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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拾忆 §3.川江号子

到了秋天,长江水落,水面变窄,江水也变得碧蓝,清澈见底。三岔溪不再是一片汪洋,又恢复成涓涓细流的小溪模样。傍晚时分,沿二岔溪走到长江边,看日落西山,秋高气爽,别是一番景象。

在三岔溪口外的长江中,有一个叫石盘滩的险滩,滩头水激浪高,水声轰隆,在马家大院里都能听到。特别是在夜间,那轰隆的江水声与三岔溪潺潺的溪水声,合奏出一首动人的交响曲。

石盘滩滩险水急,沿江水面突兀出的嶙峋怪石上都有被纤绳勒出的深深的凹痕,那是纤夫们为借力将纤绳绕在石头上长年累月磨出来的,它也正是长江纤夫千年血汗的印记。

长江大水退后,江边沙岸浅草芊芊,各家的放牛娃都把牛群赶了过去,大家在草地上或躺或坐,吮着草根,摆龙门阵,看牛群在草地上吃草,还有公牛对母牛的追逐和公牛间的角斗。

由于长江水清,岸边见底,许多姑娘相约到江边洗衣,这时的江边,一片杵声笑声,似乎是成了习惯。长江的纤夫总在这时,出没在岸边嶙峋的石堆里,和着艰难的脚步声的号子声高亢入云,威武雄壮,好像是故意喊给洗衣姑娘们听的。那些纤夫赤身露体,只有一片实在不能叫裤衩的布片遮住下身。在江边洗衣的姑娘,听到号子声,羞答答地抬起头来看,又很快地低下头去,斜眼偷看纤夫那古铜色的背膀。这时,有些年轻的纤夫,总喜欢用号子唱出些情歌来挑逗,有的歌词粗俗,惹来姑娘们的嬉笑回骂:“你们这些老鸦(读wa)啄的!”“你们这些打水棒的!”听家里的老人们告诉我们,“打水棒”就是指淹死后在江上漂着的浮尸,因常有老鸦站在这些浮尸上啄腐肉吃,所以称为“老鸦啄的”。

姑娘们这种看似恶毒的回骂,反而带来纤夫们的高声大笑。听老人们说,他们这些对骂实际就是在打情骂俏,以至于一来二往就喜欢上了。有的姑娘就是这么暗地与纤夫约好,随着纤夫走了。我没有亲见,但我相信,那就是烈火遇干柴的爱情。

我现在已进入百岁了,但这种童年时在秋日夕阳下听到的长江纤夫的号子声和洗衣姑娘的欢笑声以及在石板上槌打衣服的杵声,有如长江边上的合奏曲,至今都常响在我的耳畔。不过那号子声和舞台上听到的已雅化的川江号子不大一样了,那原始的川江号子声,只听粗犷,不大悠扬。可惜真正的川江号子,现在几乎听不到了。

川江号子其实有不同的两种。一种是下水船上划桡摇橹的船夫号子,这种号子由站在船头的桡头带着呼喊,船夫们随声呼应,形成一致的长桡划水的动作。这种号子随水势流动的缓急或徐或急,或低沉或高亢。特别是在过大滩时,随着那桡头几句激奋的高声大吼,全体船夫奋力急速划桡,那一致回应声和急速的划桡声、踏脚声,响彻江心,惊心动魄。过了滩头,进入平水,号头带着大家喊出长长的舒缓的号子,显得是那么地悠扬。声音传到江对岸鹰嘴岩的石壁上,反射回来,回荡在江上,和着山边渐渐淡去的夕阳余晖,慢慢消逝。

另外一种川江号子,是上水船的纤夫们喊的。川江水激,过滩更是艰难,就靠着少则几人、多则二三十人的纤夫队伍将船往上拉行。这些纤夫将用麻绳绞成的粗索套在身上,身体前倾,爬在岸边石头间,有时甚至几乎触及地面,死命地拉着船往上行走。他们头上汗如雨下,面上青筋暴突,双手抓住石棱,赤脚扣住沙地,一步一个脚印,时进时退,奋力向前。每向前一步,纤夫都大声喊着粗犷短促有力的号子,相互鼓劲,因为一旦松劲,船在过滩时就会顺水倾翻。只有在过了险滩后,大家才能松弛下来,放慢步子,喊出些欢乐平静的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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