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火车头不冒烟,师生们就甩不开独眼韩,还得跟这个恶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独眼龙韩队长自从当众栽了跟斗,变得更加鬼鬼祟祟,白天总是跑到街上去,天黑以后才悄悄地钻回来。谭老板娘子和谭萍萍则很少出屋,打水、烧饭、上厕所,也是低头走路不看人,更不说话。这“一家子”简直是个谜,谁也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
章校长担心出事,但他仍然坚持要求给学生们天天上课;李长辛更担心出事,把两把斧子磨得锃亮,早晚的还教石家壮这几个男学生练拳脚,镇镇场面,可是夜里枕着斧头也睡不踏实。
在这馒头形小山包上,真正无忧无虑、吃得饱睡得香的,只有一只小灰鹅。
那还是章校长带着学生们上山砍柴的时候,回来的路上,余思燕在村边的草丛里拣到了一只有病的小鹅。它瘦骨嶙峋,两脚软绵绵的,卧在草丛里叫,不会走,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能自己觅食了,比一只小鸭子大不了多少。余思燕双手捧着它,跑过来给校长看。校长明白了学生的意思,便放下柴担,领着余思燕进了村子,问过这家问那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病鹅的主人。
“我不要啦!”老太婆苦笑着说:“谁个拣到它,就送把谁个。”
“您为什么不要小鹅了呢?”余思燕小声又关切地问着——是章校长示意,要她自己去跟老太婆打交道。这也是他随时锻炼学生独立办事能力的习惯。
“不要啦,养不起。”
“为什么养不起呢?”
“它吃得多,长大了赛得过一口猪,一餐吃一盆!”
“小鹅吃什么呀?”
“啥东西都吃,吃草,吃菜,吃鱼、蛙、虫子,更要吃谷!”
“那不是很好养活吗?”
“唉,我家哪有谷米喂它吃!再说,养大了也得叫丘八抢走……再说,这只鹅崽有软病,也难得养大……再说,阿婆我也老啦,屋里没有后生子去给它摸鱼虾……”老太婆“再说”了半天,还是执意不要小病鹅了。
章校长一直没说话,心里却很高兴——余思燕挺聪明嘛,跟广西阿婆谈得头头是道。现在,他见余思燕把小鹅抱得更紧了,就给老太婆留下一点钱,让学生把病鹅带回学校去。
为这件小事,他俩在村里盘桓了一个多小时,天都快黑了,害得一道砍柴的师生们在路上饿着肚皮好等。
“真不值得,这何苦哩!”周立言埋怨着。
“唉,学生们一丁点儿好玩的东西也没有哇!”章校长说。
刘菊淡看看小病鹅,点头附和:“小燕要是能把病鹅养活了,也是救一条命呀。”
周立言最不满意的,莫过于刘小姐给章校长帮腔了,他骂一声“鹅道主义!”挑起柴担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刘菊淡反被逗笑了。
回到学校,余思燕几个年纪小些的学生果然产生了强烈的责任心和乐趣,一齐动手抢救小病鹅——你给小鹅捉青蛙,我给小鹅逮蚂蚱;你给它喂水,我给它梳毛;你给它拔草,我给它絮窝……连不敢抬头看人的谭萍萍,也偷着跑来参加调养小鹅的活动了。
一天,独眼韩外出了,萍萍立刻盛了小半碗饭来喂鹅,恰巧遇见了章校长。这个不敢说话的“哑女”,猛地拽住校长的手,指着小病鹅说:“你们也救救我吧!我还不如它哩……”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章校长心如刀绞,使劲咬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不知怎样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才好。他给萍萍擦掉眼泪,自己却落了泪。最后,章校长才发誓般地说:“孩子呵,一定要活下去!老师决不会抛弃自己的学生!”
