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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日头补钙又杀菌。我每天都晒一阵,晒得后背热烘烘的。正晒着,听说权国金的老娘一枝花死了。
我身体冰凉,鬼魂附体似的。权国金无比悲伤,但是,还有一个特大问题让他纠结。老娘在四十分钟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一个掐着嗓子的男人的声音,告诉一枝花,权国金在拆迁中贪污补偿款,遭到撤职、围攻。一枝花一急,就犯了心脏病,瘫坐在地上,撒手而去。权国金急切地找我,要我帮着分析,会是谁偷偷给他老娘打了那个恐吓电话?
我分析来分析去,也没得出个结果。权家在拆迁中仇人太多了。
权国金痛心疾首地埋怨老娘:“咋就那么轻信了匿名电话,不给我打个电话核实情况呢?”我白了他一眼:“核实,老太太找谁核实?”
权国金唏嘘一阵,仰望天空自语:“爹,儿子记住了,往后只要到了关键时刻,我就啃一口您老的骨头,逢凶化吉!”
我心里骂:“别说他娘的屁话了!”
权国金悲痛地走了,火苗儿跟着去了。
权国金前脚走,金沐灶后脚就展开了调查。金沐灶名气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坏。
一枝花入土为安的第三天,金沐灶告诉我,他手里掌握了足以让权国金垮台的有力证据,只是目前不宜公开,要等一枝花百天之后,以示对死者的尊重。金沐灶说:“权家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我对金沐灶哀叹了一声:“权桑麻死了,一枝花也没了,你就别恨他啦。俗话说,活人不记死人恶,田地隆起的土馒头,把阳间的账都结了。”
金沐灶倔倔地说:“权桑麻的阴魂不散,账就没结!”
我被他说愣了:“阴魂?”
金沐灶严肃地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哪!权桑麻的那块骨头还在权国金的衣兜里,说明他的阴魂还在。”
过了片刻,我试探着问:“沐灶,别看国金是我姑爷,你说出他的犯罪事实,我一定饶不了他!”
金沐灶满脸堆了笑,说:“这我相信。披霞山铁矿为袁三定和权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毁了环境。袁三定的钱,一笔一笔都转到美国去了。权家的钱,除了权国金和权大树挥霍,其余钱财都已经被权大树转移到海外去了。还有,村里百姓的占地款,他都把着、占着,农民只能拿身份证每月领取一点儿。这不是奴役乡亲吗?太可恶了!美丽的披霞山被破坏成了一座秃山,不少植被被污染得百年之内都不会再生长了。我已经聘请了一位律师,叫钱国一,他来为咱村的村民拿起法律武器,跟权国金的村农工商总公司打官司,将提留绿化披霞山的经费,把村里拖欠农民的占地补偿费要回来。”
我听了,直吸凉气,暗暗佩服金沐灶的魄力。
隔了几天,我刚到金沐灶的办公室,瞅见了钱国一律师。这时候,金茂才拄着拐杖推门进来了。
金茂才从会计岗位退休以后,过上了半隐居生活。他的脸上生了白癣,斑斑点点。他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变浓,变重了。所以他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今天一出来,眼睛阴森森,身上带着一股霉味。他主动来找金沐灶,肯定有重要的话要说。金茂才见了我,笑了笑,指了指金沐灶。
我知趣地想躲出去,金茂才咳了一声说:“老轸头,你别走哇。”
我就悄悄坐在一边。金茂才与金沐灶出了五服。金茂才又是村里的老会计,现在的新会计马秋芬也是他的徒弟。
金沐灶给金茂才倒了杯茶水说:“三叔,您坐。有事吗?”
金茂才头发花白,但眼睛炯炯有神。凭他的身体,好像并不需要拐杖,他拄拐杖好像要的是个派头。金茂才缓缓坐下,慢条斯理地说:“沐灶啊,三叔来,不想跟你兜圈子,只想提醒你一件事儿,你就放过国金吧。啥三个亿四个亿的,我当过会计,那土地补偿款都是老百姓名下的钱,只不过分头发放。你捅这个马蜂窝做啥?咱金家几辈人还不都是窝着脖子活过来的?唉,你爹你娘没了,三叔得管你。当农民不容易,国金当支书,更是不容易。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老轸头一起给你们开过肩,别因为一个女人过不去,就掐个你死我活的,让人看了笑话。”
金沐灶愣了愣:“三叔,你说错了,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吗?我是为乡亲们伸张正义啊!我不是跟国金过不去,更不是报我爹的私仇,我是替乡亲们办事。如果支书不是国金,是别人,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金茂才沉了脸:“你呀,随金家人。可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你操这个闲心干啥?”
我在一旁说:“茂才,沐灶说的是实话,我懂他的心,他没有害国金,只是为了伸张正义啊!”
金茂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头瞅着金沐灶:“你一心筹建魁星阁,三叔挺佩服,你是我们金家的秀才。你跟权家对着干,有啥好处呢?听三叔一句劝,国金当支书不容易,当年你救过他,今天再救国金一回吧。这样,火苗儿也会感激你的。”
金沐灶苦笑了:“三叔,您就别操这个心了,这道坎儿会过去的。”金茂才把眼睛闭上一会儿,沉沉一叹:“孩子,你跟杜伯儒待这么久,都学啥了?就没品出点儿道家的精髓来?道法自然嘛!”
金沐灶梗着脖子说:“我退缩了,乡亲们咋办?出卖了他们,就是出卖良心啊!”金茂才用手里的拐杖戳地,戳得噔噔响,他气愤地骂:“你呀,白读书了!生性孤僻,感情用事,你就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杂种,跟咱祖上的金状元差距咋那么大呢?”
金沐灶说:“三叔您别发火嘛,有话慢慢说。”
金茂才指着金沐灶,扭脸对我说:“轸头,你都听见了吧,后人不孝,有辱祖先英明啊!”说完,他抬起了头,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刚毅,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凶光。
金沐灶软了声劝说:“三叔,您别操心了,回去吧,回去吧!”
金茂才大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由不得你胡折腾!”
金茂才跺了脚,悻悻地走了。
几天之后,金沐灶这里出了大事——他聘请的律师钱国一死了。后来,金沐灶告诉我,下午三点来钟,钱国一应金沐灶之约,来到金沐灶在工厂里的办公室喝茶谈事。钱国一喜欢喝茶,爱喝铁观音。金沐灶给钱国一沏了一壶上等的铁观音。他自己喝的是用橘子皮、西洋参和枸杞泡的水。
五点多钟的时候,钱国一要告辞走,谈兴正浓的金沐灶拦住他,说啥不叫他走。钱国一又坐下来喝茶。大概半个钟头以后,钱国一说嗓子眼儿疼,感觉恶心,接着就跑到卫生间里吐了起来,后来越吐越厉害,差点儿背过气去。
金沐灶喊来两个小伙子,把钱律师送进了县医院。医生一查,是食物中毒,赶紧给钱律师灌肠洗胃,折腾了半天,钱律师还是没气了。
金沐灶报了警。
警察初步分析是有人下毒迫害。出了人命,村里村外都惊动了,钱律师的家人也闹得厉害,围了村委会,强烈要求严惩凶手。公安局很重视,县刑侦警察大肖和小李找我和金沐灶调查,询问得非常仔细。做笔录的时候,权国金来了,他对警察说:“这个投毒犯是谁?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两位警察走了,在村里继续查案。
金沐灶脸色苍白,呆呆地坐着。他是后怕,如果那天喝了茶水,死的就是他了。那么,是谁投的毒呢?
可笑的是,我也被列入怀疑对象。因为我是权国金的老丈人。
日头村在炊烟的暮霭中渐渐暗下来,老村变成空心村了。那天傍晚,我到老村的金茂才家找他,想打探一些秘密。
我觉着金茂才最近很怪,想从他这里探听到一点儿消息。
金茂才家的院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金茂才孤身一人,他家里平日里总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我直接走进金茂才住的北屋。我一条腿刚迈进去,就吓了一跳,嘴里头“啊”地叫出了声。只见金茂才人站在一个方凳子上,脑袋刚钻进一个绳子做的套子里边。
听到我的动静,金茂才急忙踢翻了凳子,整个身子悬在了半空。
我赶紧冲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两条腿,使劲儿往上托举着。
金茂才踢腾着腿,拼命踹我。我死命扛住,用力往上一顶,金茂才的身子朝后一仰,人就掉了下来,把我砸了个跟头。
我顾不上疼了,抱起茂才,连声问他:“你没事吧茂才?没啥事吧?”
金茂才脸色煞白,大口地喘着气,咳嗽起来。
我赶紧敲打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金茂才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
我埋怨道:“有啥想不开的事啊,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金茂才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地,哽咽说:“轸头哥,你晚来一步,我就先走了。你不该留下我这条老命啊!”
我眨了眨眼,说:“别说傻话,还有比命值钱的?”他说:“那我就跟你说说话再走。”我非常生气,质问他:“你为啥非要寻死啊?难道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丑事?”金茂才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心里沉了一下,追问:“你真的做了?真的?”金茂才点点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我,是我,我有罪,不过,我……不后悔!”我揪住他的衣领,失控地吼:“真是你下的毒?”金茂才低下头不敢看我。我捶了他一拳:“你为啥要下毒?”金茂才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有人想要金沐灶的命呗。”我惊得一身冷汗:“你为啥要金沐灶的命啊?”金茂才说:“老轸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因为他想要你姑爷权国金的命啊!”我吃惊地问:“谁指使你干的?”金茂才摇头说:“没人指使。”我马上想到权桑麻的嘱托,说:“难道是权桑麻临终嘱托了你?”
金茂才说:“没有嘱托我害人,可权桑麻临死前嘱托了我,要为国金保驾护航!”我立马就火了,骂道:“你老糊涂了,保驾可以,可哪能这么个保驾法啊?人命关天啊!”金茂才眼睛红了,哽咽着说:“老支书对我太好了,这几天,又托梦给我了,让我帮帮国金,我能不帮吗?我的命都是他给的,再说我的老命也不值钱了。”我叹息着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本分一生,竟干出这种事来。这不是晚节不保,毁了一世的英名吗?”金茂才说:“我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国金,你正好来了。老支书不是也叮嘱你了吗,我死后,你这老丈人还要多帮帮国金,他是日头村的旗帜,旗帜不能倒啊!”我流泪了,喘息着说:“帮是要帮的,可我没你这么愚蠢。”
金茂才摇着头说:“我愚蠢吗?我这叫忠诚,没有你那么滑头。老支书最喜欢对他忠诚的人。保护国金,就是忠于死去的老支书。我给国金办了多少事,你哪知道啊。”
我一愣,问:“快说,你还干了啥?”
金茂才断断续续地说:“老支书在世的时候,我做了两本账,一本是亏账,一本是正账。如果有人想夺权,想接支书的班,我这本亏五个亿的账就会端出来,就把他狗×的吓跑啦!”
我惊讶地问:“这是啥事儿啊?你都吓过谁?”
金茂才说:“汪笨湖就被吓过。还吓跑了几个想接班的人。”
我问:“你吓过金沐灶吗?”
金茂才说:“这小子是铁打的,吓不住。不过,沐灶爱管闲事,已经没有权欲啦。”
我听着后脊骨冒冷汗,疯了似的吼:“别说了,我算看错你了,亏你还是金家人,你这招也太损了!你对得起金家列祖列宗吗?日头村,留着你就是个老祸害。走,走,跟我投案去!”
