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趟洗手间。方便完,他走拢洗手池,专在洗手间为客人服务的那个人,没等他俯身,已为他开启了水龙头,待他洗完,又及时递上了一块带香味的小毛巾……他只感到洗手间里的大理石镶砌色调雅谐,镀铬的部件全都闪着银光,而鼻息里不仅没有秽气,倒氤氲着淡淡的芳香……服务员穿着暗紫色镶黑边的西装,雪白的衬领下似乎还有黑色的领结。他的目光没有扫描到那服务员的脸上,但能意识到那是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头……一瞥中,他看到镶嵌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一角,放着一个花插,艳红的石竹与奶白的满天星,还有鲜绿的蕨叶,显示出这个场所的星级……花插边是一个瓷盘,盘内放着一组消过毒、叠成春卷状的小毛巾,并且瓷盘边又另有一个小碟,里面有几张钞票,有一张立着的似乎还是美元。啊,“引子”,他懂,在美国见识过,那是服务员在无声地引导你,请你好自为之,扔进小费……不过这里的服务确是一流的,比如,服务员不是用手递你毛巾,而是用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夹,还小声说出一句“先生您请……”总之一切都“中规中矩”——脑海里又不禁飘过杨致培伤感的面容,耳边仿佛又有他的话音,却又使用着自己心头浮出的语码:“……为什么要去中这个规,中这个矩?这不是西方的规矩吗?这不是强势文化的入侵吗?……”又迸出了卢仙娣的声气:“……赛义德……后殖民主义……”倒仿佛“后殖民主义”的理论,是她跟美国那位巴勒斯坦裔的理论家联合创建出来似的。卢仙娣就有这个本事,国门未出,却总得西方之先,在好几个相衔的圈子里,充当着引领新潮的旗手角色……意识流动到这里时,他已在烘干机下面烘过了手,并已走出了洗手间的门。
一出洗手间,他就忽然遇上一双眼睛,好熟悉!眼里堆满笑意,却绝无讨好之嫌,很自然,很坦诚……那双眼睛又很善意颇诙谐地眨了眨……
“啊!”他叫了出来,“印德钧,怎么是你!”
确实是多年不见的印德钧。如果不是先看到那双眼睛,他也许不会认出。储留在他印象中的印德钧,永远是一身或灰或蓝或黑的中山装,并且经常是戴着一顶干部帽,现在的印德钧却也是一身的休闲服,并且那件夹克衫望上去也还不俗……应该还不到退休的时候,头发却几乎全白了,好在白虽白,倒还丰茂……
“刚才,在里头我就认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我……我就说,出来等你,看你眼睛是不是真长到脑瓜顶上去了!……”
……他把印德钧拉到咖啡座。
“几年不见了?”
“不是几年,是十几年了!”印德钧纠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可不是……自从调离以后,我再没回去过……”
“为什么?就忙成了那样?……当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那怎么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梦里头还蹿出了当年的事……砰砰砰,钉窗户……老霍胳膊上的肌肉一紧一紧的,嘴唇,两片嘴唇,就这么着,呐,全往前使劲地伸着……所谓‘吃奶的力气’,就是这样吧?……怎么,你倒忘了?印主任,没有你的批准,老霍能那么干吗?把宿舍变成监狱……真可怕!”
“啊,这件事……你梦见它干什么?”
“不是我故意要梦见……梦是很奇怪的事,它总是不期而至,并且又总是非常生动!”
“生动?”
“你的梦不生动吗?一定都是非常生动的!只是你没能有意识地享受它的生动罢了!”
“我做完梦就忘。”
“就像好多小说一样,看完就忘了……”
“梦像小说?”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是啊,梦……其实是最好的小说,它只保留最重要的,删去所有多余的,有时除了一个细节,它连周围所有的环境背景都省略了……并且,梦,它写实的时候,非常地写实,可是它往往又非常地‘现代派’,非常地‘魔幻’,非常地‘拼贴’,也就是非常地‘后现代’……梦决不可能‘主题先行’,也不可能人为地缩短或抻长,它真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恰到好处,并且它也不必有头有尾,可以飘然而至,戛然而止……然而梦又恰恰都是有内涵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是不是?问题只在于,你怎么样去解读!”