也许正是因为听了这句话,萍萍才感到自己有了亲人,才坚持着活了下来。
又一次,在偷着喂小鹅的时候,萍萍听见大姐姐哈玉在劝十四岁的广州女孩李思穗:
“野菜也得吃饱!苦菜也得往肚里咽……别忘了校长的难处,他有什么办法给你吃白米饭呢?别忘了校长讲的‘卧薪尝胆’!别忘了咱们都是孤儿,更不能忘了爹妈是怎么死的!”
哈玉说得李思穗满脸流泪,旁边的萍萍却哭出了声:“大姐姐,原来你们也是孤儿呀!”
“我爹是日本兵烧死的!”哈玉拉住萍萍问:“你爹娘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真的姓谭吗?我听刘老师说,独眼龙的太太,不是你的姐姐……”
“我,我……”萍萍猛然想起了什么,牙齿打战,脸色煞白,慌张地跑开了。
在学生们精心调理下,小灰鹅也会跑了!它摇着尖尖翘起的尾巴,在小山包上一扭一扭地到处跑。它会歪着脑袋拔草吃,会直着眼睛追蚂蚱,更会追赶小主人,扬着头要东西吃。经常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跟它捉迷藏。
章校长看了也很高兴,笑着对教员们说:“小动物是孩子们天然的朋友!”
王雨农也说:“这只小鹅,身兼数职——是咱扶轮中学的排球、足球加篮球呀!”
就在这只毛茸茸的小鹅不再象个绒球,两只翅膀刚刚长出硬翎来的时候,“扶轮中学”的校园里又发生了一桩稀罕事儿。
准职工里的那位朝鲜人,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鲜于国风先生,清晨来见章校长,郑重其事地提出请求,要在校园里举办一次个人画展,“恳请校长先生给予支持!希望刘小姐协助我布置展览室。我决定公开卖票,并将全部收入都捐献给扶轮中学。”
这时候在柳州办画展,简直是发神经病!还要卖票,更属奇闻。谁知,我们可爱的章校长却一口答应了,还说:“除了刘小姐帮忙,我还可以叫李长辛把门收票。”
周立言听说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把王雨农拉到屋里,敲着桌子骂章校长和鲜于国风是“两个疯子!一对儿狂人唱双簧。”
这位画家鲜于国风,三十六七岁了,但体格健壮敦实,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样子。他生得方头扁脸,单眼皮,细长型的“线儿眼”,瞪眼的时候也象是眯缝着——到过朝鲜的王雨农老师说,这是典型的朝鲜人脸型。他还指出,鲜于国风是轻度罗圈腿,这是因为朝鲜孩子都是背在妈妈身上长大的,两条小腿夹着大人的腰,十之八九会长成罗圈样儿。
鲜于国风的打扮也有点特别,头戴鸭舌帽,后腰带上总爱挂一条叠成长条的洗脸毛巾,走起路来摇摇摇,有点象那只小灰鹅。因为这副模样,加之他的名字太罗嗦,所以大伙儿一律简称他为鲜于,或于先生。
鲜于和另一位真正当过教员的准职工陈先生住进马蹄形小院之后,表现也与众不同,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他俩既不兼课,又不上山砍柴,不享受学校的野菜粥,也不到院子里乘凉听故事,连独眼龙“锻炼”谭萍萍这样的事情都不闻不问,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他俩常常是一大清早就出去,中午或者晚间才悄悄地回来,进校门的时候对李长辛笑笑,就不言不语地躲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了。这房子也特别,也“与世无争”——是原先扶轮小学的一间贮藏室,也许是菜窖,半地下式的低矮平房,孤零零地盖在一边,又黑又潮,连准职工们都不屑一顾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他俩成天躲在屋里干些什么。章校长也没去拜访过这两位有师范毕业文凭的教员,不是不爱才,只因为记住了周立言的话,闷罐车厢早已满员了,再下“口头聘书”将来上车的时候怎么办?所以,碍于情面,有口难言,也就没去那阴湿的半地下室看望过。
整个“扶轮中学”只有刘菊淡小姐知道鲜于的底细。契机并非偶然——鲜于早就一眼“看中”这位美貌的小姐了。
这天早晨,朝阳明媚,爱清洁的刘小姐在井边洗头,洗了头又洗衣服,因为没有肥皂,用的是从皂角树上摘的一种皂角籽——它能浸泡出带碱性的滑唧唧的皂角水来,只是用过之后要用清水多漂两遍,比较费事,费时间——她“霸占”了井台,恰巧鲜于也来打水,二人闲谈了一阵儿。
“刘小姐,您真美呀!”