金茂才喊了一声:“老轸头,你容我一天中吧?我这心里话得跟老支书说道说道,两天后我一定自首!”
我黑着脸说:“你个老祸害,不会跑吧?”
金茂才说:“我这把岁数了,往哪儿跑啊?”他说着,吧嗒一声,掉泪了。我的心就软了。
金茂才的事一出,权桑麻总出现在我梦里。他在梦里骂我:“你个老轸头,为啥跟着金沐灶对付国金?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你瞅瞅金茂才咋做的?你啊,白让我疼你一回了!”
我在梦中说:“我老轸头虽说是糊涂人,但也不能再干糊涂事!”权桑麻扇了我一巴掌说:“有你哭的时候!”我捂着发疼的脸哭,鼻涕眼泪一起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然后又是几天的噩梦,他每一回都扇我一巴掌。他活着的时候,可从没扇过我呀!
后来,我去找杜伯儒,杜伯儒眨着眼,吧嗒着嘴,自言自语地说:“权桑麻人走了,魂儿没走!”我愣了愣:“老杜,你有啥好法?赶紧把他的魂儿赶走!”杜伯儒说:“桑麻在你心里呢,赶不走,但是,你要跟他斗,应该有你的策略。”我说:“啥策略?”杜伯儒说:“你的策略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神出鬼没。”我啊啊地叫着,灰白的瘦脸变紫了。
回到家里,我就对着镜子发誓,我要把权桑麻的鬼魂挖出来,你不是常常闯到我梦里来吗,那就说明你的魂儿离我不远。我不用铡刀铡你,也要把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变成烟。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起床的时候,日头露出脸,颜色也渐渐加深,橘黄色变成了深红,一会儿红彤彤,一会儿金灿灿,有时候说不出来是啥颜色。慢慢地,就涨成通红的脸,火一般的红。日头热热地舔着我的心,感觉身子火烧火燎的。我心里折腾个没完,不报案吧,就是包庇金茂才,那可是犯了包庇罪呀。
我咬了咬牙,就去给肖警官打电话报了案。
肖警官和小李来到我家,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匆匆做笔录。我说得啰里啰唆,他们半天才做完了笔录。肖警官长叹一声:“走,去抓金茂才。”小李站起来跟着肖警官走了。
肖警官他们一走,我也待不住了。
这时村口隐隐约约有人喊:“不好了,金茂才死啦!金茂才死啦!”
我的心窝好像被啥东西重击了一下,又惊又疼。
我顾不上多想,一溜儿碎步朝村口跑去。村口状元槐下已经围了不少人。人们惊恐万状,交头接耳。
我扒开人群挤了进去,看见肖警官和小李在拍照。日光白花花的,照在金茂才的尸体上。金茂才脑袋、胸脯上血糊糊的,靠在槐树上一动不动,脑袋耷拉到了胸脯子上。天启大钟上的《金刚经》刚才被他抓过,经文上沾满点点血迹,血在慢慢变黑。汪笨湖告诉我:“茂才叔是自己撞钟而死的。”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金茂才气咽了,眼还睁着,闭不上啊。
我找来一张黄表纸,有人还以为我是用血再拓一张《金刚经》,大伙都这样猜测,可是,他们猜错了。金校长的血是圣血,他的血是脏血,我给金茂才脸上盖了这张黄表纸。人的眼睛一闭,再也不能看天,阴间阳间,不过就是一纸之隔。可是,就在这张纸上写画了多少故事啊!
我在心里头骂:“金茂才啊金茂才,你这老鬼,你跟金校长不一样,你他娘的可是玷污了神圣的《金刚经》啊!”
老田埂叹息,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锤子砸剪子,一物降一物啊!”
我又一转念:罢了罢了,人都死了,啥都别说了。死是他的最终归宿,只是我没想到他会撞钟而死。
这一阵披霞山的空气里粉尘很重,夜色更浓了。流星滑过去,照亮了人们共有的生命轨迹。一时间,金茂才自杀的事件把村人注意力从律师身上吸引过来,焦点集中在权国金的身上。
权国金好像并不在乎金茂才之死。
我过来跟权国金商量金茂才后事该咋办,权国金装得正经地说:“爹,他是杀人犯,还厚葬他?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心中虽敬重金茂才,但又恨金茂才暴露了自己。我也没戳破他,淡淡地说:“人死为大呀,他能自己了断,说明他知罪了。”权国金说:“他知罪就好,去了阴间,让我爹好好教训他吧!”
我听着好笑,终于说:“你爹能教训他?是夸奖他的忠诚吧?”
权国金说:“不会,我爹坦坦荡荡,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最瞧不起背后下黑手的小人!”
我心里挺憋屈,晚饭都吃不下。
金沐灶来了,手里拎着一瓶二锅头,进屋就喊:“轸叔啊,咱爷儿俩喝两口啊!”
我勉强说:“啥时候了,这是喝的啥酒?”
金沐灶往酒杯里倒着酒,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我愣着问:“沐灶,你去给茂才收尸啦?”
金沐灶喝了一口酒,红着眼睛说:“他的脸和身子都是我擦的。”我望着金沐灶,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啥药,金茂才是害他命去的,他为啥这样对他?
金沐灶递给我一杯酒,我也喝了一口,辣辣地烧到心底。
金沐灶说:“轸叔,咋给茂才叔搭灵棚办葬礼啊?”
我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金沐灶一愣:“权国金不管?”
我说:“他说茂才是罪人,没有资格办葬礼!”
金沐灶咬咬牙,说:“权国金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真是辜负了我茂才叔对他们权家人的一片忠心了。”说完,嘭的一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后来发生的事,简直超出我的想象。
那天早上,金沐灶叫上我,去找权国金算账。我和金沐灶到了权国金家,火苗儿正在梳妆台前化妆。
金沐灶凶凶地吵嚷着:“权国金,你给老子出来!快出来!”火苗儿吓了一跳,权国金听出是金沐灶的声音,没有怎样惊慌,他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权国金说:“金沐灶,你来找我算账,还带着我爹干啥?”金沐灶说:“我找你说的事,跟轸叔有关。”
权国金红着眼睛问:“爹,请进屋。金沐灶,有屁快放!”
金沐灶梗着脖子,说:“少跟我扯淡。我问你,为啥把茂才叔草草地就埋了?”
权国金问:“他要害你,凭啥要厚葬他啊?”
金沐灶硬声回复:“他为谁而死,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
权国金说:“你说话要注意影响啊,不要指桑骂槐。”
金沐灶的口气更硬了:“我不明说,是给你留个面子,你自己琢磨去吧。”
权国金仍不服软:“我家里除了好酒,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猎枪。”
金沐灶顶上来了:“你知道我这次来带了啥东西吗?除了炸弹还是炸弹!”
权国金问:“你要干啥?”
金沐灶命令道:“我要你厚葬金茂才。”
权国金冷笑一声:“哼,我没这个义务。”
金沐灶也回以冷笑:“三叔是金家人,是我的长辈,不管他对我怎么样,我都尊敬他,我来给他办葬礼。”
权国金吃惊地看着金沐灶,嘴巴大张着。
金沐灶说到做到,他要厚葬金茂才。
葬礼是在状元槐下举行的。人们在灵棚下走来走去。其实来的人没有多少,场面冷冷清清的。我知道,有些村民在看权国金的脸色,权国金不答应的事,他们不敢前来吊唁。
金沐灶操办,我给他打个下手。我呼噜呼噜喝几口茶水,说:“一辈子挣死挣活,啥都带不走哎。要说茂才啊,也活该,谁让他对权家那么忠心耿耿哪。愚蠢,愚蠢透了!”金沐灶点点头说:“轸叔,不能这样说啊!这一切不是疯癫的前兆吗?其实,茂才叔很痛苦,表面平静,内心疯了,自从权桑麻把儿子权大树过继给他,他的心就疯了。从这方面说,三叔又是一个不幸的人,多么可怜啊。”
我听着,鸡啄米似的点头,算是对他这句话的赞成。
办完了金茂才的丧事,金沐灶往天启大钟上泼水,然后跪地擦着,擦上头的血迹。擦干净了,他对我说:“轸叔,敲钟吧!”
我愣了愣,金沐灶为啥这时让我敲钟?马上我就想明白了,原来上面残留着金茂才的血。他的血玷污了天启大钟。
我说:“中啦,敲钟!”我仰望挂在状元槐枝头上的大钟,抡起轸木敲着。咣咣的响声里,好像听见千年风雨,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此时金沐灶懒洋洋地靠着槐树,任凭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心里那道亮光一闪,彻底服了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到底能包容多少仇恨?包容多少苦难?
送走金茂才的第五天夜里,腰里硬死了。
我听说,腰里硬半夜里上茅房,一脚踩空,掉进了粪坑池子里,呛死了。人被拽出来的时候,身上奇臭,爬满了蠕动的蛆。
我过去的时候,看见权国金蹲在地上挤出了几滴眼泪。权国金和蝈蝈两人操办了腰里硬的葬礼。
只有权家人去了一些。我知道,都是被权国金吆喝去的。金沐灶当然没去,我也没去。听说葬礼非常冷清,凄惨。
我知道蝈蝈从小恨他爹腰里硬,腰里硬一死,这小子整天不给娘好脸了。几天几宿不回家。蓝串儿落眼泪跟我哭诉,我恨恨地说:“你就当他死了,没这个儿子不就完了嘛。”权国金听见了,咳嗽一声说:“爹,哪有这么安慰人的啊?”蓝串儿却瞪了一双眼说:“轸头说得对,我就当他死了!”权国金说:“别价,养儿为防老,他不孝敬你,我跟他算账!”
我叹息一声说:“国金,你错了,过去养儿为防老,如今养老要防儿啊!”
权国金说:“爹,我们对您不好吗?”我说:“国金,爹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哥猴头。他比蝈蝈好不了哪儿去!”
权国金被噎住了。
蓝串儿叹息了一声,她怕外人笑话,只能牙掉了往肚子里头咽。蓝串儿病了,发烧不退。蝈蝈叫来了救护车,把他母亲背上车去了医院。我正好路过他家,亲眼看见,望着蝈蝈说:“你这浑小子还中,懂点儿孝道。”
可是,后来我听杜伯儒说:“轸头啊,我真想不到,蝈蝈太坏了,他半路上背着他娘下了车,支走了救护车,看看四周没人,就把他娘扔进了一个大坑里。他娘哀号,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进城里喝酒去了。”
苍天有眼,蓝串儿命不该绝。不一会儿,雪停了。天地一片纸白。金沐灶开车路过那个大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哭喊的声音,循声往坑里边一看,蓝串儿冻得哆嗦,蜷缩成一团。金沐灶连忙跳进坑里,背她上车,把她背到了药王庙。要是没有沐灶啊,蓝串儿必死无疑。我突然哑住,杜伯儒知道了事情真相,气愤至极,进村找蝈蝈,没找到。蓝串儿劝杜伯儒别找了,说就当没有这个儿子。杜伯儒开导她说:“我们要拉他一把,我们道家劝人行善。我必须找到蝈蝈,让他弃恶从善。”
蝈蝈躲藏着,我让权国金出面找到了他。我一见他,就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蝈蝈捂着脸,惊讶地问:“你,你竟敢打我?”
我说:“你欠揍!”
蝈蝈梗着脖子,躲闪着。
我还要揍他,杜伯儒拦住了我,说:“无量天尊。给他个机会吧,蝈蝈,跟我去看你娘吧。”
蝈蝈愣了愣:“娘?她不是像杜老七一样走丢了吗?”
