛋就得来铁器,你那轸木不中。”

火苗儿也来了,朝金沐灶一笑,说:“这一来,我也可能像你一样了,都不是红卫兵了。”金沐灶说:“可我心里还是红卫兵。”火苗儿回道:“心里是红卫兵顶个屁呀,我是觉得我爹没做错啥。”

金沐灶脸一红喊:“对,我娘也没做错啥!这棵老槐树是我太姥姥。”火苗儿说:“那天晚上,你被黑五开除了红卫兵,我朝你脖颈吐了口唾沫,你恨我吧?”金沐灶说:“有点儿恨。后来闻着你的唾沫是香的,就不恨了。”火苗儿说:“知道吧,黑五想让我吐他我都不吐呢!我的唾沫金贵。”

这时,两个红卫兵拿着一把大锯,分坐在老槐树的两边,摆出一副扯大锯的阵势,就等黑五一声令下了。

张慧敏把钢叉往地上一插:“看谁敢动状元槐!”

红卫兵有点儿怕张慧敏,有人嘀咕着:“黄仙儿来了。”

红卫兵不让我敲钟了,我看看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钟,大钟也生气地瞪着我。我对大钟说:“老伙计呀,你倒了,咱俩也就散了。你就躲到哪个犄角旮旯睡觉吧,不能再出声了,这世道,钟也只能当哑巴了!”

张慧敏确实有股子仙气,平时只会小声唠叨的她此刻高门大嗓,听上去都不像她的声音:“你们不能锯状元槐。这是金家祖先金状元栽下的,它连着我们金家的命脉,也连着咱日头村的命脉。这棵树旺,我们金家日子旺,日头村乡亲们的日子就旺。”

黑五大声骂:“还状元,还日子旺,我听着就烦,统统是‘四旧’,给我锯!”

两个红卫兵拉起大锯来,嘎吱声十分刺耳。

刚伤到树皮,张慧敏就一钢叉飞过去,牢牢插在锯条上,咯嘣一声,锯条断了!

黑五说:“找斧子来,我把这资产阶级的状元槐连根拔了!”

我心急火燎,抡起轸木敲起钟来,敲得雨点儿落地般急。大钟很兴奋,发出的声音清脆洪亮,瞬间便传遍了全村。人们听出这钟声代表着什么:村里出大事儿了!

张慧敏从树上拔下钢叉,朝黑五插去,黑五躲过了:“老太婆你是沙奶奶呀,还敢来真的?”张慧敏骂道:“信不信我插死你个王八蛋!”黑五大喊:“流血了流血了!”张慧敏一愣,说:“我还没插你就流血了?你倒他娘能装!”黑五大喊:“树!树!树!”只见大树被钢叉插过的两个孔,有红色的液体流出来,腥腥的,越流越快,像河埝被拔了口子。

状元槐流血了,我能听见它低沉的呻吟声。

听到我的钟声,日头村几百人朝老槐树拥了过来。人们看着张慧敏跪在地上,抱着老槐树在哭,她的双手死死捂住老槐树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淌下来。

我面部肌肉僵硬,瞪着恐怖的眼睛,呆了。

张慧敏边哭边说:“姥姥,是我让您受的伤,我对不住您啊。可我不这样,您就没命了。红卫兵这些王八羔子要锯您呀!”

在张慧敏的哭声中,老槐树的血止住了。

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影了。

第二天,浓雾就悄悄泛上来,缠在日头村不走了。我去敲钟的时候,看到老槐树被雾裹了,大钟一亮一亮地闪动。树身贴着一张标语:谁砍老槐树,他娘搞破鞋!也不知这是谁贴的。

我蹊跷着,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文庙魁星阁该遭殃了。

文庙魁星阁也是为金状元修的。“大跃进”的时候,被权桑麻抽去两根檩子,为炼钢炉填了劈柴。这之后房顶就有点儿塌,漏雨。

我老轸头低三下四了,去权家求权桑麻放过状元槐。权桑麻不说话,一个劲儿抠脚泥。

腰里硬来了。腰里硬也看到了老槐树流血的事,吓得差点儿尿裤子,到现在他的两腿还在打哆嗦。权桑麻对他没好气地说:“瞧你那点儿出息!是血吗?”腰里硬说:“是血,我闻来着,有腥味儿。”权桑麻愣了愣:“别给我扯淡!轸头,这是真的吗?”

我迟疑地说:“是啊,老槐树是树精,动不得,我怕遭报应啊!”

权桑麻和腰里硬喝酒,我也拿过酒杯喝。

酒下肚,权桑麻调高了弦儿:“红卫兵冲锋在前,干得好啊!”

腰里硬骂:“好个屁!看到老槐树流血,他们都屁滚尿流了。不过这事还真邪乎,树咋会流血呢?”

权桑麻说:“娘个×的,我也搞不懂,咱把这树先放一放。”

我知道,红卫兵就是权桑麻手里的枪,他想崩谁就崩谁;红卫兵是他手里的棒子,他想打谁就打谁;红卫兵也是他手里的一盆脏水,他想埋汰谁就埋汰谁。

后来权桑麻把我支开了,他们说些啥我就不知道了。

这天夜里,我就知道要出大事。我睡不着,拿着那根轸木在街上晃荡。看着腰里硬和黑五带着红卫兵拉着一排子车干草走了过去,我想这帮王八蛋一定不干好事,就远远跟在后边。路过老槐树时,腰里硬突然回头喊了一声:“把老轸头给我绑在树上!”他话音刚落,我就被红卫兵七手八脚绑了。我刚要喊,就被人用红袖章堵住了嘴。红袖章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是用油漆刷上去的,气味浓烈,我被呛得直流眼泪。

红卫兵们在文庙的外墙堆起了干草,我这才知道他们是要烧文庙魁星阁,怕我敲钟喊乡亲们救火,就把我绑成了粽子。

魁星阁着火了!

火光簇簇,一片通明,血燕四处惊飞,整个天空好像涂满了血。

我和老槐树一道,眼睁睁看着文庙的大火烧了起来。

大火烧得凶,像跟文庙有仇似的。天亮时文庙全都烧塌了,只剩下半堵墙。红卫兵排起长队,向着残垣断壁鼓掌。黑五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让我们欢呼吧!”

这帮混蛋,我还在树上绑着呢!一个红卫兵想起了自己的红袖章,才来给我松了绑。松了绑,我眼前一黑,差点儿背过气去。

金世鑫校长来了。他被红卫兵批斗游街。

金校长高个头,瘦,戴着一副眼镜,一头密密的头发天然卷着,有些女相,说话还带点儿娘娘腔。此时他两眼死死盯着文庙残址,脸色苍白,像个木头人。黑五看到了金世鑫,说:“烧得好不好?”金世鑫浑身痉挛,眼睛流血。黑五说:“你服不服?”金世鑫扭歪了脸,眼睛在滴血。黑五说:“今儿就不斗你了,明儿再说。”黑五招呼红卫兵,“走啦,睡觉去!”说着,黑五跳上了排子车。等红卫兵走远,金世鑫突然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日头村的文脉断了,文脉呀!没了文脉,我们的子孙后代都要成为野蛮人啊!”

这天夜里,金世鑫要逃走。走前他找到我说:“下回他们就要毁天启大钟了。”我心里也有种不祥的预感。

金世鑫说:“这帮杂种肯定是要砸钟的,咱不能让他们砸呀!咱要把它藏到学校的仓库里去。”

我说这主意不赖。

我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能调配牲口车辆。我赶着马车和金世鑫去了老槐树下,在黑夜里摸索着卸钟。钟有灵性,很配合,仿佛感觉到自己将有不测似的。我们没咋费事就把大钟稳稳扣在了马车上,又顺利地藏在了学校的储藏室里,然后在上面堆放了乱七八糟的教具。

可是,我和金世鑫藏钟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泄密人是我的儿子猴头。我气得举着轸木捶他。这狗×的,一点儿不随我,长得像一种叫“猴头”的蘑菇。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柞树,树上长着一种白色蘑菇,蘑菇拳头那么大,毛茸茸,圆溜溜的。我老婆怀孕的时候没啥油水,只能吃它补身子。儿子生下来时,小脸长得跟猴头菇似的。我说就叫他猴头吧。猴头这小子平时不爱说话,见了我也不叫声爹,好像知道自己亲爹是谁似的。猴头有夜游症,经常半夜起来去井上挑水,直挑到水缸漫出来才去睡觉,醒来后抄起扁担挑水时才发现水缸满满的。

猴头竟然成了告密者。

后来我才知道他瞅着黑五威风,就一直想当红卫兵。黑五收留他,有一个秘密约定,让他当个积极分子。猴头向黑五发誓:“我,我中!”

