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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 第七章

列车开得飞快,当天上午就北上到达衡阳——这是湘桂线的起点站,立即赶过湘江大铁桥,调头向西南方向逃跑。

四十年代的中国火车原本是开不快的。这列火车怎么开得飞快呢?

原来火车司机心里明白,衡阳是军事重镇,又是交通枢纽,粤汉铁路与湘桂铁路在此交汇,实在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衡阳失守(它南边的广州早已沦陷,北边的长沙、株洲新近失守),粤汉线上所有的火车也就成了网中之鱼,用司机的话来说,就是“胡同里逮驴,两头堵!”因此,这位司机便与副司机和司炉等人商议在先,齐心协力,添煤烧汽,拼了命地开快车,不顾一切闯过衡阳这个“鬼门关”。何况他们的老婆孩子、行李细软,全部家当也都装在这趟车上了哩。

狗急跳墙。这个比喻不大文雅。但是,此列火车闯过衡阳的实际情形更加野蛮。小站不停自不待说;衡阳本站却是人山人海,乱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允许进站的“扬旗”,也没有信号灯、红绿旗等等调度指挥;所以列车也就肆无忌惮的“夺关斩将”直冲而过。难道不怕轧死那卧轨拦车的难民吗?不怕鸣枪拦车的伤兵吗?不怕扳错了道岔误入歧途而脱轨翻车吗?不怕迎头撞车或者掉进湘江里去吗?……不怕,什么也不怕!列车轰隆隆地高速通过,喷吐着滚滚黑烟扬长而去了。

若要解答上述种种危险的难题,就是把发明了蒸汽机和火车的英国铁道专家请来,大概他也只能拜倒在上帝脚下了。

章树人校长坐在闷罐车厢门口,亲眼看见了这场“夺关斩将”的活剧,被惊得目瞪口呆,抗战期间,各种惨剧他也见得多了,却还未曾见过今天这种阵仗儿。毫不犹豫地开着车往卧轨者身上轧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列车上是否也有罪!火车居然在没有调度的情况下闯过了衡阳,这究竟是幸运还是罪过呢?怎么可能闯过来的呢……他百思不得一解。半个多月以后,他有机会与这位姓王的司机混熟了,才以书生学者的口吻相询问。

“王大车,我想请教一件事儿:过衡阳的时候,你怎么就敢不停车呢?”

“校长,要是停了车,就别想再开车啦!”

“哦?怎么……”

“上来一群当兵的,拿枪逼着咱把火车头一摘钩,去拉他们的军车!您明白啦?”

“唔……就不怕撞车吗?”

“嗐!对面根本没有火车开回来。”

“说得对。那么,没有发车的信号,没人扳道岔儿,你怎么也没走错了轨呢?”

“这还不明白?衡阳是个丁字路口,往南往北都是日本兵,只有往西这一条活路——那道岔儿早就焊死啦。往西!桂林,柳州,金城江,独山,通着大后方!校长你的明白?”

“原来如此……可是伤兵直开枪呀……”

“打死谁,谁活该。”

“难民卧轨呢?”

“轧死谁,谁活该。”

“这,这……”

“这没啥。中国人有的是,四万万五千万嘛,好歹也是活下来的多呀!”

经过这次谈话,章校长的书生气是否减少了?谁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他自己是知道的:国父***先生提倡的博爱精神不能丢!战局越是吃紧,这个信念在我心中就越是不容动摇。

如若动摇,就不存在这次迁校了。

迁校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继续办教育。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答案多得很,从孔夫子到蔡元培,从武训到张伯苓,每位教育家都有一套学说。那么我章树人办教育又为了什么呢?此时此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博爱。***先生的亲笔墨宝,赫赫闻名的八个大字: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章树人在国内国外都见过许多次。他认为这是孙先生早年在檀香山受教育的思想结晶。我章树人在剑桥读书,得到的启蒙也是如此。我回国来办教育,难道不是为了传播这种平等和博爱精神么?可是,今天他感到了极度的痛心——日寇杀人放火,因为它是侵略军,是野兽,自然没有“博爱”可言;那么,我们的火车司机王大车为什么要说“轧死谁,谁活该”呢?而且他的确也是这么干的,开着火车冲向了卧轨的难民同胞呵!

这极端的痛心,并没有造成章校长办教育的理想破灭,相反,他越发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了!“假如这个火车司机王大车,小时候也在我的扶轮中学读过书,那么,他就不会干出这种野蛮的事情来吧!”是的,章树人相信教育能够克服野蛮。

章树人率领的“扶轮中学”,此时总共十三名男女老少,押运着十万册图书和课本,带着六麻袋糙米(这是李段长昨夜晚亲自领人送上车来的,而他本人,还留在耒阳,坚守岗位,等待着发出最后一列火车),以及简单的行李衣裳、锅碗瓢盆,靠着司机王大车的鲁莽劲儿和非博爱精神,火车终于闯过了衡阳车站和湘江大桥,放慢速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向桂林进发了。

朋友,你坐过闷罐车吗?