我说:“你倒想呢,她被你小子遗弃了,让金沐灶救了,给送到药王庙救治啦!”
蝈蝈装成可怜的样子:“我娘没死,忒好了!”知道母亲没有死,他怕不跟杜伯儒走,自己的恶行会被公诸于众。
到了药王庙,蓝串儿在发烧,牙咬得“咯咯”响。见到蝈蝈,她从床上硬撑起身子,颤抖着用手指着儿子,张嘴要骂却没能骂出来,两眼一闭,气昏了过去。
杜伯儒喃喃地说:“你娘因为你伤心欲绝,你可知罪?”蝈蝈晃晃脑袋,沉着脸低头不说话。杜伯儒掐蓝串儿的人中。蓝串儿吐出一口浊气,醒了过来,却再也不看蝈蝈,面壁而卧,不吃不喝。
杜伯儒对蝈蝈说:“你留在这里伺候母亲,赎你的罪过吧。”
蝈蝈乖乖地留下来。权国金打来电话,他也不敢接。
我对这小子没啥信心。可是,杜伯儒却告诉我,蝈蝈在药王庙每天早上学习《太平经》,烧火做饭,把饭菜端到母亲床前。中午也是这样,晚上还是这样。蓝串儿回了屋,把门一摔,拍打着炕沿哭起来:“生了这个冤家,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自此她连续三天水米不进,一心想死。
杜伯儒含泪劝说:“你不能死,搬进新楼房了,还有后福呢!”
蓝串儿摇摇头说:“道长,这道理我懂,我儿子不是人,我本来是为他活着的,他太让我寒心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杜伯儒说:“切不可如此绝望。你儿子能随我来庙里侍奉你,说明他的善心还没有全部泯灭,改造好他就有希望的。蓝串儿啊,听老朽一句话,好好活下去,你孩子会弃恶从善的!”
蓝串儿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泪都哭干了。
2
正午的太阳下,晴空万里,阳光普照。银光闪闪的云彩向远处涌去。蜜蜂在林子里嗡嗡叫着,我头上和腿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粉。树下草坡碧绿,野花多得数不清。林子里若隐若现的水洼像一面镜子闪闪发光,波光粼粼的燕子河就在眼前。感谢金沐灶保护了这片小树林,让我还能回村有栖身之处。
钟声一响,我的心跳加速。我学会了用晒太阳来控制心跳(我能以最为确凿的方式证明这一点)。阳光投射下来照在树伞上,焕发出一种缤纷而绚丽的光,我的心里暖融融的,脑袋里塞满了嗡嗡的钟声,一阵口哨的亮音格外震耳。那口哨就是我吹的。
我揉了揉涩涩的眼睛,看见一个胖胖的孩子坐在菩提树下吃爆米花,我看出来那个孩子有些踮脚,像是一个残疾孩子。
村里来了一位研究隐身术的科学家。
科学家确信没有危险,才把光波仪器架了起来,像一张大网罩着天空。科学家是猴头的一个朋友引荐来的。
孩子喜欢隐形是科学家研究隐形衣的动力。孩子的好奇心常常让他异想天开,并做出惊人之举(科学家身边的残疾孩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和哀悯)。有时候他想,隐形衣离人间的生活究竟还有多远?
我听见老轸头说:“嘿,毛嘎子要来了。”
我知道他是看不见我的。我看见老轸头脑袋顶上爬着一条白色的树虫。我得意地说:“喂,老轸头,你这二五眼,我早来了都不知道。”
老轸头蒙了头,四处张望:“毛嘎子,你在哪儿啊?”
我嘻嘻笑了:“我穿着隐身衣,你永远看不见我。”
老轸头说:“你个小狗×的,赶紧回来吧。”
我流着眼泪说:“轸头爷爷,我真的想回去,却有些犹豫,我离开日头村太久了,一个人在云顶自由自在惯了,性格也变得孤僻了,无法再承受生活的负累。忘记我吧,我是局外人!”
老轸头骂道:“混账,世界在改变,这世界没有局外人!”
我笑着说:“爷爷,别生气,我就是局外人。”
老轸头说:“别瞎说,快回来,给你娶一房媳妇。”
我扑哧一声笑了:“娶媳妇?我不要!”(这声音传到钟里是哭的)
老轸头问:“哭啥?那为啥?”
我说:“说出不怕您笑话,我那宝贝物件都废啦!”
老轸头喊得青筋突暴,声音是直的:“你小子才多大?废不了,废不了!见了漂亮姑娘就不是你小子啦!”
我沮丧地说:“别取笑我了,我心中的姑娘死了。我无法触地,我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老轸头骂:“这小兔崽子!”
我说:“我不跟你费口舌了,你赶紧做梦吧!我等着给你解梦呢!”
老轸头骂:“吹牛,我做梦你也逮不着!”
我轻轻笑了。其实,我没有飞走(这是我跟老轸头说的唯一的谎言)。菩提树杈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听见树杈上的鸟巢里有鸟叫。刚出壳的小鸟划动稚嫩的双翅,脑袋一顶一顶探出头,张着嘴巴爬到窝巢的边缘了。我担心这小家伙从枝杈缝隙里掉下去。
傍晚来临的时候,老轸头、科学家和孩子消失了。不久他们重新回到菩提树下。(科学家对我的游戏极不适应,好像失望至极)他一直想在孩子面前重塑父亲的形象,没完没了地讲他非凡的经历。孩子却跑来跑去,一蹦一蹦,娇嫩的双足踢着青草,嫩绿的草地透出清冽的芳香。
“你不要太难过,我们再找别的机会好了!”老轸头对科学家说。
科学家点点头说:“大爷,没关系的。”
老轸头扭头骂道:“你个毛嘎子,你他妈死哪儿去啦?说话呀!”老轸头恶毒地喊着,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我的行踪。我偷偷窃笑没有一丝回音。
我通过大钟跟老轸头对话的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没有能力深入探究了。
唱圣歌的少女们来了,她们飞扬着两只胳膊,像是翩翩起飞的天使。这时还没有月亮,这段时间的月亮升得非常迟缓。
槐儿、金沐灶、英子和一群白衣少女突然出现在树林里让我吃了一惊。
槐儿说她们是唱圣歌来的。我惊讶了,现代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从幽暗的光线里看见槐儿的脸庞像枣核,眼睛又细又亮,透着难掩的兴奋。村里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槐儿为自己的主意无比得意,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让槐儿脸上放光。
金沐灶在树下又吹起了又响又亮的口哨。
过了不久,拾荒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这是一个勤劳慈悲曾失去爱又得到爱的女人),她带着一只小黄狗,黄狗的脸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
老轸头像个刺猬似的敲钟去了。由于道不远,不一会儿被夜间凉气冲洗过的钟声扑面而来(一股过度开发才有的焦煳气味,伴随着大钟微微的震动声从树梢透过来)。这是庄严的圣钟,槐儿感觉就像教堂大弥撒的钟声,他的灵魂被洪亮的钟声所震荡,他迷失在幻想的世界中了。槐儿喃喃地说:“让被生活压得痛苦而无望的人,都来听圣歌吧!”我看见除了来的人,村庄里还拥出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
安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与日头村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个时辰有怎样的喧嚣,惯常的生活都是寂寞平静的)。开唱之前林子里异常安静,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儿,老轸头的钟声慢慢消失。槐儿像牧师一样做仪式,他画了十字,向天主祷告了一番我听不懂的话。他手持碧绿的菩提树叶分别向人们的头上挥洒圣水。白衣少女们唱起了圣歌,我听见了这基督圣歌《天上人间爱相连》:
喜看福音四海传,
感谢天父爱无限。
天上人间爱相连,
赐下圣子献祭坛。
神的慈爱天地宽,
爱似春雨润心田。
上帝慈爱到永远,
仰望天国福无边。
……
这纯洁的气氛让我感到温馨。现代社会多是一些虚幻的热闹,唱圣歌可是慈悲善举。老轸头、科学家父亲、孩子都听得入迷了,显然他们被这仁慈的歌声所感染。还有一些村人叽叽喳喳地凑过来,听见歌声就安静了。
歌声驱散了老轸头衰老冷漠的目光。拾荒婆婆默默地跟唱,显然她也被歌声感动了。
科学家眼窝热起来,对孩子说:“听见圣歌了吧?圣歌教你一生一世都做好人。”孩子点点头,然后问:“妈妈是好人吗?”科学家说:“妈妈永远是妈妈。”孩子眼里湿漉漉的:“我想妈妈,要是妈妈也来听圣歌多好!”科学家说:“她听不懂圣歌,她会遭到良心的折磨。”孩子说:“多长时间啊?”科学家说:“一年?不,是一生。”孩子说:“还是一年吧。”科学家眼睛红了:“好,一年,我们宽恕她。”我的眼睛一热,借圣歌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祈福。我真的不想与老轸头斗气了,想快快飞到孩子身边给他安慰。可是,我做不到。
槐儿和英子在树林的暗影里跟着唱歌。槐儿怀抱《圣经》在胸前画着十字,闭上眼睛说:“主啊,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的名字应当称颂的。”槐儿说的是《圣经》中《约伯记》里的话,他的幻觉里出现美国的一家基督教堂,远处的夜空中浮动着教堂的金色圆顶,宛如我生活的云顶。这是属于槐儿自己的秘密,永远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
老轸头在我的歌声中垂下头来,沉沉睡去。
我感觉歌声里闪过几十年的时光,像云顶一样透明。听到歌声我的心飞到了云顶,一个人的心在哪里,他的灵魂就在哪里。
忽然,有老者吟唱一样地哼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细一瞧,杜伯儒被圣歌吸引过来了。
杜伯儒望着槐儿叹息着说:“他爹,他娘,他姥爷,他舅舅都——他,他咋就信了基督呢?”杜伯儒心中的疑问再次泛起,深层原因真的想不明白。金沐灶抬手指了指自己胸脯,说:“槐儿的心脏,心脏换了,懂吗?没事的,能活命就会代代不绝,他身上流着咱金家的血,流着谁的血就按谁的心思办事。”杜伯儒明白了,点了点头,他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仰脸观看。
杜伯儒走后,金沐灶躺进林子里没膝深的蒿草间听着美妙的歌声。他身边有死去的鸟和其他小动物,一只蓝色蜘蛛爬上他的脑袋。
突然,我的眼前白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在菩提树上。
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掉下树梢,我的身体吊在树杈上,双手紧紧地抓着树干。槐儿望着我这个形状古怪、默不作声,却鲜活真实的十字架身影以及已经升起的危宿星宿。我静心一瞧,大声惊呼着:“红嘴乌鸦!圣歌把红嘴乌鸦引来了!”老轸头睡着,我的喊声没人听见。我的脸被狂喜扭歪了。红嘴乌鸦,你终于现身了,如果你今夜不来,那些星宿就会在天亮时化为灰烬的。
歌声传递着少见的欢快与自由,还有深深的忧伤。
黑暗中没有人看见红嘴乌鸦。我很想让金沐灶看见红嘴乌鸦,让他尽快转运走出苦难。金沐灶毕竟只在梦中看见过红嘴乌鸦。槐儿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带着清澈的笑容,轻轻用嗓子模仿圣歌的曲调哼唱,那边的朋友也随着唱了。槐儿身上的喜悦好像使树林里的所有人都受到感染。我抬头看看夜空,看有没有升天的灵魂。
烦琐芜杂的思绪必须经历星夜的沉潜,必然孤独寂寞。人们害怕孤寂的时候,急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不一会儿,老轸头醒了,他给我们点起了篝火,火苗儿闪闪跳跳让我想起火苗儿。
金沐灶看了看槐儿,凑过去问:“槐儿,你想啥问题呢?”槐儿说:“我想人类的起源。”金沐灶说:“你在美国待久了,光想大问题。”
槐儿说:“你不想吗?”金沐灶说:“舅舅弄不清这个,但我想的是人类往哪儿去?”