天亮的时候,猴头鬼鬼祟祟起了床,两道眉拧成一个肉疙瘩。他扛着一把大锤,偷偷溜了。

我心一悬,猴头干啥去呢?

我暗暗跟踪猴头出来。猴头带着黑五等红卫兵来到了学校,猴头一指储藏室:“就在这儿!”储藏室被一把大锁锁着,猴头抡起大锤就砸,接着又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

坏了,这群狗×的奔天启大钟去了!

我赶紧去金世鑫家报告。我们直奔储藏室,金沐灶也跟了来。猴头大喊:“打倒走资派金世鑫!打倒走资派的随从老轸头!”

我朝猴头大骂:“兔崽子!要知道能生出你这个混蛋,当初还不如我射在墙上喂蝇子呢!”

猴头咧着嘴巴,说:“你说这话晚了吧?生了我是你的光荣,我猴头当了红卫兵,是咱汪家的光荣!”

我抡起轸木打这个杂种,黑五躲在人群后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腰里硬来了,说:“老轸头是受了蒙蔽的革命群众,不能把他与金世鑫这样的走资派画等号。你们要打架就回家打去!”

猴头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腰里硬指着大钟说:“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的铁证啊,红卫兵们,你们说该砸不该砸?”

红卫兵们一齐高喊:“砸!”

猴头高喊着,一锤砸在大钟的龙爪上。大钟嗡的一响,险些震裂我的耳膜。

龙爪的两个铜扣,擦着我的脸飞溅到天上去了。

黑五喊:“猴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猴头喉咙呼噜呼噜响着,重新举起大锤。

我真没想到,金世鑫喊了一声:“天杀的!”就一下扑在了大钟身上。我想扑过去将他拉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猴头的铁锤落下来了,噗的一响。铁锤砸在了金世鑫的后心上,金世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血喷到了天启大钟上,浸满了《金刚经》经文。

大钟饮血似的,呈现出鸡的形状。大钟发出嗡嗡的声响,使劲儿钻进人们的耳朵,耳膜都被震疼了。

我呀的一声吓着了,人们全都呆住了。

猴头也傻了。他的身上、脸上和眼睛上都溅着血滴。

我抡起轸木朝猴头打去:“你个挨千刀的,你弄出人命来了!”

猴头趔趄了一下,栽倒在地。

我手中的轸木落地,狠狠地踢了猴头一脚骂道:“你这狗东西,砸死了金校长,你死上万把次,也抵不了债啊!”

我两脚踢下去,猴头抱头鼠窜,哭着跑了。

我玩命追过去,猴头一头扎进燕子河,眨眼间无影无踪。

再回来,我看见金沐灶跪倒在金世鑫面前,哭喊着:“爹!爹!”

金世鑫微微睁开眼睛,说:“儿子,你要续文脉,重建魁星阁啊……”

金沐灶含泪点头,大声嘶喊着:“爹!爹!”

金世鑫脑袋一歪,死了。

金沐灶呼天抢地哭着,声音忽高忽低。

毛嘎子瞅见这一幕,惊了,哇的一声怪叫,疯着跑了。

这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鸡形天象图。形状像一只公鸡,红红的鸡头,红得像血块;黑黑的翅膀,黑得像暗夜。我被这个天象图震惊了。这预示着啥呢?

黑五和红卫兵愣了片刻,突然有人高喊一声:“抓住杀人犯汪猴头!”

我听说权桑麻发话了,黑五和红卫兵到处抓猴头去了。

猴头被红卫兵绑了,送到公社“革委会”关了起来。他跳河以后,躲进树林猫了一天一夜,还是被抓到了。

这就是我儿子猴头的命啊!我太难受了,真想一头撞死。

3

我是谁啊?

别问我是谁,请原谅暂时不能把我的身世公之于众。我是你们隐隐约约永远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我攀在树林里的菩提树上(我攀在菩提树上显得很滑稽),天圆地方,我看见村庄东面是一片挺开阔的田野,田野里卧着蜿蜒曲折的燕子河。成熟的稻穗、谷子、玉米的颜色和金黄色的日光一样了。我不愿意听老轸头的胡言乱语,愿意听燕子河边青蛙和昆虫的嘶鸣。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满树的白霜慢慢融化了。

我发现金世鑫所属的角宿闪光了。这是一束黄白色的光。角宿冷冷地挂在天幕,仿若凝在草叶上的露水。

村里有人要出生,有人要死去。生和死,仿佛像一阵风,把人和事都刮得无影无踪。我在云顶有一个发现,人死了,星宿不灭反而更加明亮了。但是,所属同一星宿的人星光颜色不同。人的死亡就像人的起源一样,都是人最大的困惑,谁也无法深入探究其中的缘由。有人说死是一次离开和醒悟。死是透明的吗?我死后还能看见自己吗?恶鬼还会追逐我的身体吗?(恶鬼不要死的灵魂,它总是盯着活的灵魂)

恶鬼消失了,我感觉身体如释重负。

那是梦吗?灿烂的流星雨过后,云顶上寺庙一座接一座地重建,庙里的十二律钟声分别鸣响。今天我首先敲响了太簇钟,丝丝缕缕的颤声宛若天籁之音。我用满含泪水的眼睛凝望夜空,满天星斗又涌进我的眼里。

我先说说占星法吧。人所属星宿(我说的不是西方的十二星座)与太阳、月亮的关系有多么神秘?如果没有星宿,我们就无法判断人与人的关系,人生就会分散成千万个转瞬即逝的云朵。

我常常仰望灿烂的星空寻找那二十八座星宿。(二十八座星宿包含着人生重要时刻的各种信息,准确地影响着人的性格和生理特征)

看不见的星宿在天空操纵着我们的命运,谁的灵魂没有伤口?(现在我能评价我所能回忆的一切,因为我能告诉你事物的真相)所以说,我们如果想借空间的陌生逃避时间的苦难,星宿就是一针镇静剂。

4

漆黑的夜,渐渐静了。

这个该死的夜晚,人是活的。我闭上眼,咋也睡不着了,眼前总是晃着金校长。表面看,我家猴头搅进这场厮杀,其实,这是权家与金家的厮杀。我满耳朵都是大钟嗡嗡的回声。

眼皮底下的事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忘不了。我先从金家和权家的两个状元说起吧。

传说过去村里出过文武两个状元、十个进士、十八个举人,出过上书、侍郎、翰林和御医。权家出个武状元权金汉,金家出个文状元金绍奎,因此人们都说日头村文武双全。可是,两个状元命运落差巨大。权状元南征北战屡立战功,被皇帝封为都堂,而金状元倔强刚直走了败势被贬至县令。

金状元一上任就接到很多冤枉大状,状告的都是权家。权都堂的两个弟弟权龙和权虎倚仗他大哥的官位胡作非为,欺压百姓。金状元犯愁了,他一个小小七品县令管得了权都堂吗?

这时候,城里老百姓给金状元跪了一片。

传说金状元中等身材,稍瘦,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总是脸带淡淡的笑容,温文尔雅。金状元想告倒权状元,他收集了许多状告权家的状纸,借着给皇上献宝的名义,去京城告状。

到了京城,金状元告到丞相府。丞相说权都堂是朝廷有功之臣,丞相府搬不动他。看来只有告御状一条路了。

金状元翻来覆去思虑再三,决定状告权家在县城城楼开便门。城上开便门,就是蔑视皇上的谋反行为,皇上看了一定会震怒。

果然,皇上看了这个奏折勃然大怒:“竟敢在城上开私门,这岂不是蓄意谋反?罪该抄斩!”

