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提高大家学习的兴趣,章校长给学生们出了一道“悬赏题”,指着铁路北边的龙江说:“假如这里有一条船,不经过海洋,谁能从内陆河道把它划到北京去吗?”奖品就是他自己使用多年的那支派克钢笔。考试方法是不准翻看地图,但允许互相讨论,也允许向老师请教。
“周老师,您说这道题本身正确吗?”
“您可没讲过从广西坐船能回北京……”
“周老师,您教教我吧!”
“校长说的这只船,该不是飞船吧?”
“周老师,我看您也答不出来!”
学生们立刻就把周立言老师围起来了。这真是一条锦囊妙计呀,“点将”与“激将”相结合,看你周老师如何推托!高年级的学生,把自己的难点和答案变成悄悄话儿,跟周老师咬耳朵;低年级的学生可就急了眼,你抻胳臂我抱腿,恨不能把周老师抬走,霸占了。
周立言也觉得自己转瞬之间就身价百倍,成了孩子们竞相追求的导师,甚至变成了三岔小站草坡上的风流王子!难道不是吗?十七岁的大姑娘哈玉抱住他的胳臂咬耳朵,那隆起的胸脯已经贴在他的肩膀上,还有,瞧瞧,连美丽的刘菊淡小姐也追过来了!她还从来没有“追”过我哩。难道她也对章校长的旧钢笔感兴趣?当然不是——这件奖品只能发给学生。可见,她是利用这个机会来向我表示好感,感谢我坚决要求代替他去坐车顶呀!她一定是最后体会到了,在关键时刻,拽掉她的袖子,要求替她去坐车顶……只有我周立言才是她最可靠的保护人!
不论周立言如何作想,反正章校长的锦囊妙计又一次将他推上了讲台——讲台就在河滩上。
学生们立刻活跃起来,邻车厢的“小老头”们也凑过来参加讨论了,嘁嘁喳喳,象一群小鸟,好不热闹。刘菊淡和鲜于国风对这道“悬赏题”也很感兴趣,也以学生的身份来听周老师的“启发诱导”——只能启发,不能把题儿点破,那岂不变成校长考地理教员了么。而且周立言也宁愿将这道题“悬”得时间长一点,好让大家围着自己转,多当一会儿导师和风流王子。于是,在周老师的启发下,孩子们拿着树枝在沙滩上反复绘画航运图,等于在复习地理课。
可别小瞧了这道“悬赏题”呀,它象难民群里一颗小小的火星儿,点燃了孩子们求知的欲望。它象教育史上一首小小的诗歌,写下了“中国不会亡,教育永不停”的篇章。如果说西北延安的青年们此时正在演出《夫妻识字》的秧歌剧,那么,南国的少年们也正在绘画“湘桂通津”的航运图!
十二岁的余思燕是从北京带出来的铁道孤儿。她父亲是长辛店机车车辆厂的技师,夫妻二人都惨死在日寇的炮火之中。她家就住在宛平县城内。除此之外,小思燕还记得什么呢?日寇攻打芦沟桥的时候她才五岁,刚进幼稚园。后来,爸爸的朋友带着她逃难……这位叔叔当八路打鬼子去了,便把她交给了扶轮小学,扶轮中学。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对于故乡北京城,她还记得什么呢?章校长的这只船可是要划回北京去的呀……对啦,她还记得芦沟桥!记得爸爸上班下班天天经过的永定河和芦沟桥。记得妈妈抱着小思燕站在桥头(芦沟晓月)的大石碑旁边等爸爸回家……对啦,爸爸妈妈还领着小思燕到芦沟桥上去数过那些千姿百态、任何人也数不清的石狮子哩!当地人有个为儿女祝福的美好风俗:当这孩子快要进学堂的时候,爹妈就带着他上芦沟桥去数狮子。不光孩子数,大人也帮着数,因为每一个人数出来的数目都不一样,每一遍数出来的数目也不一样。一定要细心,要诚实,数出来的数儿越多,孩子长大了就越聪明。因为思燕从小就绝顶聪明,所以刚上幼稚园的时候,爸爸妈妈就领着她上芦沟桥来数狮子了。他们数呀数呀,数完了南边数北边,结果呢?女儿说是二百八十二,爸爸说是四百二十三,只有妈妈数出了四百六十八!怎么差得这样多?一定是妈妈心眼好,心眼儿细,最疼小思燕,才没有漏掉大狮子身上背着的小狮子……可是爸爸妈妈,你们再也不来背一背自己的小女儿了呀!今天,远在广西的龙江畔,章校长给了余思燕一条智慧的航船,让她划回北京去,“周老师,您可得好好教教我呀!我真的想家了……”
在孩子们的包围和恳求之下,周立言老师不得不认真讲课了。经过高班学生提出的各种方案,再加上周老师的启发诱导,最后由画家鲜于国风在沙滩上画出了一大幅内河航运图。
原来答案是:船儿沿着龙江往下划,下游是柳江;再下游是黔江;穿过大藤峡向东是浔江;到了梧州逆桂江北上,上游就是美丽如画的漓江了!过了桂林,再往北去,经过六十里长的灵渠(也叫湘桂运河),便进入了湘江上游;然后顺流而下(实际是北上),直达洞庭湖;穿过八百里洞庭而进入长江;东到镇江;再由大运河北上,就可以直达北京城的左安门了!