所谓闷罐车,就是有着铁皮外壳的货车车厢。它的外皮涂着黑漆,印着白色的车号和吨位。只有一扇笨重的铁拉门,可以上栓挂锁;两侧共有四只又高又小的气窗,带铁条栅栏,颇象监狱。对这种车厢最精当的形容词就是:闷罐。现在,整个的“扶轮中学”被塞了进去,满满登登,更象一个巨型的沙丁鱼罐头了。

这罐头里的“鱼”,都是真正的幸运儿。李段长力排众议,拨给了这么一节车皮,实乃扶轮中学不幸中之大幸!章校长心慈面软,居然放弃博爱而转变为偏爱——在五百余名师生员工之中单单“偏爱”了这十三个人,还不是殊荣和万幸么!只要看看衡阳车站卧轨拦车的难民和伤兵,谁还能说坐在火车上的人不是天之骄子哩!

这十三位男女老少,老的就是四十二岁的章校长本人,小的,是那八个孤儿学生,此外还有生物教员王雨农,地理教员周立言,精神仍不正常的图书管理员刘菊淡小姐和大力士校工李长辛。

天气异常闷热。沙丁鱼罐头里的“鱼”们几乎快被蒸熟了,烤干了。但是,做为关东军先遣骑兵铁蹄下的“漏网之鱼”,他们宁愿在这闷罐里蒸烤,也不愿被敌寇抓去煎熬。在这件事情上,王雨农先生有一段骇人听闻的经历。

这位身材矮小,脸色黝黑的生物教员,过早地花白了头发,看上去比章校长还要大几岁。他的学历也不浅,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十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难:毕业之后逃到东北,“九一八”事变又逃进关内,“七七”事变再次逃到南京……

他在南京城外一家私人的实验农场里当农艺师,培植番茄——西红柿。当时中国人大都没有吃西红柿的习惯。他带来的是日本番茄种籽,种在江南温湿的沃土里,精心管理,搭起支架,掐尖打蔓,去疯枝留果枝,倒也侍弄得秧矮果大,眼看着就能获得丰收,没准儿还能赚一笔扩大再生产的资金哩。这也是农作物新品种的引进呀。为了推销既可做菜、又能当水果生吃的西红柿,他还跑进石头城,给几家餐馆和水果店画了广告,写了说明书……可是,谁也没想到,这龙蟠虎踞的石头城转眼之间就被日寇攻破了,紧接着便是那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

王雨农躲在菜窖里,几天几夜不敢露头。枪炮声平息之后,他刚一钻出来,当场就被几个鬼子兵抓住了。幸亏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菜窖四周就是那几十亩日本品种的矮秧西红柿,而且成群的日本官佐正站在田里大嚼,这才幸免一死——王雨农大声叫喊起来,说他是日本侨民。官佐们围过来审问。王雨农反正是豁出去了,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日本同学的姓名,以及他们家乡的山川风貌,道路和著名建筑物的形状,并且一口咬定这些地方就是他和他几位亲戚的故乡。最后,他拿出了自己早稻田大学的毕业文凭,那上面填写着他的日本名字,再加上他身材矮小,日本官佐终于相信了他是个前来“支那”开拓农业的日本侨民。此后,不但允许他继续在这里栽种西红柿,还几次把他带在车上,进城去充当翻译。

南京城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几天就吓白了王雨农的头。

一天深夜,王雨农逃跑了……跑出了沦陷区,有如乞丐,沿着铁路线南逃。几个月之后,他蓬头垢面的走进了这所扶轮中学,声言自己可以教书。李长辛象打发叫花子般的给了他一块玉米面贴饼子,正往校门外边轰,恰巧被章校长看见了。一次长谈,王雨农受聘为生物教员。他勤勤恳恳,努力工作,以校为家,转眼已经过了五年。

后来,国内一家图片公司,出版了一大本厚厚的《日寇侵华暴行实录》图片集。章校长买了两册,放在图书室里,却又规定只准教职员借阅,不准学生们看。王雨农先生看了,又一次勾起在石头城里亲眼所见的惨状和痛苦的记忆。他对校长说:“不让学生看,是对的!”

只有今天,“扶轮中学”挤在这闷罐车里,又蒸又烤,八个孤儿学生全都张着小嘴喘气,满脸流泪,浑身淌汗,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章校长和王雨农先生才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两本《日寇侵华暴行实录》。

“应该让学生们看一看……”王雨农说。

章校长点点头。

利用火车停站过夜,加煤加水,人们下车埋锅做饭的机会,在大力士李长辛的帮助下,费了不少功夫,王雨农才把那两册令人触目惊心的图片集找出来。第二天开车之后,章校长把它交给大家传阅,“王老师,你给同学们先说几句吧!”