槐儿一愣:“你不知道哪儿来,怎么知道往哪儿去?”
金沐灶好奇地歪着脑袋说:“你说人类从哪儿来?”
槐儿想了想说:“过去,我们一直以为人从山上来,是猴子变的,这是片面的。最近,美国科学家去了埃塞俄比亚,在那儿发掘的一批十六万年前的人类骨骼化石,叫‘智人’的化石。他们分析,人类是从水里来的。”
金沐灶愣住了。
圣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声渐渐响亮,喉音越来越重(世界正在改变,我为你祈祷)。
人们在篝火旁围成一圈。火光映照着金沐灶的脸,他愣了愣说:“槐儿,你刚才说人类来自水里,这是不是人类的新发现?”
槐儿说:“人类与水生哺乳动物之间如海豚、河马、海象之间有许多生物学上的相似性。”金沐灶笑了笑:“这又能说明啥问题?”槐儿说:“水能分解颜色,你看,亚洲多是黄种人,欧美多是白种人,非洲多是黑种人。但不论什么肤色,我认为,现代人的鼻祖还是黄种人。”金沐灶摇头说:“我不承认人是水里来的!”槐儿说:“如果每个人都依靠自己的经历,那他知道的事情也太少了。舅舅,你怎么看?”
金沐灶说:“我说是从声音来的。我经常梦见钟声,最早人类是从钟声里爬出来的。”(这个观点很新鲜,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为时过晚的真理。)槐儿说:“还没有人呢,哪来的钟啊?”他的思维从黑暗中挣扎出来,还是似懂非懂。金沐灶说:“我听说最早的钟,是无人自鸣啊。”
过了一会儿,槐儿笑着说:“舅舅,我们听着圣歌,看着圣钟,讨论人类的起源,这是不是太不合时宜啦?矫情!”金沐灶说:“不矫情,这么好的月夜不是常有的。”槐儿说:“因为我们是金家人。”
金沐灶轻轻一笑。
老轸头喝了酒,红着脸喃喃:“挺好,就这么唱吧,就这么唱吧!”
孩子在科学家的怀里睡着了。孩子没能看见隐形人却能在父亲怀里安详睡去,这也是他的福气。
火光渐渐小了,渐渐熄灭了。歌声使夜色变得透明,遥远的星星都在微微颤抖。(歌声给这片树林带来了香气和真正的营养)圣歌久久回荡在日头村上空,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令天空晴朗、人心明净,冲散了笼罩一切的雾霾。槐儿竟然跪在草地上感谢上天的恩赐。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歌是唱不完的。天下同样没有不散的歌会。歌会结束得比我预料的早。
星光朗朗,月色袅袅,还是能看见黑夜里有云彩走过的身影。夜空出现紫色云海,云海一出现,就是十天半月的连阴雨了。
人究竟从哪儿来?
人的时代真正到来了吗?
我答不上来,这是很多人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其实,人对人的了解不够多,还有一个原因是人的脚离不开地面。毕竟脚是有局限的,关键是进化出翅膀来,像今天的飞机一样,翅膀让生物的空间得到无限延伸。
3
春天有刮不完的风,风啪啪地拍打着门窗。春耕了,开犁那天,风和日丽。猴头回来了,我们家开始种地。种地都种伤心了,可是还得种。我喊哑了嗓子,才把牛从楼上牵下来。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几乎不种地了,我只管把牛赶下楼,猴头和菜花招呼几个亲戚,埋头犁地、撒种和施肥。撒种完毕大伙也没人歇脚。
村里喇叭响了,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汪笨湖主任在广播里说,村里挑头组织人清理燕子湖湖水垃圾,家家都要出义务工。不出工的,出钱顶替,每户出两百块钱。
喇叭的话音刚落,猴头说:“爹,你瞅这不打铁烤煳卵子,不是个火候啊!”
菜花瞥了他一眼:“横啥?言外之意,你有钱呗?”
猴头呸了一声:“我有个屁钱!”
我长叹一声:“在地头闲着也是闲着,我出工吧。”
菜花担忧地说:“爹,您都多大了,还出义务工呢。”
猴头说:“爹,您别去啊!您一走,我们就撂挑子!”
我狠狠瞪了猴头一眼:“你小子,胆敢跟老子讲条件啦?”
猴头嘿嘿笑了。
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瞅他:“耕你的地吧,我先去打探打探。”
猴头沮丧地嘟囔着:“嗨,种地难啊,命苦啊!当初分地的时候,我家的地要是靠南一点儿,我们这片地就盖高楼啦!”
菜花指着猴头鼻子:“瞧你那熊样,做梦吧!”
猴头大大咧咧地说:“我做梦总是发财,狗×的,咋就发不了呢?”
菜花讥讽着他:“你就是穷命脑袋,犁地吧!”
猴头说:“种完了地,我赶紧回塘沽做百鸟床呢。”
菜花纠正说:“做啥百鸟床,我们租个底商铺子开店吧。”
我笑了两声,蹶跶蹶跶地走了。
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有说有笑,还有一些陌生的农民,听说是从外村合并过来的。人都到齐了,我粗一瞅,都是一些岁数大的老人和妇女。最年轻的就属金沐灶,最年长的是我老轸头。我心中嘀咕着:咋一个年轻人都没有?我猛地想起了汪树,问:“沐灶,汪树咋没来呀?”
金沐灶说:“这小子盯着权国金要钱呢!”
我叹息着说:“这个权国金啊,把钱给他不就结了嘛。”
金沐灶神秘地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这里有秘密。汪老七不能白死,我要找到真相!”
我附和着说:“我算瞅明白了,只有挖出补偿款里的真相,才能掏出钱来。”
说着话,汪笨湖主任过来了。他说上级领导要来验收,说日头村可能被定为城镇化的典型,让大家多多卖力。最后分工,让岁数大的在岸上劳动,稍微年轻一点儿的划船到湖里捞垃圾。
金沐灶分到一艘歪歪扭扭的铁皮船。他弯腰,吃力地跳上铁皮船,笑着朝我摆了摆手。我对汪笨湖村主任说:“笨湖,让我跟沐灶上一条船吧。”汪笨湖愣了愣:“叔,你这身板吃得消吗?”我笑道:“你叔的身板硬朗着哪。”汪笨湖一笑:“你们爷儿俩是分不开了,去吧。”
我跳到船上到湖里捞垃圾了。
金沐灶摇着桨划船,我坐稳了吸烟。湖边的小船上,人们都在打捞垃圾。湖中央水很深,深得发黑,晃晃的不见底。日头把湖水晒得发烫,湖水太脏,翻着几条白肚皮死鱼,偶尔还有塑料袋、卫生巾和屎橛子。村里死了人,都要在湖边路口发丧,纸灰和花圈纸屑轻飘飘刮到湖里来,染得湖面黑乎乎的。
我心里呼呼地蹿上一股火气,骂:“这鸟湖,咋糟蹋成这样了,对不住人哩!”
金沐灶轻快地一笑:“轸头叔,还记不记得我当初骂蝈蝈时说的话?”
我说:“记得,咋不记得。”
金沐灶长长一叹:“唉,不是对不住人,是对不住将来移到湖中央的状元槐和天启大钟。”
我点头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船缓缓划到湖中央,金沐灶挥舞铁钩子捞了一只死猫。猫已经腐烂,臭得熏鼻子。我瞥了他一眼,说:“沐灶啊,你小子就是没个眉眼高低,领导敬酒你不喝,领导讲话你吐舌,领导私事你瞎说,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不收拾你收拾谁呀?我要是你的领导,先把你小子撸了!”
金沐灶歪着脑袋说:“我就这熊样儿了,还能把我开除地球?我是农民,我怕谁?”
那边的船缓缓靠过来。杜老头喊:“沐灶,给我们唱一段皮影戏吧。”
金沐灶掐着喉咙唱开了《卞梁图》的几句。
众人一听,齐声喝彩。
金沐灶双手叉腰,大声说:“影戏本是圣佛留,未曾上台灯打头,大锣好比开山斧,劈开三教共九流。”
我嘿嘿笑了:“这小子,说话一套一套的。”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再登船。年岁不饶人,到了船上头晕、恶心,好几个老头都败下阵来。
起风了,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响。我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天空中是隐隐的青白色。我们几个老头蹲在状元槐下的树荫里,吃午饭时蹭痒痒,饭后给那些垃圾分类。垃圾分类的教育搞了好几回了,我将矿泉水瓶装进麒麟袋里,石子和杂草都分类扔进垃圾桶里了。
经过我和金沐灶的百般劝说,汪树要回深圳打工了。走之前,汪树跟我商量,他还是想找一找权国金,他想把那份属于他爹的土地和房屋补偿款一同带走。那边是一线城市,房价高得离谱。没有钱,就没有房,没有房,他根本无法谈恋爱。
那天,我正在权国金的新办公室里,汪树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了:“权支书,我要回深圳了。”
权国金不吭声,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我提醒权国金说:“国金,汪树来了。”
权国金脸色难看,带有皱纹的脸上渐渐显出愤怒的表情。我知道,金沐灶和汪树告状之后,市长批示,县里的调查组来过几次了,从账面上看,补偿款投在邝老板的楼盘上。实际上,有人传说,权国金是放在房地产上入股分红。调查组没下结论,就草草收场了。但是,告状弄僵了关系,两边对问题的看法分歧太大,不好沟通。
汪树提高了声音:“权支书,我跟你说话呢!”
权国金吼道:“滚,你不是跟着金沐灶长本事了嘛,告啊,等你告赢了,再来找我拿钱!”
汪树脸色铁青,目光尖锐:“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上次我们已经告赢了。调查组和镇政府,不是责令你还款了吗?”
权国金懒懒地说:“还款,没说不还款,可是,现在没钱。”
汪树说:“钱呢?”
权国金说:“我不是跟你和金沐灶说过了嘛,钱没装进我兜里,钱在邝老板的工地压着呢。他没把补偿款给我,我拿啥给你们?”
汪树说:“那我们就找邝老板要钱!”
权国金顺水推舟:“你快找他吧,也算帮村里的忙了。”
汪树眼神里蹿着火气,一伸手说:“好,我找邝老板。拿来!”
权国金愣了:“你小子刨根问底儿是啥意思?”
汪树说:“他欠款的证明啊,没有证明他赖账咋办?”
权国金梗着脖子说:“有,但不能给你!这涉及我们日头村的整体利益,你为一己私利,毁了大局咋办?”
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汪树吼道:“那就是你没诚意。我爹被你们逼死了,你们还要把我往死路上逼,那好,咱就谁也别想好啦!”权国金提高了声音:“汪树,你想干啥?”汪树抬起屁股往权国金的办公桌上一坐:“你不给钱,我就不走了。”权国金气恼地说:“汪树,过去我高看你了,啥状元?还闯深圳呢,其实,你就是个农民,比谁都贪!”汪树赖着脸,伸着手说:“说吧,骂吧,狗屁状元,我就是农民!农民也得活命呀,拿钱来!”
