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平谷县城约有一百五六十里路,骡车正常行使大约三个时辰左右。
车夫辰时正(8点)出发,下午未时(13点-15点)便可进入县城,途中会根据乘客需要,看要不要在官道茶摊停留休息和方便。
路面越来越颠簸。
午时三刻过后,未时前。
“我、我想尿尿。”小男孩再也憋不住了,红着脸、夹着腿对朱二说道。
朱二越发觉得这小孩很聪明,明面上现在管控整个车辆的是那大汉,可小孩却知道大汉不好说话,而能和大汉分庭抗礼的他则看起来要好说话的多。
朱二一路上也在找机会想要放走这车人。
只不过那大汉一脸对那女孩志在必得的模样,只是开口劝说和恐吓,恐怕还不行。
朱二略一沉吟,对大汉道:“现在已经离开京城较远,你我都需要下车活动活动。你看,让车夫找个地方先停一下?”
大汉自己也有生理需要,闻言没怎么多做考虑就点头道:“可。不过一个一个下,你我必须有一个在车上,另一个跟着他们。”
朱二同意。
大汉敲打车厢,车速逐渐慢下,最终停止。
车里其他五人听了大汉的话,心里都有了不详预感,连上茅厕都要看着他们,这到了平谷县真的会放他们离开?
小男孩比较急,第一个下车。他爷爷想跟着,被大汉凶眼一瞪,只好坐在车中等待。
“你先下去,别让那小鬼跑了。”大汉目光扫过那女孩,对朱二道。
朱二当作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命令口吻,在小孩身后钻出骡车。
女孩看朱二离开,怕得不得了,和她母亲紧紧抱在一起,她父亲鼓着胆子把母女俩护在最里侧。
大汉见此,只阴森森笑。
小孩有爷爷在车上,也没乱跑,跳下车,就在路边站着方便。可能祖孙俩都没想到大汉凶残到想要弄死他们。
车夫也跟着放松了下。
朱二下车后打量周围,这是条狭窄的乡间土路,已经偏离官道,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不远处就能看到延绵不断的丘陵。
冷风吹过,寒入心底,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点人气也无。
小孩悄默默地靠近朱二,抬头问他:“你是坏人吗?”
朱二失笑,随手揉了揉小孩脑袋,“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孩摇头,“我还是第一次跟爷爷出远门。”
朱二理解,别说小孩这个年纪,就是成年人,大多数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籍贯地范围。
“你……不要帮那个坏人。”小孩吭哧道。
“嗯。”
小孩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又绷紧,上车去换他爷爷下来歇歇腿脚。
朱二走到车夫身边低声问:“掌车的,这是哪里?”
车夫看朱二问话,忙陪出笑脸,答非所问道:“这里离平谷县不远,这是条近路,呵呵,近路。”
“哦?掌车的认识那大汉?”
车夫向后面看看,把声音压得更低,“谈不上认识,不过在县城见过几次,那位可是有名的生撕婴儿、拧下妻头的保泰爷,平谷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生撕婴儿、拧下妻头?”朱二藏于袖中的双拳握紧。
“据说是他婆娘生了个孩子,那孩子天生无脑。人人都说他作孽才会有此报应。保泰爷一怒之下不但把接生婆打残,又把自己婆娘的脑袋生生拧下,最后还把那婴儿活生生给撕成了两半!”车夫声音说得小得不能再小。
“官府没人管?”朱二语音阴沉。
车夫没听出来,小声道:“谁敢管?保泰爷杀了人就奔去了双虎峰落草为寇,县城里都知道,可这位来往平谷县多少次,也没见官老爷抓他,倒是那些地痞无赖看到他都喊爷。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可不敢惹他。那位爷上车,咱是一文钱都不敢收,他说什么,咱也不敢不遵。唉!”