金状元这才把两麻袋状纸递给皇上。

皇上命刑部批文满门抄斩。

金状元激动万分,三拜九叩退出金銮殿。那时天上下着乱箭般的急雨,金状元回到县衙,急命三班衙役列班伺候,等皇上诏书一到,即刻抄了权家。可是,传到金状元手里的竟然是一道赦书。他拿着皇上对权状元的赦书愁肠百结。没想到,他舍命告状换回的竟然是一道赦书。一气之下他关闭家门,熄灭灯火,在自己房间里大声恸哭。

可是过了一天,刑部的抄书也到了。是赦是抄?皇帝把这个难题赐给他了。金状元心中纠结啊,赦了权家,等于放虎归山,百姓遭殃。自己已经惹了权家自然活不成了。抄了权家,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更是活不成。赦是死,抄也是死,金状元主意已定,我死也要为民除害!

金状元立即带领人马抄了权状元的家。

金状元料想这样的结局必将震惊全县。抄斩权家的这一天,街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百姓见到瘦削的金状元,齐声喊:“状元爷,大英雄啊!”

金状元此时激动得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他流着泪说:“我金绍奎这辈子值了!”

百姓簇拥着金状元风风光光到了县衙,金状元在耀眼的日光里登上大堂,脸上突然闪现出昔日那种动人的神采。

金状元缓缓睁开双目,此时一道精光射出,他抬手吞金,大笑三声:哈哈哈!

金状元倒地吐血而亡。众人震惊,当即哭声一片,泪如泉涌。

人们见金绍奎怀里揣着两道公文:一道是皇上的赦书,一道是皇上的抄书。他选择了抄书,自此,与权家的仇恨也就种下了。

后来,百姓用一个大瓦罐把金绍奎葬了。

金绍奎写一手好文章,百姓都说他是奎星,为了纪念金绍奎,族长就在村里给他建了奎星阁。

别瞅我文化低,也知道奎星阁。奎星阁又名魁星阁。魁星是古代神话中的神,是主宰文章兴衰的神。魁星爷生前相貌奇丑,脸上长满了麻子,还是个跛脚。然而,这位魁星爷志气奇高,发奋用功,竟然高中了。

相传,皇帝殿试时,问他为啥脸上全是麻子,他回答说:“麻面满天星。”问他的脚为啥跛了,他答:“独脚跳龙门。”皇帝很满意,就录取了他。这位魁星爷死后,升天做了魁星。魁星爷是主管人间文事的,左右文人考运。魁星阁外观高大,红柱,黄瓦,白墙,雕梁画栋,木雕的麒麟、凤凰和鳖鱼,姿态万千,绚丽夺目。阁内塑有一个鬼形神像,一脚跷起,形如“魁”字的大弯钩;一手捧斗,象征“魁”字中的小斗字;一手执笔如点状,好像点中了中举的士子。这就是传说的“魁星点斗”。

有了魁星阁,日头村就热闹了。

七月初七,是魁星爷的生日,读书人都要祭拜魁星,香火极旺。也有的香客,从百里千里之外赶来叩头祭拜。过了一年,金状元的墓地忽然长出一棵小槐树。春天的槐花一开,像有一团洁净的白云相围,恍如一种虚无缥缈的仙境。村人大喜,遂起名状元槐。

槐树养心、养气,状元槐上落满红红的血燕,槐树的枝枝杈杈热烈地扑向日头。槐树春天开花,花落结子,俗称槐米。槐米用木棒捣碎,放进大锅,与白布一起煮,布就变成黄绿色了。状元槐的神奇让人吃惊,它的根须扎得太深,除了吸收地下养分,树干、树枝和树叶都能在空气中吸收水分,所以状元槐比一般槐树长得快,每到春天它都要脱皮,树皮被道士杜伯儒收走当中药。到了冬天血燕南飞,状元槐枝杈秃着,几片残叶抖索在寒风里。树枝上落几只红嘴乌鸦,无论风摇得再急它们也不飞去。

说到这口大钟,那可是天启年间的事。

皇帝来到日头村听说了金状元的故事,感动之余遂赐一口大黄钟。这原本是一对黄钟,人称天启大钟,其中另一口赐给了北京怀柔红螺寺。

大钟重一吨,青铜材质,双龙钮,莲瓣罩顶中,底边有八卦方位图形,铸造工艺细致精美。钟表满布整部《金刚经》、诵经仪轨、诵经功德、二十药叉、四大天王、五果六通阿罗汉、菩萨、诸佛名号的文字。字体、纹饰、图案等线条细腻流畅,钟壁曲线流畅,壁厚适度,音色纯正浑厚。

金家人把黄钟收下,悬挂状元槐上。

人一代代生,又一代代死。日子久了,状元槐也老了,它的身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伤痕,还有多处枪伤。所有的伤口都长出一个坚硬的疙瘩,大如碗口,小如枣核,有的形似镰刀,有的状如牛眼。

其实权姓家族也有一段传说。有个名叫权皋的,一千多年前很风光,是唐朝的大臣。起初权皋跟随安禄山,后来发觉安禄山有了叛变之举,权皋傻了。他怕祸及父母,就装病,恳求辞职。安禄山看他可怜兮兮的,就准奏了。权皋携亲而去,刚渡江,安禄山就起兵了。权皋躲过一劫,留下美名。人们都佩服他对国家贞,对父母孝。他死后被谥为“孝贞”。

除了被抄的权都堂之外,权家是否有人在朝廷当过官已经无从考证。但他们坚信自己是权皋的后人,在权都堂被抄之后还会东山再起,于是在日头村建了权氏宗祠,挂了权皋的绣像,整天香火旺盛。不久,在权氏宗祠对面建了魁星阁,“魁星阁”仨字是皇上御笔,自然比权氏宗祠高大。权氏宗祠就像个小孩子整天给魁星阁这个大人鞠躬。

从那以后,权家就走了败运。权家人认为魁星阁压了宗祠,几次聚众砸天启大钟,拆魁星阁,两个家族动了锄镐。金家人最终保住了家族血脉,而权家宗祠却毁了。

我记得清末民初,披霞山与燕子河两拨土匪争地盘。一拨人住进了魁星阁,土匪头看着对面的权氏宗祠问:“那是啥玩意儿?”有人告诉他,那是权氏宗祠。土匪头说:“轰了它!”当夜,这边土匪架上土炮,朝权氏宗祠轰了两炮。

眨眼间,权氏宗祠成了废墟。

一时间,权家人男女老少的眼泪把废墟都打湿了。有人说炮轰宗祠的土匪头姓金。权家人躺着也中枪,权、金两家的仇怨结得更深了。

权桑麻掌权以后,视天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为眼中钉。

我一下子想起了土改那悲惨的一幕。那时权家和金家闹出了人命。村农会主席是腰里硬他爹权均义,他派权桑麻他爹权老歪带民兵到地主家去封锁财产,也叫作“封家”,即把所有财产贴上封条,严禁动用。我是民兵,权老歪也带我去了。

我们路过金家的时候,权老歪瞅见了乡绅金成功。权老歪站住了,歪着脖子说:“金成功家有过雇工,他咋没评上地主啊?”有人说:“人家是乡绅,有文化,受人敬重。”权老歪劈头就骂:“啥乡绅,就是大地主,把金家也给我封了!”一听这话,我心发软,退了两步。

权老歪瞪了我一眼,亲手把金家封了。

隔了几天,开展斗争地主运动,村里农会召集开了斗争会。权老歪主动请战,斗争金成功,强迫金成功主动交代剥削、压迫农民的罪行。那一天,金成功被拉到状元槐下,金成功不服,权老歪像虎狼一样,扒光了金成功的衣裳,往他身上泼大粪。权老歪哧哧地笑,笑时捂着嘴巴。这笑声像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上,我脑子一蒙,反应不过来。

权老歪踹了金成功一脚,金成功摔倒了,满身臭粪。权老歪逼迫金成功在大粪上爬,又一桶大粪泼上去,金成功被粪淹了。金成功在粪便上爬着,摔倒,趴着不动了,惨不忍睹。权老歪歪着脑袋狂笑着。正午时分,权均义和工作组过来了。权均义大骂权老歪:“咱祖宗可没干过你这号瞎事啊!”权老歪见权均义怒了,这才罢了手。我和二愣将臭烘烘的金成功背到家里,屋里净是难闻的臭粪味。金成功灰着脸,只剩了半口气,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全家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半夜,权老歪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痛苦难忍中大叫一声,吐血而亡。

唉,金家和权家的仇冤啥时能了啊?