权国金喊:“蝈蝈,把这头倔驴给我赶出去!”
蝈蝈猛扑进来,拽着汪树的胳膊往外走。汪树舞动双臂大声喊叫着,挣扎着,被拖出去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恨不得扬起手,狠狠扇权国金一个耳光,但是,我还是忍住了,对着他吼:“权国金,你太过分啦!”
权国金被我骂愣了。
我往前凑了凑,软了声说:“国金,你是聪明人,咋就没一点儿灵活性呢?汪树那一百万给他不就得了。他人一走,啥事都了了。”
权国金摇头说:“爹,这个口子不能开呀,给了他,别人更跟我玩命啦!”
我说:“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钱到底给没给村里?”
权国金从抽屉里,拿出材料让我看。我不识几个字,哪里看得懂。权国金似乎后悔让我看了材料,草草收回去了。他撸了一下鼻子说:“爹,这是个秘密,我还不能跟您明说,但是有一点儿请您相信我,我为难,我遭骂,都是为了日头村好。”
我糊涂了,暗暗骂道,这小子嘴巴抹了蜜,能说会道。
隔了两天,我和金沐灶到汪树的家里看他。汪树刚刚喝酒回来,醉醺醺的,他整天往城里跑,也不知道忙乎个啥。汪树说他跟城里的好同学喝酒了。我分析他胸中郁积了太多的仇恨,突然一畅快,就喝猛了,喝大了,说话时舌头都短了。
汪树晃悠悠地给我们烧水、沏茶。他家分到了三楼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可家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洗脸盆。水杯、手机、充电器都放在床头柜上,连一张桌子都没有,看来汪树没想在村里久留。
汪树嘟囔着说:“咱蛮有理的事,愣是没理了。他要是不给钱,我死也要拉他当垫背的。”
金沐灶拍着汪树的肩膀,说:“你年轻,好日子才刚刚开始。钱,我们给你盯着,你先走吧,走吧——”
汪树呆呆地坐着,嘟囔着:“我不走,我不走!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没一个是好下场!我等着,熬着!”
我劝了劝说:“算了,算了,这钱村里拿着也跑不了,生这闲气做啥?”
金沐灶在地上踱着步子,一步一个声响。
汪树泄了气一样,痛苦地说:“完了,到此为止了。我爹白死了,我们告状的罪也白受了,我家的钱,乡亲们的钱,肯定是泡汤了。”
我一听汪树的话,就知道他折腾到极限了。他到底不如金沐灶老练,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超常的勇气和耐力是不行的。可是,这并不是汪树一个人的事,我家的补偿款也没给,猴头和菜花想在湖边开个便利店,也急等用钱啊,整天骂大街呢。
金沐灶想了想,说:“没完,没完,你凭什么说就完了?”
我说:“出水才看两脚泥,看他们能挺多久!”
金沐灶说:“权国金对付要款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他对你说,一切都是为了日头村,那也不是虚的,日头村高楼越多,土地就越涨价,他就越有政绩。他既然六亲不认,说明里边有秘密,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他与邝老板的秘密,无非是瓜分利益呗!”
我直愣愣地看着金沐灶:“这事还咋弄哩?我听说好多村都这样,人们敢怒不敢言啊!”
汪树骂道:“无耻!无耻要趁早。谁无耻,谁厚黑,谁就能吃香,就能在社会中分得更大的蛋糕。这正常吗?”
我叹息了一声:“过去啊,咱庄稼人欠了谁家的钱,睡觉都睡不踏实。权国金可好,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性格,自从吃了他爹的骨头就都变了。”
金沐灶说:“等到了将来,农民真正富有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担心的一个问题很难解决,那就是人骨子里的下贱!”
我催促说:“别管那么远,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金沐灶皱眉沉吟片刻,语气愈加咄咄逼人:“我们攻权国金这个山头,不容易,在这块土地上,权家的权威难以动摇。但是呢,也不是铁板一块。权国金用的还是他爹的背景和经营的关系网络。权力和资本经营的网络,还必须用资本和权力撕开。我们是平头百姓,没有权力,但是,我们可以动用资本啊!”
汪树眼睛亮了:“哇,哥,原来你有钱啊?”
金沐灶说:“我没钱,我的钱都建魁星阁了。可是,袁三定有钱啊!”
我担心地问:“袁三定能答应吗?他不是不想蹚房地产的浑水吗?”
金沐灶说:“这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了。赶鸭子上架,也得把他架上来。走,你跟我一块儿去!”
我和金沐灶去找袁三定了。
人富了,嗜好就多了。袁三定喜欢打高尔夫球。金沐灶开车拉着我去了县城的高尔夫球场。那是下午,天起了火烧云,不烤人,只是发黄,照在人脸上像是患了黄疸病。我们走进球场宽阔平坦的绿地,瞅见袁三定穿一身白球衣,举着球杆,打得兴致勃勃,身边还有个漂亮女孩陪伴着。火烧云下,他的脸也映得黄黄的。袁三定见了我们,非让金沐灶打两杆。
金沐灶拒绝了,高声说:“不会,打这个是你们富人的事,我们穷人找你有急事呢。”
袁三定说:“什么事?”
金沐灶把权国金拖欠乡亲们拆迁补偿款的事情一说。袁三定并没有吃惊,他坐在草坪一旁的躺椅上,点燃一根雪茄。我焦急地瞅着他,别看金沐灶说着硬话,对袁三定是否出面力挺,心中真的没底。
金沐灶红着眼睛问:“你说话呀,到底帮不帮?”
我在一旁劝说:“沐灶是被国金逼到墙角上,没辙了,才来找你的。”
袁三定吐着烟圈,说:“谁让你爱管这些闲事呢?”
金沐灶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你说什么?这是闲事吗?”
袁三定说:“怎么不是闲事?资本是无情的,它要利益最大化,种庄稼不挣钱,只有种工厂、种房子!眼下工厂不挣钱了,只有蜂拥进入房地产,这是暴利呀!你也经营过铸铜厂,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要我看啊,人家邝老板没错,权国金有错,不该把乡亲们的补偿款让邝老板使用。但这个错误也是通病,就是三角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让我怎么管?再说了,权国金和邝老板也不归我管啊。”
我听着挺新鲜,他管盖房子叫种房子。
金沐灶大发雷霆了:“袁三定,你们都是一路货色,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当年,你来村里当知青的时候,乡亲们待你咋样?我姐待你咋样?我和娘把槐儿养大,送给你个大儿子,我们金家待你咋样?如今我们有了难处,说啥啥不中,你的良心呢,难道是被狗吃啦?”
一时间袁三定被气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要感恩,但跟补偿款无关,这不是一码事啊!”
金沐灶说:“怎么不是一码事?你不知道,拆迁的时候汪老七自焚了,汪树被抓了,他到北京告状,被打了,我也险些丧命。我们为的啥?为的是夺回属于乡亲们的补偿款啊!”
袁三定闭着眼睛,问:“你想让我怎么帮?”
金沐灶说:“权国金口口声声说他的钱压在邝老板那儿了。邝老板凭啥牛?还不是手中攥着资本。我的意思是,邝老板不还欠款,你就冲上去!这些年,日头村人对得起你,披霞山对得起你。你从披霞山铁矿捞走多少资本,你不该反哺一下吗?”
我心头一热,张开嘴想说啥,却说不出来。
袁三定的脸红了,从牙缝间蹦出三个字:“我疯啦!”
我惊呆了。袁三定怎么这么绝情?
金沐灶指着袁三定的鼻子,大骂:“你他娘的没疯,是我疯啦!你就搂着你的臭钱享受人生吧!”
袁三定顽固得像一块石头,眼皮都不抬一抬。
金沐灶吼:“袁三定,我算认清你了,槐儿有你这样的爹,是他的耻辱!滚,滚回你的美国去!”
金沐灶出完了恶气,气愤地走了。
我想跟着走,却咋也拔不动腿,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过了一会儿,袁三定的眼睛睁开了,眉毛一抖,甩出一句狠话:“真是太气人了,我要是再不出手,还真不是人了!”
我呆愣了,一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他这是骂金沐灶还是骂权国金?我从高尔夫球场走出来,火烧云跌下去了,留下一处巨大的空白。这一疙瘩空白,空荡荡的,瞅得见,摸不着。谁能解释,人活着,到底为了啥?
4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看有没有升天的灵魂。
我打盹的时候把一些事情漏看了。那些人嚷嚷了一阵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唉,谁能在任何时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眨眼的工夫,最皎洁的月亮陨落了,天幕上已经繁星闪烁,清晰可见。
星星有彗星、流星、陨星、星云和星环。星宿从那里脱胎出来散成一堆差不多大小的亮点,构成一片神秘的光辉。白天被我忽略的一派繁荣景象涌到眼前来了。二十八颗星宿遍布宇宙,个个跃跃欲试,自信非凡,其广阔无垠超过了人类的想象。到云顶来吧,穿过湿润的云团,飘向瀑布般倾泻的阳光,天宇的广阔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起初,我刚来云顶的时候不适应这种氛围,慢慢地,我不仅适应并喜欢上了这种氛围(这对于我既是惩罚,又是恩赐)。
星宿就是人的灵魂啊!
金沐灶的星宿箕宿挺有味道,闪光也是奇特无比,先是乳白色的强光,然后慢慢变虚,虚出了柔软的硬度和特有的神秘(箕宿的人具有智慧和才干,性格中不畏权威,无拘无束。箕宿闪光时也是懒洋洋的,但是有一股说不清的魔力让人不能自已)。我想他再迟钝也该对即将到来的那个美梦有所察觉。梦之外的世界不是全部世界,甚至不是最好的世界。所以,我大胆地说,眼睛不要多看梦的外面,看见的除了迷茫还是迷茫。透过星宿解梦能看见人的内心,那里像一个泉眼不断涌出凛冽的清泉。
金沐灶箕宿闪烁的时候,有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像红嘴乌鸦一样迅速飞过去,声音瞬间消失了,似乎那里即是深渊的所在。我有些恐惧了,担心自己有一天迷失在别人的梦中再也无力返回。
后来我明白了,箕宿发出的声音是在向权国金的氐宿发出质疑。记得我以前从氐宿跟前经过,奇怪的是没有多少印象。箕宿和氐宿是什么关系?这就引出了我们常说的星宿关系,星宿关系共有五种,一是安怀星,二是荣亲星,三是业胎星,四是危成星,五是友衰星,证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前世缘分,有亲缘也有孽缘。
权国金的梦与金沐灶的梦交叉了。
如果不是交叉而是碰撞,结果会发生怎样的悲剧?我惊异地目睹了两个星宿碰撞的全过程,那时黑暗笼罩了一切,我的眼睛险些失明。我有幸碰到了吉祥的业胎星。我感觉金沐灶与权国金是业胎关系,是五种星宿关系中最冤孽的关系,两人前世是一同死去,并葬在同一个地方,他们的骨头混在一起,这一生又相遇,因为你身上有他的骨头,而他的身上也有你的骨头,彼此攻击折磨,纠缠不清。解除这种困境,需要一场耐心的等待。虽然等待并没预期的那样长久,但其颜色已经变红,像一团血,血意味着什么?
