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饭店的大堂被称作“罗马广场”。据说目前是“东亚第一大堂”。它有近3000平方米。大堂的形状方方正正,造型并无奇特之处。但你乘着滚梯升至堂口,头一眼望去,还是会有震撼感。它不仅平面铺开,气势夺人,而且很高,四面的楼体撑着一个硕大的玻璃顶棚,当中绝无一根支柱。堂心有一个喷水池。堂里分布着几个石膏制作的西洋古迹模型,有古希腊的神殿,法国巴黎的凯旋门,以及格外引人注目的意大利罗马古斗兽场——“罗马广场”的称谓即由此而来。“罗马广场”一侧,是咖啡座。典雅的桌椅,错落地分布在大型盆栽绿色植物之中。
雍望辉还在滚梯上,就听见大堂里传来钢琴伴奏下的弦乐五重奏的悠扬乐音。滚梯升至堂口,乐音更加清爽亮丽。
他穿过划分活动区的盆栽鱼尾葵,在咖啡座中选择了一张紧挨着喷水池的空桌。喷水池的溅水声,把大堂一隅演奏台上飘散回荡的乐音衬托得更为魅惑。
服务小姐飘然而至,躬身细嗓问:“您来点什么?”
他很内行地吩咐:“cappuccino!”
他点的是一种掺热奶油的咖啡。咖啡送上来,他加了些粗粒的黄砂糖,用小勺从容地搅拌……
他暂时什么也不想,且让那飘进耳朵的乐音渗进肺腑、融入魂魄。
忽然有人招呼他。他一定神,才看出桌子对面站着一个年轻人,笑眯眯的。那人在叫他“雍叔叔”。
他一时没认出,对面的晚辈究竟是谁。像这样地西装革履,用现代化名牌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年轻人,除非特别熟的亲友,他总是认不大清。
但他很洒脱地给予幽默的呼应:“哈,难道我真让人感到庸俗吗?”
对方笑了,这一笑,激活了他的记忆。
对方笑着改口:“望辉叔叔……”
他释然:“闪毅啊!……”
闪毅就坐到了他对面:“您……放松一下?……等人?”
“等一个朋友……你呢?……我印象里,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啊!……‘向阳院’的儿童委员啊!……”
闪毅脸上的笑容抖动了一下,但没有敛去。他不禁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那记忆的闸门,是不是开启得太迅急了?而迸出的头一股水流,竟是“向阳院”,这也太刺激……
闪毅递过一张名片,他接过。也不是太惊奇。现在到处是经理。闪毅的头衔是“总经理”,这也并不值得恭维,不过,他那家公司似乎是……“当买办了啊!”闪毅敲定着他的判断:那是一家西方的独资公司。这就颇出人意料了。
“到这儿谈生意?”
“啊,不在这儿……我是恰好乘电梯下来,路过这儿,不想一眼看见了您……我现在在七楼包了个套间……706……很高兴见到了您……欢迎您有空到我那儿,就是706,坐坐,真的……当年院里的大人,也就是您,让我觉得能放心地接近……您能给我您的名片吗?说真的,虽然好多年一直没见,您的书,我可是见着一本买一本……读起来特别的亲切……您又有什么新作?……”
他怀疑闪毅当着总经理还能有时间、有兴致读他写的书。他淡淡一笑:“我没有名片……不过我常常到这儿来坐坐……其实,你既然就在这上头包房,我们遇上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闪毅告退后,他呷着咖啡,有好一阵,竟完全没听见弦乐五重奏的乐音……
记忆是个讨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琐屑的、破碎的、只存在于私人心灵里,而正在被群体记忆净化、剔除、淘汰的记忆。在这个“罗马大堂”里,他本来是完全不必为那些记忆的残渣所困扰的。却偏冒出来个闪毅!
……是的,那时候,已经是“文化大革命”的尾巴上了,出版了一本小说,叫《向阳院的故事》。其实只是一本儿童文学作品,情节简单而生动,语言流畅而活泼。那时候书少,这样一本书出来,流布很广,本不稀奇,但大概连作者和出版者都始料未及,由这本书,引出了一场从城市到农村,普遍成立“向阳院”的风气……那时候,他所在的那个单位,把原是既有办公室又有单身职工宿舍的东院,隔出来,完全作为了职工宿舍,办公都集中到西院里去了……东院又分前院和后院,那前院,有一座旧楼,是很旧的楼,大概建造于20年代,是当时盛行的东西合璧的样式,楼有地下室,地上三层,每层都有很宽阔的明廊,廊柱用青砖砌成,开至三分之二处便两两呈圆润的曲线相衔接,构成若干视觉上很跳眼的西洋风味的圆拱壁;粗壮的砖柱间,是精致的中式木栅栏,栅柱上雕有简洁而典雅的花纹;一道楼梯隐于楼内,另一道楼梯明露于楼侧,都是木制;廊后是大大小小的房间,大房间的门窗,当年都镶着西洋式的彩色玻璃;楼顶四周有类似中式女儿墙的突起,屋顶则是英国式的尖坡状,覆盖着涂以绿漆的波纹铁板……他的生命史与那楼相遇时,楼已“徐娘半老”,不过“风韵犹存”……砰砰砰的敲击声,霍木匠在钉窗户,那是小小的一间偏屋,当年楼主给仆人住的吧?里面有个酒糟鼻,为什么默不作声?似乎也并非是准备着“在沉默中爆发”……在楼上,当年的那间办公室里,他曾对酒糟鼻说:“……你就承认了算啦!”更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没多久办公室全迁到西院,两个院完全用墙隔断了……东院那天就宣布“向阳院正式成立”,“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桩大事”,“……向阳院儿童委员:红小兵闪毅!……”
但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这最应忘记过去的地方,在舌蕾上溢满cappuccino的当口,却“沉渣泛起”?该死的闪总经理……包房多少号?7……70……几?