这第一句话就把刘菊淡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大白天,井台不在校园里,她多半会端起脸盆就跑的。现在,她张大吃惊的眼睛,瞥了鲜于一眼,却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纯真友善的神情。
“唉,要不是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谁一开口就夸奖小姐美丽,那就是最讨人喜欢的语言了!”刘菊淡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来。
然而这并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和恭维,在画家的眼睛里,二十岁的刘菊淡小姐,此时很象一位难民西施——她穿着带补丁的小褂儿,解开了两只领扣,领子挽了进去,露出雪白的脖子和一截胸脯;袖口也挽得高高的,两条胳臂真象鲜藕;特别是披散着湿漉漉的黑发,在皂角水里揉衣裳和弯腰打水的姿态,再配上远处遭轰炸之后的几缕余烟……这不正是一九四四年金秋的一幅柳州风情画么?
被鲜于的目光从头到脚“扫描”和“爱抚”着,刘菊淡由吃惊渐渐变为不好意思了。她再瞥画家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也更加纯真……忍不住地问了一句:“难道您想拿我当模特儿,画一张皂角洗衣图吗?”
“会有肥皂的!”鲜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胜利以后,刘小姐不但应该有香皂,有花露水,还可以穿我们朝鲜出产的真丝彩绸衣裳!”
“朝鲜姑娘爱养蚕吗?”
“是的,我的姐妹、母亲和祖母都养蚕,缫丝。雪白的真丝,一大卷一大卷儿的,象银丝拧成的大麻花,一卷就有一斤重。交给日本人的纺织株式会社,一卷丝换两斤杂和面。”
“你的姐妹穿上彩绸衣裳一定很美吧!”
“也许我祖母年轻的时候穿过……现在,除了日本女人和随军妓女之外,我们朝鲜人是亡国奴,谁敢吃大米、穿绸缎,就得杀头。”
“啊!日本鬼子,太野蛮!”
“所以我逃到中国来。又从东三省逃进关里,逃到江南,也许还要逃到云贵高原去……就是为了不当亡国奴!刘小姐,我一定要给您画一幅画,因为您很美。看见了美的东西,我就要画。即使在苦难之中,也有美的存在。”
经过这次井边闲谈,刘菊淡一点也不怕这个外国人了,甚至从内心里觉得鲜于比周立言更可亲近,他懂礼貌,象一位兄长。因此,有一次鲜于招手叫她到那半地下式的小屋里坐一坐的时候,刘小姐很坦然地钻了进去。
钻进这间贮藏室,刘菊淡惊得目瞪口呆,恍如进入了梦境,来到一个童话世界。
室内点着一盏炽白的煤气灯。除了门窗,三面墙壁都是大幅的壁画:一幅是湛蓝色的大海,迎面看去,波涛滚滚,水天相接,一望无垠,好象这间小屋被拓展到了无限大!一幅是朝鲜的苹果园,绿树成荫,果实累累,近处有身穿彩绸衣裙的妇女收摘苹果,远景是姑娘在荡秋千,活象几只上下翻飞的彩蝶。第三幅更令人吃惊,原来正是刘菊淡坐在井台上洗衣服的景象,既传神又逼真,惟妙惟肖,楚楚动人。旁边题着一行墨字:难民西施图。鲜于国风默写于柳州扶轮中学。
“您从哪儿弄到的这些颜料?还有气灯,煤油……”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刘小姐选择了这个平凡的话题。诚然,在人们天天都饿肚皮的时候,提这问题也是实实在在的。
“如今柳州的地摊上,什么都买得到。”
“您从哪儿弄的钱呢?”刘小姐认为这也是判断好人与坏蛋的一个标准。
“我卖画儿呀。”
“这年月还有人买画儿?”