沉默了一阵儿,沉默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甚至连星宿都忍受着疼痛。我梦中唯一欣喜的是遇到了金沐灶,他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有他与权国金碰撞的时候,权国金狡黠的承诺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羞耻(死亡的梦想会在心中腐烂,并让人变得凶恶和残忍起来)。箕宿闪闪发亮,靠近箕宿的氐宿造型漂亮却因能量不足明显幽暗。
黄昏时我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叫喊:“一个没梦想的人怎样活着?请求神的恩赐,快给我梦想吧!”
果然有神迹出现,夜里我梦见了神。
对凡人而言,梦意味着恍惚、着迷,意味着与神建立的神秘的联系。我发现自己在神奇的时间里横越非凡的空间,完全融入朝圣的云顶。有个声音问:“毛嘎子,你是天降神子吧?”这一刻,我差点儿成为空中飞翔的思想家(人永远不能停止梦想,因为梦想能够滋养心灵,让博爱一点点儿地渗入心田)。我辩解说:“我不是神子,我来自乡村草根儿。但是,我愿把爱带给人间。”那个声音说:“我懂了,没有爱就没有梦。”
追问的声音越来越低。
声音消失的时候,星宿感动了,似乎要冲出原有的轨道,结果使自己黯淡了。眼睛映照着银河的星宿,酝酿着我无法理解的图形。(快从梦中醒来思考你自己的处境吧!)感恩和爱在这个季节里到达了顶点。
我不明白感恩和爱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心脏,像一朵绽放的粉红莲花(那是一朵长在天堂的莲花)。我相信天堂的存在,相信未来的长远。我对未来毕竟知之甚少,尽管未来太遥远,我还是要不断地推测和眺望……
5
这个上午,日头渐渐升高了,不再赤红,像悬着一个粉红的灯笼。
金沐灶、汪树和我去找权国金。权国金不在办公室,我拨通了他的手机,他说他与蝈蝈在燕子湖边钓鱼。
我心里骂:“这狗东西,黑着乡亲们的钱,还有闲心钓鱼。”
我和汪树坐着金沐灶的汽车去了燕子河。清风徐来,河水荡漾。树叶和花瓣一片一片地涌着。为了迎接检查组,湖边插了一排排的小彩旗,在风里花花绿绿地招展着。
我没好气地说:“国金,事情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钓鱼?”
权国金见了我们,满脸兴致:“钓鱼是小事,而是这美丽的燕子湖看不够啊!沐灶兄,你瞅瞅,咱这湖面的面积比杭州西湖还大呢。”
金沐灶冷冷地说:“湖面倒是不小,可是,大而空,没有文化呀!”
权国金听着别扭,抬头争辩说:“你这话说得咋那么没劲儿啊!燕子湖咋没文化啦?那状元槐,那天启大钟……”
我瞪了权国金一眼:“你这阵拿状元槐、天启大钟说事了,当初你咋对待它们来着?要不是沐灶舍命保护,这老树早被你卖到城里去了。”
权国金说:“爹,你这胳膊肘总往外拐。再说,这不纠正过来了吗?湖中养树,难道这主意不是我出的吗?”
金沐灶摆了摆手说:“别争论这些了。国金,我们找你还是谈补偿款的事,你给个痛快话吧!”
权国金两道眉拧成一个疙瘩:“你在威胁我吗?”
金沐灶说:“不是威胁,是跟你商量。城镇化,日头村变成这样,你有功劳。你可以庆贺你的政绩,你可以与邝老板情同手足,但是补偿款让乡亲们的心都等凉了,该有个结果了吧?”
权国金把鱼竿递给蝈蝈,站了起来:“结果?我不是每月给乡亲们发钱了吗?如果这钱都一笔给了他们,他们这些土包子,钱到了手上架得住吗?你没听说有赌博的,有吸毒的,有包二奶的,有放高利贷的?”
金沐灶说:“这些不是理由。这是他们的尊严和权利。他们有理由知道这笔巨款的真相。”
权国金说:“我说过多少回了,这笔钱用在了城市建设,每家每户是按利息分红的。最后一分也跑不了,只是分批发放。”
金沐灶说:“你说用在建设上,我们不相信。我们要跟邝老板当面说清楚,他的企业建楼,凭什么要占用老百姓的资金?”
权国金的脸上起了灰,他肯定心怀鬼胎,不然,脸上咋起了一层灰气?
蝈蝈板起脸,斜眼听着。
权国金说:“邝老板常来村里,可以见面。不过,邝老板可是大老板,是我们日头村的功臣,你们要把邝老板赶跑了,后果是啥,还用我说呀!”
金沐灶倔倔地说:“好吃的包子谁也不撂嘴儿,他是来这挣钱的,我们一找他就跑,说明他心中有鬼!”
权国金不耐烦了:“书呆子,我不跟你磨叽了。”
汪树忍不住了,高声道:“你甭走,这事不说清楚你甭走!你走到哪儿,我们就跟你到哪儿!”
权国金站住了,大睁着眼睛,鼓了鼓嘴说:“金沐灶,你和汪树纠缠这事不放,到底有啥用心?这有意思吗?沐灶兄,别闹了,弄得鸡犬不宁,丢了面子,还啥也捞不到。”
金沐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似乎要把一切看穿:“我不要面子,我要公平正义。别兜圈子了,我们调查了,邝老板把补偿款给了村里,是你在楼盘里投资入股,等着吃红利呢!这不是蛀虫是啥?”
权国金害怕了,不敢碰撞金沐灶的目光,愤怒地吼:“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告你诬陷!”
金沐灶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有冤枉你,也没有诬陷你。我知道,村委会就将改为社区了,但不管咋改,负责的都是你。你是为资本服务,还是为百姓服务?你好好反思吧。对内,你不实行公正管理,对外不能采取建设性行为,这样下去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权国金说:“天地良心,我拉来了资本,是为了日头村的老百姓。”
金沐灶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胸中充满一种感情,而且越来越强烈。根据他的眼神,我明白他所理解的那层意思。金沐灶说:“你自相矛盾,既然让资本为乡亲们服务,就应该把土地收益转移支付来增加农民的失地保障。那你为什么还克扣土地补偿款?”
权国金火了:“那是克扣吗?那是为了留住邝老板。如果把邝老板挤对走了,燕子湖畔就会变成烂尾楼,变成鬼城,到时候谁来接盘?”
金沐灶被问愣了。一时间冷了场。我的脊梁泛起阵阵凉意。
权国金又吼了一句:“你说,谁来接盘?”
谁也没有想到,这时袁三定来了,他高声喊道:“我来接盘!”
这个突发场景,像晴天霹雳,一下将权国金打蒙了。
我和金沐灶惊讶地瞅着袁三定。他啥时候来的?
袁三定走到权国金跟前,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两口:“权支书,让邝老板把补偿款还给村里吧,村里也应该尽快发给乡亲们。乡亲们要融入城市生活,不仅是生活方式改变,还需要资金的投入。如果开发商邝老板资金周转不开,我愿意接盘。”
袁三定的突然介入,令权国金毫无思想准备。他目光颤抖,定定地望着袁三定,支吾着:“哎呀,没想到惊动了袁董事长。您出面了,还有啥不好商量的。”
袁三定说:“过去有一句话,官逼民反,如今,钱逼民也反啊!”
权国金眨眨眼,软了声说:“一般情况下,哪能轻易动用袁大老板呢。我跟邝老板想想办法,容我一点儿时间。”
袁三定轻轻一笑:“好,我等你的消息。”
汪树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活色。
袁三定瞅了金沐灶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金沐灶说:“慢着,这不能算完!”
权国金一愣:“你还想让我咋样?”
金沐灶严厉地说:“记住了,发个毒誓吧!日头村的人敬仰日头,瞅瞅天空的最后日头,它的光不仅照着你的脸,也照着你的心。对着养育你的土地,对着父老乡亲,掏心掏肺地起个誓吧!”
蝈蝈急了:“金沐灶,你算老几呀?你让起誓就起誓?”
权国金瞪了蝈蝈一眼:“别闹,我只对袁董事长说话,我保证兑现我的承诺!”
袁三定点点头说:“好,好。”说着转身走了。
金沐灶和汪树也跟着他走了。
见此情景,我拔腿也要走,权国金却把我喊住了:“爹,您别走啊!”
我站住了,恼着火问:“你赶紧弄钱去吧,喊我做啥?”
权国金说:“您瞅见了吧?是亲三分向,我是您姑爷,您得向着我呀!”
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呸!让我向着你,你也得多干点儿让我露脸的事啊!说句关门的话,这钱你到底咋想的?”
权国金脾气暴躁地喊:“唉,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钱不还也得还了,只是还多还少的事。”
蝈蝈张着嘴,嬉皮笑脸地说:“支书,你这招儿灵啊!这叫欲擒故纵,这招儿用得好啊!”
权国金黑着脸骂:“好个屁!啥欲擒故纵啊,我被他们算计了。”
蝈蝈一愣:“算计,为啥?”
权国金说:“袁三定是谁的人?他跟谁亲?他是金沐灶的姐夫啊!他能按我们的指挥棒转吗?他能像邝老板那样听我们的吗?”
蝈蝈嘿嘿一笑,说:“只要袁老板的资金一投,高楼搬不走,在咱的地盘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肥的瘦的一锅煮!”
权国金骂:“猪脑子,煮你个头!”
蝈蝈被骂得缩回了脑袋。
权国金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发狠道:“让邝老板还钱!”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后来我听说,权国金真的急了,他和邝老板拆东墙补西墙,找到一个多亿的资金补偿乡亲们,说余下的再等一等。我笑了,眼角上挂着一滴泪。乡亲们在湖边燃放了鞭炮。好事多磨,善良和劝说,对于权国金根本起不到警示作用。还是他娘的资本厉害,如果不是袁三定插手,事情不会这么快发生逆转的。邝老板的实力跟袁三定咋比呀?宰鸡用了牛刀,那只鸡都快吓死了。这个袁三定啊,纯属被金沐灶骂醒的,不过,还是要对他刮目相看,到了关键一步还真顶上去了!
第一笔钱到手的那一天,我和猴头喝酒庆贺。没几天,猴头和菜花在燕子湖边的楼房租了两个底商,一个卖五金,一个卖杂货。
随着天气转凉,人们脸色绷紧。那天我感冒,在家里睡懒觉。客厅里的老牛哞哞地吼叫,让我不得安生。
门响了,我懒散地起来,瞅见金沐灶和汪树来了。我把他们请进来,金沐灶说:“汪树要回深圳了。过来看看您!”
我说:“孩子,钱到手了,走吧!在外边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汪树感激地说:“大伯,谢谢您和沐灶哥。我会想你们的。”
我摆了摆手说:“别说客套话了,剩下的补偿款,我和沐灶给你盯着,一有着落就打电话告诉你!”
金沐灶说:“汪树,我们虽然身在两地,依然会并肩战斗。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们胡作非为!”
汪树说:“沐灶哥,我常常失眠。你知道,过去我得过那病,这次走想彻底离开这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金沐灶停顿了一下说:“好,这样也好。有我呢,你好好工作和生活吧,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吧!”
汪树眼睛红了:“我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状元槐、天启大钟和魁星阁。”
说话间,他的眼睛突然飞进了一只小蛾,他急促地眨眼。
我问:“是不是迷眼了?”
金沐灶埋怨说:“轸叔,这蛾子肯定是牛带进来的。人畜混住不科学,赶紧把牛弄走吧!”
我愣了愣问:“往哪儿弄啊?家家都没牛棚了。”
金沐灶说:“卖了吧,好好过城市人的生活!”