他抬眼一看,对面的一双眼睛里虽然笑意宛然,却又分明不能与他的这些议论共鸣。
服务小姐过来……他问印德钧想喝点什么,印德钧拿起立在桌上花瓶边的饮品“特别推荐卡”,显然被那上面标定的价目震住了,犹豫着……他便建议:“来杯咖啡?”印德钧摇摇头:“咖啡洋酒,我都不行……要么,就来一杯可乐吧!”
他笑了:“软饮料……一般是女士才喝那个的……既然你想喝软的,那么,建议你来一客鲜榨白兰瓜汁吧!”
服务小姐离去,他这才想起来问:“你今天来这儿是——?”
印德钧感叹道:“头一回啊……实对你说,进这样的大饭店,整个儿是头一遭……你当然是常客啦!”
“也还谈不上常客……不过是有时来这儿,会会朋友……比你们纯工薪族,我现在的消费水平也许强不少,可是比起那些个大款,特别是公款消费的,我这就是‘小巫’里的‘小巫’了……毕竟我在这儿基本上都是自己埋单啊!……那,你今天是——”
“让你猜你也猜不出来……你刚才在那个洗手间里,没认出来吗?”
“是没认出你来……”
“不光是我啊……”
“那还有谁?”
“在那里头服务的……”
“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他是钟师傅啊!你忘啦?”
“钟师傅?哪个……啊,是当年工宣队队长,钟树旺?”
“对!就是他!”
他恍然。不过倒也没怎么大感慨。算来钟师傅早该退休了,退休后能找到这么一个工作,应该说很不错。现在没人太在乎别的,在乎的是钱。干这个想必能拿不少,还有小费,合起可能比那些演奏台上的乐师们还多……
“我是来找他的……你知道我们是乡亲,我们两村的人鸡犬相闻,打小就来来往往……他干这个也干腻了,决心辞了活,回老家去……现在我们老家那儿普遍地都富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是要托他给我家里老人捎些东西去,约好了今天,谁知到他家他不在,说是还要来这儿补一天工。这儿的洋规矩是可丁可卯的,给他结工钱的时候,不知怎么算出来他有一天倒休还没补齐,少了这一天,这个月就只能得按半个月算。他哪儿愿遭那损失啊,就又来了……我把东西搁他家,就奔这儿来了……哈哈,到洗手间里告个别,倒也别致不是?他还不让我多待,怕人家说他违反了纪律……没想到又遇上了你!”
他这才感叹道:“真是人生如梦啊!当年,他是工宣队长,兼革委会主任,你是副主任……工宣队撤了,你才当了主任……那时候,你们好威严啊!”
“我们可都没作威作福啊!”
“那倒是……怎么样,印主任,你现在还顺吧?”
“什么主任,早不是了!”
“什么时候下台的?你只该往上升,不该往下降啊!”
“倒也没降……是平调,去年把我调出去了……”
原来印德钧这几年并不顺。他在单位里遇到了麻烦。有人跟他闹,挤对他,结果上级单位就把他平调到另一平行单位,当了党委书记。
“说来话长,”印德钧叹了口气,“我们一个区级单位,又是清水衙门,现在又实行党政分开,我有什么戏唱?不过是天天去坐个班,等几年离休,安度晚年罢了……”
他很惋惜。真的惋惜。他说:“别看离开你麾下,转了口,后来更改了行,到大号名利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没再回去看看,没跟你联系,心里头,别的人是有淡忘的,或者想起来并不愉快的,你却是个例外……你是个好人,特别是在那个阶段,你从不主动整人,得便还给被整的人松动松动,那就不容易!别看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有的人,手里有点权,他就还是热衷于整人……这些年我眼皮儿杂多了,什么嘴脸没见识过!比起来,你这样的还真金贵!可惜你这个好官坯子,没能让上头的慧眼发现,依我说,你就是到中央部里当个,怎么说呢,别部长,就副部长吧,就专搞政工吧,该给共产党积多少德!”
服务小姐送来了鲜榨白兰瓜汁。他让服务小姐再给他的威士忌杯里加点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