“这年月不是照样有人办学校和义务讲课嘛!”
“什么人买您的画呢?”
“各式各样的人。懂美术的文化人;从重庆、贵阳开着汽车到柳州来发国难财的古董商人;美国的随军记者;山里的财主、乡绅;还有撤退过路的军长、师长、官太太们……”
“您都画了些什么画儿呀?”
“刘小姐,我天天出去写生。画山水,也画众生像。明天您愿意跟我出去看看柳江吗?顺便还可以采集一些皂角,山坡上有不少皂角树哩!”
刘菊淡欣然同意。没向校长请假,就跟着鲜于国风爬上了柳江边上的立鱼峰。这座石头山挺拔笔陡,外形很象一条立着的大鱼,远远望去,又象是从柳江里窜将出来,意欲跳到天上去,气势非凡。从山脚往上攀登,还是有路可通,艰险而多乐趣。
站在立鱼峰的山半腰,已经可以俯瞰柳州全景了。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啊!四面峰林,三边环水,大自然赋予它的独特风光,即使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阳朔,人间天堂的苏州、杭州也愧对弗如呀!刘菊淡看了一会儿,觉得鲜于说柳州城三边环水并不确切,因为清澄秀丽的柳江在此地几乎是转了一个圆圈儿,很象瑞士欧米加手表的商标“ω”,把个柳州城包在了正中央,真是一块奇美无比的宝地啊!
爬到山颠,居高临下,远眺柳州,诗情画意,美不胜收。二十岁的刘菊淡忽然悟道了——人的眼睛,看天、看地、看社会,也有许多视角,诸多层次。蹲在地下,细看沙蟹设置的小小陷阱,也有昆虫世界里的阴谋与悲剧;回首浅坟,审视豺狗拖出来的韩太太零乱的尸首,又觉得人生道路的艰险和扑朔迷离;囿于马蹄形小院,就无法回避萍萍的哭声和独眼龙的残暴;只跟周立言一人交友,便难以摆脱他的追逐和纠缠……只有今天!站在这高高的立鱼峰上,远眺柳江,鸟瞰人寰,才感到了大自然的雄伟。这锦绣江山,是日寇和任何恶人也搬不动、吞不掉的呀!
“鲜于先生,我觉得,站在高山上,就看不见死尸、苍蝇、豺狗、谭老板娘子和独眼龙了,也闻不见那些臭味儿了。您说,人生……还是要站得高才看得远是吧!”
“非常对!这就是我常常上山来绘画的原因。”
“有些人看破了红尘,躲到大山上,剃发为僧尼,也是这个原因吧?”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爱美,寻找美,却并不是有意回避矛盾的人。最近我还打算借贵校的教室举办一次抗战画展哩,希望得到章校长的支持,他也是个直面人生的热血男儿!”
“您认为自己是热血男儿?”
“文如其人,画可见骨。过几天请你参观我的画儿,你从中就能了解我的为人,也许你我还能交上朋友呐!”
又是一个要“交朋友”的。刘小姐不敢深谈了,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天气也很好,秋高气爽……”
画展开幕的前三天,鲜于的忠实伙伴——那位天天上街替他卖画的陈教师,便在柳州城里贴出了几十张大大小小的海报。这些海报居然吸引了成百上千的观众,熙熙攘攘地前来观看“抗战画展”!周立言和王雨农,包括独眼龙韩队长和姚大夫,以及居住在马蹄形小院里的各界人士,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解释难民城里此种近乎荒唐的热情?
面对这不可思议的踊跃场面,聪明的刘小姐也是又兴奋又迷惑,跑来向章校长请教:“怎么会来这么多人?怎么都有钱买票呢?”