我说:“不卖,听不见牛吼,睡觉不踏实哩。”
汪树没插话,只顾揉眼睛。金沐灶说:“别揉,我给你吹吹。”他过去给汪树吹眼睛,吹了半晌不顶用。
老牛凑了过来,跺了跺蹄子,嗵地放了个响屁,金沐灶抬腿就踹了一脚,老牛哼哼着回了客厅。
我说:“汪树,你流点儿眼泪就好了。”
汪树说:“我没有眼泪了。”
我咳嗽一声说:“想想伤心事,眼泪自然就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汪树闭着眼睛,眼泪从眼缝间缓缓流了下来。
6
今年的春脖儿短,还没咋过,天气就热烘烘的了。
权大树从澳洲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赶回日头村那天,我要去给金茂才坟头烧周年纸。远远地,我瞅见权大树跪在金茂才墓前磕头。权大树才从拳头嘴里得知养父死了。他看见我来,只说了两句话,就急忙走了。后来听火苗儿说,权大树去找权国金,一见面就说,他澳洲的铁矿项目不顺利,急需资金。权国金还像从前那样微笑着,不冷不热地说:“哥,我现在资金真的很紧张,没有钱给你。”
权大树的脸一下子变了。
过了一会儿,权大树提出要上一个新项目。权国金问:“啥项目?挣钱不?”
权大树说:“我在澳洲掌握了一门新技术,过去开采过的铁矿、尾矿,因为粗放型生产,大量铁粉都浪费了,含在沙子里头。用新技术进行筛选,准保能提炼出大量的铁粉来。”
权国金琢磨一下,点点头:“嗯,这还差不多,可以给你干。”
权大树咧嘴笑了笑:“老二,还有点儿兄弟情义。”
权国金说:“我们毕竟一奶同胞。你混得不好,爹会埋怨我的。”
权大树说:“老二,爹的骨头管用吗?能镇住那些刁民吗?”
权国金沾沾自喜地说:“嘿,别看爹走了,爹的威力还在。爹真厉害呀,大哥,放心吧。”
权大树说:“爹死了,他帮不了你。将来能帮你的是我!”
权国金不耐烦了:“自家兄弟,有啥事,就直说吧!”
权大树说:“你把蝈蝈给我用半年,让他帮我提炼铁粉。”
权国金愣了愣,说:“要谁不中,偏偏要蝈蝈。不怕他坑了你?”
权大树说:“我知道他是个坏蛋,可他跟他爹一样,对咱家忠诚!”
我听火苗儿说,没两天,权大树就带着蝈蝈等人到尾矿库提炼铁粉去了,还说猴头也去了。
我气愤地骂:“猴头不好好做百鸟床,跟着瞎掺和啥?”
火苗儿说:“我哥那人有奶便是娘,准是挣钱多呗!”
我偷偷察看了,后来的事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转变。权大树雇来不少工人没日没夜地给他干活,现场一片风沙飞扬,遮天蔽日,污染了大片土地、庄稼和植被。
毛嘎子栖身的小树林也被破坏了。菩提树上的枝枝杈杈落满灰尘。
起初,我还真不知道日头村的天空是咋浊的。后来我发现,粉尘是从披霞山尾矿大坝那边弥漫过来,卷入阴阴的雾霾。我干咳了两声,往披霞山摸了去。在这里我看到了猴头,气得我当场踹了他两脚:“不好好经营你的五金店,跑这瞎掺和啥!”
猴头纹丝不动,嘴巴闭得紧。
我真的老了,连这畜生都踹不动了。我仰脸骂:“狗改不了吃屎!给我滚回去!”猴头揉着腿,磨蹭着走了。
蝈蝈过来说着难听的话:“老轸头,你可得站稳立场,别该死不留念想。”
我啐了他一口:“你穷疯啦?还嫌空气不脏吧?”
蝈蝈抖了抖腰里的砍刀,说:“老轸头,吃空气你能活呀?要不看你是权国金的老丈人,我这砍刀可要说话了!”
我吃了一惊,张开的嘴巴,声音混乱不堪。
蝈蝈板起脸,斜眼瞅我。我老了,斗不过他了。
一生气,我走路时岔了气,甩着八字脚,一步一咬牙。我走到状元槐前,哐哐地敲钟,敲得痴癫疯狂,不顾一切。日头把铜钟晒热了,老脸被烤得通红,可没人知道我肚里有怨气。到底还是金沐灶,他跟我配合默契,他能从钟声节奏里听出点儿分量,就急忙奔过来了,他问我有啥心事?我赌气说:“没啥心事,就是想敲钟!”金沐灶听不出个眉目,摇头说:“不对,您骗得了别人,蒙了不我。”我还是不说,金沐灶冲过来,一把夺了我手中的轸木:“您不说,我替您敲钟!”他说着,举着轸木,疯狂地敲钟,额头都冒汗了,惊动了许多村人围观。我败下阵来,把权大树提炼铁粉污染庄稼的事说给了金沐灶听。金沐灶一听就炸了,问权国金是否知道这事。
我挑一下眉毛,顺口说:“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知道?糊弄鬼呢!”
金沐灶说:“走,难道真没王法了,我们找他去!”金沐灶带着我,上了汽车,就往村委会驶去。
在村委会见到汪笨湖,他说:“权支书去镇政府开会了。”
金沐灶二话没说,开车带着我又去了镇政府。
到了镇政府礼堂,我们把权国金堵了个正着。权国金正跟镇长商量小城镇建设农民上楼的事呢。过了一会儿,权国金悠闲地走出来,嘴里还哼着评剧。金沐灶走上前,严厉地质问他:“你凭啥叫你哥这么干?村民大会答应了吗?”权国金微笑着说:“沐灶,这是废物利用,利国利民啊!主管部门批了,手续齐全啊!”金沐灶说:“这是祸害乡里,这叫巧取豪夺!”
权国金脸色立马一沉:“你咋老跟我过不去呢?你的话多难听啊。”金沐灶说:“难听?想听好话,就多干点好事。”
金沐灶要拽着权国金上山。权国金不去,权国金瞪了眼睛:“跟你这号人没啥好说的。”说完,他背着手走了。金沐灶气得双手抖抖的,我一直没敢上去插话,权国金走远了,我才怯怯地走到金沐灶跟前。金沐灶说他自己去山上尾矿库找权大树讲理。我劝说道:“听说权大树这次红了眼,蝈蝈、猴头都在,你别吃亏啊!”金沐灶说:“脚正不怕鞋歪,我不怕他们!”我暗暗佩服他,就颠颠地跟着去了。
汽车拐来拐去,爬到了山上,金沐灶搀扶我下了汽车。
金沐灶让权大树拿出开采证明信。权大树把信递给了金沐灶。金沐灶匆匆一看,咬着牙,撕了个粉碎。
权大树愤怒地吼起来:“金沐灶,你想干啥?”金沐灶说:“权国金给你开的?村民答应了吗?留着它有屁用!”
权大树装腔作势地说:“金沐灶,你为啥总爱说一些让人讨厌的话呢?你咋老跟我们权家过不去啊?好好寻思寻思,你这样不顾自己,跟我们权家斗了几十年,究竟值不值呢?”
金沐灶吼道:“值,值得,你们权家人太霸道了!”
权大树骂道:“金沐灶,别看你是日头村的状元,净说屁话。你不是大钟,表面铿锵,感动星宿,其实就是一口破锅。”
金沐灶轻蔑地冷笑说:“我就是破锅也要发出声音。祸害了耕地,废水流过来,至少一百年不能耕种。你们仗势欺人,我不准你们胡来!”
权大树喊:“你脑袋不大,鬼点子不少,我不在国内的时候,你就欺负国金。国金念你救过他一命,他都忍了。我爹活着你敢吗?你以为我爹死了你就是老大了,我爹早就把你小子看透了!”
金沐灶耿直地说:“你爹肉体没了,可魂儿还在,国金兜里的那块骨头不是天天指手画脚吗?更可悲的是,有人愿意借尸还魂!”
权大树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恨我爹,更说明我爹是个能人。你个书呆子长个小脑袋,想整事吗?”
金沐灶轻蔑地说:“哼,我的脑袋是不大,却藏着思想,你的脑袋大,却是个吃货。人只知道吃,跟动物有啥两样!”站在一旁的蝈蝈撇着嘴巴说:“你有思想,为啥没混好?思想,就是死想,我看你是想死吧。”
权大树抢话说:“金沐灶,瞧瞧你这德行,大学毕业混得比谁都落套!官没当成,老板干黄了,老婆没娶上。权国金没考上大学,人家有权有钱,吃香的喝辣的,可你有啥呀?”
金沐灶提高了声音:“我建魁星阁,要拯救日头村的人,包括我们的后代。”
权大树嘻嘻笑着:“你以为后人会感激你啊?会记着你吗?网络时代,知识爆炸,谁还记着你的魁星阁?寄希望于后人,那不是扯淡嘛!”
我在一旁始终插不上话。山风硬硬的,吹得我睁不开眼。
金沐灶自信地说道:“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人们会朝拜魁星阁的。”
权大树冷笑两声:“就算有,可那要等多久?一辈子都无法兑现的东西,对你,对我们,有个×用啊!”
金沐灶皱眉想了想,说:“等多久,取决于人自身。可我有责任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村庄。”
权大树近乎歇斯底里了:“拯救,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菩萨,还是上帝呀?你小子天生就是受苦的命!”
金沐灶眼里冒火,像是在燃烧:“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菩萨,更不是上帝。我是日头村一个普通农民,受苦受难,是我的命。有一点我是明确的,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去受苦。你们呢,逃避受苦,作恶多端,却还要蔑视别人,你们不觉得荒唐可笑吗,不觉得可耻吗?”
我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用心品味。
权大树回应说:“你是谁,你算老几?一个落魄的人,有啥权利教训别人?”蝈蝈更是狗仗人势,恼怒地喊:“该干啥干啥去,没工夫搭理你!”
金沐灶憋着一肚子的气说:“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哪,我跟你们水火不容。”他停顿了一会儿,吐了口唾沫,接着说,“哎,跟你们说这个干啥,你们的心肠早坏了,金钱把你引诱住了。蝈蝈,这么多年你像狗似的跟着他们跑,简直就是恶魔!”
蝈蝈骂了句脏话,举起手里的砍刀:“你是活腻歪了吧?”
金沐灶毫不示弱,迈了一步,依然对着权大树不紧不慢地说:“吓唬我,收起你那一套吧。都说你爹厉害,可我没怕过,更不会怕你们哥俩儿了。你爹愚弄百姓,把他们控制在掌心里,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你爹不能的事。但是,在我金沐灶这儿不好使了。”
权大树闯过来,恼怒地骂:“姓金的,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忘了我们权家对你的恩典了吗?”
金沐灶严厉地说:“权大树,你去了海外,可你知道那些受凌辱,渴望自由、公平和正义的乡亲们是咋生活的吗?你看看治不起病的农民,看看那些困难的空巢老人,看看大嘎吃尸液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有多恨你们吗?你们把日头村的环境破坏了,自己发财移民了,移民还不够,听说你在澳洲赔了钱,又折回来搜刮财富继续损坏庄稼、糟蹋良田、污染环境。你们简直是丧心病狂、贪得无厌!”
权大树气歪了鼻子,说:“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存在私有财产,就不可避免地产生贫富差距和物质追求。谁的错?弱肉强食的世界,竞争无可厚非,这是生物学规律。”金沐灶大声说:“狗屁规律,这是竞争吗?这是你们权家的强盗逻辑,这是掠夺!巧取豪夺!”
