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栖凤楼 §7

那是一座旧楼。楼下一角是几间宿舍,金殿臣住最靠边的一间。夜审就在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那间审讯室与那间老霍钉牢窗户形成的监牢就隔着一层地板。(也是天花板。是的,我们踩在脚下的,往往又正是罩在别人头上的。我们或许又会有意无意地与别人易位。这类的联想算得深刻吗?)

他记得,他进入那间审讯室时,司马山似乎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其他的人也都给他些含含糊糊的表情。他拣了个最靠边的椅子坐下。印德钧倒分明给了他一个微笑。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这个圈里的人,他与这个圈子的唯一联系,也就是印德钧递过的一根丝线。他看出,司马山等人甚至于没有工夫对他表露轻视,就连往窗户上钉木条的那个老霍,霍木匠,也一副将他忽略不计的表情,倒是他心里不禁蔑视地问:你老霍算个什么呢?你什么也不是!他们让你在这儿,不过是要你充当打手罢了!哼!

……把受审者提上来时,参与审问的人们要先商量这一回合的战略与战术,或者说是磋商“斗争的艺术”。除了他,其他人已经多次研讨过了,但这一晚依然兴致勃勃,你一句我两句的,互相把昂扬的斗志挑逗得更其鲜活火爆。他听着很觉新奇,又不免悚然。因为不禁暗想:如果有一天,是研讨如何地与我奋斗、其乐无穷呢?……

在逐步提得高锐的声浪中,司马山一声低音断喝:“小声点!别让他听见!”研讨戛然而止,显示出他在这场斗争中的直接领导者地位。司马山的脸庞,正所谓“天圆地方”,俨然福相。只是一双眼睛小了点,又够不上“丹凤”。不过他那双眼睛盯人时,还是令人感到锋利,有大头针别纸片的一股子狠劲儿。

在场的人,也许只有印德钧不怵司马山。这不仅因为印德钧当着一把手,还因为印德钧这人在单位里人缘好,明里好不难,他却暗里也好,也就是说,单位里的人,背地里提起他来,也是感恩戴德、称善颂慈的多(当时的话语叫作“特掌握政策”)。司马山在人们背地里的舌头上怎么样,那就难说了。

他记得,那一晚,当人们闹嚷嚷地研讨“斗争艺术”时,唯有印德钧,意态弛然地坐在侧座上,用纸片卷着烟丝,并不参与;那神情分明地显示出,他是来支持司马山的,然而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斗争的热情,他也知道司马山于他,要的也只是“放手”,而非“积极领导”,更非冲锋陷阵。只是在司马山的一声断喝出来,诸人噤口后,稍过了片刻,他才闲闲地说:“今天小雍来了,小雍不会嚷嚷,小雍会文词儿……小雍跟殿臣同居过,他们关系不错……”虽然那“同居”一词令他很觉刺耳(他知道印德钧并无恶意,甚至是为了幽默),但印德钧那样称谓揪出来的坏人(简直是昵称),更令他暗暗称奇。这就是印德钧的风格。也只有他,这样地“放肆”却无人指责,连司马山亦不以为忤逆了原则。现在回想起,他仍认为,印德钧是个难得的人物,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能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单位里,那么样地处于安全地位,心态能那么松弛闲适,真真是“几生修得到此”!

……金殿臣被押了上来,站在坐成弧线状的审问者面前,他自动低下头、弯下腰。因为好多天没有刮胡子,他脸上乱糟糟的胡须,跟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联合成一只刺猬的模样,而他那酒糟鼻,便仿佛是刺猬惶急缩藏的小尖脸。

他记得,司马山站起来,手里握着一个沏好茶的盖瓶,声情并茂地说:“姓金的,告诉你,你魔高一尺,我们道高一丈!”(他听到这两句迸出时,心里本能地纠正着:应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望望别人,连印德钧也都并无所谓。)“……你以为你今天再不老实,再死磨硬泡,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告诉你,我们一是不怕,不怕跟你耗时间!你抬头看看,我这儿沏好了酽酽的香茶,我还特地准备了一把皮沙发椅呢!你有能耐,你就跟我们对抗一夜!……二是,我们二是不软,听懂了吗?别以为我们跟你讲政策,不给你挂黑牌子、戴高帽子、坐‘喷气式’……就软弱可欺了!告诉你,党的政策是坚定不移的,坦白才能从宽,抗拒是一定要从严!……”

是的,他至今记得,并在重温时依然活现着司马山那晚的声气表情,还有他那杯酽酽的香茶……平心而论,司马山那是进入了一种难得的境界,一种享受“斗人之乐”的审美境界,并且很雷同于十多年后时髦起来的那种理论:目的是次要的,乐趣在于过程之中;贵在参与,而不必算计代价……特别是,司马山强调了“讲政策”,“我们可是掌握政策的啊”,在他来说,那是真心话,因为不难找出别的单位的例子来做对比,那可是些对揪出来的敌人——特别是坏分子——仍实行严酷体罚与人格污辱的例子,他司马山可并没那么厉害啊,他手下留情呢……在“掌握政策”的前提下细细地咀嚼“斗人之乐”,司马山在那些个夜晚里,其人生滋味,也是“几生修得到此”啊!

