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印德钧谈得兴浓。
谈着谈着,话题又绕到了当年老霍钉窗户那件往事上。
“……刚才我恭维了你,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现在我要说,你好人也做过歹事——真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有点惊异……按大气候,那该已经是1973年了吧,‘文化大革命’已经过了轰轰烈烈的阶段,很少有单位再搞‘牛棚’什么的了,可是你竟让老霍去钉金殿臣宿舍的窗户!这是私设监狱啊!……”
“那是司马山的主意……当然,我有责任,我点了头……”
“你为什么点头?怕人家说你跟金殿臣是同乡,以前关系也不错?怕司马山说你包庇他?”“也许有那些个杂念吧,不过,主要是我信,信金殿臣干了那件事……司马山把公安局那儿掌握的材料拿给我过目,那姑娘是写了,金殿臣跟她乱搞……”
“那为什么不把金殿臣交公安部门处理?”
“开头是想扭送,公安部门不收。正像你说的,那时候的大气候,已经不是那么凶了……再说那姑娘,其实她本身是个女流氓,金殿臣的事儿就是坐实了,也还够不上强奸。”
“可是最后,还是通过逼、供、信,把金殿臣按坏分子处理,开除公职,吊销户口,遣送回乡了。这不明摆着太重了吗?”
“是过分点儿。不过,你该知道,这专案一直是司马山亲手抓。他最后这么定,我点头了。我不明白事隔这么多年,这么件事,算得是泼天大事吗?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我不是在梦里又见着老霍钉窗户了吗?……不知道怎么搞的,粘在我心上了,我就怎么也摆脱不了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你想这个干什么?其实,金殿臣本人,我看他也没你这么死心眼儿……这算得了什么?自古到今,冤案多的是,以后也免不了,让谁赶上谁倒霉呗!……你知道吗,司马山亲自把金殿臣送回农村,往那儿去,下了火车,当年也没汽车通过去,交通工具是什么?叫‘坐二等’,就是有那加重的自行车,人家驮着你,他骑,你坐后座上,把你送家去……后来司马山回来说,他们下车以后,需要雇两辆,可是出站慢了,只剩下一辆还在兜生意,正好是金殿臣表弟,他们就要了那一辆,说好表弟留下,他们自己骑回家去,第二天司马山再骑回车站,上火车时再还给那金殿臣的表弟……你想想看,那好几十里地,他们两个,就那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后头的搂着前头的,密切合作,骑到金殿臣老家去……先是金殿臣驮着司马山,后来司马山在后头很不得劲,就换到前头去骑。他自己后来跟我说,当金殿臣在后头用手搂着他的腰时,他确实有点担心,路上前不见人、后不见车的时候不少,那金殿臣要来点邪的,非把他撂了不成。可是金殿臣老老实实跟他回了村,先不让回家,就跟他直接去了村里的革委会,革委会就大喇叭广播,后来就开了个批斗会,宣布金殿臣是坏分子,今后要跟村里所有‘四类分子’一样,接受监督改造……你看,金殿臣他就这么认了命,人在世上,赶上这种事,不认命怎么着?拼命?自己一头撞死去?……”
“我是在想,为什么会这样粗暴、随便地处置一个人?……怪极左路线?司马山代表着极左路线?”
没想到印德钧反而愤激起来:“他?司马山?……他什么路线也代表不上!什么左呀右呀,他为什么狠整金殿臣,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他那不是为了给韩艳菊清障吗?”
他一时没听明白:“给韩艳菊……清什么?”
“韩艳菊你能忘了?!那个女人!……那时候,司马山跟她的关系,不是已经定了吗?韩艳菊跟金殿臣一个办公室,金殿臣倒不一定是故意要惹她,可是金殿臣存在一天,韩艳菊心里就别扭一天……你不记得啦?工宣队还没撤的时候,钟师傅就拍板定下,让金殿臣当了……那时候不叫科长,按部队编制,叫排长吧,因为他毕竟上过大学,搞统计,他的报表就是没碴没漏嘛,韩艳菊的报表就总是汤汤水水的,偏那一回他又改出了韩艳菊交上的报表的十多个错,那韩艳菊心里头不就跟他结上死仇啦!所以,韩艳菊非把金殿臣这个障碍清除不可!……”
“她就借着司马山的力量,果然清了障啦?”
“怎么说呢?这也是——爱情的力量吧!司马山通过这样忠心耿耿地为韩艳菊清障,露了一手,韩艳菊又感激又佩服,所以一取代金殿臣当了排长,不就跟司马山登记去了吗?”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站在司马山、韩艳菊一边,帮他们把金殿臣往死里整啊?”
“正因为我当时没能看得这么清楚,所以才纵容了司马山啊!你还不知道吧?我为什么被挤了出来,都快离休了,却还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挤对我的,恰恰就是他们两口子啊!”“现在,是司马山当了那儿的一把手啦?”
“哪儿啊,是韩艳菊!司马山爬到市属单位,占据了个肥缺,如今可是得意扬扬啦!”
“那不也还是个芝麻官儿吗?不也还属公务员系列?那能肥到哪儿去?”
“你呀,这些年光在大腕、大款堆里混了,你哪里知道,再小的官儿,再小的单位,也还是有人盯准了官位,在那儿有滋有味地争来夺去啊!当官的油水,不是都体现在钱上啊!还有那当官的一份乐趣,说真的,具有不可取代性呢!”
“老印,我今后只叫你老印了——你这话出来,我心里头又热乎乎的了,你确实是好人,而且不仅是好人,你也是个有精彩思想的人,特别是现在的你!”
“叫我老印吧!不过……什么好不好的,思想不思想的……说实在的,今天遇上了你,这么一聊,倒也挺解闷儿的!”
“那咱们以后常联系!”
大堂里忽然改变了照明方式,总体上暗了下来,四壁却闪烁起钻链般的瀑布灯,一角的透明观览电梯也缀满星星般的小灯,在上下滑动中平添了更多的豪华气氛;而服务小姐又往桌上送来了蜡烛盅——那是蔚蓝色的雕花玻璃圆盅,里面有半盅水,水上漂着一个圆丘状的蜡饼,点燃后,透过盅壁发出梦幻般的幽光……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怎么样?一起去吃天伦阁的法式自助餐,或者,到地下一层的美食街去吃点简单的?当然,还是我请你!”
印德钧坚辞。
他笑:“你是不是怕我太破费?……这种地方,确实宰人!实话实说,像我这样的,一般也就只能在这儿的地下美食街吃吃,再偶尔吃吃自助餐罢了,那点菜的餐厅,如不是有人花公费请我,还真不敢往里头迈!……”
印德钧也笑:“你请我在这儿坐了、喝了……就挺好!我也就知道,你小子今天混到了什么分儿上!……你我就都别画蛇添足啦!”
他就打手势招呼服务小姐: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