权大树喊:“你他娘的凭啥教训我?”
蝈蝈晃了晃手里的砍刀,扭头看着权大树说:“他读书比我们多,我们动嘴动不过他。我家就有光荣传统,我爹的强项是皮带,我是砍刀,砍刀不离身,哪里有人不服就往哪里砍!”
我发颤的目光里,看见蝈蝈拎着寒光闪闪的砍刀,向金沐灶逼近。我在暗处大喊一声:“蝈蝈,你他娘的敢胡来,我跟你没完!”我喊话时,期待救星,如果能有红嘴乌鸦飞来多好!
金沐灶瞪大了眼睛,毫不示弱:“你想做啥?想杀人吗?”
蝈蝈恶狠狠地嚷:“哼,把我逼急了,我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蝈蝈一步步逼向金沐灶。
我气愤地喊:“蝈蝈,住手!你小子太嚣张了!”
蝈蝈撇了撇嘴:“滚,老轸头,这儿没你的事。猴头,把你爹看好了,我可要动手了!”
猴头拽我,我挣扎着,可毕竟老了,腿脚软了,我被拽到树林里。但我仍能听见金沐灶毫无惧色的呐喊:“你们陷入一个罪孽的轮回里,你们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接着,响起了拳打脚踢的声音。
我挣脱开猴头的胳膊,跑了回来。只见金沐灶被打得满脸是血,昏倒在山坡上。
权大树在一旁命令蝈蝈接着打。我跌跌撞撞地过来了,一头扑到金沐灶的身上,朝蝈蝈和权大树喊:“别打了,再打就该出人命了啊!”蝈蝈擦着手上的血,对猴头喊:“猴头,你小子变成滑头啦!当年抡大锤砸钟的猴头哪儿去了?我看你他娘的是不想发财啦!”猴头迟疑地说:“钱,我要,人就别打了。”
金沐灶忽然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眼睛冒火。权大树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情:“打,啥时候打服了就啥时停,不然,他会跟我们没完的!”蝈蝈伏在金沐灶耳边说:“你服不服?只要你喊一声服了,再也不干涉我们的事啦,就饶了你!说啊!”我知道,只要金沐灶服了软,马上就可以改变局面。可金沐灶不可能向他们低头的。
蝈蝈骂了一句,抡起他爹留给的腰带,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继续殴打金沐灶。金沐灶始终怒视着蝈蝈,一声不吭。我急了,冲着权大树吼叫:“大树,你们要再打沐灶,我可不饶你!”权大树立刻喊了一声:“别打了!”蝈蝈住了手,不满地看着我。
我跑到金沐灶跟前,蹲下来,搀扶他。权大树歪着头对金沐灶喊:“姓金的,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跟我们权家斗了几十年,难道还没活明白?你不觉得自己太傻吗?你那所谓崇高的理想不堪一击。你要知道,你拆我的台,就是拆国金的台,也是拆权家的台,更是拆日头村的台。日头村,已经变为日头镇,一座新城,是省里的一面旗帜。你的疯狂行为,简直就像得了精神病的。日头村的乡亲咋看你,你知道吗?”
金沐灶吐出一口血,啐到权大树脸上:“呸!你也配提乡亲!拍拍你自己的良心,心中还有乡亲吗?如果有,你就不会再来糟蹋日头村啦!”
权大树抹着脸上的血,刚要发怒,突然,陡地响起一声驴叫,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哪里来的驴啊?
蝈蝈对着金沐灶说:“咋着,我们要致富,不中吗?别在这胡言乱语了,赶紧滚吧!”
金沐灶倔倔地说:“我不会向禽兽投降的,永远都不会!”
权大树说:“你还口气不小哇。”
金沐灶说:“我既然来了,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你们要干,有种的就从我这轧过去!”
权大树说:“奶奶的,是他不想活,那还客气个啥!”
我劝说权大树:“大树,听我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权大树狠狠地说:“金沐灶怎样对待我们权家人的,您都看见了。我干爹没杀死他,我要除了他。这个念头冒出来了,就不好丢了。金沐灶就像一把刀子戳在我们权家人心上,他让我们消停过吗?是他,让我爹临死都没有放心啊!打,给老子往死里打!”
蝈蝈刚要抬手,我突然听见一声喊:“娘个×的,都给我住手!反了你们了!”我抬头一看,不知道权国金啥时候来了。
紧接着,我听见权国金呵斥权大树的声音:“打人,谁给你的权利?你们这是犯罪!”权大树说:“是他自己往枪口上撞!”我只顾照看昏迷的金沐灶,没听清他们吵的啥。
权大树和蝈蝈被人带走了。
权国金回头抱起了金沐灶:“沐灶,沐灶,你醒醒啊!”金沐灶嘴里涌出血沫,没有吭声。
我哽咽着说:“国金,你今天做得对,你让我高看一眼。你走吧,我和猴头把沐灶送到杜伯儒的药王庙去!”权国金说:“爹,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低调处理啊!我去找他们算账!医药费,我全出了。”说着他举起手机,接听着一个电话走了。
我让猴头背着金沐灶去药王庙。金沐灶不停地吐血。到了药王庙,杜伯儒在金沐灶的身上啪啪两下点了穴,他就不吐血了,但人依旧昏迷着。
我们把血淋淋的金沐灶送进了县医院。两个大夫实施了紧急抢救。金沐灶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最后吐出一摊黑血醒过来了。
杜伯儒兴奋地说:“黑血出来,说明他的血脉通了。”金沐灶挣扎着要爬起来,我们都劝他好好躺着。他倔强地摇头,大声吼道:“不,我不能躺着死去。我要站起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一个战斗者!”说完,他又晕倒在床上了。医生纷纷拥来实施抢救。
金沐灶被打事件,激怒了村里乡亲们,他们纷纷围住权国金,还去了镇政府,上级很快重视起来。
金沐灶醒过来后的第二天,来了俩警察,给他做了笔录。两天后,打人凶手蝈蝈被抓归案,连夜突击审查。蝈蝈没有说出权国金啥事,警方开始追查权大树。可是,出事之后权大树就跑到国外去了。披霞山尾矿库提炼铁粉的违法工程停止了。
金沐灶摇了摇头,眼里涌出了泪。
过了几天,我听火苗儿说,蝈蝈被释放出来了。我有些吃惊,金沐灶一点儿不惊奇,因为他知道权国金有这个能力。我也想不通,这个被通缉的盗窃嫌疑人、流氓寻衅滋事人,为什么还像他爹一样恶行乡里呢?而且,权大树说跑就跑了,难道国外成为他的避风港了?
我赶忙劝说金沐灶:“你别生气,身体当紧,我回头找国金说!蝈蝈应该受到严惩的,别生气了!”
金沐灶痛苦地摇着头:“轸叔,这不是蝈蝈一个人的事,我恨,我恨啊!我努力了这些年,斗争了这些年,管用了吗?我一遍遍所设想的日头村的未来,不过是一幕幕的幻境罢了,连个魁星阁都难建成,真是愧对我爹呀!”
他痛苦不堪地说着,眼里涌出泪水。
街道两旁的树,都已见绿。天气转暖,飘着小雨,不冷不热略显凉快。我冒雨来看金沐灶,嘭嘭地敲门,没有反应。
我急了眼,踹门进去了。金沐灶像是刚刚洗了澡,刮净了胡子,换了一身板板整整的衣裳。我发现是火苗儿给他买的那身名牌西装。他躺到炕上,一脸焦黄,死人色。金沐灶对我的到来很是吃惊,慌忙将药瓶塞到身子底下。我一把抢过来,心疼地瞪着他:“你不该啊,冲我老轸头也不该呀!”金沐灶看着我,眼窝里涌出泪花来。我骂了他:“糊涂蛋!”金沐灶说:“我该死!”我着急地喊:“傻子,该死的不是你!”我们吵得正烈,杜伯儒提着药箱进来了。我把金沐灶准备自杀的事情说了,杜伯儒竟然没有惊讶,他抚着白须说话了:“无量天尊。常言道:炼透人性,便是学问。吃了亏,说明你欠他的。善人替你抱屈,你就积了德。如果无缘无故挨打,说明你有罪,受过了算是还债。你已经偿还了自己的债,还有什么痛苦呢?你琢磨琢磨,贫道说的在理不在理啊?”
杜伯儒的一番话,让金沐灶明白了许多,他释然了。但是,我感觉他还有一丝不甘。
我看着他开心,也轻松了一些。过了一会儿,金沐灶喃喃地说:“杜老,轸叔,说实话,我真的想死。也许死了就不痛苦了。”
杜伯儒反驳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死亡,是自己摆脱了痛苦,可会给亲人造成新的痛苦。你想一想,难道人生的痛苦不也是一种激情吗?难道痛苦不比麻木更有意义吗?”
杜伯儒的一席话,把金沐灶说得心服口服。
杜伯儒的话让我整整琢磨了一宿,不能安睡。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望金沐灶。由于常年熬夜,他未老先衰,邋遢、颓败,他说身上哪儿都疼。我半天无语,真的可怜他。天黑了,花花点点渗进一些微光。这时候,听见杜伯儒的咳嗽声,他提着药箱子过来为他疗伤。杜伯儒把道教内丹的修炼和济世救人理想结合起来,提倡功行双全的修炼。我愣着不解,追问了两句。杜伯儒说:“你不信道,你不懂,这是全真道所提倡的济世救人、积功累德。”金沐灶点点头,似乎懂得了什么。我最懂杜伯儒成仙的愿望。杜伯儒微微一笑说:“王重阳在立教之初就提出了‘全真而仙’的成仙理念。所谓‘全真’,就是全精、全气、全神,即达到精、气、神的合一。”
金沐灶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用心品味。
我瞪着眼睛听烦了,摆摆手说:“老杜,你别成仙了,一成仙人就飞了,你走了,谁跟我做伴啊?谁给我们看病啊?”
杜伯儒叹道:“你都活成老妖精了,谁能陪得了你?”
金沐灶换了笑脸:“你们老哥儿俩啊,都不是凡人,都能成仙的。”
杜伯儒点点头说:“沐灶的话,我爱听。你个老朽就少说话吧!”
我瞪了杜伯儒一眼,做了几个深呼吸。
金沐灶望着杜伯儒说:“杜老,我想重读《金刚经》,可以吗?”
杜伯儒笑了:“当然好了,外气内调啊。”
杜伯儒把揣在怀里的《金刚经》递给金沐灶,他望了望我,又指了指门口。他的意思是让我赶紧腾地方,走人。
我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骂:“一个老道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骂完,我蹶跶蹶跶地走了。
杜伯儒轻轻追了出来,虽有些笨手笨脚,但却一脸红润。我与杜伯儒并排走了一阵,谁也不搭理谁。
我忽然想出一个问题,追着问:“伯儒,你说《金刚经》能治好沐灶的伤吗?”
杜伯儒没有回答,走了好远,最后望着状元槐的天启大钟不动了,发出一声感叹:“去问钟!”
我听了一愣,觉得是一桩古怪事。去问钟是啥意思啊?
杜伯儒神神道道地走远了。
一朵花永远不会说出它绽放的秘密,可是,当我把大钟敲响的时候,世界上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天黑下来,我围着天启大钟瞅了又瞅。
密密的树冠压着,俏皮地透出几颗稀稀落落的小星星,把天启大钟照得花花的。
这口老钟啊,把日月精华都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