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驶往远郊的公共汽车上,他和韩艳菊坐在一个座位上。韩艳菊一落座,便打开《***语录》,学习起来;车开了,不管车子怎么颠簸,韩艳菊始终保持那样一种学习状态,并且向他提出要求:“你要抓紧学,哪怕是多学一条也好!”
这样的情节,写在小说里,事过二十多年,以及更多的时间以后,谁还相信?并且,谁还会觉得有趣,或只是感到肉麻?
回忆起来,韩艳菊的令他难耐,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虚伪。你甚至可以说,她并不虚伪。因为凡她要求别人做到的,她自己确能带头做到。比如那次,革委会派韩艳菊和他去远郊外调,钟师傅找他们布置任务时,明确地说,是以韩艳菊为主,他辅助——因为所外调的对象,是女的,所以派韩艳菊;又因怕派两个女的,路上不够安全,所以派他辅助,其实是让他当韩艳菊的保镖。出发时,韩艳菊就跟他说:“我们不能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完成这回的外调任务!我们这回不是一般的下乡,更不是春游,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到,不仅到了目的地要抓紧时间战斗,就是在路上,我们也要抓紧时间学习***著作,狠斗私字一闪念!”结果她果然能在颠簸的车上学《***语录》,一点不含糊!他呢,只能也打开“小红书”,凑到眼前……
……从远郊回到城里,他们分手前,韩艳菊说:“我跟你暴露一个活思想:中午吃派饭时,我那碗菜汤里发现了一只苍蝇。开头,我把苍蝇拨了出去,心里很别扭,都不愿意喝那菜汤了,后来,我想起来***教导我们说……我就脸红了!你没注意到吗?我那就是不能无条件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资产阶级思想感情啊!……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能过夜,所以我先跟你自我暴露、自我批判!明天我还要再跟钟师傅汇报!你呢?今天怎么样?”
他实在不能再追随韩艳菊的“境界”了,便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真是还没逮住什么私心杂念呢……不过,从你身上,真学到不少东西!明天到钟师傅他们那儿,我也要跟他们说到这一点!”
……韩艳菊跟他讲那些话时,语气都并不生硬。甚至还总带着一种很自然的笑容。
但在当时,他已不能接受韩艳菊的这类“严格要求”,哪怕她仅仅是“自我严格”而已——韩艳菊的可怕不在她的“言行不一”,而在她履行种种的“严格要求”时,那种分明的“认真表演”性质。更可怕的是她还经常要你与她“联袂演出”。
还记得有一回,大概是庆祝八一建军节的活动吧,一位男同志举臂领呼“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句口号时,可能是觉得两句连呼太长,便分作了两截,先带领大家呼出:“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大家也就都跟着呼了,并且没感到有什么问题,韩艳菊恰坐在他身边。却明显地没有举臂,更没有张口,令他深感诧异,等那人领呼出“便没有人民的一切”时,他才听见韩艳菊说:“反动!怎么能大喊‘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谁说没有?!……”本来喊完这条口号就该进行下一个项目了,韩艳菊却未经布置,举臂领呼起了口号,她把那“没有……便没有……”的两句一义的革命口号,处理得非常得当,并且令绝大多数人一听,便能立即意识到刚才是盲目地跟着领呼人错喊了“反军”的口号,于是都跟上去,用她呼喊的模式正确地呼喊了一遍……
会后,那位领呼错了的人一头汗水地去找钟师傅他们检讨,钟师傅他们倒也并不以为那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只是都不得不佩服、表扬韩艳菊的“政治敏感性”,韩艳菊呢,笑吟吟地凑过去说:“……是失误,不是恶攻……他本是个好同志,不要批他批得太凶!只是以后咱们大家都要注意……尤其是这样的大会,不该有这样的失误啊!……”
你说,韩艳菊当年的这些事迹,说明着什么呢?能从这些记忆里,透视清她的灵魂吗?或者,可以反照出,那个时代对人的灵魂的某种定向雕刻,真能取得出奇的效果?
……据印德钧说,原来那一年司马山出面把金殿臣往死里整,是因为,要取悦于韩艳菊,为韩艳菊拔除一根眼中钉……他们的爱情,是革命爱情?因而有那么伟大的力量?司马山奉献给韩艳菊的爱情表礼,不是鲜花,不是金项链,不是一本诗集,不是一袭华装……而是亲自完成对金殿臣的定罪与遣送还乡,并且在漫漫村道上,与金殿臣轮流骑那辆加重自行车,有好长的一段时间,还让金殿臣在自己身后搂住自己的腰,倘若金殿臣顿生恶念,那就……为爱情而英勇献身?
其实不过才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却极其怪诞。
而更令他心里难过的是,如今,未经受者不屑听取这些,已经受者不耐重温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