5

那一天是金世鑫校长的葬礼。我要替儿子猴头赎罪,为金世鑫披麻戴孝。守灵的夜里,一个鸡形天象图挑在夜空,亮极了。我摸着自己颤动的脸,说不出一句整话。我一眼瞅见了那口天启大钟。月光透过树叶映在大钟上,金世鑫喷出的那一口鲜血呈现出一个鸡形的图案,像一个谜团。

天亮了,我去金家给金校长吊唁。

按“金、木、水、火、土”的分布,金家住村西头。三间土坯房,两明一暗。紧靠东墙,一溜三间厢房,厢房的北端,与正房的衔接处,是一间厨房。花格子窗户,就那么敞着,完全是开放式的。堂屋里垒着锅灶、风箱。终年的油烟气,熏黑了房梁和墙壁,灶台黑乎乎的。这种味道,让人想到饭菜和柴草的香气。

金校长和张慧敏住正房北屋的东间,金沐灶姐姐金淑琴住西间,金沐灶就住在厢房里。金淑琴戴重孝,跪地哭泣。她长着一张鹅蛋脸,有两个酒窝,皮肤润白俊俏。她眼睛很大,睫毛长长,扑闪闪的。她一开始还能哭出声,哭哑了嗓子,便成了干号。

张慧敏念着《金刚经》为丈夫超度。她跪在金世鑫的遗像前,焚香、烧纸、磕头。我看出来了,她相信在她的祈祷声中,金校长赤着脚,踏着莲花,向极乐世界飞去了。

吊丧的人越聚越多。我看见权桑麻支书过来吊唁。

权桑麻行了孝,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世鑫啊,桑麻送你来了,你不该死啊!”

我想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权桑麻小时候家境穷,当过乞丐,是苦日子里滚出来的。老田埂曾偷偷跟我说过:“我亲眼看见权桑麻强奸地主女儿,还把地主推进燕子河淹死了。”这话让我心中一寒。可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那年县里开劳模会,选中了权桑麻。其实他原先叫权桑床,他的本家哥哥叫权桑麻,权桑麻是劳模,笔误,上级弄错了名叫权桑床去了,他被误选了。结果被老支书抬举,他与族兄换了名,成了真劳模,娶了俊俏的媳妇叫一枝花。一枝花为权桑麻生了两个儿子——权大树和权国金。由于金沐灶曾在山上救过权国金的命,让两家的关系复杂而微妙。

金世鑫葬礼这天,天阴阴的,半空中罩着乌云,久凝不散。

我、老婆、两个闺女大妞和火苗儿都来送葬。右派吕富仁和知青袁三定也来了。村子里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状元槐下,远远地默哀。杜伯儒一喊起灵,数不清的人,磕头跪拜。

我跪下了,默默地祷告一番,算是替猴头赎罪。

金沐灶摔了瓦罐,踉踉跄跄,举着灵幡一步一步退着走。张慧敏让出殡队伍到村里的学校走了一圈,让金校长最后看一眼学校。日头中学在燕子河右岸,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周围被柳树环抱,学校北边是操场。

突然,有人群堵在路上。人横着一字排开,我仔细一瞅,黑五带着一群红卫兵站在那里,每人的腰上都扎了一条白布带子。

红卫兵们凶凶的,乱叫乱骂。

送葬队伍被拦住,气氛紧张。人不动,影子便静在地上。金沐灶缓缓抬了头,没有作声,脸上布满乌云,眼睛血红。

我吓得变了脸色,七魂吓掉了三魂。

大队会计金茂才凑到黑五跟前问:“你们……你们这是干啥?”

一个红卫兵蛮横地说:“大叔,我们要见金校长!”

我瞪着眼睛问:“见金校长?你们不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一个方脸儿的红卫兵瞅了黑五一眼说:“司令说了,金校长是走资派,葬礼不能大操大办!”

一听这话,我额头冒汗了,赶忙劝说:“各位红卫兵小将,你们稍等,你们听我老轸头说……”

黑五抬手拦住我。

火苗儿冲过来,对着黑五大吼:“黑五,啥叫走资派?人死为大,你还是不是人?”

黑五警告说:“汪火苗儿,注意你的阶级立场!”

火苗儿厉声回应他说:“黑五,你张狂啥呀?太过分啦!”

方脸儿干脆挑明了说:“我们只求一件事,金校长在下葬前,再接受我们最后一次批判!”接着他又大吼了一声,“金校长——你听见了吗?”

站在一旁的权国金一听立即大骂起来:“方脸儿,操你八辈祖宗!”

黑五阴阳怪气地说:“权国金,我知道你跟金沐灶的关系,他救过你的命,骂街不是革命,请你不要感情用事!”

金沐灶看了黑五一眼,他眼神里的东西让人害怕。他头也不回地朝前头走去。我看花眼了,紧追了几步。

金沐灶走到黑五面前:“你们要见金校长?”

黑五说:“是啊,我们要对走资派进行最后的批判!”

金沐灶突然回头冲金茂才大喊:“三叔,把棺材撬开!把我爹从棺材里扶起来,让狗×的批!”

众人立刻都不哭了,惊了。现场一下子静下来。

金茂才提着斧头乖乖过来了:“沐灶,你听三叔说。”

金沐灶咬着牙根儿,缓缓地说:“你们不是想批斗我爹吗,我现在就让我爹从棺材里出来,你们当面跟他说!不过,批斗完了,我还有话说!”

红卫兵愣了,面面相觑。

金沐灶大吼:“三叔,撬棺材!”

金茂才哭了:“大侄子,不能啊!”

金沐灶说罢转身,劈手夺过斧子,嘭的一声,砍在柏木棺材上。一时间,众人都不知所措了。我吓住了,后脊梁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权国金扑上去连忙拉住金沐灶:“你……还……真撬棺材啊?”

金沐灶紧紧攥着斧头,大声吼着:“撬!今天不撬也得撬!”

我六神无主地说:“黑五,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死了,你……你也别这样啊,别让金校长的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黑五脸色骤黑,目光迷离。

方脸儿辩解说:“我们是挽救金校长的黑暗灵魂,好让他在阴间里安生——”

金沐灶大声说:“你他娘的才是黑暗灵魂呢!你们这是让我爹的在天之灵安生吗?你们这样拦街闹事,让他不能顺顺当当地入土!你们这是让他灵魂安生,还是存心跟他过不去?”

红卫兵们蔫蔫的,不说话了。

金沐灶晃了晃亮闪闪的斧头,声音越来越怪异:“你们都给我打听打听,可着这冀东平原,从古至今有你们这么干的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现在跟各位说明白,你们要想最后批判我爹,拯救他的灵魂,好,我成全你们!我现在就把棺材撬开,你们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批,如果他点了头,说明我爹服了,我啥话不说。要是没点头,即便我金沐灶饶了你们,我手中的斧头也不答应!有种的来啊,谁退缩了谁是龟儿子!”他吼着,一抡斧子,咔嚓一声,砍在棺材上,木片横飞。

红卫兵们面面相觑,连连倒退着。

方脸儿攥紧了拳头,一步步逼近棺材。

我脸色变了,扑通一声跪地,大声哭道:“金校长,您死得冤啊,我替我家猴头给您赎罪,大伙儿都来送您一程啊!”