“这条航道的关键是灵渠。”周老师讲。
鲜于国风喟叹着:“原来‘湘桂通津’指的就是沟通湘江和桂江的这条人工运河呀。中国人真了不起,两千年前就把祖国大地用运河交通联结为一体了。这也是列强瓜分不了,日寇并吞不下的一个原因呵!”
刘菊淡赶紧补充:“从秦朝起,全中国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推行郡县制,两千多年了!小日本怎么吞得下?鲜于先生,我还记得您那幅漫画《蛇吞象》哩,真是画得太好了!”
“灵渠是什么时候修建的?”章校长问。
“是秦朝!”高二学生哈玉立刻回答。
“对对。后来隋炀帝修大运河;乾隆皇帝从运河坐船七下江南视察国情……哈哈,这里边的好故事可多啦!就请周老师慢慢讲给大家听吧。”章校长鼓动着。
“讲!讲地理,讲历史,也是爱国呀!”周老师果然被鼓动起劲头儿来了。
章校长激动地说道:“是啊,爱国,并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它包含着热爱祖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包含着热爱咱们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文化!”
讲到爱国,鲜于国风最易动感情,呜咽着说:“我的祖国,美丽的三千里江山,被日寇蹂躏半个世纪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家乡去描绘汉江上的白帆哟……”
章校长拉住他的手,“朋友,请你相信,我敢断言:小日本的气数再也拖不过三年啦!”
经过大家热烈的讨论,学生们一致赞成把奖品送给周老师。周立言深受感动,觉得荒凉的三岔小站也值得留恋,苍苍龙江也脉脉含情,特别这孩子们的拳拳童心,才是最美好的世界。当他双手接过章校长使用多年的这支旧派克笔的时候,嘴里不说,心里却已经承认章校长坚持复课是有远见的。他觉得自己的心,与校长的心,同学们的心,贴得更紧了。
晚上,周立言的枕头挨着章树人的枕头,两人仰着脸观察满天繁星,进行着名副其实的谈天儿。
“校长,我听说您对中国人名、地名的涵义很有研究啊?”
“哈哈,这是一种怪癖……比如说你这个周立言,就有讲究。我猜,你排行老三。你大哥叫周立德,二哥叫周立功……”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立言一个鲤鱼打挺儿,便跳了起来,惊呼:“不得了啦!章校长会算卦,完全对!我可从来没说过……”
他这一叫,吵得王雨农和鲜于国风,以及学生们全都不睡觉了,一个个侧起身子,听他俩神聊。
“我不会算卦。不过,古话说,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看起来,你家老太爷对你们三兄弟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呵!”
周立言唏嘘着:“家父已经过世了。大哥留在老家务农,种庄稼怎么立德呢?二哥倒是当兵了,打鬼子,也许可以立功。至于我……”
“我看你也是命中注定呵,师范毕业,就要站一辈子讲台,立言——立着发言。”
“校长说话真有趣儿。不过,我可不想当一辈子教书匠,天天立着发言,而且仰着脖子脸朝黑板,吃它几百斤粉笔末儿!”
“咱们就是靠舌耕度日,吃粉笔末儿为生嘛。粉笔末儿,多么清白!我还写过一首赞叹粉笔的打油诗呢,不信,念给你听听:白盔白甲三寸长,老师举我爬黑墙,曲曲折折走弯路,粉身碎骨教儿郎!”
鲜于国风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好一个粉身碎骨教儿郎!”却把睡在旁边的女学生们也吵醒了。
刘菊淡一直暗自计算着,自从小陈教员葬身柳江至今,鲜于国风先生始终处于极度悲伤之中,只有今天,章校长那道“悬赏题”,才引得他开口说话。现在,他又在为校长的打油诗喝彩,这也令刘小姐感到了一些宽慰。
王雨农老师也参加了谈天儿,“校长,在三岔车站的荒地里,咱们学校也能复课,这是奇迹,也是事实!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今天您出的那道悬赏题,说实话,我听了也受教育。中国不会亡,有着很深刻的道理呀!”
章树人又激动起来了。他这个人,说也有趣儿,别人对他冷冰冰的时候,他不灰心丧气;只要别人有一丁点儿善意的表示,他的眼睛就立刻湿润了,胸中便能燃起一盆红火。“是啊,诸位老师,你们多给学生讲讲历史地理吧!中华民族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化传统,形成了一种非常坚韧的向心力、凝聚力。鲜于国风先生那幅漫画就表明了这一点——帝国列强想瓜分中国,分不开!想整个吞掉,更吞不下!”
“校长,我开始理解您啦!”周立言说:“懂得了您为什么在这痛苦的黑夜里,点亮一盏教育的明灯!”
刘菊淡不好意思插话,但她觉得自己也参加了谈天儿。她不但更加敬佩章校长,甚至觉得周立言先生也有了长进,所以,他在柳州馒头形小山包上那些不礼貌的纠缠也就降格为次要的,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了。
师长们的谈天儿,身边的学生们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都不困了,闪动亮晶晶的眼睛,仰望夜空,这无穷尽的苍穹,蕴藏着多少秘密,多少希望,幻想,和多少诱人的故事啊!生于乱事,然而,他们的一生毕竟刚刚开始,前途未可限量!瞧吧,满天星斗,正朝孩子们调皮地乱眨眼哩。
忽然,夜风吹来了另一个女孩子嘤嘤的哭声,令人揪心。这凄惨的哭声,时断时续,时隐时现,抖落了天上的星星,学生们的眼睛也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三岔小站的荒野里,交织着希望与罪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