……费了好大劲,他才又吸回了弦乐五重奏的乐音……莫扎特……到底是莫扎特!这么永恒……但那是尾音,一曲终了,演奏台上的乐师们下来休息了……喷水池的溅水声却一派世俗气……
他等的人来了。等的只是一位,却到了两位。
他并未等的那位,似乎比所等的那位更有道理出现。她叫卢仙娣,玫瑰红的长袍裙外套了一件牛仔风格的无袖黑坎肩,还没走拢就跟他大声地“hi——”上了。他所等候的杨致培倒落在她身后。
卢仙娣落座后并不解释她与杨先生同时出现的缘由。也确实不必解释。她有道理出现在任何场合。
倒是杨致培说:“到头来还是没跟林奇联络上……卢小姐帮我想了许多的办法……”算是提供了一个“背景材料”。
他跟杨致培是几年前在美国认识的。他和杨那时恰巧由同一所美国大学接待,相处了一个多月,有过几次开诚布公的长谈。杨致培跟他是一代人,却长期生活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之中。杨出生在台湾,他祖父一代便定居台湾了。因此,他在台湾,又有着与那些1945年以后,特别是1949年随蒋氏政权溃退到台湾的那些家庭的子女,很不相同的家庭影响,更有着他本人相当独特的心理历程。
他不敢说自己哪怕是粗略地理解了这位朋友(严格而言,他们或许还算不上朋友),但至少,他听杨致培讲述过其在台湾的心理历程,能听到这种讲述的大陆人士,他敢说至今还属少数。
杨致培被认为是亲共的。他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因为偷听大陆的对台广播,并且传布了听来的内容,被国民党政权抓进了监狱。刑满释放以后,他不但绝不“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地尽一切可能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只是更隐蔽也更机警而已。他说,他在60年代末终于确立起了社会主义的光辉理想,并且坚信“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与实践,是通向那光辉理想的最优途径。他的这一理念,甚至并不因“文化大革命”被大陆所否定而动摇。
雍望辉在美国,在那座窗外一派碧绿的尖顶小楼的起居间里,曾试图用具体的例子,向杨致培证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偏差与实践中的“适得其反”,比如说,不仅“文化大革命”初期有普遍的文物破坏、打击一大片、武斗、人格污辱、教育停顿……就是到70年代初,***摔死、尼克松访华之后,也还有一环套一环、大环挂小环、波及每一个角落、几乎无可逃遁的恶性争斗在绵延,并且,更可怕的是,少了真诚,多了虚伪;少了狂热,多了狡黠;少了信仰,多了利用;少了善美,多了恶丑……他的切身体验是,口头上共产主义的理想越来越近,而实际上却越来越远……记得他也就跟杨致培讲到当时他所在的那个单位,钉起窗户,就地监囚,搞“逼、供、信”,糟蹋普通人的情形:“……最可怕的,是甚至你已经意识到那是非正当的,然而你竟难以摆脱……这不是你在海峡那边,听听广播,就能感受与理解的!……多亏有了1976年10月以后所发生的事,‘文化大革命’总算结束了!……”
然而也正是在那座美国的尖顶小楼里,杨致培倚着窗台,双臂合抱,忧郁地说:“哪一位母腹中出来的婴儿,不带着一身的血污呢?……”
杨致培的这一面,大陆有关人士了解得比较多,因此对他很热络,甚至很看重,但是他的另一面,也许在大陆就只有很少的人了然。雍望辉敢打赌,就是卢仙娣这样号称“万国通宝”的人物,其实也根本不清楚杨致培在非同小可的那个问题上的真实倾向。
也是在美国,一次由美国朋友开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雍望辉和杨致培肩并肩坐在后座上,杨致培忽然主动启动了那个话题,议论中,他竟然说:“……我们台湾其实遭受过三次入侵,第一次是荷兰人,第二次是日本人,第三次是国民党!……”
这话脏兮兮地粘在了雍望辉的心上,很多天以后,他才将那黏糊糊的东西剥离开来。他解读开了杨的心语,却不禁悚然。难道这是一个规律:人因为不满身处的环境,便痛恨那体制,便因此对那体制的对立面充满好奇,便由偷食“禁果”而向往彼岸世界,便确立出一个更多地依赖于自身想象而造就的理想……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却又不断地失望,既失望于所反对的体制变形,更失望于所皈依的体制的失态……
“第三次是国民党!”切齿之声犹在耳畔。但既把国民党溃退台湾看作又一次“外来入侵”,这逻辑又怎么能不顺到“***”上去呢?怪道杨致培的“哥们儿”里,有好几位就是公开的“***”分子。杨致培在两岸统一问题上持有他个人的态度,这只好由他,问题是,这边有的人一听说他蹲过国民党的大牢,并且坚持社会主义的信念,便恨不能久久地紧紧地拥抱着他,以“同志加兄弟”看待,实在是毋乃太错爱!