众人立刻都喊起来:“咱送送金校长啊——”

跟着,人们就号啕大哭起来。有的红卫兵也跟着哭起来。顿时一片哭声。黑五一挥手,红卫兵沮丧地撤了。

金沐灶晃了晃,一头晕倒,斧头落地。火苗儿疯了一样,紧紧地抱住他,摇着头,涕泪横飞。

我掐金沐灶的人中,他终于醒了。送殡的队伍立刻行动起来,哭声震天,浩浩荡荡地朝村外拥去。

人们把金世鑫的坟头堆得高高的,显示出几分威严。

从墓地回来,天空滚着雷声,这是捂雨呢。举行葬礼时,最要紧的往往是天气。好人的葬礼,雨水不断,那是老天为死者伤心落泪。坏人葬礼时,晴空万里,那是老天对死人的蔑视。金校长顺了天道,好人哩。闪电许久没出现了,这咔嚓一闪,能一下子照亮村路。

闪电过后下了暴雨,山洪一发,燕子河就满了。河水爬上浅滩,清清地流,远远的一弯,又一弯,小鱼在水里欢欢地窜着。

我忽然瞅见权桑麻双手叉腰站在雨中,脸上水淋淋的。

我瞅着他的样子,想起一些往事。“文化大革命”之初,权桑麻是拒绝的。从城里来的红卫兵、造反派给他送红袖章,请他戴上到外面转转,他黑了脸骂道:“滚,转个屁!”他说话声音大,像敲钟。他把那些人轰出去了。红卫兵一走,权桑麻像是被人抽了大筋,浑身软塌塌的。他躺了一会儿,我就贸然进去了。权桑麻猛地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动,看出来他很纠结,嘴唇起了一层水疱,神经兮兮地说:“娘个×的,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憋在屋里,跟坐牢似的。这样活着,还不如去跳井。我权桑麻受过***接见,一心跟着***,回回都对心思,咋这‘文化大革命’就兴奋不起来呢……”

权桑麻眼睛死盯着我。我吓得吐了冷气:“支书,你,你是问我吗?”权桑麻没有看我。权桑麻咳嗽了一声又说:“轸头,是我老了跟不上趟儿了,还是这红卫兵的干法压根儿就混蛋?群龙无首,乱哄哄的,咋个说了算?”说这话时,他的声音翻了许多倍,满屋搅着。

我讷讷地说:“我一个敲钟的、种地的,我知道啥啊?”权桑麻眉头皱着:“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天爷啊,咋办?咋办啊?”我说了一句:“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权桑麻眼睛亮了,自语着:“娘个×的,我得出去打探打探了。”我应了一声说:“快去打听打听吧,咱日头村可别落后呀!”

权桑麻皱了皱眉头,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可是,在他出外考察时,金沐灶就带领红卫兵回村夺了他的权。权桑麻回来挨了批斗,连连大骂:“娘个×,娘个×啊!”可权桑麻是铁手腕啊,短短几天,他靠腰里硬和黑五反败为胜,金家就家破人亡了!

我每次给金校长上坟,都瞅见一只兔子箭一般蹿进坟地的树林,猫在那儿折腾翻滚,撞得小树前摇后晃。这时我才想起金校长属兔。我给坟头培了几锹新土,率率的土响,惊跑了打滚的兔子。

这时候,金沐灶过来了,他瞅了我老半天,没吭声。

我对金沐灶说:“孩子,咱两家不要结下仇啊。”

金沐灶说:“轸叔,不会。”

我迟疑了一下,问:“你和火苗儿的事?”

金沐灶说:“轸叔,没问题。”

但说归说,我看他的眼神里闪着刀光。

日头西斜,人心焦渴。那一幕老晃。

冬日的脖子再长,也伸不到春天里去。金校长之死、金沐灶和火苗儿的事,让我睡不着,趁着夜色我去了披霞山的药王庙。

到了药王庙,天白孤孤的,像黎明时的鱼肚白。天气晴好,却是干冷干冷的。

鸡一打鸣儿,杜伯儒就起床修炼了。他像刺猬似的裹着一件黑棉袄,在冷屋里修炼。他闭着眼睛,似睡非睡,脸像夜光一样安静。

我低着头说:“道长慈悲。”

杜伯儒还礼道:“轸头啊,慈悲,慈悲。”

此话说完,没等我开口,杜伯儒就去敲晨钟。杜伯儒说:“晨钟暮鼓,以召百灵,谓壮宫观之威仪,弘山陵之气象,须每日晨昏,不可有误。”

我站在那听着道钟,闷闷不乐。

药王庙的道钟比我的天启大钟小多了,没啥故事。但是,道钟作为法器悬挂于宫、观之内,有“钟声警万里,鼓声惠十方”的说法。神钟,在道教宫观里可说是最具有标志性的礼拜法器。《道书援神契》记载:古者祭乐有编钟、编磬,每架十六,以应十二律及四宫清声。又有特悬钟、特悬磬。特悬者,独悬也。

钟声余音消失,杜伯儒回来了。我慢慢坐下说:“您听说没,金沐灶把权桑麻的权夺了。”

杜伯儒长叹一声:“听说了,大违其道,大违其道啊!”

我试探着问:“您有预见本领,请给他们算一算吧。”

杜伯儒没有马上回答,让我饮茶。

我慢慢端茶品饮,额头渐渐就生出津津细汗了。

杜伯儒拒绝说:“你别往坑里推我啊,我不算命,这是啥世道啊?我这药王庙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再说了,我自个儿的命还捉摸不透呢,算啥别人?”

我放下茶杯,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嘴唇说:“用儒家的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道家咋看?”

杜伯儒端详了半天,紧锁着眉说:“我的命在我不在天。遵循天道,坚持性命双修,便能益寿延年。”

我急了:“伯儒,我不问性命双修,我也不想成仙,金校长走了,我想知道金沐灶与我家火苗儿的婚事,是凶是吉?”

杜伯儒不由得抽了口凉气:“天见灰气,凶多吉少啊!”

我被他的预见吓了一跳,往后撤着身子。

我知道杜伯儒与金世鑫校长是好友,两人常常促膝谈心到深夜。当地百姓爱找杜道士给孩子起名儿,金沐灶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杜伯儒说,这个名字大气,金木水火土占全了。

这天我来找杜伯儒,只见药王庙已经被红卫兵砸了,殿里殿外一片狼藉。

现在杜伯儒在哪儿呢?后来,我听说他躲进了披霞山的一个山洞里。他点着煤油灯研究《道德经》和《本草纲目》。我和金沐灶找到山洞时,鞋子都走烂了。金沐灶含泪对杜伯儒说:“我爹死了。”杜伯儒说:“贤侄,那天夜里你爹没来我这儿,我就知道出事儿了。我还看见了那个鸡形天象图。”我急忙问:“对呀,这个天象图是啥意思啊?”

杜伯儒嘴唇颤抖,久久无语。

我说了说金校长的死,他死的时候一口鲜血喷在了大钟上,那血图挺奇怪的,我想请他去看看。

这时披霞山的红卫兵也在抓杜伯儒,他白天不敢出去,晚上才敢出洞打水,采点儿野果。踏着月光,我们偷偷上路了。

杜伯儒看了大钟,仔细端详着血图。他说像个锄头,又摇摇头,好像又不像。可这到底是啥呢?

金校长埋在金家老坟地,离魁星阁和老槐树不远的地方。这是我的主意,金校长守着魁星阁和老槐树他才睡得踏实。

大雨下得冒烟了。闪电刺眼,比白天还亮;雷声震耳,像敲响了百口大钟。老天爷暴跳如雷,他对这样的人间看不下去了!

我担心金校长的坟被冲,穿上蓑衣,戴上草帽出了门。走出门口,身旁的一棵榆树就被雷劈得掉下半颗脑袋,我险些被砸中。

走到坟边,我看见金沐灶和他姐姐金淑琴。金淑琴蹲在那里哭,哭声被雷声雨声淹得只剩一星半点儿。金校长生前爱听皮影戏,金沐灶掐着喉咙在他爹坟前唱着皮影传统剧目《五峰会》:

朕把他的灵柩带回朝,

再超度他的亡魂。

他的忠心扶日月,

他的浩气贯乾坤,

朕追封他忠烈公,

朕封他一辈一辈、辈辈辈的、世袭传留荫子孙——

金沐灶唱不下去了,泪流了一脸。

我走过去,腿都软了,看见金世鑫的坟被雨水冲出一个大洞,多半个棺材露在了外面,棺材盖被揭开了半边。就在这时,我发现金世鑫的尸体不见了!