“好,我说几句多年不愿意说的事情。我是从日本逃回国的,又从伪满跑进关里。我亲眼见过鬼子兵在咱们中国首都南京的大屠杀!”

“今天,我仍然不敢回想这些令人发指的血腥事实。更不愿意给孩子们讲,是呵,不忍心给小孩子们讲……”

“我只能说,这一本《日寇侵华暴行实录》是绝对真实的。它的前言,也就是文字说明里,说这几百张图片都是日本兵自己拍摄的相片,被咱们中国军队缴获过来的,汇集在一起,印成了这本图片集。这是日寇在咱们中国国土上烧杀掠夺的罪证,铁证!都是真的,只不过比我亲眼所见的少得多。同学们,也许你们要问:日本兵杀人放火,为啥他们自己还要把这些罪行拍成照片呢?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是法西斯强盗,没有人性,才杀人取乐!他们是最野蛮的鬼子呀……”

这本图片集,是根据其内容,大体上按照烧、杀、奸淫、掠夺……分类的。任何同胞,只要他还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看过之后就能永远记住,没齿难忘!

房屋在燃烧。狂笑的日军往茅屋上浇煤油。整个村庄在燃烧。城市的街道在焚毁!

穿背带裤的日本军佐高举起长长的军刀,刀下是捆着双手引颈受戮的中国同胞。成群的居民正在被活埋。老槐树下吊着村民的尸体。日本兵一手扶刀,一手提着砍下来的人头。刺刀对准孕妇的大肚子。尸首堆成小山包!

一排赤身裸体的青年妇女。坐着的军曹,伸手拉着女人的裤腰照相留念。尚未发育的小女孩被兽兵们围着取乐。

轰出村口的牛羊。“三八”式步枪挑着的鸡鸭。牵着大肥猪哈哈大笑的日本兵。刺刀下挖战壕的中国民工。码头上,一队队中国苦力扛着大包大箱,弯腰扶地,往日本“丸”(轮船)上装货……

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仇恨,更不是哪一个同胞姊妹的耻辱啊!

闷罐车厢里不再是燥热,而是袭来了一股寒气。彻骨的严寒。人们战慄着,气炸了肺,咬破了唇。李长辛紧攥着拳头,指甲扎进了手掌心。

“不当亡国奴!”

虽然没有谁喊出声来,却是人人心底爆发出来的吼声。

章校长似乎听见了这悲愤的吼声。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仅仅两本图片集,就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图片集也是书,对,图书能起到唤醒民众的伟大作用啊。我这节闷罐车厢里,就运载着十万本图书,对,十万!这是好几所扶轮中学陆续合并,集聚起来的大数目。

想起了书,章校长心里便是一片光明,黑乎乎的闷罐车厢里也是琳琅满目了。是呵,他这些书,包括了从《三字经》、《百家姓》到全套《二十四史》的许多门类。既有《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样的五才子书;也有《安徒生童话》、《简·爱》、《少年维特之烦恼》、《格列弗历险记》这样的青少年读物;更多的则是与中国历史、地理、古文、诗词、名人等有关的课外参考书,辅助教材;还有一部分英文原版书,甚至保存着马克思的全套《资本论》。所有这些书,在章树人心目中都是国宝!

多少年来,在章树人心里都固守着这个信条:爱书,爱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就是爱国。

坐在书箱子上,想着想着,章校长忽然大声说道:“有了这一车厢民粹国宝,我就能在十天之内开学!”

没人答腔。大家不知道章校长嘴里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知道他坐在难民车上怎么还要说“开学”?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民粹国宝”既包括了这十万本图书,也包括了这同车共济的十三名师生员工啊!

没人答腔,只有车轮碾轧铁轨的隆隆声。

扶轮中学散伙了吗?没有。抗战要取胜,没有教育行吗?不行。抗战胜利之后,要医治战争创伤,建设富强的中国,永远不再受外寇的欺凌,没有教育行吗?更不行!怀着这样简单而坚定的信念,章校长恳切地告诉大家——在黑乎乎的闷罐车里发表了第一次演讲。

“别瞧咱们人少,师资不多。我有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刘小姐除了管理图书,还能教数学;我能教国文,英文;周先生教地理,兼历史;王先生教生物,还能兼物理、化学;工友李长辛有一身好武艺,就教体育吧!还有你们八位同学,不论年龄大小,都是咱扶轮中学的老同学,就边学边教,现炒现卖,我看你们都能给新同学当个小先生,至少也可以给级任老师当个小助手。哈哈,驱逐了倭寇,要是再让我当三十年校长,我章树人敢立军令状:一定能为我中华民族培植三万栋梁之材!我恳请诸位记住:教育是民主的基础,学校是文明的摇篮。目前,咱们就是要在最困难的时候,学会保存最美好的东西!”

章校长在闷罐车里的这次演讲,对师生们起到了多大的鼓舞作用?眼下还很难说。倒是一路上的风风雨雨,形形色色的见闻,时常给大家脸上蒙了一层又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