……室内乐又恢复了演奏,是九曲回肠的《二泉映月》。雍望辉尽力摆脱心中的政治性思绪。他不想在这里再跟杨致培谈论政治性话题。说实在的,不是怕谈,而是倦谈。为什么要谈?谁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谈?
他想跟杨致培谈谈《二泉映月》。这是超政治的,因此通向了全人类的心灵。是小泽征尔说过吧?“此曲实应跪着听!”
但是卢仙娣在那里给杨致培介绍“罗马大堂”的“东亚第一”,并且说:“台湾也还没有吧?北京现在真是很现代化、国际化了呢!……昨天,人家请我到北京希尔顿饭店的得克萨斯扒房去吃牛排,连美国佬都说,真叫地道!……”
服务小姐端来了他们所点的爱尔兰咖啡,卢仙娣很内行地问:“杯子用热威士忌烫过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遂对杨致培说:“北京现在可以喝到二十几种不同类型的咖啡……洋酒更应有尽有,不比台湾差吧?”
这就勾起了杨致培的政治性感叹:“是呀……可惜啊,可惜……为什么北京,以致整个大陆,要这样子去照着西方的葫芦画瓢呢?!”
雍望辉忙把话题引开:“林奇不在北京吗?怎么找不到?”
卢仙娣说:“保准就在北京,肯定又躲起来了,这回连我也找不到他,你说他是不是得了狂傲型自闭症了?”
林奇是时下圈内许多人所格外崇敬的独行侠。如果说卢仙娣是述而不作却在圈内获得了稳定的名声,那么,林奇近几年,却是以作而不述名声更噪。所谓作而不述,就是都知道他在从事某种神秘的“行为创作”,但究竟进行得如何,他自己固然守口如瓶,专事刺探圈内秘密的如卢仙娣之流,也只能靠想象力去猜测。
“确实很想会会他。不仅是看了他前几年写的东西,很感兴趣,也不是想听他透露现在的大作为……令我心仪的,还是28年前的他,以及保持至今的纯正!”
“我想总有机会的,”雍望辉也不想再谈林奇了,他再引开说,“大江健三郎的书台湾译没译,多不多?大陆这边,倒好像不大有人想读他似的……”
其实这个话题也很容易政治化。不过卢仙娣抢过话茬,说其实如果非要把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日本作家,那就与其给大江,不如给阿部公房,那技巧该有多好!写实与变形,荒诞与深邃,传统与现代,东方风情与西方格调,糅合得多漂亮!其实詹姆逊还没提出后现代这一概念时,阿部就早百分之一百地自觉地进入后现代了!……
杨致培也便谈了些他对日本当代文学的印象。他能直接读日文书,他说总的印象,是日文越来越“失贞”了。不过,就文学语言而论,“守身如玉”未必就好,问题是,应该“为爱而破瓜”。由此他又议及大陆王蒙、王朔的小说语言,认为“二王”语言的“杂芜化”恰恰激活了文本的张力……杨致培谈起小说语言问题如此兴致盎然,显示出他人格的另一侧面。卢仙娣听得咯咯咯地笑,说是大陆这边可还没人把王蒙和王朔这两个全然不同的作家并称为“二王”的……
雍望辉原本打算请杨致培吃晚饭,可是卢仙娣说已为杨先生安排了晚上到天桥乐茶园,那边经理已经说好要招待晚饭……雍望辉便由他们告辞而去了。他只站起来握别,称自己还想再在那大堂里坐一坐。
一个人重新坐下来以后,他又点了一杯威士忌。听着弦乐五重奏,还有喷水池的溅水声,呷着酒,他心中旋升起一缕浓似一缕的忧郁。认知自己,已殊不易,还想认知杨致培那样的人吗?他在心里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