大雨中,我问金沐灶:“咋回事啊?”金沐灶只是摇头。我爬过去,一把搂住金沐灶,两人抱头痛哭。

星光流韵,一片芬芳。脱离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十五月圆这一天还能回到村里。看见他们这个样子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

“嗷呜……嗷呜……”忽然传来几声狼叫声。

我听得真真切切。日头村北头的披霞山有狼。金沐灶吓得躲在我的怀里抖成一团。我说:“孩子,别怕,啥都怕人。”

我循着声音望去,那声音竟是从老槐树上传来的。狼会上树?我说:“不是狼,咱爷儿俩瞅瞅去。”

毛嘎子坐在老槐树上,狼叫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雷雨中,这声音有点儿瘆得慌。

毛嘎子眼睛不大,头发焦黄焦黄,他不长个,瘦小,像个小侏儒,说话龇牙咧嘴,小脑袋跟棉桃似的。他的脸上、脖子和手上都长着黑毛。有一天,杜伯儒跟我说:“毛嘎子这种孩子,如果变得邪恶,就会立马长个头。”我惊奇地问:“有这邪乎事?”杜伯儒回答得很肯定。我跟毛嘎子一说,毛嘎子还挺有骨气:“我宁可不长个儿,也不当坏人!”

毛嘎子是杜老七的儿子。他浑身是毛,兔头、兔耳朵,是个怪胎。

毛嘎子更像只猴子,经常像猴子一样爬行。中午的时候,毛嘎子说话,大钟嗡嗡响着,除了我没人能听懂。还有一个怪现象,毛嘎子在天上哭,钟就是笑声;他笑,钟就是哭声。

我感觉毛嘎子说话是娘娘腔了,他像被金校长的灵魂附了体。

而在这个大雨天,金世鑫的尸体不见了。毛嘎子真的被灵魂附体了,他坐在状元槐的树顶上,像狼一样吼叫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日头升起来了。毛嘎子的两只耳朵慢慢地变成了翅膀,朝着日头飞去,直到消失在天空里。

此时,金沐灶已泪流满面。

我折了一根槐树枝,插在地上,地上没有影子了,说明即是正午,这个时候,毛嘎子该说话了。敲钟的时候到了,我突然想到,大钟已经不在了。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梦境消失,白日的幻想纷纭而至。

记忆真是个顽固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日头的记忆越发真切越发历历在目。我是谁啊,连我自己都说不出个名堂。

我每到十五月圆就飞回村里,落在树林里一棵菩提树的树顶上。

我带着急促的呼吸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久已隐藏的秘密在春天黎明里揭开。我慢慢辨认出麦田、槐树、村舍、街道和懒散的狗,还有挂在日光里被血燕包围的天启大钟。

槐树花开了,花的香味愈加浓烈。

一片片花粉飞扬起来,在阳光里闪耀着细密的光芒。花粉一点点儿滚成大大的球体,在空中形成一个无边无际摇曳着熊熊火焰的光团(这景象让我痴迷)。光团一飘一飘飞升起来,刺激着我的眼睛,在我的头顶燃烧着,像一只玫瑰色的纸风筝。它渐渐消失的时候,有两行清泪从我的眼窝涌出。

那些变幻莫测五味杂陈的声响,渐渐淡了,我揪一片树叶当成小喇叭吹响,吹出鸟们千回百转的鸣叫声,悠悠扬扬的声音在小树林间萦绕。

远远地,我看见老轸头像一座钟卧在地上,如果不是他发出哧哧的冷笑,我还以为老轸头真的变成了一座古钟。村里的孩子们从状元槐底下兴奋地跑过,老轸头靠着树干一动不动地享受着一段惬意的散淡时光。

村里命案就这么过去了。还有新的事变在酝酿吗?

老轸头为什么还不敲响警钟?这钟声暴露了那些传说的真相。天启大钟蕴含着老轸头永远也猜不透的力量,可是,他天天敲钟却天天迷惑。

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了。我看到了状元槐,却没有看到天启大钟和魁星阁。

6

日头摇头晃脑,懒洋洋地照着。

风有点儿凉,像凉丝丝的雨打在身上似的,麻酥酥。我去敲上工钟的时候,日头高了,阳光撒欢地往下泼,我被晒得冒汗了,钟声让我舒筋展骨。

敲了钟,我就得说点儿钟的知识。

冀东平原,有个古老的风俗,村村都爱敲钟。钟分十二律。十二律,代表十二个月,含二十四节气。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黄钟、大吕。可是,我的讲述不能按月份来,因为我的故事含着钟的旋律,所以,我只能按每一律里所发生的故事讲给你听。

相传,十二律为黄帝的乐师伶伦创造。

伶伦在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来解谷的竹子,选择薄厚均匀的竹节,制成十二管,用它们来倾听凤鸟的鸣叫。由于雄鸟叫了六声,因而生六律,属阳性;雌鸟叫六律,因而生六吕,属阴性。凤鸟身有八孔,故乐律隔八相生,自黄钟起,隔八律定准一音,连续相生十二次,再回到黄钟来。

钟声停了,老天爷喘了口气,火气又来了。

这场雨更大,哗哗啦啦,天翻过来了,一直下了七天七夜。

燕子河漫堤了,大水向着日头村倾泻。寡妇刘三妹的房子漏雨了,三妹孤身一人,接了大盆接小盆,后来连水桶都用上了。接着接着,房顶就掉了几片瓦。雨水像瀑布似的流下来,三妹大喊:“房塌了——”房真的塌了!三妹被砸死了。日头村水灾死了第一个人。大雨中挖了墓坑,挖好后就灌满了水,三妹的棺材落不下去,漂在水上。权桑麻高喊:“用土压!”劳忙的人们就往棺盖上砸土,好不容易才将棺材落了底。刘寡妇终于躺在水里了。

日头村在洪水里漂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灾难面前颤抖。权桑麻的身子骨累垮了,他咬牙顶着。

这几天,我陪着权桑麻蹬着水查看灾情,他有几回栽倒在水里,被我扶了起来。腰里硬说:“抓革命,促救灾。咱把‘地、富、反、坏、右’斗到台上来。”权桑麻回手打了他一耳光:“娘个×的,都啥时候了,还想这事!”

权桑麻召开群众大会,动员共产党员都冲到救灾第一线。我拿了这根轸木当拐杖,跟着去救灾,当我瞅见燕子河的大水翻涌,眼晕了。

燕子河上的桥被冲垮了,我们要蹬过河去对岸的民房救人。

我拄着轸木探水的深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扑。我们过河,王拐子不会水,人又矬,河水一下就没了脖子,他呛了一口水。洪水湍急,眼看就要被冲走了,权桑麻一把拽住了他。权桑麻背起他过了河。过了河,我们一帮人在河埝上直喘气。权桑麻指着燕子河的拐弯处说:“同志们,等水退了,咱就治理燕子河,在那边再挖条支渠。”

我挺敬佩权桑麻,危难之际,他像个大英雄。

权桑麻对我说:“轸头,等挖河的时候你当火头军,高粱米干饭、白菜豆腐,吃了盛吃了盛。”

腰里硬赶紧说:“我要吃八大碗哩!”

权桑麻恶狠狠地说:“娘个×的,撑死你!”腰里硬一听,哈哈笑了。

实际上,我们救灾的硬仗在刀把地。

刀把地在燕子河的河心处,有七八亩地,形状像一柄刀把。刀把地有劲儿,攥一把能流油。在这儿种点啥好呢?