车夫边说话边偷瞧朱二表情。
也是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偏偏遇到保泰爷上他的车。保泰让他把车子赶到平谷县郊外,他不敢不从。
他这时还以为保泰只是想要占那女孩便宜,心中烦忧的是怕大汉在他车里做了那事,最后丢下人一走了之,到时倒霉的和收拾烂摊子的都是他。而女孩父母惹不起大汉,肯定会揪住他不放。
他现在和朱二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朱二,他和生撕活人的保泰爷没关系,一切都是被逼,指望着将来苦主闹腾,朱二能为他说些好话,就是闹到官府,有个书生为他作证,他胆气也壮点。
如今车夫还不知道大汉准备把他连同骡车也一样弄上山,也不知道朱二目前在车厢中的地位,但他看朱二一身书生打扮,心中不由自主就高看了几分。
虽然朱二已经把挂在腰间的学牌收起,但书生袍不能乱穿,书生头巾也不能乱戴。书生袍领口和袖口都有标识,以绣边区分,一分宽是童生,二分宽是秀才,三分宽是举人。
但这并不是绝对,有些书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功名,书生袍不绣边的也有不少,朱二的衣袍就是如此。
车夫看不出朱二的功名多高,但见衣服料子都还可以,鞋袜也没有补丁,就在心里给朱二打了个乡绅富户之子的标志。
“那位保泰爷应该跟你说了不要进县城吧?他让你在什么地方停车?”朱二看出车夫巴结之意,故意虎着脸道:“你说与不说,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就是想知道那位爷在哪里下车,会不会耽误小生去拜见县丞大人。”
车夫一听朱二竟然认识县丞,心里一惊,又是一喜,再次看向车厢,贴近朱二细如蚊蝇地说出三个字:“生死桥。”
朱二如果不是特别了解过平谷县,乍听这三个字还真反应不出来这地方在哪里。
生死桥名为桥,其实是一道天堑,一块巨石横亘在一个峡谷之上,峡谷不大,下方河道却十分复杂幽深,峡谷向东就是平谷县城,峡谷向西则是丘陵地带,也是双虎峰的方向。
峡谷附近还有一个小山村,人口不足一百。
朱二又问:“还有多久能到生死桥?”
车夫已经说了这么多,也不差这点了,就凭经验回答朱二:“这条路不如官道好走,但比官道近了好多,两相抵消下,约莫在未时正左右能到。”
车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小男孩上去后,半天没人下来。
朱二挑开车帘朝里看,就见那一家三口鹌鹑一样抱在一起,女孩不住嘤嘤哭泣,那爷爷则抱着小孙子不放。
再看保泰爷,两只脚架在对面的凳子上,摆明了不让任何人通过。
“没人下车了?那就走吧,别耽误时间。”朱二上车。
大汉伸个懒腰,本想拖那女孩下去和他一起快活快活,但听朱二说不想耽误时间,就再次放弃了路上快活的想法,和朱二交换位置,下车去方便。
朱二和大汉交错时,左脚不小心碰到那爷孙俩的篮子。
遮盖篮子的布匹滑下一半,让出去的大汉看了个清楚。
小男孩着急忙慌地伸手重新把布盖好。这里面的东西对他们家可重要了,他姐为快出嫁的表姐绣了半年的新嫁衣,手指头不知戳了多少洞眼,才换来这些东西。
大汉一下车,那女孩母亲就小声叫道:“这位小老爷,你能劝说那畜……大汉放我们离开吗?”
朱二坐到凳子上,从衣袖里摸出纸笔,拔下笔套,舌尖舔了舔笔尖,把上面预先沾上的墨汁添化。纸张放到凳子上,迅速写了两行字。
女孩母亲看朱二没回话,不由恨恨咒骂。
女孩父亲比较有眼力,呵斥女孩母亲闭嘴。
女孩也告诉父母,之前朱二帮他们的事。
小男孩眼睛亮亮的,总觉得这书生大哥要做些传奇故事中的事情,比如在途中把写好的纸条从车窗偷偷扔下去,让路过的人捡到,再喊来官兵救他们之类。
女孩母亲还想说什么,大汉上车了,朱二恰好把纸笔全部收起。
其实小男孩猜得也不错,不过朱二传信的方式要比只把纸张扔出车窗要靠谱得多。
就这人不拉屎的鬼地方,一张纸条扔出去就此烂掉的概率要比被人捡到的概率高得多。再加上现今识字率又这么低,就算被人捡到,还要看此人认不认字,如不认字舍不舍得花钱请人解读等等。
大汉上车时特地环看一圈,见没什么异样。
朱二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对面的祖孙和一家三口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大汉坐到凳子上,敲了敲车厢。
骡车再次前行。
大汉大概饿了,伸手毫不客气地拖过祖孙的两个篮子,揭开盖着的布,一阵乱翻。他刚才已经看到,里面有吃的。
祖孙俩敢怒不敢言,心疼得滴血。
大汉嘿嘿笑:“看不出来,真还有些好东西!”