章校长也很受感动,热情地说:“因为这是抗战画展。人心所向呵……他们就是饿一天肚皮,也要省出这一千元门票钱,来亲眼看个究竟。柳州城太悲惨了,难胞们听不见一丁点儿好消息。现在听说要在扶轮中学办一次抗战画展,而且公开声明,卖票的钱全部捐给学校办教育,刘小姐,你想想,这不是最能鼓动爱国心的壮举么?人来得越多,越能说明中国不会亡!”
鲜于国风先生的二百多幅水彩画、水墨画、油画和漫画,没有画框,全都挂在教室里,以及马蹄形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小陈教员负责卖票,大力士李长辛把门收票。刘菊淡领着八名学生接待观众并维持秩序。鲜于国风则亲自在院里卖画——多数展品标了价钱,也有一些是非卖品。
在一幅万里长城的油画前,许多观众停下脚步,喟叹不已。
有一幅漫画《蛇吞象》,把日本列岛画成一条毒蛇,张着血口妄图吞噬中国“大象”,已经把东北三省那一部分咬在嘴里,却是无法再吞——长长的象牙刺破了毒蛇的肚皮,它已经是撑得要死的样子了。青年观众看着无不发笑。
另一幅是个中国村姑,身上缠着一条头戴日本钢盔的巨蟒。看后令人揪心!
还有讽刺奸商的——头戴瓜皮帽的奸商,屯积居奇——身后是堆成山包一般的粮食,他手里提着巨大的“制钱”,从钱眼里窥视外边的饥民。也有揭露汉奸的——他的脑袋是一朵向日葵,朝着毒日头媚笑。这些漫画,吸引的年轻观众最多,大家一边看,一边怒骂汉奸和奸商。
有一大幅彩墨国画《醒狮图》,标价一万元法币(相当一枚银元),当场被一位青年军人买走。
一幅美好的油画,画面上是一位裸体少女在山泉下洗濯。有人想买,却没有标价。倒是许多中年观众在此驻步不前。
周立言对刘菊淡跟着鲜于去爬立鱼峰的事情耿耿于怀,站在这幅裸女图前边挑毛病,很不客气地说:“抗战画展,为什么展出与抗日毫无关系的玩意儿哩!”
没承想,两位中年观众当场予以反驳:
“怎么能说与抗日没关系呢?少女是和平的象征!”
“画得越美,越能激励民众奋起抗战!”
鲜于国风听见了,大为感动,立刻赶过来说:“二位如果喜欢,我情愿奉送!”
两位中年观众又抢着说:
“不!先生这幅油画是艺术珍品,我们岂敢掠美。还是先生自己珍存吧。”
“我们俩,唉,自身难保……承蒙先生错爱,感谢了,惭愧呀!”
刚才想买这幅油画的一位商人,此时又挤过来说:“你不标价,看来是非卖品,可是现在又要白送人……好吧,我出个价儿:十块光洋!怎么样,嫌少?二十块!卖给我。”说着就要动手摘画。
鲜于国风一把拦住:“你出多少我也不卖。”
商人急了:“这是为什么呢?”
鲜于笑笑:“因为你不识货。”
刘菊淡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他们几个人的对话。周立言的挑剔,商人的庸俗,鲜于的清高,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次别开生面的“抗战画展”,从早到晚,接待观众数百人,连门票带卖画,总收入相当可观。鲜于国风执意捐赠给扶轮中学,章校长反而躲了起来,不收。第二天,鲜于和小陈用这些钱买回来四麻袋大米,直接交给了李长辛,并且说明:“请你转告章校长,这可不是用来换聘书的。”
此事弄得章校长进退两难,大米不能不收,眼看着师生们连野菜粥都喝不上了,赶明儿上了火车,半路上可吃什么?收了大米,马上就颁给“口头聘书”,他又羞于启齿,那不跟国民政府里“花钱买官”差不多了么?我们可爱的章校长呀,对付独眼龙那样的恶人,还敢挺身而出;对待柳州火车站的调度员和鲜于这样善良的人,反而一筹莫展。这也许又是在犯书生气吧?
唉,文人的弱点实在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