权桑麻说种瓜。这儿四面环水,想偷瓜的也干着急。村上有几个喜欢偷鸡摸狗的一听便骂:“这招儿够他娘损的。”

前两天,金茂才带着几个社员去刀把地拾掇瓜秧,到了地里就下雨了。他们挤进瓜棚里,看着雨景扯淡,起初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因为雨天也是记工分的。金茂才谈到了自己的儿子黑丫,他说这小子就是泥鳅变的,整天一身黑泥,天生不怕水,扔进海里都淹不死。家里吃鱼都吃腻了,都是他小子下河摸来的。有一回,一口气摸了一大笼筐,拎不动,把他气哭了。这小子是雨天乐,爱在雨里跑,这会儿指不定多乐呵呢!人们问:“茂才,你给小子起个丫头名字是为了好养,下回你老婆生了丫头叫个啥呀?”有人说:“金会计你还有那劲儿吗?除去上茅房,老二就闲着了吧?”金茂才不示弱,回应说:“把你媳妇交给我试试?”其实金茂才心里明白,老婆生黑丫得了怪病,她再也不能生养了。

不知不觉间,天渐渐黑了。

雨下大了,泼的一样,燕子河水暴涨,河水漫进了瓜地。瓜泡烂了,到处是腥臭逼人的湿凉。他们忽然发现,来时的那艘木船已经被洪水冲走了。金茂才等几个人被困在了瓜棚中,瓜棚也开始漏雨。照这样下去,人会被淹死的。汪老七趁着黑偷偷跑了。水大,汪老七被淹了个半死,冲到了下游被一个倒下的柳树拦住才保住了一条命,等到上岸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汪老七把消息带给了我们。我们跟着权桑麻去了崔家渡口。

渡口没有船,渡口的小石屋里住着崔老大,他一个人正在喝酒。权桑麻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兄弟,我是日头村的支书,权桑麻。刀把地困着我们七八个社员,危险啊,我想借你和你的船走一趟,把他们接回来。”崔老大一听,倔倔地说:“权支书,我知道你的大名,可是,雨忒大,河水急,出不了船。”权桑麻把酒杯摔在地上,黑了脸说:“你想见死不救?”崔老大说:“不是见死不救,我不想把命搭进去呀!前几天我把船撑翻了,淹死了两头猪。你说晦气不晦气!”权桑麻急得团团转:“你把船借给我们,我们自己划过去。”崔老大轻蔑地说:“就你们?都得掉水里冲走喂王八。我是老把式了,都不敢动劲儿。”权桑麻拍着胸脯说:“就算我们死了,也要把他们几个救回来!把船借给我们吧!”崔老大说:“屁话,你们死了还能救人吗?”权桑麻说:“那你说咋办?这样吧,我给你钱,眼下不方便,我先写个借条,回头让会计给你送过来。”权桑麻从炕上的烟笸箩里撕了一张烟纸,掏出口袋里插的圆珠笔就写。

崔老大摇头又说:“船坏了。”

我憋不住了,插话说:“崔老大,你还有良心没有?”

“娘个×的!你到底想咋样?”权桑麻随手抄起灶上的一把菜刀,晃了晃,菜刀闪着寒光。崔老大的脸顿时白了:“你,你还想跟我玩命?”权桑麻恶狠狠地说:“别把我逼急了,我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赶忙上去夺权桑麻手里的菜刀,夺不下。崔老大来劲儿了:“我就不信,你不怕杀人偿命?”权桑麻嘿嘿一笑:“我不杀你,我给你留点儿东西,有了这东西,你再不开船,我就要留下你的东西了。”

崔老大叫得声音发颤:“你这个无赖!”

权桑麻冷冷一笑,像冬天里飕飕刮的西北风。在冷风中,权桑麻将自己的左手掌铺在桌子上,铺在了崔老大的眼皮底下,眨眼间,刀落了,小指头被砍下半截。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家惊呼着,崔老大也张大了嘴巴。权桑麻依旧笑笑:“该你了!”崔老大筛起糠来:“我开船,开船……”

权桑麻滴血的手一拍崔老大的肩膀:“好兄弟,这就对了。”权桑麻从墙上撕下一块报纸,把那半截小指裹起来,递给我:“老轸头,帮我收着。”

我心疼地看着他,默默把小指装进怀里,顿时胸口像被烫了一下。

权桑麻竖起正在流血的那半截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又吹了吹,跟变戏法似的,血竟然止住了。

权桑麻走出门外,喊了一声:“上船救人!”

洪水滚滚,撑船的崔老大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都快虚脱了。船赶到时,浸在水里的金茂才等七人被救,再晚去半个时辰他们就都没命了。

权桑麻半截手指头,救了七条命。

金茂才跪了,抱着权桑麻的大腿不放,连声喊:“恩人,恩人啊!”

权桑麻仗义地说:“茂才啊,起来,起来,换作是你,你也会救我的。”

我把权桑麻的那半截小指给了金茂才。金茂才如获至宝,拿手掂了掂,说:“我会当金元宝藏着。”

回到村,得知黑丫死了,尸体运回家,金茂才一见疯扑上去,一声没哭,就咕咚倒地背过气去。我们连捶带敲把他拍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两眼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金茂才老婆哭啊,飞溅的泪,化作倾盆大雨。原来是黑丫淘气,顶着大雨到河里摸鱼,沉了底儿。人们将他捞上来时,他双手死死攥着的瓜子鱼还活着。权桑麻过来看金茂才两口子,好生劝慰着:“人啊,就是苦啊,苦海里泡着的。记住,天无绝人之路!”我听见一旁有一阵抽泣声,抬头一看,只见权大树隔着窗子往里看。

我轻轻走过去,问:“孩子,看啥呢?”大树指着,金茂才家的柜子上摆着一只老旧座钟,看得出他喜欢那座钟。

雨停了。我回到家,一身疲惫。

当夜,老婆扯过被子,将白乎乎的胸部盖上说:“黑丫淹死了,老婆不能生养,金会计成绝户了。”

我的心一沉,说:“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心酸啊!”

没有几天,权桑麻就把大树过继给了金茂才。听说这事,我在院子里愣了半天,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拇指竖着。我家有一块镜子,上面画着“三英战吕布”,破“四旧”的时候我藏了起来。我找出镜子,用刀把画铲掉,用红油漆在上面写下六个大字:人民的好支书。

我把镜子送到了权桑麻家。权桑麻端详了好一阵,连连说:“好,娘个×的,这是老百姓的口碑呀,比我那个全国劳模的证书都金贵。”我说:“支书,菩萨心肠啊。”权桑麻说:“我把大树过继给金茂才,就是让他日子过得有点儿指望。”我愣了愣问:“你媳妇一枝花同意吗?”权桑麻说:“开始不同意,人家说,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哇。经过我一番革命工作,通了。后来她还说了一句,你权桑麻革命都革到儿子头上了。”我笑着问:“那大树乐意啊?”权桑麻说:“嘿,跟你说,我原以为大树可能会哭,死活不同意。没想到大树两眼放光,高兴得跳了起来。我骂他,娘个×的,你咋那么愿意当别人的儿子呢?大树说,他家有只座钟。我说,那钟是分的地主汪老五的。”权桑麻一阵苦笑,“轸头,你说,这孩子咋回事啊?”我说:“孩子毕竟是孩子嘛!”

金茂才病倒了,我去看望他。金茂才老婆说:“要不咱俩离婚,你再找一个女人,为你生一窝。”金茂才不吭声,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我劝慰道:“茂才,别急别急,就要有好事了。”我的话音刚落,权桑麻带着大树走进来。权桑麻和金茂才拉着手久久不松开。权大树却趴在柜子边,两眼直盯着座钟看。权桑麻说:“茂才,咱俩感情深啊,就差不是一个娘生的了。打合作社起,你就跟着我干革命,你当了大队会计,成了日头村有身份的人啊。”

金茂才感动地说:“支书,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往后还是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让我上东,我绝不上西。就是自打黑丫死后,我总是想不开,我们金家真的绝后了!”

金茂才又流泪了。

权桑麻说:“兄弟,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儿。”权桑麻叫正在看座钟的大树过来。大树有点儿不情愿地过来了。权桑麻对金茂才说:“你看我家大树咋样?”金茂才说:“支书,你就别捅我心窝了。大树好啊,多好的孩子!比黑丫白净。”权桑麻说:“你稀罕就好。我今儿来就是送儿子给你的,从今往后,大树就是你的亲儿子!”

金茂才和老婆一听都愣住了。

权桑麻说:“茂才,你有儿子啦!”

金茂才好像没听清,吃惊地问:“我,我有儿子?”

权桑麻说:“大树过继给你了,他就是你的儿子啊!”