两个篮子里,一个里面装了两条厚实的鲜猪肉,还有四只生蹄膀。肉上面盖着稻草,稻草上放着两盒点心,还有一条卤猪口条。另一个里面放的是叠好的布匹和做千层鞋底的碎布头,还有一小坛没开封的酒水。
大汉看还有酒,不由哈哈大笑,一手抓点心、一手抓口条就吃将起来。吃了两口,才想起来问朱二要不来来一点。
朱二摇头,眼睛看着酒坛,似乎颇为心动。
大汉也馋酒,但他还算警醒,硬是忍住酒瘾,对那女孩说道:“有酒有肉,还有新布,你父母也在,那老头就做媒人,全都齐活了,晚上正好和爷拜堂成亲,哈哈哈!”
女孩哭声变大。
大汉笑得越发得意。
朱二趁车中众人被大汉吸引,大汉又被点心卤肉和酒水吸引时,把写好的信纸握在右手中,心中默念传送地址。
右掌发光,光芒一闪即逝。
小男孩眼角余光觉得看到什么,但定睛看过来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朱二传信看似成功,但并没有十分把握。
这是他的第一个计划,如果不成,那就……见招拆招。
平谷县,县衙一条街,街尾有家“人生三步”客栈。
很多人都会问客栈大掌柜,这人生三步指的是哪三步?
大掌柜心叔总是笑而不答,如果遇到过于纠缠,或身份贵重他不得不解说的,他就说是主家取的名,至于含义,主家没告诉他,他读书不多也不敢随便解释。
心叔喜欢看书,喜欢打算盘,没事的时候就会拿着本书坐在柜台里面摇头晃脑地品味。
很多客人都说他应该去做书店掌柜,而不是客栈掌柜。
心叔也只是笑,说他也就看看闲书,正经书是一本都读不得。
这几天,心叔养成了一个古怪的习惯,不时就摸摸自己的衣袖或胸口,要么就是绕到柜台里到处寻看。
伙计好奇,有人问他在找什么,心叔就摇头叹气。
其实心叔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前几天,那个该死的高虎途经他这儿,突然给了他一个口信,说少爷说的,以后可能会给他一些特别讯息,这特别讯息的传信人比较神秘也比较随意,很可能把信直接塞入他怀中,也有可能把信丢到他房间或柜台里,总之要他注意点被丢下的信件或信物之类。
另外,这个神秘传信人刚上岗,可能这几天少爷就会请他送次信,看看效果。
所以心叔这两天连睡觉都不安稳,就怕那随性的传信人随便把信丢在什么地方就跑了。
今天,心叔刚把客栈各处,包括空着的房间和马厩和他的房间都绕了一遍,刚刚回到柜台后坐下,他忽然觉得柜台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除了一尊招财进宝的金色蟾蜍,平时偌大的柜台上极少放东西,只有给客人结账的时候,才会把藏在柜台里面的算盘和账本拿出来,放到柜台上算给客人看。
但现在被伙计擦拭得发亮的柜台上多出了一张折成又字型的纸条。
“咕咚。”心叔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做贼心虚之感,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拿起那张纸条。
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纸条上只有两句话,看笔迹是少爷亲手所书无误。
心叔只一眼就扫清纸条上内容。扫完,表情有点呆。
“啊呀!”心叔忽然大叫一声,抓起纸条就往客栈大门跑。
听到叫声的客栈伙计和客人全都转头看向他。
“心叔?出什么事了?”有伙计问。
心叔刚要跑出大门,又一拍脑袋,转回柜台,用钥匙打开抽屉,抓了一把碎银塞进袖中,跟伙计说了声“你们看店,我很快回来”就跑没影了。
伙计见一向慢悠悠的心叔突然变得火急火燎,不知出了什么事,有机灵的立刻跑去后厨找二掌柜,也就是心叔的儿子,客栈的大厨。