他当时很觉疑惑,明明已经认定了被揪出者的罪行,又何必一定要他承认?既然你永远认定被揪出的敌人“不老实”,那么即便他承认了,又有多大意义?他终于承认了,也未必就给从宽,那又为什么并不爽快地以抗拒罪给他立马从严?……

后来他憬悟,那是逐渐形成的一种斗人文化,并且,并不一定该由一定的组织与理论负责,那是一种在许许多多的司马山那样的积极分子,通过你一点我一滴的无文字非理论并且也不一定都是那么自觉的积累中,逸出组织与理论的规范与约束,却又往往得到宽容与默认,最后成型的。

他记得,那一晚折腾了很久。审问者重复了若干旧问题,又甩出了若干新问题,而金殿臣虽有问必答,低头弯腰过久以致几次晕眩欲倒,却极顽固地拒绝承认他把那女子勾进他宿舍,实行了诱奸,他只承认,在他们一起配合着挖防空洞时,他对她开过一些“低级下流的玩笑”……

……司马山呷一口新冲上水的香茶,反复地问:“那你为什么光着膀子?”

“天热……光膀子的男同志不止我一个……”

“谁是你同志?!”一片呵斥,几个声音跟上去问:“说!你是怎么捏她手的?”

“我没故意捏她……我管挖土,抡镐,她管运土……她推不好独轮车,我帮她一把,手碰手,那是有的……”

“啊,你倒成好人了!”司马山逼近问,“自己说,老实说,那几天,你裤腰带是怎么系的?”

“用了根布条……”

“系在肚脐眼儿上头,还是下头?”

“……下头吧……”

“系那么低干什么?!”

“不为什么……那样干活得劲儿……”

“废话!……问你,那几天,你文明扣扣没扣齐?!”

确实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那场景中,这问题显得很自然,也很关键。

金殿臣不出声了。在一片“说!说呀!”的吼声中,就是拒绝回答。他记得,他也随着众人喊过。在那种情境下不由你不跟着喊。

他记得,大约就是在金殿臣坚持不回答这个问题,在喊声中如木雕般蠢然弯在那里几分钟后,老霍忽然从座位上冲出,嘴里嚷着:“兜火!真他妈的兜火!”便过去一把抓起金殿臣的头发,将他的头先猛提又猛按,然后又一个人抓起金殿臣两只小臂,在他背后给他一个“喷气式”。金殿臣未必是抗拒,很可能只是晕眩,往地上瘫。老霍便就势将他踢倒,待金殿臣倒地后,老霍又使劲踹了他几脚……

老霍的这些武斗动作其实也算不了什么,记下来并无多少的文本价值。他之所以还要回忆,是因为,在老霍冲出座位,嘴里嚷着“真他妈兜火”时,一双眼睛,很快地往司马山,又往印德钧那儿,送去了含义明确的表情,那表情类似儿童向母亲撒娇,解读起来,是这样的一些话语:我当然知道应该讲政策,你们都是极按政策办事的,可是这阶级敌人也太可气了,他就是钻我们政策的空子,跟我们耍死狗嘛!我这个革命群众,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这可是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啊,我可顾不得那么多的政策了,我憋不住了,我要冲上去煞煞他的反动气焰,我去了啊!谁也拦不住我啦!……

他永难,也永不能忘记,老霍那晚的那一瞬间的丰富表情。

……老霍不待别人劝告,也便归位。金殿臣不待人们吆喝,也便自己爬起,依然弯腰低头,脑袋依然活像个脏兮兮的大刺猬……

在一刹那静寂中,忽然印德钧柔柔地说:“小雍,你跟他说说吧……”

大家就都望向他。记得,司马山的目光空前友善,而老霍的目光里居然流溢着艳羡……那时他心里,便突然有了一种荣耀感……乃至于使命感!

进入一种文化。

不要赖到别人头上。进入的原动力(元动力),来自自我人性的深处……

他望向金殿臣。他感到自己洞若观火了。你金殿臣在宿舍里聊过那么多的色情故事,把你们村里的淫棍荡妇的秽行全嚼烂多少遍了,你满脑子淫秽思想,干出流氓勾当,这是必然的事儿,还用得着别人费劲儿查证,犯得上这么死磨硬泡地抵赖吗?

他记得自己那果不其然,如印德钧所评价的,与众不同,显得极文雅也极和蔼的声音:“金殿臣,何必呢?你就承认了吧……”

他记得,听到他的声音,金殿臣竟微微直起了腰,微微抬起了头,仿佛膨胀起了胆子,翻起眼睛,用目光寻找他的所在……显然他的在场,出乎于金殿臣的意料,金殿臣被押进来时,并没有瞥见他,忽然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并且充满了“文斗”的魅力,仅仅出于本能,金殿臣也不免顿改死狗之态……

他不记得那晚是怎么收场的了。只记得他在一瞬间膨胀于中心后,终于又复归于边缘。金殿臣到头来还是不承认他诱奸了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