金茂才泪流满面:“支书,这是多大的恩德呀!茂才可承受不起呀!”

权桑麻说:“别把话扯远了。人哪,就是你救我一命,我拉你一程,得活出点儿人味儿来。你说是不是?”

金茂才抹着眼泪点头。

权桑麻断喝一声:“大树,给你爹你娘跪下,叫爹叫娘。”

权大树咕咚一声跪倒在金茂才夫妇面前:“爹!娘!”

金茂才和他老婆应着,两人把大树扶起来,紧紧和大树抱在一起。

权桑麻的眼眶也湿润了。

权大树住在了金茂才家,心却仍然留在权家。我听说,这孩子挺不适应,好在没离开日头村。那一天,我去权家串门,碰上权大树跑回家。一枝花抱着大树亲了亲:“大树,茂才待你好吗?”权大树点点头:“好。”权桑麻扇了权大树一巴掌:“娘个×的,人家待你那么好,为啥总往家跑?赶紧回去找你爹!”权大树捂着两腮,咧着嘴巴哭了:“你是我爹!”权桑麻吼道:“金茂才是你爹,你以后姓金了,你叫金大树。”权大树瘫在地上,用手背抹眼泪。我急忙过去哄他:“大树,别哭了,你有俩爹,两边都疼你呀!”权大树抬起胳膊,抹着眼睛哭。好说歹说,把权大树哄好了,我牵着他的手走出权家。

权桑麻让我务必把大树送到金茂才家,并让我叮嘱金茂才,从今天开始,权大树改名叫金大树。我见到金茂才一说,金茂才两口子掉了眼泪。金茂才说:“权支书想得忒周到啊!”我说:“大树挨了桑麻一巴掌,非要改姓。”金茂才连连说:“不用,不用,姓权挺好,将来他要是掌权了,我这当爹的,还能借光不是。”我说:“这孩子比国金鬼,将来有出息!”

金茂才龇着黄牙笑了。

后来的日子,权大树果然不敢轻易往权家跑了。

权桑麻把儿子送给了金茂才,义举轰动了全县。

全县都知道了日头村。

我们日头村名字来源于一个美丽的红嘴乌鸦神话。

这个故事,应该轮到我来讲述了。由于神话永远得不到证实,如今的人越来越不相信神话了。其实神话能让我们与祖先相逢。总有一天,离弃了神话的人们会在濒临灭亡的时刻对神话投怀送抱。

天色明朗,村里很久没有令我感动的故事了。

老轸头终日昏昏沉沉,脸上是与世无争的表情。我常年在日头底下活动,皮肤晒得黑红。我还是把追日头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吧。这个神话故事还是我童年时听来的。童年尽管有数不清的痛苦记忆,可是仍然不能磨灭那些美好的时光。

日头村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个神话。

很早很早以前,披霞山下的四户村还是一个小村庄。村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叫元彻,女的叫梨娘,男耕女织,勤勤俭俭,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甜蜜。这天早晨天气温和,东方出现了一片朝霞,通红通红的太阳慢慢升起来啦。元彻和梨娘背着锄头下田耕地。

忽然,从西北方向刮来一阵狂风,天上的云彩是黑的,云霾翻腾而咆哮,刚刚升起的太阳一下子就消失了。没有太阳,又黑又冷。冰凉和平静很快过去,接下来的日子树叶不绿了,花朵不开了,庄稼不长了,吹来的都是阴风,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趁着黑暗来到人间行凶作恶,杀人掠夺,树林里常有鬼怪发出吓人的吼声。

恐惧笼罩着人们,他们唉声叹气、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梨娘牙齿打战,元彻在黑暗中把她拉入温暖的怀抱。梨娘绝望地伸长脖子像一只大雁,她问:“太阳哪儿去了呢?”

披霞山药王庙的一位一百八十岁的道长说,东海底下有个魔王,魔王领着许多小妖到处干坏事,这些妖魔鬼怪最怕太阳,太阳一定是被这个魔王抢去了。

元彻看见人们在黑天黑地里过日子心里很难过,天天摸着黑,走前村串后村,挨家挨户去嘘寒问暖。他在暗黑中磕磕绊绊不知跌倒多少次,但最终还是爬起来了。他在林子里点一堆篝火供人们短暂聚会和取暖。橘黄色的篝火像一只金狐闪闪发光,但是阴风袭来篝火很快像花一样凋谢,林子里弥漫着一片哀愁的气息。梨娘哭泣着捂住自己的脸。有一天,元彻对梨娘说:“梨娘呀,世上没有太阳,魔鬼钻到了心里,日夜啃咬着我,再等下去真是生不如死啊。我打算去把太阳寻回来!”

这并非是他幼稚无知或是野心狂妄。

梨娘听了,起初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坚决反对,但最后她还是想通了:“要去就去吧,我不留你。家里的事你不用牵挂,只要你能把太阳找回来,大家就有好日子过啦。你就是村里的英雄!”

梨娘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绺头发,她用光润灵巧的手将黑发和马鬃混合打成了一双草鞋,又缝了一件宽松的棉袄给元彻穿上。风灌进衣裳袖筒中就会灌满空气,人就会借助风力飞翔起来。元彻又拉住梨娘说:“梨娘呀,寻不到太阳我就不回来,即使死在路上,我也要变成一只红嘴乌鸦回家的,要给之后寻太阳的人引路。”

梨娘坐在家门口,因为黑暗不知道时间,就用冀东地方口音唱起忧伤的民歌为元彻祈福。梨娘天天摸着黑,爬上披霞山顶点燃火把瞭望。她的幻觉总是在黄昏出现,元彻蹒跚的影子出现在村口。可是世上还是墨黑墨黑的,不见元彻,更不见一丝阳光。

村里一直有人打听元彻的下落。

有一回,梨娘忽然看到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飞起来挂在天空上。这是她唯一看到的亮光。没有月亮,星星也是那么黯淡。

梨娘懂一些天象,这颗闪着紫光的星星就是元彻所属的箕宿(他的星宿与金沐灶的星宿意外巧合),梨娘含泪呼唤着元彻的名字,过了不多时辰,一只红嘴乌鸦飞回来了,垂着头停在她的脚边。

梨娘一看就明白元彻死在路上了,她伤心欲绝,昏倒在地。

黑暗中的红嘴乌鸦呼呼扇着翅膀唤醒梨娘。

当梨娘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树林里的草地上,身边一股奇异的香气扑入鼻息。她听到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她怀着元彻的孩子已经落生了。

梨娘和孩子在黑屋里苦苦忍受,孤儿寡母真像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除了鬼魅之声再无其他生迹。她不再存任何希望和幻想。

可是,奇迹出现了。

有一天孩子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这惊人的喊叫催成了孩子的疯长(他的喊声近乎我当年起飞时在槐树顶上的长吼)。梨娘惊得瞪起圆圆的眼睛。

这孩子一声长喊就会说话了。

两声长喊就会跑路了。

三声长喊他就长成一个彪形大汉了。

梨娘惊讶而欣喜,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宝俶”。

梨娘在黑暗中领宝俶走动,儿子在黑暗中露出探询的目光。梨娘想起久久未归的丈夫,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瘫在地上,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就哭了起来。

宝俶惊讶地问:“娘,你为什么哭呀?”

梨娘忍住悲痛把其父寻太阳死在路上的事讲给他听。

儿子焦虑而担当的状态足可与他的父亲相比。宝俶恳求说:“娘,让我去把太阳找回来吧!”

梨娘看看儿子,痛惜地摇了摇头。她再次给儿子讲述了元彻找日头的悲惨命运,以警示自己的儿子。她从来不说丈夫的缺点,而是没完没了地说他的传奇经历。

元彻一度失去方向而被遗忘在时光中,她想如果有红嘴乌鸦相助,她可以让儿子试一试。她的这个想法并非心血来潮,因为丈夫元彻走的时候说过,他如果回不来就会变成一只红嘴乌鸦的。

自此梨娘开始整天呼唤红嘴乌鸦。

元彻终于在梨娘的梦中回家了,并答应派红嘴乌鸦陪伴儿子寻找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