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印德钧,当时的革委会主任,来对他说:“金殿臣死不招认。今晚你也来吧。也许你能起点作用。”
他当时什么心情?满心不愿意?是不愿意,但那不愿意并非“满心”;是不是还有点受宠若惊?是的,在那个时代,不,甚至不仅那时,就是在任何一朝,一个本来处于边缘的人,忽然被约往中心,多半都不会拒绝,起码不会断然拒绝。因为来自任何一方的看重,总能满足个人那与生俱来的荣耀欲。是呀,单位虽小,男职工怎么也有百十来位,能进入夜审问题人物的班子,归里包齐超不过六七个,请他参加,那不是跃入中心了吗?何况,中心风景于他来说,有一种神秘感;不错,他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宿舍里听见过来自中心的风雨雷电,但隔岸听音,与身临其境,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和许许多多的人在许许多多的情况下所呈现出的心理状态一样——他的心绪在荡动中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状:他不大愿意,因为这对他来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危险感。从边缘向中心移动,从来都是危险的。
他问:“我能起什么作用呢?”
印主任说:“你跟金殿臣同过宿舍。再说,他想不到你会在场。你来软的。他现在不吃硬的。”
他当时听了,心里滋味是又辣又甜。他一度跟金殿臣同过宿舍。不是现在金殿臣住的这间,也不是他现在住的这间,是另外的一间。当时他刚到单位,整个儿是个浑的。金殿臣在农村有老婆,常在宿舍里说些男女间的荤事。而印德钧那时的宿舍就在他们隔壁。印德钧有了对象,却还没结婚,常到他们宿舍里来坐着,抽着烟瞎聊。印德钧也是农村出来的,而且老家跟金殿臣老家离得不算远,虽然印德钧家里是贫农,可是看不出他对金殿臣的歧视。相反,他跟金殿臣的共同语言却非常之多,那些共同语言里,一多半是关于农村里男女间的荤事儿,令当时尚未开窍的他从旁听来,既新奇,又惊讶,特别是印德钧,出身好,党员,在单位里地位眼看着扶摇直上,却在他们那间小小的宿舍里,极放松、极坦率地谈论农村里种种男女间的“乱搞”,谈到兴浓处,嗤嗤地笑,两只眼睛生动地放着光,吸一口烟,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动……
直到今天,他回忆起来,就印德钧和金殿臣所描绘出来的农村风情而言,那真是一个性开放的世界,乃至于天堂。那些话语在他心底的积淀,使他多少年后,一看到《红高粱》那样的电影里的男女野合场面,便立刻承认其真实,而且体味到一种超越性的审美乐趣。
……他记得,金殿臣有一回说起,他们村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晚上还能睡三个相好的,而印德钧就说,他们村有一家,三辈都是光棍,给小辈娶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当老婆,结果那妇人跟他们三个男人都睡,不是强迫的,是她自愿的,三个男人都很强壮,她丈夫18岁,公公35岁,爷爷52岁,一家子居然过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讳他家的乱伦关系,私下还跟与其相好的妇人说,最有劲的,是那个爷爷!后来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说那是她儿子,还是小叔子,甚至叔爷?……这些乱七八糟的秽闻,如今再问起来,印德钧还承认他自己扩散过吗?……他实实在在地记得,印德钧讲起这些违反伦常的事情时,并不给他以虚伪人格的感觉,甚至恰恰相反,就从那时起,印德钧对他有一种亲和力,虽然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印德钧最后升为了单位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可是在单位的“头头”里面,唯有印德钧给他一种平和、安全的感觉。
印德钧让他参加对金殿臣的夜审,这是不是一种虚伪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钧在男男女女一类事情上,与金殿臣起码是在精神上同流合污过……但他从那时到现在,都没有从这个角度对印德钧产生过反感。他当时就知道,单位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数,热心于揪金殿臣、斗金殿臣并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的,是司马山而绝非印德钧。司马山当时是革命委员会委员,分工管人事保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